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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黃金(3)

  六、


  在我印象里,師父似乎永遠都是靜的,哪怕是在飛奔的馬上,或者教我習武時。明明極快的動作在腦子裡被無限延伸。


  我在晚上拿出師父的劍來,點盞油燈,一遍一遍地擦拭鋒刃。從那次掃墓回來后莫名地多了這個習慣。手中的布巾抹過劍尖,聽到外面嘈雜的聲音,不一會兒窗外就能看到火把到處亮了起來。


  我把劍收回鞘里,走出房門,發現很多不認識的人。有師弟慌忙跑過來撞到我,才大喊:「師兄,有人綁了師父!」轟的一下,我懵了,直往大堂跑去。


  眾多師弟都已經站在那裡,許多黑衣人把師父圈圍在大堂中央。師父坐在慣常的椅子里,唇色泛紫,沒有過多的表情。能看得出師父異常虛弱,是中毒的徵兆。


  有人在堂前走來走去,掃視著下面的人:「把裴雲給我交出來,要不誰也別想活著出去。」過黃的臉,牙爛得不剩幾顆了。這張臉已經老去,但我大概永生永世不會忘,章銓護。我在心裡默默咀嚼這個名字。


  二師弟率先叫到:「江湖人耍什麼陰謀詭計,師父若沒中你們的陰招如今就沒有你說話的餘地!我們這兒沒有叫裴雲的人,識相的就快放開我們師父!」我沒敢走到師弟中間去,在樹后匿著,說話間心裡換了好幾個盤算,最終還是想看看情形再作決定。


  章銓護把耳朵對著堂下:「你說什麼?你師父?你們知道他叫什麼嗎就認他當師父。哈哈,老子今兒心情好不妨告訴你們,夙夜夙夜,根本就不是真有的人,他叫百里夙夜。我找了他十年,沒想到他隱姓埋名生活在這個鬼地方。正因為打不過他我才下毒。比起陰招,我比他可差多了。當年聞人山莊滅門慘案就是多虧了你們這位道貌岸然的師父做內應。他利用聞人三小姐對自己的仰慕得到了最詳實的消息。」


  百里夙夜。遊歷時我曾很多次聽過這個名字,人們談論起他時總是有場激烈的爭論。有人說他狼心狗肺,對不起聞人三小姐;有人說他在滅庄慘案之前是多麼令人無法直視的後起之秀。每次遇到這種爭論,師父與平時沒有兩樣的,淡然從那些人身邊走過。聞人山莊的事情太遙遠了,我瞧見知道的師弟們露出驚愕的表情,不知道的一臉茫然。


  二師弟震驚的表情很快斂去:「過去的那些事情與我們無關,我說了,我們都不認識叫什麼裴雲的,你快放開師父。」


  章銓護走到師父身邊,推了他一把,師父從椅子上跌落。「你看,我沒綁他,他願意走自己隨時可以走啊。現下是他自己賴在地上不肯動。」不管二師弟憤怒地大叫,他向周圍喊道:「裴雲,快出來。你不想再拖累一個人吧?」刀舉在師父身上,我咬牙走了出去。


  「大師兄!」師弟們見我出現,紛紛叫道:「他們綁了師父,只要你一句話,我們馬上就打。」打?談何容易,師弟們加起來也就十幾個人,對方的人數是我們的二倍有餘。多年之後的再相見,章銓護做足的準備,不可能讓這些小輩從他手中討了好去。


  章銓護一眼認出了我,不禁大笑:「好小子,總算還有點骨氣,我以為你早在七歲那年都給我了,如今不敢出來呢。」


  我手心裡都是汗,握著劍都打滑,既不敢回應師弟們的話,也不敢回應章銓護。


  二師弟焦急:「大師兄你在等什麼,快下令啊!我們都是從小習武的,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退縮!」


  見我一直不語,他先沖了上去。師弟們都沒料到他會獨自動手,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被擒。章銓護提著刀走到二師弟面前:「裴雲,我問你,你可願意把黃金符交出來?」


  又是黃金符!究竟是多少黃金能讓這些人花費十年的光陰追尋一個小孩。我搖頭:「我沒有。」二師弟沖我大喊:「我沒看錯你,你一直就是個懦弱的跛子!」我想出手相救,但始終沒有那個膽子。一瞬間的猶豫,章銓護已經把二師弟的頭顱砍下。


  那怒睜的眼睛,像極了娘。


  師弟們鼓噪起來,對我是裴雲這件事和二師弟的死議論紛紛,剛才的士氣消失殆盡。章銓護回到師父身邊,對我道:「裴雲,今天不會有人出現來救你了。既然你說黃金符不在你手裡,也不能讓我們兄弟白走這一趟啊。老規矩,跪下給我磕幾個頭吧,爺心情好了興許能放過你師父和你。」


  我明知他不會放過師父和我,明知即使我按照他說的去做,結果還是會殺掉我們再掘地三尺尋找黃金符。明明都知道的,膝蓋還是不爭氣地酸軟。似乎七歲那年的陰影從未離開我,如黑密的雲籠罩在我頭頂,在關鍵時刻湧出來迫使我屈服。


