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葯

  陳緣才跨上岸,就聽見那個撐船少年低低地喚了她一聲。 「這個……」少年從船艙里掏出一個竹簍子,「我娘說,要好好謝謝沈郎中和……和陳娘子。」 竹簍子濕漉漉的。少年怕陳緣嫌臟不肯要,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就那麼捧在手裡,臉都紅了。 陳緣也有點緊張,忙接過簍子,笑道:「多謝你娘費心——怎麼這樣客氣呢。」 少年如釋重負,一邊嘴裡嘀咕著大人教的客套話,一邊就忙忙地開了船。秋風裊裊的洞庭湖上,留下一痕淡淡的水花。 陳緣低頭,看見竹簍里亮晶晶的,原來是大半簍新鮮活潑的湖蝦。  碧紗窗外,竹影婆娑,三醉宮的主人沈瑄正埋頭臨帖。陳緣不敢怠慢,字斟句酌,把今日出診的情形細細彙報一遍。沈瑄卻心不在焉似的,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加了一味血見愁?」 陳緣愣了愣,頓時明白了,是問那個嘔血症的老吳。像這種卧床日久的病人,此葯本不該用的,一旦凝成血塊,可有性命之虞:「但是他吐血半日未止,再不用血見愁的話,我怕會出事……」 毛筆在紙上停了一會兒。「也只能如此。」沈瑄微微地搖頭。 這就算是肯定了陳緣,她暗自舒了一口氣。忽見書桌上雲淡風輕地插了一枝花,卻是含苞的白芙蓉。 「小緣今天看了幾個病人?」沈瑄抬頭問道。 「三個。」 「唔,五個。咱們還有四個病人得瞧瞧——明天我去,你留在家裡吧。」 「嗯——」陳緣有些說不出話。 秋風起,白雲生,微微的涼意滲入襟懷。明天,是白露節吧?  陳緣眼中的舅舅沈瑄,始終是個淡漠的影子。看他在朗吟亭里輕敲長鋏,看他捧著詩卷在斑竹林里晃來晃去,看他對著碧水長天悠然出神。舅舅是湖湘一帶的名醫,江湖上人稱南沈北倪,南沈說的就是舅舅。五年前,母親不遠千里地把陳緣從桐廬送到君山的三醉宮來,滿心希望陳緣好好學學,把沈家的絕世醫術傳承下去。 舅舅沒有家室,倒是收了一個義女小謝,自小跟陳緣要好。其實陳緣女孩兒家,哪裡喜歡學醫,只是拗不過娘親的意願,來就來了。有小謝做伴,也不怕日子難挨。誰想到進了三醉宮才發現小謝已經離開,在廬山跟著女俠徐澹影學藝。另一位師兄卓渙之也不常在君山上。 這樣清冷的地方,陳緣只有把悶氣吞到肚子里。 第一次見面時,沈瑄還在給病人寫方子。他只是側過身,隨便掃了陳緣一眼,再沒有多的話。陳緣記得這個舅舅的,小時候抱過自己,很溫和的人。可是成了名醫,就變得這麼冷嗎?當著母親的面,陳緣不能說自己有多委屈。 舅舅劃了好大一堆書給她,讓她自己念完——一年之內。那一年,陳緣沒有在四更天以前睡過覺。一頭濃密如雲的黑髮,眼見著落去了好多。臘月里,小謝從廬山回來過年,孩子們濟濟一堂。陳緣看見小謝面若蓮花,眼神里快樂得像春天的燕子,一時百感交集。 ——想什麼呢,陳緣的手一抖,差點兒把半支蓮寫成七葉一枝花。舅舅很嚴格,不能見任何塗改。寫了這麼些年,居然也就手到擒來,不假思索了。 只是今天,這樣心猿意馬。 窗外,三醉宮很大,空空蕩蕩。只有舅舅的衣衫上洗不去的一種葯香,繚繞在疏淡如水的陽光里。日子如此岑寂,幾乎磨盡了人的心性。 陳緣伸出手臂。菡萏香銷,白芙蓉花又開了,一朵一朵,如天邊停雲繾綣。


  清晨,湖上的煙靄遲遲不散,只看見沈瑄的小船緩緩地消逝在雲水深處,陳緣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來。今天她起了一個大早,給舅舅收拾好藥箱以後,輕輕地踱到後山。滿山的斑竹枝里,一滴滴懸著新下的露水,清寒徹骨,帶著竹葉清香,很好。 「沈郎中——沈郎中在不在——」 天光未明,就有求醫的上門了。卻是隔壁打魚人的女人,孩子在水邊玩耍,被蛇咬了手。那女人看見只有弟子在,頓時冒出了汗。陳緣也不慌,抱過孩兒細細察看,卻不是毒蛇,沒有什麼要緊,便安慰了一番。 送走了那母子,陳緣默默地掐下了一朵芙蓉花。十指尖尖,剔出裡面輕翾瑩白的花蕊。 這是現在,也算陳緣快出師了。早幾年,毒蟲咬傷這樣的毛病,沈瑄也是不叫陳緣看的。說是新手紙上談兵,豈不是拿病人的性命開玩笑。所以只叫她在一旁看著。


