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胸懷
黎非睜開眼,只覺無數洞壁的碎屑在撲簌簌往下落,甘華之境內濃稠的靈氣為她吸得乾乾淨淨,長期被靈氣浸透的洞壁瞬間起了變化,洞內的小湖泊不再清澈,甚至那個黑石台也開始剝落碎裂。
可她還是覺得遠遠不夠,想要更多的靈氣,歷代每一個建木之實都是這樣嗎?
她能夠感覺到,從中土中心開始,連綿不絕的濃郁靈氣如山脈般分散開,曲折蜿蜒,直至東海式微。東海海水中另有無規則的巨大靈氣蘊藏各處,至海外數萬里處消失。下一處該去哪裡?東海還是中土中心?
儘管理智清楚地知道現在不該做這些,可脫殼后對靈氣的渴求竟然無法抑制,如此強大的本能,讓她變得不再那麼像個可以支配自己行動和思維的正常人。
青丘附近有幾股靈氣波動,很熟悉,是沖夷師父他們。他們被雷修遠救出來了?該去見他們才對,她有很多事要和他們坦白和道歉。可是不行,只要見到他們,她一定會將他們體內不多的靈氣都吸納過來,就算是見到雷修遠,只怕也一樣。
還是先避開吧。
黎非疾飛出甘華之境,這一處靈氣充沛的洞天,由於靈氣被吸干,將再也不能維持山洞的形狀,很快就會變成普通山體,師父的痕迹,又被她抹煞了一個。
她往中土中心的方向飛去,快一些讓她滿足,否則她誰也不能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壓抑這股可怕而洶湧的本能。
遠處沖夷師父他們的靈氣波動忽然追了上來,一直遠遠地跟在後面,黎非心中一驚,頓時想起沖夷師父最擅長捕捉細微的靈氣流動,她脫殼後由於對靈氣的渴求過於強大,沒法自如地隱匿行蹤,一定是被他們發現了。
她心中無法決斷,兕之角彷彿感應到主人猶豫的心境,停在了半空,不安地低鳴。
「黎非!」蘇菀的聲音在遠處激動地響起,回蕩山際。
黎非怔怔地愣了很久,終於慢慢轉過身,用盡所有的意志力,將靈吸停了下來。
沖夷真人他們片刻間便飛到了她面前,昭敏一見到她,眼圈竟紅了,急忙想要上前抱住她,誰知黎非竟朝後倉惶避讓,昭敏疑惑地停下,輕道:「黎非?」
眼前坐在兕之角上的少女低垂著頭,織緞似的長發沒有綰起髮髻,任由它們披散在身後,身上白色的衣裙式樣十分古老而怪異,從未見過。她低垂著頭,纖細的身體彷彿在微微顫抖,靠得近了才感覺到她身上的靈氣波動十分劇烈,竟好似比以前要強盛無數。
「師父,師姐,鄧師兄,蘇菀。連累你們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艱難無比。
蘇菀急道:「這時候還打什麼招呼!快把你們的事說說!我快被好奇心折磨死了!」
沖夷真人見她半天不說話,低垂的面上神色怔忡,心中也暗暗奇怪,當即柔聲道:「事情太突然,你不知從何說起也正常。黎非,你和雷修遠都是海外來的嗎?」
黎非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又艱難地開口道:「我是青城仙人的弟子,是他將我從海外帶來撫養成人,他如今去世,我打算和修遠去海外一趟。」
此話一出,眾人都驚呆了,連沖夷真人也急道:「青城仙人是你的師父?!」
蘇菀更是急道:「那你和雷修遠都是夜叉?青城仙人把你帶回中土做什麼?」
眾人七嘴八舌問了半天,卻見黎非的顫抖越來越劇烈,她忽地轉身疾馳而去,他們急忙追上,沖夷真人只覺周圍的靈氣似被捲入巨大的漩渦中一般,從身側急速流向前方,甚至連他自己體內的靈氣也開始蠢蠢欲動。他一把拽住追在最前的蘇菀,驚道:「停下!這孩子……在吸納靈氣?」
吸力越來越大,每個人體內的靈氣都在不受控地朝外流溢,大驚之下眾人急忙朝後退,直退了數里,落在地上,才覺體內洶湧而出的靈氣停止了流逝,這變故叫人一頭霧水,他們只有驚疑地互相打量,不知如何是好。
蘇菀顫聲道:「這是夜叉的能力?」
連修行者體內的靈氣都能強行奪取,這也太可怕了!
