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一劑猛藥
韓誌清心中亂如一團,耷拉著腦袋氣餒機械地邁著步子,誰知竟撞在了沈丹珍的背上。
沈丹珍回頭瞧他,見他如同一條打蔫的大狗,心中一慟紅了眼尾:“聽你的小廝說,你訂了這裏?”
“是。”韓誌清悶聲而答。
“可是我們第一次見麵那個雅間?”
“嗯。”
聽到答案,沈丹珍心中更疼,轉身疾步走入雅間,坐了下來。
兩人點了些酒菜,默默無言。
待溫酒已冷,韓誌清才開口說到:“後悔了吧?可以理解,我不怪你。我有妻有女,年紀又大了,哪有資格得你的青眼,你我今日飲了此酒就此別過吧,我在這裏遇見你,又在這裏…失去你,也算有始有終了。”
韓誌清舉起酒杯,看向沈丹珍:“謝謝你讓我做了這幾日美夢,現在…夢醒了。”
他仰首待飲,卻被沈丹珍一把攔住。
“我…沒後悔,”沈丹珍的眼神有些躲閃,“隻是我們確實不能在一起。那夜…那夜我太激動,竟忘了…我的身份。”
韓誌清在聽到那句“我沒後悔”時眼睛亮了亮,但又被沈丹珍後麵的話澆滅了光彩。
“什麽身份?沈單你忘了什麽身份?”韓誌清問道。
“我…我是”沈丹珍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到,“我真實的身份是左采鐵齊大人夫人的外甥女,我們…我們是…”
“什麽!”韓誌清瞪大雙眼,“你是誰的外甥女?齊子睿?不可能!第一次在這裏見你之後,我問過他可認識你,他信誓旦旦說不認得。”
沈丹珍沉默了一會:“可能是怕你來尋我吧,畢竟我女扮男裝不便與你結交。”
“那就是說…你我差了輩分?”韓誌清聲音打著顫兒問道。
“是。”沈丹珍將目光別開,沉聲而言,“我應稱你一聲姨丈。”
咣當!韓誌清一拳砸在桌上。
他兩眼赤紅,渾身顫抖,絕望地長嘶一聲:“老天何故如此待我!我韓誌清做錯了什麽,你要如此戲耍於我!”
有淚落下,這間雅室注定是個傷心之地。
韓誌清拿過酒壺,打落壺蓋,將酒倒入口中。
沈丹珍伸手去攔,又猶豫地收回了手,她苦澀一笑,淡淡道:“能一醉方休也是一件好事。”
說著便端起麵前酒盞將辛辣的黃湯倒入口中。
“是我對不住你,”沈丹珍輕聲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身份,知道我們不宜結交,可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我的錯!”韓誌清吼了回去,“是我纏著你,日日跟在你的身後,任你怎麽拒絕都舔著臉不走,最後還對你…動了不該有的心思,若不是我,現在我們還能以摯友相交,起碼…起碼…還能相見。”
韓誌清的淚洶湧而下,他胡亂抹了一把,正色道:“這輩子我對不住你,若…你願意,這情,我下輩子還!”
說罷,韓誌清又霍然飲了一杯酒,迅速地擎了沈丹珍的一隻手,從那手上拔下了一個紅寶石扳指。
“這扳指我要了,後會…無期。”
韓誌清起身,快速地走出屋子,像是走慢一點便要改變主意一樣。
沈丹珍望著空空蕩蕩的屋子,抬手擦了一滴眼角的淚,在她的印象中,她從未哭過,原本以為自己天生不會哭的,原來隻是未到傷心時。
……
轉眼一月已過,尉遲軒並未歸來,隻是遞了信回來,說事情進展頗不順利,未查探到尉遲重的藏身之處,還要暫留一時。
韓墨兒拿著信反複看了幾遍,在最後的“軒”字上流連很久,才將信壓入枕下,此時也真正地理解了“一日不見如三秋矣”之含義。
陸府五公子的方子根據病情已換了三個,由古方到韓墨兒爺爺自擬的方子,一路調整下來,五公子的病情也好轉了許多,前日竟能下床走了一刻鍾,雖然還是很虛弱,但總體見好,令人欣喜。
陸府的謝禮流水一般地送入禮王府,韓墨兒不好不收,隻得又令翠枝打點了一些貴重藥材和補品送至陸府,兩項相抵,才落得心安。
韓墨兒為陸府五公子開的方子並沒有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交予陸府讓他們照單抓藥。
