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一章 物傷其類
「都這麼晚了,娘娘怎麼過來了?」讓何修儀鬆口氣的是,她被帶路的宮女領到寢殿外,輕叩殿門后,立刻得到了應答。
打開門的薛嬪,眼睛明顯紅腫著,看到何修儀時,似怔了一下,隨即欠身福了福,有點不冷不熱的說道,「妾身未能遠迎,還請娘娘饒恕!」
何修儀知道她一直嫉妒自己——從前嫉妒自己得寵,位份高;現在嫉妒自己有退路,娘家可靠——也不只薛嬪,田寶林鐘美人姜才人她們,估計個個都有這樣的心思,只不過薛嬪性情使然,格外明顯一點。
此刻聞言,也不生氣,輕聲道:「我睡不著,想來找妹妹說說話,不知道可以嗎?」
她此來的主要目的是勸薛嬪打消輕生之念——但薛嬪現在並沒有做出輕生的舉動,只是她的宮女擔憂才去正殿稟告的,所以何修儀也不好直言,免得薛嬪惱羞成怒。
「娘娘是奇寶宮的主位,在這座宮裡,您想跟誰說話不可以呢?」薛嬪並沒有因為何修儀的客氣收斂態度,依舊連諷帶刺的說道,「您請吧!」
何修儀的陪嫁侍女看到她這樣子,不禁皺了皺眉。
不僅僅是因為覺得薛嬪太過冒犯自家主子,也是覺得薛嬪現在的心態果然不太對了——以前薛嬪雖然也算不得多麼溫婉恭順,但正式進宮前到底受過段時間調教的,而且何修儀無論出身還是位份都穩壓她一頭,所以她對何修儀談不上敬畏萬分,卻也一直恪守規矩。
現在對何修儀這麼不客氣,顯然是心存死志,自然也沒必要在意上下尊卑了。
「雖然說在皇後娘娘那些貴人的眼裡,薛嬪區區性命算不了什麼,然而怕就怕這眼節骨上生出是非來,牽累了娘娘!」侍女心中擔憂,見何修儀已經跨入寢殿,正想移動腳步跟上去,哪知薛嬪卻把手一揚,「砰」的一聲,在她面前把殿門關上了!
侍女見狀微微驚訝,忙問不遠處的宮女:「殿中可確認只有薛嬪主子一個人?」
那宮女肯定的點了點頭:「方才奴婢們想給主子陪夜,可是主子不肯,硬把所有人都趕出來的。這中間咱們怕主子出事,一直守著門窗。」
侍女這才鬆了口氣,心想薛嬪跟自家主子年歲彷彿,都是嬌弱女流,一對一的話,即使薛嬪居心不良,想怎麼樣自家主子也不可能——只要她聽好了動靜,不怕何修儀吃虧!
如此守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殿門忽然打開,何修儀臉色有點古怪的獨自走了出來。
她看了眼外面守著的人,先對偏殿這邊的宮女小聲道:「薛妹妹乏了,先睡下了,你們可以進去一個人陪夜,不過手腳輕點,別吵醒了她!」
繼而對自己的侍女道,「咱們走吧!」
主僕兩個離開偏殿之後,侍女按捺不住好奇心,問:「娘娘,您在裡頭都勸了薛嬪些什麼呢?怎麼她睡著了您才出來?」
「其實也沒怎麼勸,倒是她抱著我哭了一場。」何修儀拉了拉披風,免得風從空隙里吹進來,疑惑又小聲道,「她說了很多在家裡時的遭遇,我以為薛家也是官宦人家,她在家裡時,跟我在家裡過得差不多呢!原來她家裡卻更重視她弟弟——本來她以為她進了宮能好些,家裡人也會關心她一點,誰知道……」
何修儀說到這兒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哭著哭著她就累了,我就勸她先歇下,有什麼事情明兒再說。她倒不好意思起來,說明兒到正殿去給我請罪,又要起身送我。我想著她今兒才在宣明宮那邊碰過壁,即使跟我哭了一場,也未必能夠完全釋懷,所以讓她直接睡下。結果她躺下沒多久就真的睡著了,我才鬆口氣!」
現在已經是夜半三更了,薛嬪白天的時候在宣明宮外站了大半日,回來之後沐浴時哭了一場,方才抱著何修儀又哭了一場,體力消耗很大,精神上的打擊也不小,這麼一睡,估計不到天亮根本醒不來——何修儀自不必擔心這中間再出什麼變故,自己也能睡個安心覺了。
侍女聞言有點疑惑:「那她跟您說了白天為什麼去宣明宮求見的緣故了嗎?奴婢總覺得薛嬪今兒個的舉動不太對勁。」
「我一開始想問來著。」何修儀小聲道,「但後來聽她哭訴著哭訴著,倒覺得沒必要問了——我猜她確實是想輕生!」
「想輕生的話,為什麼要專門跑去求見陛下呢?」侍女不解道,「難道薛嬪還有未了心愿,就是希望陛下能夠對她和顏悅色一次?」
她心裡有點不厚道的想:如果是這樣的話,估計薛嬪這輩子都輕生不了了!
這侍女以前是跟著何修儀之母連氏的,早幾年崔見憐還在時,她隨連氏見過這位小崔氏幾面,對於薛嬪的中選,即使一開始沒聯想到,被何家提醒之後也知道了。
那小崔氏帶給端化帝的羞辱可不是一點兩點,從薛嬪進宮以來的遭遇可知,端化帝對當年之事有多麼記恨!
