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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章 鍾聲如潮

  看著卡車絕塵而去,楊安、紫蘇二人眼睛裏噙著淚花,揮手告別。


  薛參謀、況營長從後麵跑了出來,看到卡車消失在醫院大院門口,便問道:“楊安兄弟,周連長走了?”


  “薛參謀,周大哥他,他今天返回羅店戰場。”


  羅店、月浦一帶早已是大家熟悉的戰場中心,聽到楊安的回答,二人肅然起敬。


  “唉!剛才聽說他要返回戰場,過來跟他告別,沒有想到還是慢了半步,這一別不知道還能不能見麵。但願,戰爭結束的時候,他能夠好好地活著!”


  聽到薛參謀的話語,楊安、紫蘇二人內心默默地念叨:“但願,戰爭結束的時候,他能夠好好地活著!”


  大上海,外灘路。楊安、紫蘇二人坐著黃包車在海關大樓前下車。一下車,紫蘇感覺到迎麵吹來的涼意,便抓著手中的外套說道:“楊安,這裏有些涼,來把外套穿好。”


  “紫蘇姐,謝謝!”說罷,楊安便伸開胳膊,穿上了外套。


  看到楊安情緒不高,紫蘇喊道:“楊安,你看,這裏多麽繁華!這裏的車,這裏的人,都是上海最多的地方。”


  楊安順著紫蘇的手勢望去,看到外灘路上行人、車輛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好不熱鬧。而外灘路的西側便上那一溜精致而壯觀的歐美建築,這裏的一切著實繁華似錦。


  看著這裏的繁華,楊安仍然難以提起興頭。


  “怎麽啦,還在想著周大哥?”紫蘇關切地問道。


  “哪裏,沒有什麽?”


  “楊安,來,你看那是什麽?”


  楊安順著紫蘇的手指,便看到了一個碼頭棧棚,透過棧棚便看到碼頭邊上停著一艘雙層擺渡船。船首立著一個旗杆,上懸的美國星條旗迎風招展。擺渡船二樓右舷掛著一個半人高的白色橫幅,上書英文“S.S.PRESIDENTHOOVER”(胡佛總統號郵輪)。


  “你知道嗎?那天,我差點就從這裏坐上美國胡佛總統號郵輪,就要到大海的那一邊。”


  紫蘇說到這個,似乎激起了楊安的興頭。楊安問道:“那你怎麽沒有去?”


  “那段時間,你昏迷了,當然不知道那天胡佛號被中國空軍誤炸的事情,正是因為被誤炸,我當時也覺得就是天意,索性決定退票留在上海。沒有想到那麽湊巧,竟然在碼頭上碰到了珍妮,我正好沒有什麽事做,她說醫院需要義工,這樣我便到了醫院。”


  “紫蘇姐,我怎麽感覺這些事情就像書上說的一般碰巧,如果不是胡佛號被誤炸,如果不是你到醫院看一看,那我怕是要真的成為烈士了。”


  “這倒不一定。不過,我們姐弟倒是有緣分。記得,小的時候哥哥時常欺負我,我就想,要是爸爸媽媽生個弟弟給我欺負就好了。這不,現在就正好有個弟弟給我欺負了。”說著,紫蘇臉上綻開了笑容。


  聽到這話,楊安覺得格外親切,便笑著說道:“紫蘇姐,以後我這個弟弟就任你欺負,有什麽氣,就朝著弟弟撒氣!”


  “咯咯咯,有你這麽好的兄弟,姐姐哪裏會衝你撒氣,哪裏舍得欺負你!不過,以後要是有人欺負姐,你可要替姐姐出頭!”紫蘇親切地說道,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好啊!好啊!誰惹我紫蘇姐生氣,就要小心吃我的槍子!”


  “楊安,他們都說你上學有天賦,我看你還是回揚州要好好讀書,別老是想著什麽長槍短槍的!”


  聽到這話,楊安雙眉微微一蹙即開,不由地歎道:“槍!怕是也要和我結為兄弟嘍!”


  “楊安,你真的不考慮姐的提議。”


  “我當然想讀書,做夢都想著上學。”


  “真的?”


  “真的!”


  “你周大哥今天又讓我勸你回去讀書,因為他認為你的命也算是我救的,你就應該聽姐的話。”


  “是這樣的,我確實應該聽紫蘇姐的話。”楊安感激地說道。


  “那你就聽姐的話,回揚州去念書。”紫蘇祈求道。


  “紫蘇姐,回不去了?”楊安臉上露出了愁苦,神情裏還夾雜著些許無奈。


  “回不去了?現在交通還沒有斷絕,怎麽會回不去了?”紫蘇看到楊安臉色的變幻,但並沒有明白他話語中的意思,驚訝地反問。


  “對,回不去了!因為我的心已經留在了上海!”這話語出口的時候,楊安臉色變得異常沉重,沉重裏充斥了巨大的痛苦,這種沉重充滿了他的大腦,以至於他抬不起頭,隻能低下頭說出這句話語。


