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風
1
那天,來自荒野的狂風在整座城市裡呼嘯了一晚。這種炎熱乾燥的聖安娜風從四周環繞的群山中一路吹來,狂野地撩起你的秀髮,伴隨著皮膚吹裂處傳來的刺痛感,讓你整個人的神經也跟著緊繃起來。這樣的夜晚,總要鬧出亂子,酒會派對才能草草收場,那些年輕嬌美的妻子們都像是要舉起鋒利的刀子,架到自己丈夫的脖子上來回摩挲一番。這樣的晚上還總是充滿「驚喜」,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甚至可以在雞尾酒酒吧里點到一大杯啤酒喝。
在我所住公寓對面一家裝修奢華的新開張雞尾酒酒吧里,我就辦到了這事。這家酒吧已經營業一周有餘了,然而一直生意慘淡。吧台後面站著一位二十齣頭的年輕侍應,看上去拘謹有禮,我猜他這輩子還沒有喝過酒。
酒吧里除了我還有一位顧客。他背對著門,坐在吧里的矮凳上自飲自酌。他面前整齊地堆著一摞硬幣,看上去一共有兩美元的樣子。他手中端著一小杯黑麥威士忌,一邊喝著一邊獨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坐在酒吧的另一邊,舉起手中的啤酒杯說道:「兄弟,你就是替他們驅散烏雲的好心人。實至名歸!」
「我們才剛剛開張。」年輕侍應接嘴道,「我們要一步步鞏固生意。你之前就光顧過我們這裡是嗎,先生?」
「嗯,對呀。」
「住在這附近?」
「我就住在街對面的本格倫德公寓里。」我回道,「我叫菲利普·馬洛。」
「很高興認識你,先生。我叫盧·佩崔勒。」他傾身從那個擦得發亮的黑色吧台上靠過來湊近我,問道:「那邊那傢伙你認識嗎?」
「不認識。」
「都喝到這份兒上了,他早該回家去啦。我應該幫他叫輛計程車送他回家。他像灌水一樣喝酒,快把下周的量都喝上了。」
「這樣的夜晚,總是讓人心生寂寥。」我說道。
「他這樣對身體不好。」小夥子說著,對我皺了皺眉。
「再來一杯!」醉漢突然頭也不抬地大吼一聲。他把手移到吧台上打了個響指,好避免震落桌面上的那摞硬幣。
小夥子看著我,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我還應該給他酒嗎?」
「肚子長在他身上,我可管不著。」
年輕侍應只好再給他倒了杯黑麥威士忌。我猜他一定在吧台後面偷偷給酒里注了水,因為他端著酒杯出來時一臉愧疚,像是不小心踢了自己老祖母一腳似的。醉漢對此毫無察覺,他從面前那摞硬幣中抽出幾枚硬幣,小心翼翼的程度不亞於外科醫生給病人做腦部腫瘤手術。
小夥子回到吧台對我說:「首先,我不喜歡酒鬼。其次,我不喜歡見到他們在這裡喝得不省人事的樣子。最後,請自行參照第一條。」
「華納兄弟電影公司沒有用上你剛才說的那番話真是可惜。」我打趣道。
「那確實。」
話音剛落,酒吧迎來了另外一名客人。伴隨著一陣尖利的急剎聲,一輛車子在酒吧外停了下來。店門打開,一個傢伙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他扶著門把手,一雙凹陷閃亮的黑眼睛警惕地環顧了酒吧一圈。他衣著得體,皮膚黝黑,一張窄臉,襯托上緊緻豐滿的嘴唇,頗是英俊。他身著一身黑西裝,白色方手巾從口袋露出一角,像個靦腆的小姑娘一樣。他整個人看上去很是冷酷,但表情略帶一絲緊張。我想大概是因為那股突來的熱風吧。我感覺自己也被這股熱風所影響了,只是我這個人本來看上去就沒有冷酷感。
他望了望醉漢的背影。他正喝得酩酊大醉,跟自己的一個空酒杯在玩障礙物遊戲。那個新進來的客人接著轉頭看看我,再掃視了一遍店裡另一邊的一長排空位置,終於走了進來。經過正喃喃自語、喝得東倒西歪的醉漢身邊,對吧台侍應說道:「兄弟,有見過一個高個子的漂亮女子嗎?棕色頭髮,一身藍色縐紗真絲裙子,外搭女士敞式印花短夾克,戴著一頂綴有天鵝絨的寬檐草帽。」他的聲音尖細,聽著很刺耳。
「抱歉先生,沒見過。我們這裡沒有來過這樣的顧客。」小夥子回道。
「不管怎樣,多謝你了。我要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麻煩快點,可以嗎?」
年輕侍應將酒飛快倒上遞給他,他付了錢,將酒一飲而盡,接著動身向外面走去。走了三四步,他突然停下,與醉漢面面相覷。醉漢咧嘴一笑,只見一道模糊的影子閃過,手中頓時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手槍,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將槍支穩穩地握在手中,一掃之前的醉漢模樣。比起他現在沉靜嚴肅的樣子,我倒更像個喝醉酒的人了。皮膚黝黑的高大男子相當冷靜地佇立著,他將頭向後微微仰起,接著仍然靜靜地立在原地。
一輛汽車在外面飛馳而過。醉漢手中舉著的是一把22毫米口徑的自動式手槍,槍身前頭還配有一個巨大的瞄準器。隨著幾聲槍響,槍身上冒出一縷微不可見的白煙。
「永別了,沃爾道。」醉漢說道。
接著他將槍頭轉向我和吧台侍應。
那個皮膚黝黑的傢伙中槍后像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才倒地身亡。他先是向後踉蹌一步,用手捂住胸口,另一隻手臂在空氣中無謂地揮動了一下,然後又向後踉蹌了一步,頭上的帽子先掉落地面,最後才面朝下一個倒栽蔥狠狠摔倒在地。直到倒地后,他死去這個事實彷彿才塵埃落定,之前造成的一切聲囂躁動隨之煙消雲散。
醉漢馬上身手敏捷地將桌面上的硬幣一把裝進口袋,整個人朝著門口的方向從凳子上滑下來,把槍架在身上,側著身子往前走。我身上沒有帶槍,我沒料到下樓買杯啤酒都會遇上這樣驚心動魄的事情。小夥子則躲在吧台後紋絲不動,大氣都不敢出。
醉漢雙眼緊盯我們,先用肩膀撞門試探了一下,接著便將它大力朝後一推。一股狂風頓時從門口颳了進來,把中槍倒地男子的頭髮吹起。醉漢望了他一眼說道:「可憐的沃爾道,我敢打賭我還把他鼻子弄流血了。」
門在他走出去后合上,我立馬衝到門邊——我老是反應慢人一拍。但幸好這次並不礙事。車子在外面傳來發動的轟隆聲,當我衝到人行道時,它那束紅色的汽車尾燈正好打到隔壁的街角。我將汽車車牌號認真記下,就像記下自己第一次中了一百萬的號碼一樣。
街上依舊車水馬龍,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殺手剛剛逃離了案發現場。風繼續猛烈地刮著,一支22毫米口徑的自動式手槍扣動扳機時發出的咔嗒聲,在呼呼的風聲中聽起來不過像一陣關門聲罷了。我轉身走回酒吧里。
那位年輕侍應仍然站在原地呆若木雞。他把手擱在吧台上,身體微微前傾,低頭盯著倒地男子的背部。男子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彎下身子,把手放在他的頸動脈上測量脈搏。他再也不會動了——永遠。
年輕侍應的臉慢慢漲紅成像牛排的顏色,表情也變得異常冷酷。他的雙眼迸發出與其說是震驚,倒更像是憤怒的眼神。
我點燃一根香煙,朝著天花板慢慢吐出一口煙霧,接著扔下一句話:「去報警。」
「他可能還有氣呢。」小夥子說道。
「他用的可是22毫米口徑的自動式手槍,這種槍百發百中。電話在哪兒?」
「店裡沒有安裝電話。我裝修店鋪已經花光了所有預算。天啊,我可以為自己花的那800美元裝修費討個公道,朝他臉上來一腳嗎?」
「這家店是你自己開的?」
「在沒有發生這件事之前還是。」
他將身上的白色外衣和圍裙一把拉下,繞過吧台走到外面。「我現在就把店門鎖上。」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鑰匙。
他走到門邊,將門關上,然後從外面不停旋動門把手直到推動門閂鎖上。我蹲下身子,將沃爾道的屍體翻了過來。我並不能一下子在他身上找到槍孔,仔細查看后才發現。他的西裝外套上有兩個極小的槍孔,就位於心臟的正上方。襯衫上還沾染了一些血跡。
那個醉漢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殺手。
警車要大約八分鐘后才能抵達這裡。此時,那個叫盧·佩崔勒的年輕小夥子又走回到吧台裡面。他再次穿上那件白外套,將櫃檯里的錢數了數,然後塞進自己的口袋裡。接著拿起一本小本子在上面塗塗寫寫。
我坐在另一邊吧台的邊上默默抽煙。一邊看著躺在地上的沃爾道臉色漸漸變成一種死人特有的蒼白,一邊思索:那個死者提到的穿著印花外套的女子是誰?為什麼沃爾道把車子停在外面時不關上引擎?為什麼他看起來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那個醉漢是故意等待他還是恰巧出現在這裡?