「她要是指望陛下對她和顏悅色,也就不會去碰這個釘子了!」侍女正想到這兒,卻聽何修儀嘆道,「她啊就是希望陛下能夠繼續冷落她,頂好當時再派個人出來狠狠的羞辱她才好呢!」
侍女瞠目結舌道:「薛、薛嬪主子這……這喜好……」
「什麼喜好?!」何修儀有點惱了,白她一眼,沉聲道,「這分明就是薛嬪生了輕生之念——可她一個才及笄的女孩兒,芳年華月,玉貌花容,家裡人固然不好,好歹也是骨肉之親,這事到臨頭,哪能不遲疑?」
「所以,薛嬪她去宣明宮求見陛下,不是指望陛下對她好,而是,為了堅定自己的輕生之念?」侍女這才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是夜風太冷,還是這個答案太悲涼,她下意識的哆嗦了下,才小聲道,「這位主子,也忒可憐了!」
何修儀長長的嘆了口氣:「其實,她今兒個回來之後把體己分給眾人,恐怕也是故意的——雖然今兒個白天在宣明宮受足了冷落,但許是陛下只是不見她,沒有給她難堪的緣故,她到底還是不太下得了決心!所以用這樣的方式,讓服侍她的宮女生疑之後,好來報我。」
「我要是去勸她呢,她就順理成章的打消這個念頭;」
「我要是不去呢,她就有理由勸說自己,沒人在意她,沒人喜歡她,那麼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從而有勇氣自.盡……我真不知道當初太後娘娘特特挑了她入宮,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打算?」
何修儀大家出身,謹言慎行是從小學起,進宮之前,又被家裡人反覆叮囑過隔牆有耳,平常即使在內室,很多話也只在心裡想想,從不出口的。
但此刻實在同情薛嬪,也顧不得還在風雪交加的宮道上,直接站住腳步,輕聲道,「明知道陛下經過小崔氏之事後,最厭惡的就是跟小崔氏相似的人了!卻偏偏揀了薛嬪進宮,平白叫她受這些難堪,如今更是叫她走向了絕路!這麼做,對太後娘娘到底有什麼好處?難道高高在上的太後娘娘,需要折磨區區一個宮嬪來取樂嗎?」
「娘娘快不要這麼說!」侍女聽得臉色一白,趕緊四顧——三更半夜的風雪裡,沒有看到什麼人影,但她還是扯著何修儀的袖子勸說道,「太後娘娘不是咱們可以議論的,何況薛嬪主子經過您的勸說之後,不是已經打消了死志了嗎?」
何修儀吐了口白氣,望著沉甸甸的夜幕,嘿然道:「可是你想過沒有?陛下那麼討厭她,即使將來陛下平安無事,且得到不錯的供奉,連帶咱們這些人也依舊有錦衣玉食的待遇,但對於薛嬪來說……又是什麼樣的日子呢?」
如果真的到了那樣的處境的話,如何修儀這些人還能有生個孩子做伴的指望,除了被軟禁在一定區域之外,她們跟嫁個尋常人也沒什麼兩樣。
但薛嬪的話,卻意味著這一生都要守活寡到死了。
到時候大家會用什麼樣的眼光去看她,而她還這麼年輕,又怎麼受得住這樣的煎熬?
侍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何修儀,所幸這時候正殿到了,她道:「娘娘,咱們快進去吧,您的披風都沾了不少雪了!」
……這天奇寶宮正殿的主僕懷著非常沉重的心情入眠。
何修儀翻來覆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強睡著。
她入睡的時候還盤算著等會薛嬪來給自己請罪時,要怎麼繼續開導這個同伴?
但不久后,她卻再次被從睡夢中推醒。
推醒她的人仍舊是她的陪嫁侍女——侍女的臉色非常難看:「娘娘,薛嬪沒了!」
何修儀愣了好一會,才猛然坐起:「你說誰沒了?!」
她沒有聽錯,正是薛嬪——她走的時候還睡得平靜安穩的薛嬪,她方才還思索著要怎麼寬慰的薛嬪,已經沒了!
而且沒得非常慘烈:薛嬪沒有選擇妃嬪自.盡常用的方式,比如說投繯、吞金、觸柱、服毒這類,而是用一支金簪當作匕首,硬生生的刺穿了自己的心臟,結束了年僅十五歲的一生!
尋常閨閣少女是不太清楚心臟的位置的,薛嬪也不例外。
所以她刺了很多下,直到再也沒有力氣刺下去為止,現場血污一片,慘不忍睹。
最讓人心情複雜的是,如此痛苦的過程,住在一架屏風之隔的外間的陪夜宮女,竟絲毫未曾察覺:未必是宮女伺候不用心,而是薛嬪的下.唇都被她生生咬去一塊肉——可以想象她是怎樣忍著痛苦堅持著不肯出聲,維持著自己最後的尊嚴!
何修儀不及梳妝,披頭散髮趕到偏殿時,服侍薛嬪的宮人都恐懼的跪在寢殿外。
她走進寢殿,只站在屏風側,朝帳中張了一眼,就不忍的轉過頭,緊緊閉上眼睛——緊隨而來的侍女趕緊舉起袖子遮住她視線,低聲道:「娘娘,這事兒太大,不是您能做主的,得趕緊去稟告皇後娘娘!」
驚惶失措的主僕匆匆來去,絲毫沒有注意到,裙畔跪伏著的宮女,正趁著低頭之際,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