  那時候,每天跟在舅舅後面進進出出,端盤子、遞剪子、抄寫藥方。很瑣碎的事情,往往一忙就到天黑。也是沈瑄醫術太有名,老遠從瓊州島來的病人都有,排著隊等神醫看上一眼,再治不好,死也就認了。病人裡面,富人固然是不少,窮人卻是更多。沈瑄從不一視同仁。有錢人家送金送銀的,沈瑄來者不拒;窮人卻連路費都是東拼西湊,沈瑄看過病,便叫陳緣包了葯送去,並不提錢的事情。


  更有不少,帶刀帶劍,受了稀奇古怪的傷,那都是江湖上的人。那些人一上門,總帶著一大串兒的血雨腥風。起先陳緣還挺怕的,但看舅舅氣定神閑,視若無睹,根本不把那些江湖人當一回事。其實,生死關頭,很少有人在郎中面前撒野。更何況,洞庭沈氏,原先就是江南武林的名門世家,被許多人心裡敬重著的。惡風惡浪,不容易潑到三醉宮裡來。 漸漸陳緣也就學了舅舅的樣兒,冷了眉眼冷了心腸,站開一步,只管治病。 生死離合,江湖恩怨,對陳緣來說,就是一場看不完的戲。  白芙蓉垂死的花蕊,漂浮在白露節清冷的露水上。 陳緣從五斗櫃最上面一隻上了鎖的小抽屜里,翻出一些幹了的、陳年的花蕊,捧了出來,一把把撒入水中,看它們沉到底。心裡也像裝著那麼一盞晃晃的清水一樣。 那幾年,每天重複相同的工作,那時候陳緣覺得,日子平淡得沒邊兒了。舅舅有時會冷不丁問她一點什麼,有時興緻來了,也給她講講醫理。舅舅喜歡一邊講一邊踱著步,散發淡淡葯香的衣襟,在陳緣眼前不停地晃來晃去。後來陳緣漸漸熟練,開始單獨出診,坐了小船到四圍鄉里,一家一家地送葯。直到三年前,不能忘記的那一天,陳緣剛回來,猛可里撞見廳堂上坐了一個灰色道袍的男子。 陳緣立刻退了出來。她看見那人腰上配了一把樣式古老的劍,更重要的是廳堂里那種異樣的氣氛。陳緣在三醉宮待得也久了,雖不入江湖,卻也江湖久慣,她知道什麼情景應該迴避。 沈瑄的武技是很好。他絕少有動手的時候,但是江湖上的人都清楚,倘若三醉宮的神醫動了手,沒人討得了便宜去。像小謝,還有卓渙之他們,拜了沈瑄作師父,學得一身武藝,在江湖上各自闖出一番名頭來。但陳緣天生資質不佳,也就一點都沒有學。沈瑄淡淡道那也很好,學武技幹什麼呢?江湖,哼。 猜不到舅舅沒說出來的究竟是什麼,江湖險惡?陳緣轉過身,鑽入屏風後面。 江湖,那隻能遠遠地看著。 偏生那些話還是傳到耳朵里。那人的聲音也還年輕,卻是中氣不足,何況是在求人診治,更顯得微弱可憐。他心裡很急,越說越快。偏是舅舅沉得住氣,不疾不徐,一味地推拒著,竟似一毫也不讓步。那人就說:「難道你沈神醫就一點責任也沒有,難道你可以見死不救?」舅舅說:「原本也救不了你。你若靜靜養著也就罷了,我根本沒有辦法讓你能夠動武。」兩人說著說著,竟爭吵起來。 「我所求不多——」那人忽然抬高了聲調,卻驟然停住,似是凝噎一般。 陳緣忍不住停了手中的筆,探頭去看。


  那人竟然也正巧往這邊看,目光撞上,如此敏銳。 陳緣連忙低了頭,卻明明聽見—— 「師父見死不救,那就請令徒出手。」 陳緣腦子裡一片空白。沒關係沒關係,舅舅會跟他說明白的。然而沈瑄不說,等著她自己開口。 她只得從屏風後面繞了出來,朝人福了一福。陳緣張了張嘴,想說:我不過是個學徒,沒有給人看過病的。 那人就這麼立在她面前,懇切地望著陳緣。灰佈道袍稜稜地挺著,一抹眉色淡若天際孤雲。 陳緣說出來的話是:「可以,我儘力為您治病。」 那人拊掌大笑。 以為舅舅會生氣,然而沈瑄微微一笑,只說:「那小緣你可要費心。」  葛傾,他患的是心疾。陳緣的三根手指一沾到他腕上,就發現搏動得厲害。陳緣沒見過這樣重的病人,一驚抬頭,卻看見他臉上淡淡的表情,是早已知道。 「倪先生看過了。」 陳緣頓時明白過來為什麼舅舅不肯治他了。幽州倪遠是看心疾的高手,連他都放棄了的病人,沈瑄自然知道有多麼棘手。名醫們各自心裡有譜。這硬骨頭卻叫她陳緣給攬下了。這種病從胎里來,永遠治不好的,只能慢慢將養著。 她忍不住又瞧瞧葛傾。依然是遙遠的笑容:「大半輩子的病了,我自己也知道,只是不練武是不可能的。請娘子想想辦法,再多給我一些時間。」 