因而幾個藥方也在坊間流傳開來,據說太醫院還專門尋了方子去研究,先前有幾個不忿的太醫在看到方子之後都沉默不語,甚至私下裏去打聽禮王妃口中的古籍又是哪本。
一時間禮王妃的形象又光輝了許多,不但人美心善,還扶傷濟困,不以門第視人,紆尊降貴為五品官員幼子登門親診,危患麵前,不囿於禮法規矩,言行磊落,令人敬服。
坊間頌揚之聲無數,更有甚者,將禮王妃的高義之舉編成了折子戲,日日在茶館戲園吟唱,連街頭巷尾的娃娃都會哼唱幾句。
皇子大婚的日子越來越近,韓墨兒打算去看看趙思雅。
不料途中竟遇上了自己的父親韓誌清。
韓誌清也坐在馬車中,兩車相錯時,韓墨兒挑起簾子與韓誌清打招呼。
“父親…”話還沒有說,韓墨兒就止了聲,眼前的韓誌清消瘦蒼白,看起來竟像生了大病。
“墨兒這是要去哪裏?”韓誌清問道。
“哦,我去沈公子的鋪子買點果脯,父親可有時間陪我一同前去?”韓墨兒起了試探之意,笑著邀請韓誌清,目光卻一時也未離開他的臉,將其神情全都納入眼中。
果然,她看到了韓誌清的傷痛。
怎麽回事?一個月前兩人雖說好似有些隔閡,但也不是現下這種看起來無可挽回的愴然啊?
韓墨兒覺得自己實在是失責,竟放任兩人不管,不知這一月之中韓誌清又幹了什麽糊塗事。
“為父…還有事,就不去了,改日再去看你,我先走了。”說罷就令車夫駕車。
“欸,等等。”韓墨兒叫住車夫,她一掀簾子跳下了馬車,“給我拿個凳子,我上馬車和父親說幾句話。”
車夫趕緊拿來上馬凳,韓墨兒輕巧地鑽入車內,坐在韓誌清身側。
“父親一會要去幹什麽?”韓墨兒問道。
“為父去禮部有些公務要處理。”韓誌清答道。
“可約了時間?若是沒有陪女兒吃頓飯再去唄,現在馬上就快午時,我都有點餓了。”
韓誌清看看天色,離午時尚早,自家女兒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越發如火純青了。
也罷,這幾日過得猶如人間煉獄,各種情緒夾雜在一起,讓韓誌清喘不上氣來,與女兒吃頓飯也好紓解一二,將心中苦楚排解排解。
父女兩人找了個清靜的酒家坐下,韓墨兒點了幾個素菜,要了一壺好酒。
韓誌清吊著兩個烏青的眼袋隻喝酒不吃菜,與韓墨兒閑聊也是有一搭無一搭的,甚至還有很多時候定定的出神,不與韓墨兒言語。
“父親,你與沈公子最近可有來往?”韓墨兒問。
“……”
正當韓墨兒以為此問無解之時,韓誌清竟開口了。
“沒有來往。”
“為何?”韓墨兒此言問得十分直接。
“……”
“因為她是女兒身?”韓墨兒一語道破。
“你!你…怎麽知道她是…”韓誌清驚訝萬分,哆哆嗦嗦地問道。
“我早就知道,沈丹珍十二歲起便女扮男裝在外行商,他們家中若沒有她,恐怕弟妹都會被她那個好賭成性的父親賣掉。”韓墨兒哼了一聲,憤憤地說到。
“什麽?她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女扮男裝行商?”韓誌清聲音極輕,到後麵已經幾不可聞。
“不然哪家的閨秀願意出來拋頭露麵啊?沈丹珍小的時候家中尚有幾個鋪子,但架不住她父親好堵,將家產全都輸了出去。母親患病無藥可醫,弟妹尚小等著張嘴吃飯,他們家借完東家借西家,最後借得親戚鄉鄰都避而遠之。”
韓墨兒飲了一杯酒又說到:“無錢度日,她父親就在家中打罵妻女,揚言要賣兒賣女,沈丹珍這才無奈到街麵上尋找賺錢的機會,因為長得高挑被當成男孩的她,讓一個販稀貨的老把式相中,帶著她行商販稀貨,九死一生才攢到了一點家底,將祖傳的鋪子贖了回來。她用自己拿命換來的錢侍奉雙親,供養弟妹,給哥哥成親,誰人都照顧到了,獨獨她自己無人可依,無人照顧。”
韓墨兒看了看雙拳攥緊,眼邊泛紅的韓誌清,故作惋惜地長歎了一聲:“嬌嬌女娥成了家中的頂梁之柱,錯失了年華錯失了青春,連親事都耽誤了,任誰也會心有不甘吧?可丹珍卻豁達,總說隨緣聚散,若有緣分定能找到心悅她,欣賞她,不視她為異類之人。可,這緣分要是自己不努力抓住,錯過了,便是一輩子,您說是不是父親?父親?”
