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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章 恩將仇報

  皇城,銘仁宮,清熙殿。


  緊閉的門窗阻隔了潺潺的雨聲。


  紫檀木雲紋鼓足小几上,一隻鸚哥綠暗刻麒麟戲珠三足香爐中火光明滅不定,爐口青煙如柱,直衝殿頂。


  淡淡的煙靄里,太皇太后的聲音彷彿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若晉國那回就那麼去了,你的生身父母想必不會遭受後來的生離死別,裴則他,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去了……他們三個人的悲劇換了哀家的晉國太太平平的活到現在,如今竟成為哀家唯一還在世的親生骨肉!」


  頓了頓,她才哽咽著繼續道,「有時候哀家會想,哀家那麼多孩子,卻一次次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包括去年夷猶一家子死在遼州,是不是,是不是因為哀家母女早年虧心事情做太多了的報應呢?」


  簡虛白仍舊跪在她跟前,垂著眼,長長的睫毛拂下來,遮住所有情緒。


  只看到他的脊背越發挺直,似松立峭壁。


  這種做好了迎接風雨之來的姿勢,讓太皇太后微微哆嗦了下。


  「那次救下晉國的不是儀水。」半晌后,定了定神的太皇太后才重新開口,眼神有些渙散,「而是晉國的第二任駙馬,裴則。」


  「只是裴則為了保全晉國的聲名,請了儀水出面,擔下此事——然而,你曉得的,儀水與申屠氏那個賤婦,乃是嫡親表姑侄!」


  城陽王太妃,即儀水郡主的嫡親祖母,是申屠貴妃的親姑姑。


  而申屠家的門楣,在當時並不算高。


  城陽王太妃甚至不是正室出身——因為她生了老城陽王唯一的兒子,而且熬死了老城陽王的髮妻,所以才能在兒子承爵后成為太妃。


  而申屠家在出了這位太妃之後,族中子弟,總算有了條向上爬的捷徑。


  也正是在這位太妃的介紹下,惠宗皇帝對申屠貴妃一見鍾情——所以在燕國太夫人死前,申屠貴妃與城陽王府一直很親熱。


  她對錶侄女儀水郡主,自然不壞。


  「那時候無論晉國還是哀家,以及陳國、先帝他們,都在申屠氏與貞媛兩個人手裡,受了太多的磋磨與折辱。」太皇太后慘笑了一下,忍了忍淚,繼續道,「所以晉國初聽說,是儀水救了她之後,她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感激,而是懷疑。」


  晉國大長公主懷疑這位堂妹,乃是受了申屠貴妃的指使,要使什麼陰謀詭計。


  「那時候的儀水比晉國更像帝女。」


  「城陽王夫婦與城陽王太妃,都視她如珠如寶。」


  「甚至連惠宗皇帝,也因為申屠氏的緣故,對她遠比對晉國和藹。」


  「即使後來城陽王夫婦因為嫡子頻繁夭折,以及燕國太夫人之死,漸行漸遠,但夫婦兩個對儀水,卻一直都是寵愛有加的。」


  「不過老實說,當時帝都貴女,最羨慕儀水的,還是因為……因為簡離邈!」


  太皇太后眼中淚朦朧,似乎回想起多年前兒女尚且年輕時候的歲月——對於她來說,那段歲月是黑暗的、充滿了屈辱與忍耐。


  但對於簡離邈與儀水郡主而言,那應該是他們最美好的一段年華。


  風度翩然如謫仙的少年,與出身高貴備受寵愛卻溫婉大方的郡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不知羨煞多少人。


  其中,包括了那會落魄到了連親生骨肉都無法撫養在身邊的晉國大長公主。


  「由於某些原因,晉國誤以為簡離邈才是她的救命恩人,而儀水或者因為陰謀,或者因為嫉妒,瞞下了她。」太皇太后說這段經過時非常的艱難,因為她察覺到簡虛白在這一刻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所以晉國一直很注意簡離邈——起初她也許是好奇,也許是想報恩,可是簡離邈……」


  太皇太后唇邊逸出一抹無可奈何的苦笑,「你爹的風儀,憑心而論,這天下有多少女子,抵擋得住呢?」


  「所以……二伯母為了我爹,殺了我娘?」簡虛白終於抬眸看了眼太皇太后,「那先帝登基之後,她做什麼改嫁的是裴則?」


  太皇太后聽到「裴則」二字時,面上閃過一抹分明的慟色,沉默了下,才道:「哀家要說的話,也許很不公平,但作為生身之母,哀家還是要說,人都有年輕的時候。」


  年輕時候的晉國大長公主,在經歷了惠宗皇帝時的艱難與折辱后,遠遠沒有如今的心平氣和與體貼。


  她像一個久貧於室的人驟然富裕一樣,極為恣意的揮霍著來自皇權的恩寵與特權。


  先是與結髮之夫竇斯言的和離。


  然後是下降給裴則——太皇太後用盡自己所能作到的委婉,但事實就是:簡離邈無視了晉國大長公主三番兩次的故意勾.引,甚至私下暗示儀水郡主不要再與這個恩將仇報的堂姐來往,這讓熬出頭的晉國大長公主既覺羞辱,又覺不甘。


  這時候正好裴則對她很是關心,晉國大長公主所以漫不經心的下降給了裴則,她對裴則興趣不大,下降給他完全是為了戲弄簡離邈夫婦——因為在城陽王府覆滅后,裴則是唯一不肯與他們夫婦斷絕來往的人。


  但與裴則成親后不久,晉國大長公主找到了更好的折磨簡離邈夫婦的途徑:簡離曠。


  簡平愉的背叛、溫氏的鳩佔鵲巢、簡離曠竊居原配嫡子之位……這是端木老夫人與簡離邈夫婦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記的仇恨。


  那麼,如果自己嫁給簡離曠,再讓簡離邈夫婦在自己足下、在簡家二房面前匍匐一生一世,讓他們永遠仇恨卻永遠報復不能,豈非很有意思?