悲慘的場面,陳緣也算見得多,卻還是忍不住難受:「多長時間呢?」 葛傾的聲音更加慈和:「三年。」 他只要三年的時間,應該不算很難了? 但是陳緣卻沒有什麼把握。平素里見慣了舅舅治病,真的輪到自己,反而手忙腳亂。先給下了一個常用的方子,便奔回屋子查書,看看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對症的。 葛傾沒有留在三醉宮,買了一隻船泊在洞庭君山的後面。那天晚上陳緣還在翻書,葛家的蒼頭來了,說小郎又犯了病,郎中快去看看。陳緣披了衣裳去瞧,只見葛傾滿臉青紫,口吐白沫,不停地喘息著,連躺也躺不下。這是要命的發作,十有八九是救不過來的。陳緣讓蒼頭去請沈瑄,沈瑄卻沒來。陳緣自己忙了一個晚上,總算葛傾緩過了氣,就回去睡了。 再睜眼的時候,竟然是第二天的黃昏。陳緣暗叫不好,忙忙地就跑去船上看葛傾怎樣了。 卧室里卻沒有人。 陳緣心裡猛地被抽空了,瞪著陳設簡樸的船艙,好像什麼也沒看見。 哪裡傳來的笛聲呢? 清越活潑,如同晶瑩的春雪。 陳緣悄悄地繞到船尾,看見葛傾一襲灰袍,金色的夕陽被湖水片片搖碎,映著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孔,分外生動。還能吹笛,真是好了。陳緣不敢攪了他興緻,默默聽一回,自己悄悄走開。 《梅花三弄》,那樣欣悅的調子,竟不像是大病在身的人呢!陳緣想著,忍不住又回頭望望。夕陽影里,水光瀲灧,那人影看起來頗不真實。乍一轉身,卻正碰上葛傾注視沉思的眼睛。陳緣一慌,未及說什麼,一低頭溜掉了。 夜裡便沒了看書的心思。翻開箱奩找出舅舅收藏的古琴,一弦一柱地調著。沈瑄會彈琴,小謝也會,陳緣卻沒有學到多少。一曲《梅花三弄》,彈來彈去像是膠在指尖上,化不開。於是想著葛傾,在湖上、船里,不知睡著沒有。舞刀弄劍的江湖人,笛子卻吹得這麼有情趣。 這樣的人,卻只打算要三年的性命。而且,即便是三年,自己也未必能給他呢! 白芙蓉的花瓣,在纖纖素手中揉散,像是薄命的幽靈。


  前前後後,葛傾在三醉宮待了幾個月。他走後的這三年間,三醉宮常來一個客人,歐陽世家的掌門人歐陽覓劍,說起來還是葛傾的師弟,曾經跟陳緣說起過這個大師兄。 歐陽覓劍本來是為著小謝而來。小謝歸宗認祖,原是歐陽家的小表妹。可是她喜歡東奔西走,歐陽覓劍過來,往往見她不著。沈瑄和這歐陽公子又話不投機,結果只有陳緣招呼著。一來二去的,他倒是和陳緣熟了。 「晚生複姓歐陽,名覓劍。」 早知道歐陽世家的名頭,陳緣微微地驚異著。 那人一笑:「娘子若覺得不好記,就想著果脯什麼的好了。」 陳緣忍不住撲哧笑了。她知道,歐陽世家的掌門少年老成,聲名赫赫,是個做大事的人。 做大事的人,一般總是和藹可親。 他的葛傾師兄,從前也是這樣的人吧? 只是落到陳緣手裡的葛傾,已然英雄末路,這一點連不諳世事的陳緣都看得出來。他在三醉宮旁邊住下來,一來為了治病,二來也是為了躲避仇敵的追殺。沈瑄固然說了不管,但是也沒有什麼人真的敢在君山邊上動刀動劍。這樣子葛傾總算可以好好休養一陣。 何況他只想要三年的性命。 「連我都沒有見過他,只是在天池學藝的時候,晦明師父常常提起,所以印象深刻。」歐陽公子已經是江湖中數得上的人物,說起這大師兄,還是滿臉的崇敬,「有一年師父雲遊長安撿回來的。不知誰家的孩子,因為生下來有病,被扔在勝業坊後面一條陰溝里——也許母親是一個倡女。身上只圍了一條破爛的葛布,所以就姓了葛。師父看他先天不足,身體孱弱,也不打算傳授他武藝,只想留在身邊做個捧劍小童。沒想到大師兄是個極要強不認命的。他十二歲上,徒手殺了天山一帶有名的馬賊女頭子玉面紅狐,名動塞外。這一來,師父這才知道被他偷偷學了不少武技。後來師父索性正式教他。師兄很刻苦,十八歲時出師,儼然是天山派中第一人。 「後來的故事為很多人所熟悉。師兄一人一劍,拜訪五大名山、十八門派,向各路高手挑戰,闖下了不敗劍神的名頭。聲名之響,不次於你們三醉宮當年的劍神澹臺樹然。他與廬山的盧淡心真人約戰之時,呵呵,小緣,你不能想象那是怎樣的盛況空前。一個是鋒芒畢露的後起之秀,一個是道行深久的泰山北斗,武林的精英幾乎都趕來了,不肯錯過這場好戲。