巡警們滿頭大汗地趕到這裡。他們的體形看上去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其中一個警察的帽子戴得東倒西歪的,還在下面插了一朵花。當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屍體時,他將帽子上的花拔下,俯身查探沃爾道的脈搏。
「似乎已經沒救了。」說著,他將屍體稍微朝正面翻了一下。「噢,對,我找到槍孔了,手法真是絕了。你們兩個看到兇手了嗎?」
我回答看到了。小夥子則繼續躲在吧台後面默不作聲。我還告訴警察兇手逃走時似乎開著沃爾道的車。
警察一把抽出沃爾道身上的錢包,將整個錢包快速翻查了一遍,然後低語道:「死者身上攜有大量現金,但不見駕駛證的蹤影。」說著將錢包扔到一邊。「好了,我們沒有碰他,看到了嗎?我們只是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他那輛憑空消失的車子。」
「鬼才信你沒有碰過他。」盧·佩崔勒說道。
警察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好吧,朋友,我們確實碰過他。」
小夥子拿起一個高腳玻璃杯開始認真地擦拭起來。後面的時間裡他一直在擦拭它。
接著,一輛重案組警車鳴著警笛飛速駛進酒吧外的停車場停下。從車上下來兩名警官、一名攝影師和一名化驗師,他們一同走進屋裡。兩個警官我都素未謀面,就算在偵探這個行業混得再久,也還是不可能把一座大城市裡的人認識完。
其中一名警官是個看上去和藹文靜的矮個子男人,臉上總是笑意盈盈的,有著一頭黑捲髮和溫和機靈的眼睛。另一位則是個結實健碩的大塊頭,長頜骨,鼻子上青筋暴起,眼睛澄澈明亮。他像是個會酗酒的酒鬼,整個人看上去很有氣勢,但有點盛氣凌人。他將我一路逼到酒吧的最裡面朝牆站著,另外一名警官則將小夥子叫到跟前盤問情況。攝影師和化驗師也開始進行拍照和指紋採集。
一名法醫也走了進來,但因為酒吧內沒有電話可以讓他呼叫殯葬車,所以屍體暫時沒法運回警局做進一步解剖,為此他極為惱火。
矮個子警官掏空了沃爾道的口袋,將他錢包內的東西通通倒到鋪在桌面的那張大方巾里。我看到他倒出的物品有現金、鑰匙、香煙、一條小手巾,然後就沒有其他的了。
大塊頭警官一把將我推回吧台中間的位置。「把你錢包交出來。」他說道,「我是哥白尼克中尉警官。」
我將錢包遞給他。他打開迅速看了一遍裡面的東西后,把錢包扔回給我,然後掏出身上的本子將資料登記下來。
「菲利普·馬洛?哈,是名私家偵探。你在這裡是被委託了什麼案子嗎?」
「只是來喝一杯。」我說道,「我就住在街對面的本格倫德公寓內。」
「和這個小夥子很熟嗎?」
「這家店開張以來我第一次到這裡。」
「你有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可疑之處?」
「沒有。」
「覺不覺得這個小夥子對整件事的經過交代得太少了?你不用回答,把事情經過詳細告訴我就好。」
我將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整整說了三次。第一次讓他對整件事有個大致了解,第二次將細節給他細細道來,第三次則是讓他檢查我是不是提前把對話背得滾瓜爛熟糊弄他。他最後說道:「你提到的那些硬幣令我很感興趣。並且你說兇手能準確叫出死者的名字,卻根本不能確定他會到這裡來。我的意思是說,既然沃爾道並不確定他尋找的那名女子有沒有來過這裡,兇手當然也不能確定沃爾道會不會進來。」
「這件事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我說道。
他仔細觀察著我,我一本正經地看回去。「聽起來像是宗積怨后的報復性案件,對嗎?不像是經過周密計劃的樣子。逃走的方式也像是偶然為之。在這座城市裡,一個人離開時不把車門鎖上還是很少見的。再加上兇手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殺人,我可真猜不透。」
「我也不喜歡當目擊證人。」我回道,「又不會有什麼報酬。」
他咧嘴笑笑,露出的牙齒上煙漬斑斑。「兇手當時真的喝醉了嗎?」
「你是指開槍殺人的時候?我可不那麼認為。」
「我也是這麼想的。接下來的工作沒什麼複雜的,我們只要找到開槍的傢伙,把他帶到警局裡錄口供就可以了。這裡到處都是他的指紋。沃爾道之前一定就認識兇手,但今晚到這裡並不是為了見他。他應該只是機緣巧合之下走進這家酒吧詢問一名女子的下落。那名女子大概是跟他有約,但卻失去了聯絡。這種刮著狂風的炎熱夜晚,會毀掉一個女人出門化好的精緻妝容的。她一定是平時等人時會習慣性走進店裡,所以兇手才能預料到沃爾道會出現,乾淨利落地給他兩發子彈后就迅速逃離現場,壓根兒沒有在乎你們兩個的存在。整件事就是這麼簡單。」
「是的。」我說。
「這麼簡單就能結案真是沒有意思。」他說。
他將頭上的帽子一把扯下,把壓在帽下那頭亂蓬蓬的金髮打松,接著用手抵住額頭,露出一副很苦惱的樣子。接著,他拿出一方手巾,分別擦了擦自己那張長長的馬臉和脖子後面還有手背。然後,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把梳子,他開始梳理起頭髮來,但梳理后的頭髮看起來更糟了。最後,他再次把帽子戴回頭上。
「只是我有個地方想不通。」我說道。
「是嗎?哪裡?」
「沃爾道進來詢問女子的下落時,能說出她的穿著。我想他今晚一定有跟她見過面。」
「那又怎樣?也許是他去了趟洗手間回去后,發現女子不見了。也許她改變主意自己離開了。」
「你說得有道理。」我說道,「但那不是我疑惑的地方。我疑惑的是為什麼沃爾道描述那名女子穿著的時候用詞那麼精準,這不是一般男人可以做到的。他當時形容的原話是『一身藍色縐紗真絲裙子,外搭女士敞式印花短夾克』。我甚至都不知道什麼叫女士敞式短夾克,還有我可能會說藍色裙子,或者更好一些,說出藍色真絲裙子,但我絕不可能想得到『藍色縐紗真絲裙子』。」
過了一會兒,兩個手提籃子的男人走了進來。盧·佩崔勒還在一邊擦拭他手中的玻璃杯,一邊跟矮個子警官交談。
我們兩個一起被帶到了警局總部。
盧·佩崔勒被盤問背景資料時,整個人顯得很淡定。他的父親在卡特拉卡斯塔縣的安提俄克附近有一個葡萄園農場,他給了盧1000美元讓他去創業謀生。於是盧便花費了其中800美元租店裝潢,開了這家雞尾酒酒吧。
他們隨後便讓他離開,並叫他將酒吧停止營業,直到他們不需要再到現場採集指紋為止。他跟警察們握手道別,笑容裡帶著一絲狡黠,他覺得兇殺案可能反而會給店裡的生意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因為大家看到報紙後會對這個事情產生興趣,這樣就會到他的店裡來,坐下喝一杯,好聽他親口講講事情發生的經過。
「這個小夥子真是個樂天派。」待他離開后,哥白尼克說道,「比我們強多了。」
「可憐的沃爾道。」我說道,「指紋採集順利嗎?」
「採集到的指紋有點模糊。」哥白尼克說道,「但我們會找到一個完整清晰的掃描上電腦,然後今晚就跟華盛頓這裡的指紋庫進行匹配。如果匹配不成功的話,就要麻煩你在這裡待上一天到樓下看那些鐵框肖像圖找出兇手了。」
我分別跟他和他的拍檔依巴拉握了握手,然後離開了。他們到目前為止仍然無法確定那名叫沃爾道的死者的身份,他口袋裡也沒有任何可以提供證明的東西。
2
大約晚上9點的時候,我終於回到家裡樓下那條熟悉的街道。在進本格倫德公寓之前,我來回掃視了街上好幾遍。酒吧在街道的另一側,店裡一片漆黑,原先聚集看熱鬧的人群都散去了,只剩下一兩個人依舊好奇地東張西望,用鼻子抵著店門玻璃希望看清楚裡面的情況。人們只看到法醫和殯葬車來了,但大多數並不了解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在街角藥店里玩彈球遊戲的那幫小夥子倒是對事情經過一清二楚。他們除了不知道怎樣好好找份工作外,其他什麼都知道。