  我蠕動下嘴唇,用蚊蚋般的聲音道:「左膝蓋傷了,不能打彎。」


  章銓護冷笑:「單膝跪地也行。」


  單膝跪地,這聽起來比之前好很多。硬拼無望的話,為何不去試試呢。十年前他會殺掉我父母,不一定今天會殺掉我和師父。


  「清明,不要跪。」


  我抬頭,看見師父澄明的眼神。散亂的髮絲、地上的灰塵都沒有玷污他的神色,他清冷的語調理所當然地告訴我:「不要跪。」


  「老子最煩廢話多的人。」驀地,章銓護一刀捅進師父的身體。汩汩鮮血湧出來,我曾以為是仙人的身軀慢慢倒下去。師父看著我,然後闔上眼睛。


  沒有怨恨,沒有責怪,甚至帶著一絲絲安慰。


  是,我不能跪。從娘親最後的那一眼到如今已經十年了,跟隨師父的腳步有十年了,披著「清明」的外衣也有十年了。十年的時間足夠久,久到讓我頂著「清明」的身份去明白什麼是孝,什麼是忠,什麼是擔當。


  從那年哭嚎著喊「不許不許」之後,第一次有眼淚溢滿眼眶。才知道它那麼燙,幾乎燒得人皮焦肉爛。我慢慢抽出劍指向章銓護:「我不是裴雲,我叫清明。」


  七、


  師父說人生悲慘又充滿希望。師父說有的人經歷得多有的人經歷得少,所以有人得到的多,有人得到的少。


  師父話很少,我記得的很多。


  他說:「把我葬在千絕身邊。」


  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這句話刻在大堂的桌子上。我獨自帶著師父的屍體回到江南那座小山腰上安葬好,留下三師弟管理家中事務。經過那一戰,很多事情需要處理。


  跪在墳墓前的時候,我記得整理師父遺物的時候,曾經在他一個封存著的盒子中,發現了大量女人的畫像。


  那些畫像,都畫的是同一個人。


  她傲骨凜然,偏著頭笑的樣子痞氣非凡。那樣絕世的女人,就算只是從畫作上看,都感覺那刀鋒般的眉眼含著淡淡的冷冽,有種特殊的魅力,讓人生生移不開眼睛。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刻畫在了那些畫作當中。好像記錄了她的一生。


  我想,師父是愛她的。


  愛得刻骨。


  「算你還有點良心。」


  我回頭,看見「鬼手」,他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更老了,依然神采奕奕,帶著一壺酒灑到師父的墳前。


  墓碑上我沒有刻字,實在不知道該刻什麼好。


  「鬼手」對我道:「事情我聽說了,還好你學會了他全部的武功。老朽也不瞞你,當初我是極不看好你的,總勸他教你武功要循序漸進,等你學會一點兒再教其他的。他什麼也不說,仍然一意孤行地按部就班把東西都教給你。沒想到,沒想到呀。」


  我懂的,在那一戰之前,我好像什麼都不會。我比任何人都勤奮,練習時行雲流水,每到比武的時候都輸得一敗塗地。連我自己也從未想過能達到師父的高度。也許在練習的過程中我早已打下了堅實的底子,只是沒有突破心結。


  「鬼手」把剩下的酒灌進自己的嘴裡,留下一口遞給我:「夙夜和聞人三小姐是真心相愛的,聞人老爺不喜歡江湖中人。說什麼不肯把最喜愛的女兒嫁與他。兩人商量著私奔,他那時年輕氣盛,又擔心私奔不成與心上人天涯永隔。私下與一夥大盜達成交易,他提供地圖,大盜進去搶東西,他就可以趁亂帶聞人三小姐跑掉。沒想到那伙強盜真正的目的在於聞人山莊儲藏的黃金,實力也遠比他想象的強大許多,提前進去在井裡下了毒。」


  我喝掉壺裡的酒,清醇綿遠。「然後呢?」


  「然後聞人三小姐沒有走。夙夜自己也中毒了,沒辦法護得心上人周全,眼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勉強逃出聞人山莊。聞人三小姐沒有怨他,臨死時告訴他,黃金符有兩枚,合在一起才有用。一枚是送給他的定情信物,一枚在結拜姐姐白盛落手裡,讓他想辦法保護白盛落的家人。」


  我又記起師父在瀑布中的樣子,那一團我從小到大看不清的青玉色,明白了為什麼當冰冷的水貫穿全身時他可以屏息安坐以及每當有人提起白初空和聞人三小姐時那淡然神色下隱藏的東西。


  「夙夜到的時候,你家只剩下你了。章銓護為了保命而逃掉,但多年來始終惦記著那筆黃金。當然,江湖上惦記那筆黃金的不止他一個,可笑的是處處被他搶先。現在他被你殺掉,你就是江湖人了。」


  我把酒壺還給「鬼手」:「多謝你告訴我這個,我得回去了。」


  背後傳來「鬼手」的聲音:「年輕人,你要記得,男人膝下有黃金。」


  他把「膝下」兩個字咬得特別重,我摸摸左膝曾經受過傷的地方,忽然明白那被植入的所謂「鐵板」是什麼了。


  離開江南的時候,榴花正燒得火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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