一個鄱陽湖都被船隻佔滿了。可是後來,盧真人卻沒有露面。」  「是盧真人怕了?」陳緣問。 歐陽覓劍搖搖頭:「不知道。廬山既不應戰,我師兄就自然而然勝了。當時有很多人追隨在他身邊。師兄一高興,索性成立了一個『白龍幫』,自己做幫主。」 陳緣心裡抖了一抖。說起「白龍幫」,她是知道的。沅江邊上開酒店的劉洋,不就是被「白龍幫」的人砍了左腿,至今還拄著沈瑄給裝的義肢。還有——說起來都是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湖湘一帶百姓至今說起那群江湖惡少,還覺得是一場噩夢。 歐陽覓劍看見她臉上的表情有點不自然,遂道:「師兄那時年輕氣盛,不知道約束手下弟兄。他以為只要武技好就可以了,其實這哪是長遠之計。」 陳緣勉強笑了笑。一樣少年英雄,歐陽覓劍和葛傾還是不同。歐陽出身名門,家底雄厚,本人又是個老練有城府的;葛傾呢,葛傾是正月里的爆竹,一時間轟轟烈烈,振聾發聵,驚得你不敢正視。可是再睜眼一看,煙消火滅,卻是什麼都沒了。 結果後來人們說起少年英雄葛傾,反倒不屑一顧,以為是曇花一現的人物。 「我的舅舅,」陳緣忽然問道,「和葛傾比過武嗎?他們倆——誰勝過誰?」 歐陽覓劍笑了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會輕易和人過招。」 陳緣覺得歐陽覓劍的笑容像是暗示什麼,卻又不敢問。  舅舅還沒回來,打發走幾個病人,陳緣又開始碾著潔白的芙蓉花蕊。眼見快晌午了。 當初,葛傾住在湖上時,表現得異常平靜,每天吹吹笛子、看看書。陳緣那時哪裡想到他先前是這樣一個厲害角色。遵著舅舅的規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問問覺睡得好不好,飯吃得好不好,最近又有什麼不舒服的。陳緣年輕面薄,有時沒話找話的,十分不好意思。葛傾又不像後來的歐陽覓劍那樣能說會道,有時說著說著沒話了,就這麼沉默尷尬著。於是又吹笛子。陳緣如釋重負地告退。 忽然笛子聲在背後停了。不免又嚇了陳緣一跳。 「陳娘子,」葛傾悠然問道,「我的病是真的無救了吧。」 「哪裡,當然治得好的,你放心。」陳緣只敢含糊回答。 不要以為她不盡心儘力。這些日子來,陳緣幾乎把自己學過的東西又統統重溫了一遍。有些問題搞不懂,又不敢直接問舅舅,只好拐彎抹角地「提起」。沈瑄心裡明白,也不說,就順著她的意思告訴她。 給葛傾試著換了好幾種葯了,終是不見起色。陳緣也急。換作別的病人,早就要跟她生氣了,一個剛出師的小郎中,原來就是不行的,竟敢拿病人來試藥。偏偏葛傾,總是微笑著,像很理解她一樣,任她把方子改來改去。這叫她如何是好? 一個多月過去,陳緣和葛傾,總算是漸漸熟識了起來。  歐陽覓劍再來,陳緣忍不住,又問到了葛傾。 歐陽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娘子。陳緣臉紅了,道:「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病還沒治好呢。」言下之意,因為是病人,所以她只好老惦記著。 「七年前他敗給了巫山女。」 巫山女?那是江湖上流傳了很多年的傳奇。陳緣都覺得奇怪。巫山派的最後一個弟子,那個終年隱居巫山的神秘女郎,在舅舅沈瑄的少年經歷里出現過。江湖上好像沒有人戰勝過她。她——不會老嗎? 「其實敗給了巫山女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巫山女從不涉足江湖,武技近於幻術,無人可敵,所以早被看作神一樣的人物,不與武林中人並稱。葛傾大可以把這一次失敗從自己的記錄中抹去。但是他太過心高氣傲。 「那一戰是在株洲炎帝陵,你舅舅也在場,當時情形俱是由他口中說出。巫山派有一門功夫叫作『行雲』,功起之時,雲遮霧繞,外人看來只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傾卻是只憑一柄青鋒,劈開重重迷霧。