狂風依舊在整座城市裡呼嘯,酷熱乾燥,將地上的塵土和碎紙屑捲起老高,打到牆上。
我走進公寓的大廳,乘電梯上四樓。電梯門打開,我走了出去,見到一個高個子女人正站在外面等電梯。
她一頭棕色波浪捲髮,戴著一頂綴有天鵝絨飾帶的寬檐草帽,上面掛著個鬆鬆垮垮的蝴蝶結。一雙湛藍大眼睛,睫毛幾乎要長到下巴那兒去了。她穿著一條看上去是縐紗絲質布料的裙子,款式簡單但剪裁得體,外搭一件女士敞式印花短夾克。
「你身上穿的是一件女士敞式短夾克嗎?」我問道。
她漫不經心地瞥了我一眼,然後做了一個揮手的動作,像是面前有一層擋道的蜘蛛網,她努力要揮開似的。
「是的。你介意讓開一下嗎?我趕時間,想……」
我沒有讓開,反而用身體將電梯門擋住不讓她進去。我倆望著對方面面相覷,然後她的臉上慢慢泛起了紅暈。
「出門最好不要穿成這樣子。」我說道。
「為什麼?你怎麼敢……」
電梯發出「叮」的響聲,然後再次下降。我不知道她想要說些什麼。她的聲音不是那種在酒吧里常聽到尖利刺耳的聲音,而是軟糯溫細,像春天滋潤萬物的細雨。
「我不是調戲你。」我說道,「你陷進麻煩里了。如果他們乘電梯來到這層樓的話,你就只有一丁點時間趕去樓下大廳了。先把帽子和夾克脫下來,手腳快些!」
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那張化了淡妝的臉變得慘白了些。
「警察現在到處找你,就因為你穿著的這身衣服。給我點時間讓我向你慢慢道來。」我向她說道。
她快速轉了轉頭,看向身後的走廊。就憑她回眸的樣子,我完全不能怪她這種虛張聲勢嚇唬我的行為。
「你真是莫名其妙。不管你是誰,我是住在這裡31樓的勒洛伊女士,我能確保……」
「那你來錯樓層了。」我說道,「這裡可是四樓。」話音剛落,電梯已經在樓下停住,從升降間里傳來電梯門「哐當」打開的聲音。
「到樓下去!」我沖她厲聲吼道,「快!」
她迅速摘下帽子,脫去身上的印花外套。我捧著它們,然後捲成一團夾在腋下。挽著她的手肘,我帶她一個轉身,朝樓下大廳走去。
「我住在42號房,就在你房間對面的樓上。你有選擇相不相信我的權利。我再強調一次,我不是想調戲你。」
她快速伸手理了理頭髮,像一隻精心梳理羽毛的小鳥。那動作沒有個十年八年一般人學不會。
「去我房間。」她說。接著把包用手臂挽著,快步走到樓下大廳。電梯在樓下停著,等它停下時她也跟著停下了腳步,然後轉身面對著我。
「樓梯在電梯口後面。」我輕聲提醒。
「我在這裡沒有房間。」她說道。
「我也認為你沒有。」
「他們正在到處找我嗎?」
「是的。但在明天之前他們還不至於為了找你,把整個街區翻個底朝天。況且只有確認沃爾道的身份后他們才會開始這麼干。」
她一臉疑惑地盯著我:「沃爾道?」
「噢,老天,你不認識沃爾道?」我說。
她緩緩地搖搖頭。又聽到電梯開始關門下降的聲音了。她那雙湛藍的眼睛開始流露出越來越深的恐懼,像一陣湖面泛起的漣漪。
「不認識。」她屏住呼吸道,「請你快帶我離開這裡。」
我們馬上到我房間門口了。我一把將鑰匙插進鎖孔中,轉動門鎖把門打開,然後向內推開了門。我走進房間將燈點亮,她一陣風似的經過我身邊,飄了進去。空氣中流動著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
我關上了門,將帽子扔在房間的椅子上。她一進門就徑直走到我平時用來下棋的一張小牌桌邊,上面擺著一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殘局。進屋將門鎖上后,她整個人馬上平靜了下來。
「看來你是名棋手。」她警惕地說道。聽起來就像正在觀賞蝕刻版畫一樣,我倒希望真是如此。
我們兩個都靜靜站著,認真聆聽遠處電梯門傳來的哐當聲,然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走到了走廊的另一邊。
我露齒笑笑,但是因為緊張的緣故,不是心情愉悅。接著我走到廚房裡,想要翻找出兩個玻璃杯,這才意識到自己腋下還夾著她脫下來的帽子和夾克短外套。我走到壁床后的衣帽間,將它們通通塞進一個抽屜里,然後回到廚房,往拿出的兩個高腳杯里倒上蘇格蘭威士忌。
當我端著酒杯回到房間時,她的手裡正握著一把槍。那是一支把手上鑲有珍珠的自動式小手槍。她把槍指著我,眼睛里滿是驚恐。
我雙手各拿著一杯酒,停下腳步說道:「這股熱風大概害你神志不清了。我是一名私家偵探,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她臉色變得慘白,朝我輕輕點了點頭。我慢慢向她走近,將酒杯放到她腳側,然後後退,將自己那杯也放在地上。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后,我從身上掏出一張嶄新的名片。她坐下了,左手擱在自己的膝蓋上,右手舉著槍。我把名片輕輕放到她的酒杯旁,然後在自己那杯旁坐下。
「永遠不要讓任何一名男子靠你那麼近。」我說道,「除非你是真心實意。還有記得拿著槍時將保險栓拴上。」
她把目光投向地面,整個人戰慄不已,然後將手槍放回包內。接著將酒杯舉起,一口氣喝掉一半,然後用力放下酒杯,終於把名片拿了起來。
「一般人過來我可不會給他們這種酒喝。」我說道,「這酒可價格不菲。」
她噘了噘嘴。「我猜你想要錢。」
「啊?」
她一聲不吭,手再次放在包上。
「不要忘記拴上保險栓。」我說。她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我繼續道:「我剛才提到那個叫作沃爾道的傢伙大約有5英尺11英寸高,身材瘦小、皮膚黝黑,擁有一雙亮晶晶的棕色眼睛,薄嘴唇,鼻子細挺。身穿黑色西服套裝,口袋上還露出一方白手帕,四處打聽你的下落。你能想到是誰嗎?」
她再次舉起酒杯。「他就是你剛才提到叫沃爾道的人啊。」她說道,「嗯,他到底怎麼了?」她的聲音現在變得尖利起來。
「呃,事情很有意思。樓下街道過去對面有一家新開的雞尾酒酒吧——不如你說說你今晚一晚上在什麼地方?」
「大多數時間在車上坐著。」她冷酷地說道。
「你在這裡的時候沒有留意到街道對面有過一陣騷亂嗎?」
她的眼神想極力否認,但失敗了。她張嘴說道:「我聽到那邊的騷亂了,還看到有警察和閃著紅光的警燈。我想那裡大概有人受傷了。」
「是有個人受了傷,就是我們剛才提到叫沃爾道的傢伙。他去酒吧打聽你的下落,向我們形容了你的樣貌和穿著,結果後來被射殺了。」
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某處,表情也變得獃滯。嘴唇開始發抖,一直抖個不停。
「我當時在案發現場。」我說道,「正在和經營酒吧的年輕小夥子聊天。那裡只有我和他,再加上一個坐在小矮凳上的醉漢。那個醉漢在那裡一直自顧自地喝酒,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的樣子。沃爾道走了進來,向我們打聽你的下落,我們說沒有見過,他便要轉身離開。」
我停了下來,啜飲著手中的酒,一邊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我喜歡注意她的反應,望著她的眼睛令我目眩神迷。
「正要離開的時候,那個之前表現得對一切漠不關心的醉漢忽然叫出他的名字,然後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手槍,朝他身上來了兩發子彈。」說著我用手打了兩個響指,「像這樣,然後就死了。」
她對我剛才所說的一切置若罔聞,面對著我大笑起來。「這麼說是我的丈夫雇你來監視我的咯。」她說道,「我就知道整件事只不過是場表演。你和你口中所指的沃爾道。」
我愣住了,獃獃地盯著她。
「我沒料到他會這麼容易嫉妒。」說著她打了個響指,「不管怎樣,連司機都不滿的話嫉妒心未免也太強了。嫉妒斯坦還算情有可原,但連約瑟夫·克茨斯都……」