“啊?是,是啊。”韓誌清麵色又白了幾分,顯得眼中猩紅更加明顯。
韓墨兒心忖,看來要下一劑猛藥了。
“丹珍的舅母已經找到女兒,讓女兒幫著她尋一個良人,定一門親事,畢竟她年紀也大了,今年都二十一歲了,親事上是不能再拖啦。”
“什麽,你要給她做媒!”韓誌清驀然問道。
“對啊,我托了王爺的關係都找好了,武將,對方對丹珍的過往雖有些在意,但因他常年輪值在外不好娶親,也勉強算是同意了,言明隻要丹珍以後安守本分,專心相夫教子,不再拋頭露麵,他們就認下這門親事,不日就會到柳州沈府提親,差不多下半年我們就能喝上喜酒了。”韓墨兒笑嘻嘻地說到。
“不行!”
韓誌清一下子站起身來低吼道:“沈單…她風範佳怡,如澤世明珠;穎悟絕倫,有商賈之才;怎由得他們挑剔?幼小則身擔重任,雨裏風裏,浪裏沙裏,遭遇過多少磨難?這種種過程怎就被他們當作不恥?心中有家人,肩上有擔當,幾年內便掙下殷實家資,試問有幾個男子能夠做到?怎麽就成為他們口中不安守本分?”
韓誌清氣得臉色青白,韓墨兒趕緊遞上一杯熱茶,被韓誌清一把打開:
“怎麽?成親之後他們還要將沈單困於後宅之中?那就堪比龍困淺淵,他們還真敢癡心妄想!”
韓誌清指著女兒氣憤不已:“看你平日裏挺伶俐的,怎麽尋得這樣一個親事,做得這樣一份煤!”
韓墨兒差點沒樂出來,她強忍住笑意,期期艾艾地說到:
“我也知這親事不如意,可現下對女子要求不就是安守後宅,相夫教子嗎?那戶武人的要求也沒錯,再說能找到一個不介意丹珍過往的男子已是不易,還能要求什麽呢?”
“你…”韓誌清語凝,這世上自古以來對女子的要求便是三從四德,哪裏容得下女子拋頭露麵行商於市。
韓誌清又想了想說到:“沈單是不會同意的。”
韓墨兒幽幽說到:“人家是去柳州沈府提親,她的父母同意就可以了,這親事還輪不上丹珍插嘴。”
“沈單不是一般女子,她定不會同意的。”韓誌清信誓旦旦。
“丹珍的母親因為她的親事整日憂心,本就不好的身體越發羸弱,你說那麽孝順的丹珍會不會因為母命而成親呢?”韓墨兒又下一劑猛藥。
韓誌清頓然無語,失了魂一般立於原地,眼中蒙上了一層淚水,看得韓墨兒揪心不已。
不過此時她不能心軟,她這個木頭老爹不敲打夠了絕不會跨越世俗之念,順著自己的心意而為的。
韓墨兒搖頭一歎:“一個女子,幼時苦難加身,成年後還要嫁給心意不屬之人,身負才華萬千,卻要折翅於方寸之地,真是可悲可歎啊。怎麽,怎麽就沒有一個人能憐其辛勞,愛其風骨,欣賞她愛護她,救她於困境,給她一個溫暖的港灣呢?”
韓墨兒眼見著韓誌清的神情已經鬆動,她趁熱打鐵,幽幽地飄出一句:“既然父親這樣懂她、憐她、讚她,不若父親娶了丹珍可好?”
一直握拳站立的韓誌清聞言差點跌坐在地上,他踉踉蹌蹌地坐在椅子上,難以置信地問道:“你…你說什麽?”
韓墨兒正色道:“父親難道對丹珍無意?”
“我我…”韓誌清青白的臉上又泛出紅暈,整體一觀實在不是什麽美好的顏色。
“父親既已知道丹珍是女子,剛剛還將其裏裏外外誇讚了一通,聽到她的親事不盡人意的時候,又擔心至此,為其鳴不平道委屈,不是對她有意又是什麽?”韓墨兒不給他回轉的餘地,語速極快地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