後來葛傾就呵斥巫山女,說她幽閉荒山,修鍊這種妖術,根本是鬼不是人。這樣的武技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巫山女聽見這話,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煙霧。」 陳緣不解道:「那就應該是葛傾勝了啊。」 歐陽覓劍搖頭道:「你舅舅的話,就說到這裡為止。可是,最後葛傾卻說是他輸了。」 陳緣一臉茫然。 「你要想聽更詳細的,就去問你自家舅舅吧。」歐陽覓劍眯著眼睛笑道。 陳緣當然不敢去問。 葛傾,不可理喻的江湖人啊。  陳緣有沒有怨過舅舅呢,她不敢問自己。沈瑄說了不管葛傾,那就是真的不管,仍是每天駕著小船來來往往,只當湖上那隻船不存在。怎麼可以這樣呢?身為名醫竟然見死不救,未免太殘忍。


  或者舅舅自有他的理由。陳緣一度勸著自己,舅舅是個不容易看懂的人。陳緣小時候,隱隱聽家裡人說過舅舅年輕時闖蕩江湖的一些事情,彷彿也是受過大風大浪,到頭來萬事都看得空了。他時時一個人坐在書房裡出神,這樣,陳緣在一旁讀著書,反倒坐立不安。 那時真是太小。若是再過得幾年,陳緣不會為舅舅的冷漠而大驚小怪。天底下有著很多很多的病,其間只有少數幾種是郎中有辦法治的,還有很多,就只能聽天由命。哪有什麼神醫呢!  沈瑄不可謂不淵博聰明,能診得出很多疑難雜症。但對於已經很重的病人,往往也僅此而已。都病入膏肓了,還能怎麼治?譬如打魚的老吳,辛苦半輩子,落下這麼個吐血的病。治是治不了,只能左右權衡著,讓他多活幾天,少受點罪。有的時候,連做到這一點都很是不易。這一些,並不是那些病人想得到的。他們只知道來找神醫,要神醫救他們性命。 「我治得了你的病,卻未必能治你的命。」沈瑄老是對病人這樣講。 想盡了法子,依然猜不透老天是怎麼安排的。其實做醫生的早就看透了、看煩了。盡那一份人事,倒不為病人,常常只是為了那些至親骨肉,滿足他們的一點希望而已。 換了現在的陳緣,甚至也要這樣想。葛傾這樣無牽無掛的,還有什麼理由再治?折騰醫生也折騰他自己。


  中午的時候,展三爺撐著船過來了,捎來一封信,給沈瑄的。陳緣掃了一眼信角,看見了歐陽家的印記。 陳緣不覺得餓,也就沒有做飯,只是瞧著那封信出神。歐陽公子倒有些日子沒來了。信里說的什麼,只好等舅舅回來拆看。 芙蓉花蕊終於在水中化解開來。等了三年,終是成了。陳緣望著那一甌瓊漿也似的藥水,竟不覺得有多麼歡喜。太漫長了啊,心都有點麻木了。 何況三年,誰沒有變呢。 《梅花三弄》的調子隱隱還在腦海里,只是飄來飄去,捕捉不到。她有些懊惱,連這個都會忘。無聊地擰擰琴柱,心想要不要問舅舅,還是……  三年過去了,一想到舅舅和葛傾兩個的牽牽扯扯,陳緣還是不免心裡打鼓。 三年前那一天是怎麼搞的?陳緣早上起來梳洗整齊,抱了自己從家裡帶來的瑤琴,在湖風裡晃悠了半個時辰,終於低低地喚起:「葛郎——」 她原是想,若葛傾聽不見也就罷了。 但是葛傾偏偏聽見了,帘子挑開,露出一張灰色的臉,只有兩隻眼睛還清清亮亮的,瞧著小娘子。 「你能不能——」陳緣有些語塞,「我聽見你吹那一曲《梅花三弄》,真好聽。你能不能教給我?」 葛傾笑笑,柔聲道:「不能。」 陳緣有些訝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臉白了白,重複了一遍:「陳娘子,我很抱歉,但確實不可以的。」說完放下了帘子。 陳緣就這麼獃獃地立著,不知所措。  忽然,遠遠傳來一陣悠長的洞簫聲,清絕如同天際的一抹水浪,又如冰山上的泠泠月光。 陳緣心裡一凜,這是舅舅。 呼啦一聲,灰色的身影從船中躍出,定定地立住。 陳緣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三醉宮主人已飄然而至:「小緣,你站得遠一點。」 她慌不迭地倒退幾步,眼睛卻死死地瞪著葛傾。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樣挺拔的葛傾,湖風吹起他的衣袖,露出青色的按著寶劍的手指,一根根如竹節般嶙峋。 