我整個人如墜霧中,摸不著北。「女士,我想我們之間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叫斯坦或是約瑟夫·克茨斯的人。可以麻煩你給我好好解釋一番嗎,我甚至不知道你有司機,住在這附近的人都不雇司機。至於你的丈夫,對,我們的確有時會有像這樣子的丈夫上門委託,但並不常見。」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手一直擱在包包附近,一雙湛藍眼睛里閃爍著微光。
「你真不會撒謊,馬洛先生。不,是實在太差勁了。我知道你是名私家偵探,你們都是一丘之貉。你設套騙我到你的公寓這裡來,如果這裡確實是你的公寓的話。我想這裡更可能是某個為了錢什麼都可以出賣的爛人的公寓吧。你不過想要恐嚇我,好勒索我一筆,也好向我丈夫勒索一筆。說吧。」她屏住呼吸道,「你想要多少錢?」
我將手中的空杯放到一邊,靠回身子說道:「請原諒我必須要抽一根煙,我現在整個人都神經緊張。」
我打火點煙,她使勁盯著我,臉上一副大無畏的樣子,好像就算我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她都不會怕一樣。「這麼說來,約瑟夫·克茨斯是他的名字。」我說,「那個在雞尾酒酒吧里被兇手叫沃爾道的男子。」
她笑了笑,露出有點鄙夷的樣子,但仍舊不失風度。「不要再顧左右而言他了,你想要多少錢?」
「你為什麼要跟約瑟夫·克茨斯見面?」
「我要去買回他從我這裡偷走的一個東西。那個東西價值不菲,同時對我來說彌足珍貴。大約值15000美元。是我曾經深愛的男人留給我的遺物。他已經死了!就死在那裡!他死了!死在一架失事爆炸的飛機里!去吧,你儘管去告訴我的丈夫這件事,你這個卑鄙無恥的鼠輩!」
「我既不卑鄙可恥,也不是你說的什麼鼠輩。」
「不用狡辯了,你就是那種卑鄙可恥之人。你大可放心大膽地把這些事告訴我丈夫,我也會找個好時機親自告訴他。他可能早就對這些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我咧嘴笑道:「真是聰明人的做法。我還應該知道些什麼嗎?」
她抓起酒杯,將裡面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他老懷疑我私下跟約瑟夫約會。也許我跟他是有私下碰過面,但那又不是為了纏綿。我才不會跟一個司機發生關係,他原本只是個流浪漢,是我在前門台階上發現后,給他提供工作和吃穿。就算我想風流,也不至於墮落到這種地步。」
「女士。」我說道,「我確定你沒有這麼做。」
「我現在要離開這裡。」她說。「你儘管試試能不能攔住我。」說著她從包中一把拎出那把珍珠手柄的手槍指向我。我坐在原處紋絲不動。
「你為什麼不反抗,你這個不知名的討厭鬼。」她暴怒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私家偵探?你也許其實是個大騙子呢。這張名片什麼都說明不了。誰都可以隨隨便便印一大沓這樣的東西。」
「你說得沒錯。」我說道,「並且我自作聰明地提前兩年入住這裡,今天還故意到街對面的酒吧去見那個叫沃爾道,但真名其實是約瑟夫·克茨斯的被人殺害了的男子,好等你搬家之際向你勒索一筆。你打算用來買某個東西的那15000美元準備好了嗎?」
「噢!我猜你一定以為你可以阻止我。」
我模仿她的語氣嘲弄道:「噢!我猜我現在可以算作一個持槍自衛的藝術家,是嗎?女士,請問你可以放下那把槍或是把它的保險栓拴上好嗎?看到這麼漂亮的一把小手槍被人像耍猴一樣用,讓我這個做私家偵探的很惆悵。」
「在你身上真是找不出一處招人喜歡的地方。」她說,「別擋道。」
我一動不動,她也沒有動靜。我們都干坐著,相互對峙。
「在你離開之前再告訴我一個秘密。」我懇求道,「你跑到公寓樓下來所為何事?約了人在街上碰面嗎?」
「別傻了。」她打了個響指,「我沒有要到街上去。我撒了謊。這是他的公寓。」
「他是誰?約瑟夫·克茨斯?」
她使勁點頭。
「我剛才向你描述過的那個人就是約瑟夫·克茨斯嗎?」
她再次使勁點頭。
「好吧,至少我現在了解到了一些真相。你有沒有意識到,沃爾道在被射殺之前描述了一番你的穿著,那番描述警察現在知道了,然而警察不能確定沃爾道的身份,所以想找出這個人來幫助他們確認身份?你還不清楚怎麼回事嗎?」
她突然開始搖晃手中的槍。低頭盯著,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然後慢慢將它放回包里。
「我真笨。」她喃喃自語,「就沖我跟你聊天這件事我就夠傻的了。」她盯著我好長一段時間,然後深深呼吸了一下。「他告訴了我自己住的地方,看上去沒有一絲恐懼,我猜他是想要勒索我。本來我們約好在街上碰面的,結果我遲到了。等我趕過去,那裡已經站滿了警察。所以我又原路折回,在車上坐著等了好一會兒,卻遲遲不見他出現。我只好上來公寓找他,敲了好一陣子門都沒人回應,我只好又回到車裡繼續等。我一共上來這裡三次了,最後一次我飛快走來這裡打算乘電梯下去。在此之前我已經在三樓被別人撞見過兩次。然後我遇到了你,這就是所有的經過。」
「你提到過你的丈夫。」我咕噥道,「他在哪兒?」
「他正在開會。」
「噢,開會。」我揶揄道。
「我的丈夫在公司里是個重要角色。總是有大大小小的會議等著他開。他是一名水電工程師,經常滿世界飛來飛去。我會讓你知道……」
「先不用浪費口舌跟我說這些。」我說,「我會找天約他共進午餐讓他親口對我說的。不管約瑟夫原先手頭上拿了你什麼東西,現在都一文不值了,就像他一樣,已經死翹翹了。」
「他真的死了?」她低語道,「真的嗎?」
「他真的死了。」我說,「他死了,女士。他早就死了。」
她終於相信我所說的話,我也沒料到她這麼輕易就相信了。一片寂靜中,我們聽到了電梯在樓層里停下的聲音。
門外一陣正向這裡過來的腳步聲。我倆迅速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將手指放在嘴上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她則坐著一動不敢動,表情異常僵硬。一雙大藍眼睛變得跟眼睫毛投下眼瞼的那層陰影一樣黑暗。屋內一片寂靜,只剩下屋外狂風繼續敲打窗戶的聲音。每次到了刮聖安娜風的季節,不管是不是灼熱難耐,都要緊閉窗戶。
正當我們都猜想那陣腳步聲只是有人經過發出的尋常聲響而開始稍稍安心的時候,腳步聲突然在屋外響起,停在了門口,接著響起了敲門聲。
我指指壁床後面的衣帽間。她將包背在身體一側,悄無聲息地起身。我再次指指她仍放在地上的酒杯,她馬上將酒杯拿起,迅速穿過鋪在房間大廳的地毯,推開門鑽進了衣帽間,順便將門靜靜地帶上。
我突然想不透為什麼要給自己身上攬上這樣子的麻煩。
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我的手心都開始冒汗了。我費力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沖外面答應了一聲。然後過去打開了門,忘記捎上一把槍在手上,真是一個愚蠢的錯誤。
3
我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他來。也許沃爾道一開始也認不出他。他之前在雞尾酒酒吧里一直戴著一頂帽子,現在把它脫了下來。他頭上光禿禿的,一根頭髮也沒有,反而滿是結痂發硬的白色傷疤。現在的他看上去比之前老了不止二十歲,簡直像是改頭換面,完全變了個人。
但我馬上就認出了他手中那把槍,還是那把帶著巨大瞄準器的22毫米口徑自動式手槍。我也記得他的眼睛,那雙像蜥蜴一般狹窄尖利,閃著賊光的眼睛。
他孤身一個過來。隨後將手槍輕輕貼著我的臉龐,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對,是我,我們又見面了,一起進去聊吧。」