  對於戰場,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選擇了戰場就意味著死亡。盡管現在隻是說出心中的選擇,但楊安都知道這個選擇對於自己的家庭和母親來講是多麽的殘酷與無情。這時,他想起了漢口那個寒冷的冬夜,母親那滿臉悲苦與憔悴又浮現在眼前。他不敢想象當初母親接到陣亡通知書時的痛苦,更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自己長眠在戰場,母親將會是何等的孤苦。


  每每想到這種選擇,楊安的內心充滿了痛苦的折磨。


  對於生死與離別,一個人單獨地抉擇都是相對容易的,但是替別人選擇卻是異常艱難的。


  楊安知道,自己的這種抉擇不僅僅是替自己選擇生死,還意味著替自己的母親選擇了離別與孤苦。


  數年前,在漢口這個三口之家已經經曆了一場重大變故。如果現在沒有了相依為命的兒子,母親的活著將比死去變得更加艱難。


  母親是楊安的牽掛,因為有了牽掛,抉擇才會更加艱難,才會更加痛苦。


  看著楊安臉上的沉重,紫蘇感覺到這份沉重完全不應該出現在這張稚嫩的臉龐。


  聽到楊安說心留在了上海,紫蘇微微一怔。


  沉重,猶如一座大山壓在了楊安的內心。這種沉重讓他有著窒息的感覺,楊安喘了一口氣,心神一凜,接著說道:“紫蘇姐,那天我躺在醫院的床上,小誠哥收到揚州的電報後,就勸我傷好後回揚州。其實,原來劍眉姐送我到國軍第11師,就是為了躲避一浦大哥的糾纏。但是,在我到達11師的第二天,我隨11師33旅收複了軍事重鎮羅店鎮。就在那天聽到一個江邊的男孩經曆,才決定投軍抗日,這些你是知道的。盡管當時聽到那男孩的經曆,內心已經十分震撼了,但是在第二天,我們出去偵察,經過一個個村莊,到處都是焚燒的痕跡,到處都是被屠殺的村民。後來,外出偵察的小分隊都返回,各路偵察的情況都匯總到一起,這些情況都是不完全的偵察統計,也是報紙上沒有報道的。8月23日淩晨,日軍在瀏河、張華浜、川沙口一帶第一次登陸。登陸日軍經過羅涇鎮,當地的老百姓還和往常一樣勞作和歇息,沒有人知道彌天大禍降臨,那天被日軍屠殺的老百姓就有一兩千人,一兩千人呐!紫蘇姐,你知道嗎?這不是冰冷的數字,這是活生的人呐!這些可都是我們的同胞,都是我們的同胞啊!如果,他們排成一條隊,可以排幾裏路!甚至可以排滿整個外灘路!他們手無寸鐵,他們都是無辜的呀!”


  說著說著,楊安牙關咬得緊緊的,眼睛裏升起了水汽。


  其實,國軍第11師各路偵察分隊隻是經過和看到了部分村莊。在這一天,僅羅涇鎮被日軍屠殺村民有2244人,後來查實姓名的罹難者就有1495人。這一天,成為羅涇一帶居民最慘痛的記憶,後來當地百姓也把8月23日日軍登陸的這一天定為“總祭日”。


  聽到楊安的話語,紫蘇輕輕地搖了搖頭,接著下意識地轉首看了看外灘路的兩頭,內心震驚不已。她這是第一次聽說有這麽多同胞死於非命,如果不是從楊安的嘴裏說出來,或許她都難以置信。如果不是楊安說的這麽形象,她都對這個數字沒有什麽真正直觀的感受。然而,楊安所說的這個冰冷數字隻會偏小,甚至會遠遠小於被屠殺的實際人口數字。


  “紫蘇姐,我們有一個小隊,經過羅店鎮趙冬巷,他們在那裏發現被日軍槍殺手無寸鐵的百姓就有104人,就是那個晴天的中午,一樣讓他們感覺到陰森森的。日軍登陸的這一天,注定要永遠成為沿江百姓揮之不去的惡夢,注定要永遠成為人們悲傷的記憶。”


  聽到這裏,紫蘇的臉色變成愈發沉重。一陣風吹來,她感覺到格外的寒意,雙臂不由的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紫蘇姐,你說,麵對這樣殘暴的敵人,我們中國還有一個安寧的地方嗎?還有一個地方容得下讀書人的地方嗎?你說,麵對這樣殘暴的敵人,我還能安心地回家讀書嗎?”


  聽到了楊安接連的反問,紫蘇感覺到了沉重,這沉重如山川般的沉重。在這一份沉重裏,她感受到這個善良男孩的家國擔當與家國責任,內心的敬意油然而生,她欣賞地看著這個可愛的弟弟。


  “當——、當——、當——、……”,海關大樓的鍾聲敲響,這是整點的鍾聲,這個大鍾最大的鍾錘敲響了大鍾,雄渾的鍾聲傳遍了上海,響徹了外灘。


  聽到這激情如潮的鍾聲,紫蘇腦海裏縈繞著楊安的話語,久久不能平靜。


  此刻,楊安看著緩緩流動的江水,心潮澎湃,思緒綿綿。楊安忖道:“周大哥乘坐的卡車一定會在黃昏後離開上海,現在一定還在上海租界,不知道他是否聽到這鍾聲……,不知道一排的兄弟們現在戰鬥在哪裏,但願你們都能夠活著離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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