「巫山女不知道。」沈瑄道。 劍眉一挑,葛傾道:「不知道什麼?」 「她不知道你會去找,什麼七年之約,那都是假的。」 葛傾面露疑惑,緩緩地逼近沈瑄:「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 沈瑄苦笑,轉言道:「當初你一席話,使得巫山女收起了她的『行雲術』,不戰而退。後來你就一路跟著她到了巫山。只是巫山女行蹤不定,你無法再約她出來,只能一日一日地吹那一曲《梅花三弄》——我卻不知,這曲子你是跟誰學的?」 葛傾面上一白,沒有回答。 「後來巫山女終於出現了,這一回她沒有使用巫術,卻是用了一套無名劍法。結果,你仍是敵不過,遂與她訂下七年之約。」 葛傾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縷不自然的表情。 「事隔四年,你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自忖還能勝過那無名劍法嗎?此去巫山,風高浪險,路途遙遠,我勸你還是作罷。」 葛傾傲然一笑:「說了要去就是要去。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三醉宮主人連這個都不懂?」 這回輪到沈瑄皺眉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若能勝過我手中的劍,大約對付巫山女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不如我們先試試。」 陳緣忍不住道:「舅舅,他可是有病的人啊!」 沈瑄冷笑道:「有病又如何?他自家心裡,比你我都還清楚得多!這是他自己要的。」話雖如此,他並沒有拔劍,卻是以簫代劍,做了個起式。 陳緣看不懂劍法,只覺得舅舅的動作優雅無比。再看葛傾,居然如同見了鬼一樣,臉色大變:「你——你——」 沈瑄毫不理會,洞簫抖了幾抖,向葛傾前額點去。葛傾竟來不及拔劍,腳下挪開半步。洞簫堪堪掃到葛傾的鬢角,飄下幾縷髮絲。陳緣捂住了眼睛。葛傾提掌掠鬢,掌力極大,竟帶著洞簫向自己身後飛去。沈瑄順水推舟,簫身徑直飛開,幾乎脫手。就在這時,沈瑄輕彈簫尾,洞簫在空中打了個轉,竟然又向葛傾的後腦勺殺去。葛傾往前一躍,跳到沈瑄身後。沈瑄動作極快,接住洞簫,並不轉身,反手一刺,依然點住了葛傾的前額,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記。 「你連三招都接不了。」沈瑄道。 葛傾盯住沈瑄,又驚又怒:「這是巫山女的劍法。」 沈瑄道:「而且四年之前在巫山,你也正是敗在這三招之下。躲不過的。」 葛傾獃獃地望著沈瑄。 「原來那個人是你。」 陳緣愣住了,她不知道葛傾和舅舅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沈瑄輕嘆一聲:「不錯,是我。巫山女從來都是蒙著臉的,要扮作她的模樣,再容易不過。」 葛傾的手指神經質地抖動著,過了許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你的武技既然已經勝得過我,自己來跟我打就是,何必扮成別人的模樣!三醉宮主人莫不是想嫁禍巫山女?」 「我並不想嫁禍何人。當時你在瞿塘峽徘徊了一個月,我也悄悄地跟了一個月。我猜想,以巫山女的規矩,一戰失手,是絕不會再出來見你的。可是我做郎中的,還惦記著你的性命。」沈瑄微微笑道,「天底下只有你能夠說得巫山女黯然神傷,也只有你敢於追她直到瞿塘峽。如果是我沈瑄和你約戰七年,你會放在心上嗎?」 葛傾面色慘然:「原來,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根本沒有什麼約定。那你為什麼不把時間拖得更長一點,八年、九年?」 「我很清楚你的病情,當時看來,七年尚有希望。再長的時間,就根本沒有意義了。」沈瑄道。 葛傾沉默半晌,凄然一笑:「如此倒要多謝神醫了。」言畢緩緩地向自己的小船走去。 陳緣張了張嘴,卻喚不出來,只覺得嗓子里有什麼東西堵著,一下一下地撞著胸口,說不出的難受。舅舅還在眼前。 忽然葛傾回過頭,卻是問道:「你用來戰勝我的無名劍法,既然不是出自巫山,又是源自何處?」