我向後退去,留出足夠的空間讓他可以輕易關上門,又不至於動作幅度太大。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很滿意我的這一舉動。
我沒有害怕,我只是被他用槍抵著,不敢有任何舉動。
關上門后,他用槍指著我繼續逼我慢慢後退。直到我的腿肚子撞上了一個東西。他的眼睛緊盯著我的雙眼。
「是張牌桌。」他說道,「某個傻子在那裡下棋。是你嗎?」
我咽了口唾沫。「算不上會下棋,我就是業餘時間玩玩消遣一下。」
「那就是說有兩個人。」他用一種略帶嘶啞的尖細嗓音說道。像是喉嚨被警察拿著皮革金屬棍棒大力毆打過一樣。
「只是一局殘棋。」我說,「沒有跟其他人下棋,你仔細瞧瞧那些棋子。」
「我看不懂。」
「只有我自己一個。」我說道,聲音不可抑制地發抖。
「這無關緊要。」他說道,「反正我遲早會被警察找到逮捕起來,要麼是明天,要麼是下周,誰知道呢?我就是不喜歡你的樣子,夥計。還有酒吧里那個小白臉,看上去就像那些在福德姆里運動隊當左前鋒的總趾高氣揚的傢伙,像你們這些人都該下地獄!」
我紋絲不動,同時一聲不吭。手槍上的瞄準器還抵在我的臉上,像要跟它繼續保持親密接觸一般。男子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樁買賣還很划算。」他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像我這樣的老手不會留下完整的指紋讓警察追查到。現在對我最不利的只剩下兩個目擊證人了。把你們兩個幹掉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沃爾道怎麼就惹到你了?」我儘力讓自己聽上去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好遮掩自己嚇到渾身戰慄的事實。
「跟他合作搶劫一家銀行害我在密歇根的監獄里蹲了整整四年。他倒好,逍遙法外了。在密歇根那四年裡我可沒少吃苦頭,他們會折磨你到恨不得跳進娘胎再出生一次,好乖乖聽話。」
「你怎麼知道他會在那裡出現?」我啞著嗓子道。
「我不知道。噢,是的,我在到處尋找他的蹤跡。我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見面。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在街上曾經看到過他,但一下子就沒了蹤影。之後我就沒有費功夫去找他了,但昨晚卻被我瞎貓碰到死耗子撞見了。沃爾道,這傢伙真是有意思。他現在怎麼樣了?」
「早就一命嗚呼了。」我說。
「看來我寶刀未老。」他咯咯竊笑,「不管是喝醉還是清醒的時候。可惜這事辦得再漂亮也不會有什麼報酬。他們開始在市裡通緝我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一把將槍口戳到我喉嚨上。我乾咳不已,差點本能地要抓住那把槍。
「不。」他輕聲提醒我,「不要想那麼干。你不是那種衝動的笨蛋。」
我將手縮回,垂放在身側,將手心轉向朝著他舉起雙手。他對我的這一舉動很滿意。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碰過我,只是一直用槍抵著我的身體。似乎也不擔心我身上有沒有帶槍。事實上他也不會擔心——如果他真想一槍幹掉我的話。
雖然又回到那個街區,但他看上去對什麼都毫不在乎的樣子。也許是那陣持續的熱風對他造成了影響。它們現在正在外面呼嘯著,使勁拍打在房間緊閉的窗戶上,就像碼頭下總是翻湧不停的海浪。
「他們採集到了指紋。」我說,「只是不知道完不完整。」
「指紋是完整的,但不能進行電子傳送就完事。他們要費點功夫把它航空郵到華盛頓去,再寄回鑒別結果到這裡。知道為什麼我能找到這裡來嗎,朋友?」
「你在酒吧里聽到了我和那個小夥子的談話內容。我告訴了他我的名字和住的地方。」
「那是我找到這裡的方法,我問的是原因。」他朝我微微一笑。那真是我見到過看上去最無恥的微笑。
「省省吧。」我說道,「把你送上絞刑架的傢伙可不會叫你猜他為什麼會在那裡。」
「我說吧,你就是個狠角色。料理完你之後我就去會會那孩子。我剛才從總部一路尾隨他回家,但我不得不指出,你才是那個首先報警的傢伙,所以我就先找你來了。我開著沃爾道租來的車,從市政府那裡就開始跟蹤他回家。可是從警局總部就開始咯,朋友。那些警察真夠可笑的,就算你面對面坐在他們大腿上他們也認不出你來。他們整天凈開著那些警車在街上瞎溜達,間或拿著手中的槍開兩下,順帶撞飛兩個路人。一個是在車裡打瞌睡的計程車司機,一個是上了年紀在二樓清洗拖把的清潔工阿姨。但還是沒抓到我這個他們千辛萬苦想要通緝歸案的犯人,真是幫可笑至極的廢物。」
他將槍口抵著我的脖子轉動,開始目露凶光。
「我有的是時間。」他說道,「沃爾道租來的車子不會馬上就被發現,他們也沒那麼快可以確認他的真實身份。我對沃爾道了解得很,他是個聰明人,一個機警的小子。」
「你再不把槍從我喉嚨拿開,我就要吐了。」我喊道。
他再次微笑起來,將槍口下移到我心臟的位置。「換到這地方還可以吧?給你個機會,說說想我什麼時候開槍。」
一定是我說話的聲音太大了,壁床旁衣帽間的門在黑暗中打開了一絲縫隙。一開始只有一英尺的寬度,然後慢慢打開到有將近四英尺。我看到了她躲在門后張望的雙眼,但不敢盯著她看。我連忙緊盯住禿頭男子的眼睛,不想讓他的視線離開我身上。
「怕了嗎?」他輕輕說道。
我抵住槍口向前傾了傾身,然後開始渾身發抖。我想他會很樂意看到我發抖的樣子。女人舉著自己那把小手槍,從她藏身的門後走了出來。我心裡暗暗為她祈禱。只要她跑去開門,或者發出哪怕一聲尖叫的話,我們倆就死翹翹了。
「好了,不要磨蹭一個晚上。」我顫抖著說。我的聲音聽上去虛無縹緲,像是街對面那台老舊收音機里傳來的聲音。
「我就愛看你們臨死前嚇得半死的樣子,朋友。」他微笑起來,「我就喜歡你們這樣子。」
女人在他的身後悄悄地移動身子,沒有發出一絲響聲,簡直像浮在半空前進一樣。但這並沒有什麼實質性幫助,他才不會和她進行斡旋。我只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五分鐘,但彷彿已經認識他一輩子的時間。
「小心我要大喊救命了。」我說道。
「好呀,你愛喊就喊。來呀,儘管喊吧。」說著,他臉上露出邪惡的微笑。
她沒有過去開門逃跑,而是站在他的身後。
「好了,那我開始喊了啊。」我說。
就好像那句話是暗號似的,她猛地將槍戳在他的肋骨上,整個過程乾淨利落,沒有發出一絲響聲。
他的身體立刻做出了一系列反應,就像叩擊膝蓋時會產生膝跳反射一樣。他的嘴唇張開,雙手跳動了一下,背部也隨之稍稍弓起。槍口隨之指向了我的右眼。
我蹲下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氣用膝蓋朝他胯下頂了一下。
他縮著身子低下了頭,我順勢朝他下巴砸上一拳。我朝他揮拳的時候帶著像要往第一條通貫大陸的鐵道上砸下最後一顆釘子的決心。活動關節時我還能感受到指間傳來的痛楚。
他的槍掃過我的臉側但沒有扣響,整個人開始重心不穩趔趄起來。因為極度痛苦,他開始身子左側倒地呻吟起來。我用力朝他右肩踢了一腳,槍支隨之掉落,一路滑到鋪在地板凳子下的毯子上。我聽到身後棋子散落一地的叮噹聲。
女人站在他跟前,低頭望著他。接著她睜著一雙驚恐萬分的黑色大眼睛盯著我。
「你征服了我。」我說道,「從現在開始我的一切都屬於你,直到永遠。」
她對我的話置若罔聞,只是使勁瞪大自己的雙眼,大到能清楚看到她藍色瞳孔下的眼白。她舉著手槍快步後退到門口,把另一隻手伸到背後摸索到門上的把手,然後轉動把手將門一把拉開,瞬間跑到沒了影兒。
門在她身後關上。