「不是。」沖夷真人慢慢回過神來,思忖一番,又道:「夜叉鋼筋鐵骨,來去如風,沒有這種古怪能力。」
方才黎非雖然只說了短短几句話,卻包含了無數內容。當日他和廣微都推測青城仙人是去了海外,只想不到一切竟這樣巧合,黎非念念不忘的那個師父,竟然正是青城仙人,看她的樣子,應當也是剛知道這件事。
她是被青城仙人從海外帶來的,體質和能力都那麼特殊,必然不是夜叉,只不知是什麼海外部族異民。以青城仙人那麼高的眼界,尋常異民他絕不可能千里迢迢冒著大風險帶回中土,黎非必然是十分珍稀的種類。
這些其實也不太重要了……沖夷真人暗暗嘆了口氣,這孩子對她師父的感情十分深厚,在無月廷待了六年,從小到大,多少孩子在艱苦修行氛圍下連血親家人都忘了,可她還一直記著青城仙人,幾乎每天都會提。如此濃的感情,又發現自己師父是被翠玄仙人他們逼死的,她會做出什麼事來?
雷修遠說過,他答應了黎非不傷一人,真的嗎?擁有了壓倒性的力量,心底還藏著仇恨,天底下有幾人能夠不計較?
「現在怎麼辦?追上去嗎?」昭敏眼睛還在發紅,她與黎非年紀相差很多,素日里不光是拿她當親妹妹,更有些將她當做女兒的意味。女人心細,她看出黎非心緒不穩,卻不知怎麼安慰,眼下連接近她也不能,叫人好生挫敗。
沖夷真人搖頭:「先不追,大體事宜她都說了,看她方才的神情很是痛苦為難,想必那吸納靈氣的舉動她自己無法控制,知曉她平安就夠了。」
說到這裡,他又笑了兩聲:「有這能力,更不用擔心她自保的問題了。吸取修行者體內靈氣,只怕還能馭使妖物,要擔心的反倒是我們這邊。」
蘇菀連連搖手:「黎非不會的!她絕不可能對我們出手!」
雖然相處時間不算長,可黎非是個極重感情的人,別人對她好一分,她會一直記著,找機會還十分。不管她是海外異民也罷,不是人也罷,姜黎非始終是他們認識的那個姜黎非。
鄧溪光也摸著鼻子喃喃道:「是啊……姜師妹不是普通人我倒是很能接受啊!她那麼國色天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這話說的蘇菀跟昭敏都笑了。
沖夷真人也笑了,心中卻有些微微的苦澀,他們都還是孩子,義氣、一諾千金、全無保留的信任,只有少年人才會有。而經歷的事情越多,看待黎非的眼光便再不能那麼單純,就像他這個做師父的,欣慰的同時,卻還是無法放下心底那一絲防備警戒。
人生的時間越長,胸懷反倒越沒那麼廣闊。
沖夷真人苦笑著自嘲般搖了搖頭,他能隱約猜到青城仙人為何要將黎非從海外帶來中土,五百年一次可怕的海隕災難,他大約想提供一個契機,可懂的人有多少?放眼天下,怕是知己寥寥。
身後忽然傳來枝葉被撥動的聲響,沖夷真人反應最快,立即轉身,反手給眾人套上了數層土主護身,有人在後面?為何連他也感覺不到一絲靈氣波動?
繁密的枝葉窸窸窣窣地被撥開,眾人只見一個血人鑽了出來,從頭到腳都被血浸透了,胸前更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還在往下流血。他不說話,也不動,只目光灼灼地看著前方。
蘇菀看了半天,忽地大驚失色:「……雷師弟?!」
他怎麼傷得這麼重?不是說夜叉很厲害嗎?他們在青丘找黎非找了好幾天,他這是什麼時候受的傷?今天還在流血?
她本想上個治療網,可見著他腦側的兩隻血淋淋的角,不知為何又停下了動作。蘇菀尷尬地回頭看看其他人,顯然大家都有這個想法——他身上的血,是只有他一個人的,還是有無月廷其他仙人的?
雷修遠像是沒聽見她的話,也沒注意他們的這些細微動作,由於滿面血痕,他兩隻金光璀璨的眼便顯得十分可怖,更兼怔怔地望著遠處,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意味,又貪婪又瘋狂,叫人心中發寒。
「雷師弟?」蘇菀又輕輕叫了一聲。
雷修遠隨意瞥了他們一眼,忽地開口,聲音沙啞乾澀:「她呢?」
「你、你要做什麼?」蘇菀見他十分古怪,不禁警惕起來。
話未說完,雷修遠忽地縱身而起,不見他腳下踩著什麼,卻比飛還要快,在樹頂幾下縱橫起落,猶如閃電般,眨眼便消失了。
黎非正咬緊牙關,使出全身的氣力壓抑自己回去吸納眾人體內靈氣的衝動。
兕之角載著她疾飛,從沒那麼快過,如鬼魅般閃爍,連閃了數十里,山中稀薄的靈氣為她鯨吞水似的吸納過來,漸漸地,他們的靈氣波動被甩得太遠,再也感應不到。
黎非剛鬆一口氣,忽覺身體被一股大力撞上,一雙胳膊似鐵圈一般死死箍住她,勒得她臂骨和肋骨都要斷裂了。她發出痛楚的叫聲,定睛一看,卻見雷修遠不知從什麼地方追了上來,他渾身上下都被血浸透,卻又散發出奪目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