  「天台。」沈瑄淡然道,「很多年前拙荊用過的。」


  陳緣聽見舅舅這話,忍不住落下淚來,又怕舅舅看見,慌忙拭去。


  「葛傾你的病,也還有一個方子。」沈瑄忽然說。


  陳緣一聽,愣了。 都鬧到了這個份兒上,舅舅卻說有葯了。 葛傾眼中一亮,然而立刻恢復了倨傲的神情。是不是沈瑄打算要挾於他?甚至陳緣心裡也在這樣猜度著。 沈瑄沒有等他們再說什麼,就朗朗地道:「你記好了——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蓮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晒乾,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丸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冰糖,製成龍眼大的丸子。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就可以了。」 葛傾聽見這個耗時耗力的古怪方子大笑,忽然躍上老王的小船,翩翩如燕,一點水花也沒有濺起來。 「連日叨擾了,多謝沈神醫!」 小船就這樣消失在茫茫洞庭湖中。 沈瑄沒有再對陳緣說什麼,默默地凝望著空蕩蕩的水面。忽然啪一聲,手中的洞簫折成兩段。陳緣第一次看見舅舅的眼神里,有了些異樣的東西。 從此再也沒有見過葛傾。然而陳緣死死記住了舅舅的偏方。天下事情哪有這麼多機緣巧合,偏偏雨水這日有雨水,白露這日有白露,霜降這日有霜降,還要小雪這日有小雪。沈瑄閑來無事,三醉宮的花花草草也不少,但牡丹、芙蓉都是嬌貴的花,哪能年年收集夠十二兩花蕊?只有三年的時間,這折磨人的藥方子,誰能保證用三年時間配好? 於是陳緣的心,都在那些春花秋月、雨雪風霜上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到秋風三度吹起之時,最後一種白芙蓉,竟然終於湊齊了。  沈瑄回來的時候,陳緣已經配好了葯,拿了根小銀匙兒,細細地往一隻小匣子裡面盛。沈瑄看在眼裡,並不說什麼,先拆了歐陽家的信。信紙雪白灑金,透著那個眼下聲威煊赫的家族難描難摹的富貴氣象。沈瑄匆匆看畢,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陳緣探究的眼光正和他撞上,忙低了頭,倒像心裡有鬼,越發局促不安。 「唔,小緣。」沈瑄道。 陳緣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忽然說:「舅舅我配好了葯,可以送去給葛公子了。」 沈瑄淡淡道:「葛傾已經死了。」 陳緣愣了愣,像是不明白這幾個字的意義。 「前年有人從白帝城過來,說是見過了他的墳,我也才知道。說是舊病複發,終於還是沒有挺過去。」沈瑄補充道。 「舅舅——舅舅——」陳緣忽然大聲地喊了起來。 沈瑄有些莫名其妙。 其實陳緣什麼也說不出來。 倒是沈瑄又補了一句:「沒有告訴你,是我一時忘記了。」  一個月以後,陳緣獨自到了白帝城。 其時是寒冬了,雖然南國無雪,袖籠里也是涼意綿綿。 陳緣來得太晚了。野草凋敝的山坡上沒有留下任何標記,看上去像是根本沒有墳塋,又像是荒冢累累,無法分辨。葛傾為人,許是「死便埋我」,根本就沒有留下墳來呢。 沒有人。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氣,這原是她的第一個病人,就這樣去了,她自己竟然無知無覺。這還叫什麼郎中?想著想著,心裡痛得不行。 葛傾,他的故事就這麼草草收場,來不及為他改寫。 陳緣耳朵里又泛起舅舅清淡的聲音:「盧真人早就看出來,葛傾是身患絕症卻不自知。