她只顧著走,全然不記得還在屋內的帽子和夾克外套。
她只拿著把槍,而且為了防止走火,槍的保險栓還拴得好好的。
除了屋外持續呼嘯的風聲,房間里一片寂靜。接著我聽到他躺在地板上發出痛苦的呻吟,他的臉已經因為疼痛變得青白。我走到他身後,搜了一遍他全身,想要找出更多他藏在身上的槍支,但一無所獲。我從抽屜柜子里翻出一副手銬,從前面銬住他的雙手手腕。如果他不拚命掙扎的話,它們是能治住他的。
雖然正忍受著巨大的疼痛,他的一雙眼睛仍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我,似乎想用眼神馬上將我送進墳墓里去。他躺在地板的中央位置,仍像剛才一樣將身子側向左邊。這個面容扭曲、皮膚乾癟的禿子,正張開嘴巴露出牙齒上鑲著的廉價銀質填充物。他張開的嘴巴就像個無底的黑洞,氣息微若無聲,還時不時嗆住,有一搭沒一搭地呼吸著,整個人虛弱無力。
我走進衣帽間,將衣櫥里的抽屜打開。她的帽子和夾克衫就躺在我的襯衣上。我將它們摺疊好擱到抽屜後面的底部,然後將襯衣整理好放在上面。接著我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上一杯純威士忌。我沒有馬上喝,而是將酒杯放下,靜靜佇立了好一會兒,聽著屋外那股不停拍打窗戶的熱風傳來的響聲。下面停車庫的門被風吹得哐當作響,一根經過多年日晒雨淋開始裸露在外的電線在狂風中不停撞擊著建築的表面,聽上去就像拍打地毯的聲音。
酒很快就在我的身體里起了作用。我回到客廳,將窗戶通通打開。躺在地上的那個傢伙也許沒有聞到女人留下的那股淡淡的檀香味,但不能打包票別人進來會聞不到。
等味道散去后,我將窗戶關好。用手擦去額頭沁出的汗水,然後撥通了警局總部的電話。
哥白尼克接的電話。他用自己那盛氣凌人的聲音說道:「嗯?馬洛?先別告訴我,我敢打賭你又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了。」
「抓到兇手了嗎?」
「我們暫時別提這檔子事好嗎,馬洛。你知道的,事情總是不會那麼快就能盡如人意。」
「好吧,我不管他到底是誰了。你們趕緊過來把人從我的公寓地板上帶走就行。」
「上帝耶穌!」話筒里傳來他變得激動低沉的聲音,「你等一下,等我一會兒。」他走開了好長一段路,我彷彿還聽到了關門的聲音。最後,他再次拿起話筒。「用槍打中他了嗎?」他柔聲問道。
「用手銬銬住了。」我回答,「接下來就把他交給你們了。我不得不用膝蓋頂了他一下,但他沒什麼大礙。他到這裡來想要把我這個目擊證人滅口。」
電話那端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傳來一陣甜得發膩的聲音:「聽著,朋友,你身邊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就我一個。」
「將現場保持原樣,不要四處張揚,知道了嗎?」
「你覺得我會出去把附近的流浪漢都招呼過來做觀眾嗎?」
「別生氣,朋友,放輕鬆點。待在原地不要亂動。我馬上就趕到那裡。也不要亂碰房裡的東西。知道了嗎?」
「沒問題。」我將自己的地址和公寓房號給他再說了一遍,好讓他順利到達。
我可以想象他那張顴骨突出的臉上此刻正神采飛揚。我從地板椅子下撿起那隻22毫米口徑手槍,將它握在手中坐下。不一會兒,門外就傳來了腳步聲,接著響起一陣敲門聲。
哥白尼克獨自趕了過來。他一步跨過門廊,帶著狡猾的笑容將我推進房內,把門「砰」的一聲推上。然後將背部抵在門上,一隻手垂在大衣左側,瘦骨嶙峋的臉上是一雙獃滯、兇殘的眼睛。
他將目光下移,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男子。男子的脖子正在微微抽搐,一雙眼睛急速翻轉,像是生了什麼病。
「確定就是這個傢伙嗎?」哥白尼克的聲音略帶嘶啞。
「確認無誤。依巴拉去哪兒了?」
「噢,他沒空過來。」講這話時他正眼都沒瞧我一下,「手銬是你的嗎?」
「是的。」
「打開它們的鑰匙呢?」
我把鑰匙扔過去,他一把接住,然後單膝跪在殺手旁邊,將他手腕上的手銬取了下來,扔到一旁。之後他從褲子的屁股口袋裡掏出自己那副手銬,將禿頭男子雙手扭到他身後銬上。
「夠了,你這個渾蛋。」殺手病懨懨地說道。
哥白尼克咧嘴笑笑,揮起拳頭朝男子嘴上狠狠砸了一拳。他的頭被砸得向後猛地一仰,幅度之大,幾乎要把脖子扭斷了。鮮血從他的嘴角慢慢滲出。
「拿條毛巾過來。」哥白尼克命令道。
我拿了條手巾遞給他。他將它粗暴地塞進殺手嘴中,站起身子,將手指插進自己那頭凌亂的金髮中揉搓著。
「好了,將事情經過告訴我。」
我將整件事原原本本給他說了一遍,但絕口不提女子的部分。所以事情聽上去有點令人哭笑不得。哥白尼克望著我,一言不發。他用手撫摩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後像之前在酒吧里那樣,從身上掏出梳子,開始一絲不苟地將頭髮梳得服服帖帖。
我走到他身邊,將殺手的槍遞給他。他隨意看了一眼,將它丟進大衣側邊的口袋中。他的眼神像隱藏著什麼東西,臉上也不自覺露出一個嚴酷而明亮的笑容。
我彎下身子將散落在地的棋子撿到棋盒裡。然後將棋盒放到壁爐架上,移正牌桌歪掉的一條腿,還四處整理了一番。整個過程哥白尼克都站著靜靜地看著我。我希望他能想通一些事。
最終他想了出來。「這個傢伙使用的可是22毫米口徑手槍。」他說道,「他選擇這把手槍因為他能駕馭它,這證明他身手相當不錯。他敲開了你的門,將槍口抵在你的肚子上,逼你進屋裡,然後對你說他來這裡是打算把你殺人滅口的,然而卻被你拿下了。還是赤手空拳的情況下獨自拿下的。你還真是身手了得呀,朋友。」
「聽著,」我說道,眼睛盯著地板,我拾起一顆棋子,在兩指間將它來回翻轉,「我正在努力破這局殘棋,不要害我分神。」
「你的小腦袋瓜里裝了些隱瞞起來的事,朋友。」哥白尼克輕聲說道,「你不會不自量力到想糊弄一個經驗成熟的警察吧,對嗎?」
「你一副對我步步緊逼的樣子,我還想問你是什麼事呢。」我說道,「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躺在地板上的男子從塞著毛巾的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他光禿禿的頭上滿是滲出的汗珠。
「怎麼了,夥計?你有什麼想說的嗎?」哥白尼克幾乎對他竊竊私語道。
我快速瞄了他一眼,然後將目光移開。「好吧。」我說道,「你清楚得很,我不可能僅憑一己之力將他制服,他當時可是拿槍指著我,而且指到哪兒看到哪兒。」
哥白尼克眯起眼睛,用其中一隻眼睛斜睨著我。「說下去,朋友。這也是我懷疑的一個地方。」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幾步,好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開口,用緩慢的語調說道:「有一個小孩,他專門在泊伊爾高地附近混,靠搶劫謀生,但失手了。就是干那種從加油站搶劫幾個零錢的低端活罷了。我認識他們一家子,他本性並不壞。他過來想找我討幾個錢做交通費。敲門聲響起時,他一溜煙躲進了這裡……」
我指指壁床旁的衣帽間門口。哥白尼克將頭輕輕地來迴轉動,同時眨巴著眼睛。「這個小孩帶了槍。」他說道。
我點點頭。「他當時還在背後拿槍對著殺手。那是非常需要膽量的,哥白尼克。你得放過他,保證他不被卷進這件事。」
「你在幫他求情是嗎?」哥白尼克柔聲問道。
「他說現在暫時還沒有必要。但他害怕以後會有需要。」
哥白尼克笑了起來。「我是個刑警。」他說道,「我不清楚,或者說,我壓根兒不在乎這些事。」
我指指地上被銬住的犯人溫言道:「是你抓住他的,不是嗎?」
哥白尼克繼續保持微笑,伸出自己發白的舌頭舔了舔厚厚的下嘴唇。「我怎麼辦到的?」他低語道。
「從沃爾道身上取齣子彈了嗎?」