  晉國大長公主差不多是愉快的向裴則提出和離,同時毫不避諱的與簡離曠來往——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裴則會因此而死。


  接到他的死訊時,晉國大長公主正在後院與簡離曠吃酒調情,聞言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按著規矩辦就是!」


  想了想又說,「速度些,免得耽擱了本宮與曠郎的婚期!」


  說到這裡,簡離曠恰好遞了個含情脈脈的眼神來,兩人同時大笑——這一幕險些將前來為弟弟討個公道的裴荷氣得吐血。


  「裴荷夫婦同晉國說了往事的內情,是裴則救了她,而且裴則一早就喜歡她……當初晉國才跟竇斯言和離,裴荷就替弟弟委婉轉達了尚主之意,不是裴家貪圖富貴,實際上,是因為裴則在惠宗皇帝時,就對晉國非常關注。」太皇太后淚流滿面,「可是因為裴家提親太急切,裴則又比晉國小了七八歲,那時候除了裴家人,誰會想到,他會真正看上晉國呢?要知道晉國固然容貌不差,可在竇家那些年,過得一直非常苦,苦到她整個人都憔悴不堪。裴則是幽州裴氏的嫡系子弟,雖然父母去得早,兄嫂卻都待他很好,他本身也是俊挺之人,而且素來正派,那樣年少飛揚的時候,連青樓都沒踏過……」


  太皇太后顫抖著手撫住自己的衣袖,望著簡虛白,哽咽著再次重複,「這麼個才貌雙全潔身自好的少年郎——誰會想到,帝都多少貴女心許他都沒理會,竟會真心實意的愛慕晉國呢?!」


  然而年輕時候的晉國大長公主,在彼時仍舊是執迷不悟,或者說是不肯承認的。


  她拒絕相信裴荷夫婦的話,拒絕懺悔對裴則心意的踐踏——她最終還是按照計劃嫁給了簡離曠。


  並且在數年後逼死了剛剛生產的儀水郡主。


  一直到儀水郡主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晉國大長公主,才彷彿忽然找回了良心一樣,開始後悔。


  然而大錯已經鑄成。


  「儀水的心愿雖然只提到希望你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可是晉國實在愧疚,所以決定為簡家三房,討個公道!」太皇太后含淚說道,「她在簡離邈跟前跪了四個多時辰,為了求他將你交給她,記在她的名下,讓簡平愉與溫氏那兩個老東西的兒子,簡離曠,也嘗嘗替別人養兒子的滋味。」


  「不過簡離邈始終不肯答應,他怎麼肯答應呢?他本來就很不喜歡晉國。」


  「儀水沒了之後,他更是恨極了晉國——直到今日,如果有機會殺了晉國,哀家想他是不會猶豫的吧?」


  太皇太后說到這兒,自嘲的笑了笑,「所以晉國又做了件……做了件虧心的事情:她拿了當時還流放在塞外的端木嵩,你的嫡親外祖母,要挾簡離邈。」


  而端木老夫人不但是簡離邈的姨母與岳母,亦是撫養保護了他的人——可以說,沒有端木老夫人,就沒有簡離邈!


  在這樣的要挾下,簡離邈最終點了頭,將親生兒子交與晉國大長公主,以二房次子的身份記入族譜;接過晉國大長公主那個才落地就夭折的嬰.兒,當成自己的兒子,與儀水郡主一塊安葬。


  「其實即使不將你記在自己名下,晉國也有得是辦法折騰簡離曠與簡平愉。」太皇太后將一隻手放在簡虛白的肩頭,清晰的感受到他的顫抖,淚如雨下,「她這麼做,是希望能夠代替儀水,略盡母責,好消除些許愧疚——儀水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了她多少,她卻因為嫉妒儀水,害了儀水一輩子……」


  「端木嵩與簡離邈都恨她,卻也奈何不了她,所以他們能做的就是離她遠點。」


  「晉國也不敢去見他們,她唯一能夠補償、唯一能夠面對的,只有你——因為那時候才出生的你什麼都不知道!」


  所以晉國大長公主為這個並非親生的幼子謀劃了燕國公之爵,將他送到大睿最尊貴的女子膝下撫養,給予他種種偏愛——甚至連他所選擇的妻子宋宜笑,也因此得到晉國大長公主格外的寬容與維護。


  只有寥寥的人知道,這些寵愛與偏袒,背後是儀水郡主的無數眼淚,乃至於年輕的生命。


  世人多健忘,當年恩將仇報的金枝玉葉,在光陰里變成了放.盪卻體貼晚輩的長者。


  那些往事,隨著一個個春夏的流轉,彷彿真的已經被徹底埋葬,再無回魂之期。


  可也只是彷彿。


  太皇太后忽然覺得說不出來的沉重。


  舉手撫額,她流著淚笑出了聲,忽然柔聲道:「阿虛,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哀家方才還想著,你是個心軟的孩子,哀家養你一場,你一定會給哀家這個面子的。」


  「可是哀家現在改變想法了。」


  「哀家當年沒能教好女兒,如今又有什麼臉面,向你提這樣的要求?」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這原是我們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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