所以廬山一戰,盧真人以一代宗師的身份,卻爽約了。其時他來找我,要我救治這個狂傲的年輕人,我並沒有太多辦法。葛傾的心疾是從胎裡帶來的,要想讓他多活幾年,唯有不動武技。而令他放棄武技,又唯有讓他經歷一次慘敗。我和盧真人都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請來了巫山女,沒想到反是葛傾折服了巫山女。於是我自己出手,並定下了七年的約戰。那時我想,他遭此敗績,總該金盆洗手了。即便他不肯,七年,乃是他的大限,為了與巫山女的約定,他也總該讓自己活到那個時候。後來他果然不肯放棄武技——病人立定主意的事情,醫生也沒有法子。想來他那幾年在江湖上頗受了些波折,病勢發作得比我想象得還快。時隔四年,他就病入膏肓了。當時他來求我們相救,還希望能重上巫山。其實哪裡有得救,只能看著他死去。如今看來,大約他離開洞庭不久,就去世了。」 「那——」陳緣喃喃道,「葛傾的師父,晦明禪師,總該知道這些,當初為什麼還要教他武技?」 沈瑄不語。 陳緣也就不敢再問什麼。然則又想起來歐陽覓劍的話,似乎當年的情形,巫山女和葛傾之間還不止於此。還有那一曲《梅花三弄》又是從何而來,舅舅不說,誰也不能問,也許更有苦衷?江湖上很多很多的歷史,也就是這樣慢慢湮沒了。陳緣再怎樣心心念念地想了解葛傾,他終究也只能是一個謎。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蓮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① ……已經跟著舅舅好幾年了,陳緣怎會不知道,這樣的方子哪裡是葯呢?連葛傾都明白吧,她自己卻才回過味來。四季的花,流年的水,三年的辛勞,平白磨著人的心性。就這麼牽著念著,慢慢也就長大了。 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好笑,不就是聽過他幾聲笛子嗎? 可是又忍不住想到,葛傾那出神入化的武技,竟是用性命換來的。也是,與其苟且一世,不如撇下醫家那些老生常談,熱熱辣辣地活一場。葛傾這樣想,晦明師父也能體諒。可到頭來還是人算不如天算,三年的等待,三年的寂寞,終是落了空。埋骨在高絕浩渺的白帝之巔,與遠處巫山神女峰遙遙相對。春草暮兮秋風涼,秋風罷兮春草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罷了罷了。  信里明明白白,沈瑄也給陳緣看過:「歐陽公子向我求你為妻,你自己若情肯,我便回信與他商量下聘。 「那時你母親是說讓我給你做主的。我想,你一個女孩兒家,未必情願陪著我這老朽,一生過這種清貧日子。歐陽公子說他看重你性情溫良,又頗通醫理,可以做他的賢內助。 「歐陽世家聲威煊赫,他家的夫人固然不好做,好在歐陽公子是個有能耐的,不會令你為難。小緣你本就是個懂事的孩子,好自為之,將來有你的後福。」 陳緣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女孩兒一低頭,那麼也就是肯了。沈瑄覺得,根本沒有理由阻攔這樁姻緣。此刻清冷的三醉宮西風瑟瑟,黃葉滿山。等到雪化冰消,等到春暖花開,又一個女兒該嫁出門去了。陳緣也在想,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什麼是命中注定? 白芙蓉的季節已過,卻是梅花當家。流年細數,絲絲縷縷,掌心的雪花簌然融化,原來什麼也留不住,留不住的。 備註①:「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蓮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此方典出《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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