「當然。兩顆長長的22毫米口徑手槍裝填子彈。一顆直接貫穿了肋骨,另一顆還保存完整。」
「你真是個細心的人。把角角落落都找仔細了。你調查過我的事兒了吧?你到這裡來是想看我用的是什麼槍?」
哥白尼克站起來,像剛才一樣單膝跪在殺手的身旁。「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夥計?」他將頭俯下,湊近他的臉說道。
男子再次發出一陣含混不清的嗚嗚聲。哥白尼克站起身喊道:「誰在乎他說的是什麼?你繼續,朋友。」
「你本來沒打算能有什麼收穫,只是過來看看我住的地方。然後當你搜到那裡時。」說著我指指衣帽間,「我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心裡有點不高興。接著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他進到屋裡,然後你偷偷溜出來,一把擒下了他。」
「啊。」哥白尼克咧嘴大笑,露出滿嘴的牙齒,「你說得對,朋友。然後我就給他臉上痛快揮了一拳,一腳踢中他的胯下,將他一把拿下。你手中沒槍,他突然猛地朝我轉頭,所以我就把他從左側一下摔倒在地。怎麼樣?」
「很好。」我說。
「你在警局裡錄口供的時候也會是這番說辭嗎?」
「我保證。」我說。
「我會保護你的,朋友。你對我不錯,我會回報你的。那孩子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如果他有任何需要,到時儘管知會我。」
他走到我跟前,伸出自己的手。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上一片黏糊糊的東西,像死魚表皮的分泌物一樣。他和他這雙黏糊糊的手令我作嘔。
「還有一件事。」我說道,「你的搭檔依巴拉,你過來這裡不帶上他,他不會生你的氣嗎?」
哥白尼克伸手揉揉自己的頭髮,然後掏出一張巨大的黃色絲質手帕擦了擦帽檐。
「那個幾內亞黑人?」他譏誚一笑,「讓他見鬼去吧!」他將臉湊到我跟前,鼻子呼出的粗重氣息噴到我臉上。「不會有問題的,朋友,這是我們倆之間的小秘密。」
不出所料,他的口氣難聞極了。
4
哥白尼克撒謊的時候,警局辦公室里算上我一共有五個人在場:一個速記員、警長、哥白尼克自己、依巴拉,還有我。依巴拉靠著牆坐在一張椅子上。他的帽子壓得很低,幾乎要把眼睛遮住,但依舊可見他溫和的目光在帽子下時隱時現。他那線條明顯的拉丁式嘴角上一直掛著一抹微笑,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瞧過哥白尼克,哥白尼克則根本沒有看過他一眼。
外面的走廊通道上掛著我和哥白尼克握手的合照。哥白尼克挺直身軀,手持警帽在身側,手中還握著槍,臉上掛著一副嚴肅刻板的表情。
他們說他們已經確認了沃爾道的真實身份,但不能告訴我。我不相信他們的說辭。因為我看到警長辦公桌桌面上擺著一張沃爾道的遺照。他們將他的遺體做了好一番裝扮,頭髮梳得服服帖帖,領帶端端正正掛在脖子上,柔和的燈光恰到好處地打在他的眼睛上,使它們看上去閃閃有神。如果不是心臟上的兩個彈孔,沒有人能看出這是一張死人的照片。他看上去就像個風流倜儻的翩翩美男子,正在苦惱該帶個金髮姑娘還是紅髮姑娘回家。
我回到家中時已是深夜。正當我努力翻找鑰匙,想把門打開時,從黑暗裡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我聽到一個人喊道:「請給我點時間!」但我聽得出這聲音。我轉身,映入眼帘的是一輛停在路緣邊的凱迪拉克敞篷車。車子沒有開燈,街燈投射下來,正好照在一個女子明亮的雙眼上。
我走過去。「你真是愚蠢至極。」我說。
「上車。」她說道。
我爬上車子,她隨即啟動車子沿著弗蘭克里大道開了一個半街區,繼而轉入金思麗大道繼續前進。車外炎熱的狂風還在怒吼,升起的氣浪像要把大地燃燒起來。一間公寓的邊窗沒有關上,從屋內收音機里傳出陣陣歡快愉悅的音樂聲。到處車滿為患,但她還是在一輛帕卡德篷式小轎車旁找到了一個空位,小轎車前的擋風玻璃上還貼著汽車商的貼紙。她嫻熟地將車子停到路緣邊,然後身子靠回椅背上,將戴著手套的雙手輕輕擱在方向盤上。
她現在一身黑色衣服,或者說是接近深棕的顏色。頭上戴著一頂滑稽的小帽子。我能聞到從她身上傳來的陣陣檀木香水味。
「我對你太不友善了,對嗎?」她問道。
「是你救了我的命。」
「發生什麼事了?」
「我打了電話到警局裡,對一個我厭惡的警察撒了幾個謊,讓他對我說的話深信不疑。你救我脫離他魔手的那個傢伙,就是殺害沃爾道的兇手。」
「所以說,你沒有向他們說起過我?」
「女士。」我再次說道,「你可是救了我的命的大恩人。你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我樂意為你效勞,定當竭盡全力。」
她坐著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吭。
「我不會向別人透露關於你的任何事。」我說道,「真是不可思議,實質上我也不了解你。」
「我是弗蘭克·C。巴薩利夫人,住在弗里蒙特大道212號,電話號碼是奧林匹亞24596,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嗎?」
「謝謝你坦誠相告。」我呢喃道,擺弄兩指間夾著的那根還未點燃的香煙。「你為什麼要回來?」說著我用左手打了個響指,「對了,你回來拿帽子和夾克衫。」我說,「等等我,我可以上樓拿下來給你。」
「我想要回的不止那個。」她說,「我想要回我那串珍珠項鏈。」我很有可能被嚇了一跳。她似乎只留下了帽子和夾克,我並沒有看到那串所謂的珍珠項鏈。
一輛車從街上飛馳而過,速度超過了那條路規定車速的整整兩倍。車子所過之處捲起一層薄薄的塵土,在街燈下縈繞盤旋繼而重歸地面。女人馬上把車窗關上。
「好吧。」我說道,「告訴我那串珍珠項鏈是怎麼回事。我今天一天已經經歷了一起槍擊案,遇到一位神秘的女人和發瘋的殺手,還來了場英雄式的援救,順帶幫一個警察撒謊偽造口供。現在我們該著手找一串珍珠項鏈了。好吧,你儘管告訴我。」
「我跟約瑟夫·克茨斯,也就是你所指的沃爾道,相約見面就是打算用5000美元把它買回來。珍珠項鏈應該在他手上。」
「在他身上沒有發現珍珠項鏈。」我說道,「我親眼看到警察把他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有大量現金,但絲毫沒有一串珍珠項鏈的影兒。」
「你覺得他會不會把它藏在公寓里了?」
「很有可能。」我說道,「就我目前所知,他有可能把它藏在加州的任何地方,除了他的口袋裡。像今晚這種灼熱難耐的天氣,巴薩利先生怎麼樣了?」
「他還在市裡忙著開會,不然我也不可能到這裡來。」
「你應該帶上他一起過來的。」我說道,「他可以坐在後車座上。」
「噢,這我可不確定。」她說,「弗蘭克整整有200磅重,是個結實的大傢伙。我不認為他會想坐在後車座上,馬洛先生。」
「我們現在到底在這裡談論什麼事?」
她沉默不語。只是用戴著手套的雙手輕輕拍打著方向盤的邊緣。我將手中還未點燃的香煙扔出窗外,迴轉身子抱住她。
等我鬆開她后,她立刻儘可能將身子靠到遠離我的車子一側,然後用戴著手套的手背不停摩挲嘴唇。我靜靜地坐著。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她開口慢慢說道:「我想要你抱我,但不是用這種方式。自從斯坦·菲利普斯因為飛機失事死後,我再也沒有過這種想法。如果不是因為那次事故,我現在早就成為他的妻子了。那串珍珠項鏈是斯坦送我的。他說他當時花了15000美元買它回來。一串純白珍珠項鏈,上面一共有41顆圓潤的大珍珠,最大的一顆半徑足足有三分之一英尺。我不知道它有多重,我一直珍藏著,從來沒有把它們戴出去炫耀過或是拿給珠寶商鑒賞,所以對那些不甚了解。我純粹因為斯坦的緣故,所以將它們視若珍寶。我深愛著斯坦。像你剛才那樣的行為只能發生一次。你明白了嗎?」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道。
「蘿拉。」
「接著講吧,蘿拉。」我從口袋裡掏出另一根香煙,依舊沒有點燃它,只是夾在指間翻轉,不至於讓自己無事可干。
「項鏈上有一個銀質搭扣,是兩片螺旋紋扇葉形狀,最大的那顆珍珠上還鑲有一顆小碎鑽。我騙弗蘭克項鏈是自己在店裡買的。他也看不出它們之間的差別。我敢打賭,要一下子辨出珍珠的真偽並不是件易事。這下你聽出來了吧,弗蘭克嫉妒心很重。」
她在黑暗中慢慢向我靠近,直到她的身子碰到我的身側。但這次我坐著一動不動。風在車外怒號,把樹木吹得搖晃不已。我繼續專心翻弄手中的香煙。
「我想你應該讀過那個故事。」她說道,「關於一個妻子向她的丈夫謊稱自己那串珍珠項鏈是假的的故事。」
「我讀過。」我說,「毛姆寫的。」
「我僱用約瑟夫的時候,我的丈夫正遠在阿根廷出差。我當時很寂寞。」
「你感到寂寞也是正常的。」我說道。
「我經常跟約瑟夫開車出去兜風。有時候還會兩個人找個地方小酌一杯。但僅限於這些了,我沒有到處隨隨便便……」
「你告訴了他珍珠的事。」我說道,「然後等你那200磅重的丈夫從阿根廷出差回來,要將他掃地出門的時候,他就將珍珠項鏈偷走了。因為他知道它們是真的,之後就向你勒索5000美元。」
「就是這樣。」她簡短地回答,「我當然不希望去警局報案,鑒於這種情況,約瑟夫也不擔心讓我知道他住在哪兒。」
「可憐的沃爾道。」我說道,「我有點心疼他。就為了找你意外地與當年的『老朋友』相遇被殺害了。」
我將火柴在鞋底擦燃,用它點燃手中的香煙。煙草被炙熱的狂風吹得無比乾燥,一碰到火立馬就像枯草一樣熊熊燃起。女人靜靜地坐在我身旁,再次將雙手搭在方向盤上。
「真是瞧不起女人,那些飛行員們。」我說道,「這麼說來,你還深愛著斯坦,或者是你認為你還深愛著他。你一直把珍珠項鏈藏在什麼地方?」
「我把它放在我衣帽間的一個俄羅斯買來的祖母綠珠寶盒裡,和一些用來搭配衣服的首飾放在一起。我只能那麼做,如果我還想有機會戴它的話。」
「可實際上它們價值15000美元。你認為約瑟夫將它們藏在了自己的公寓里是嗎?他住在31號房?」
「是的。」她說道,「我覺得我對你提的要求太苛刻了。」
我打開車門,走到車外。「你救過我的命。」我說道,「我會過去幫你查看一番的。我們那棟公寓的門都不算很難對付。等警察登出沃爾道的照片,他們就能找到他所住的地方。但我想這至少要到明早。」
「你真是太貼心了。」她說道,「我應該在這裡等你嗎?」
我將一隻腳踏在車的制動器上,探身過去,雙眼直視著她。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一直靜靜地坐著,盯著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接著我甩上車門,踏上前往弗蘭克林大道的路途。
即使狂風無情地拍打在我的臉上,我仍然能聞到她頭髮散發出的陣陣檀香味兒,感受到她柔軟的雙唇。
我沒有鎖上本格倫德的大門,而是穿過深夜寂靜的大廳到電梯口,乘電梯上到三樓。走出電梯,我躡手躡腳地沿著寂靜的走廊找到了31號房的所在位置。低頭從門縫窺視了一下,裡面一片漆黑。我輕輕叩了下門——門上有個含義神秘的走私販古老圖騰,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褲子背後還有個大大的口袋。沒有人回應。我抽出錢包里的硝化纖維塑料薄膜,平時我用它覆蓋在駕駛證的表面當保護膜用。我將它放在門鎖和門側邊柱之間來回摩擦,接著將門把手緊緊握住,用力朝門鎖轉軸推去。硝化纖維塑料順利卡住了門鎖鎖芯,伴隨著一聲清脆如冰柱斷裂的細微聲響,鎖芯向後彈開,門也隨之打開。我走進幾乎一片漆黑的屋內。夜晚的街燈照映進來,將星星燈光散落四周。
我把門關上,打開電燈,靜靜佇立著將四周打量了一番。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熟悉的味道。我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是煙草的味道。我邁步過去窗檯邊的煙缸托台處,低頭仔細查看。不出所料,裡面有四個棕色煙蒂,是產自墨西哥或南美洲的香煙。
頭頂正上方的房間里傳來踏上地毯的腳步聲,接著是一陣抽水馬桶沖水的聲音。我走進31號房的洗手間,裡面略顯凌亂,什麼也找不到,也沒有什麼可以藏東西的地方。廚房的搜查工作與之對比複雜得多,但我搜到一半就放棄了。我心裡清楚得很,珍珠項鏈根本就不可能藏在公寓里。我知道沃爾道一定是匆匆忙忙出的門,而他被昔日「好友」撞見,身中兩槍命喪黃泉之時,心裡一定記掛著什麼事。
我回到起居室,旋動壁床,透過鏡子一側看衣帽間里的擺設。隨著壁床慢慢移動,我沒有發現珍珠項鏈的蹤影,卻看到了一個男子的屍體。
他是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兩鬢斑白、皮膚黝黑,穿著一身淺黃褐色西裝,脖子上系一條酒紅色領帶。他那雙精緻瘦弱的棕色小手無力地耷拉在身體兩側。穿著嶄新皮鞋的雙腳直直垂下,腳尖幾乎要挨到地面。
他的脖子被一條穿過壁床頂端金屬掛鉤的皮帶繞了一圈,舌頭從張開的嘴巴里伸出老長,長到超越人類極限的程度。
他輕輕晃動了一下,我見狀立刻將壁床關上。他的身子又回到兩個枕頭的中間,被它們緊緊夾住。我沒有碰過屍體,不用摸我也能想象得到他的身子一定像冰塊一樣冷硬。
我繞過他走進衣帽間,用一塊手帕包住抽屜把手打開抽屜。衣帽間里只有一些生活難以避免會留下的細小垃圾,對於一個單身男子的房間來說,這算是非常整潔的了。
我走出衣帽間,將屍體搜查了一遍。他身上沒有錢包,大概早就被沃爾道拿走扔掉了。搜遍全身,只發現了一個扁扁的煙草盒,裡面還剩下半盒煙,上面印著金色的字體:路易斯·塔皮爾·伊·西亞,帕伊桑度大道19號,蒙特維迪亞。火柴是斯培茲亞俱樂部的,腋下還夾著一個深色皮革槍套,裡面塞著一把9毫米口徑毛瑟槍。
腋下夾著的毛瑟槍使他看上去很專業的樣子,我心裡頓時好受了些。但應該也不是什麼很專業的行家,不然就憑這把毛瑟槍,他也不可能被人赤手空拳就制服了。這把槍可是連牆壁都能輕易打穿,卻還靜靜地待在槍套里連亮相的機會都沒有。
我突然產生了一股莫名的直覺。煙灰缸里留下了四根煙蒂,這說明有人曾經在屋內等人或者談論過什麼事情。沃爾道一定是在什麼地方突然將這個小個子男人的喉嚨扼住,讓他昏迷過去,這種情況下毛瑟槍的作用可比不上一根小小的牙籤。然後將他用帶子吊起來窒息而死,又或者是在吊起來之前就已經掐死了他。這樣子就解釋得清為什麼沃爾道會表現出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為什麼公寓會這麼整潔乾淨,為什麼他急急忙忙去打聽女人的下落,也能解釋為什麼他把車停在雞尾酒酒吧外面的時候忘記拔走鑰匙。
因為沃爾道在這裡殺了人,一切都能解釋得清了。只要這裡確實是沃爾道的公寓,我沒有被耍。
我繼續搜查他的其他口袋,在褲子左邊的口袋裡我發現了一把金色袖珍折刀還有一些銀子。在他褲子後面的左邊口袋裡放著一塊疊得整整齊齊,還散發著淡香的小手帕,右邊口袋也有一塊類似的乾淨手帕,但只是胡亂地塞在裡面。右腿口袋裡還塞著四五張紙巾。紙巾下面是一個小小的新鑰圈,上面掛著四把車鑰匙。鑰匙圈上印著一列小小的金色字體:R。K.沃格爾桑股份有限公司榮譽出品,謹以此獻給「帕卡德之家」。
我把所有東西物歸原處,將壁床轉回原位,用手帕把門把手還有碰過的物品表面都仔仔細細擦拭了一遍,然後把燈關上,偷偷溜出門外。大廳里空無一人,我走到街上,一個轉彎拐進金斯利大道。巴薩利夫人的那輛凱迪拉克敞篷車還靜靜地停在原地。
我拉開車門,探身進去。她看上去似乎也一直待在原地沒有動過。黑暗中很難辨認出她臉上是什麼表情,除了眼睛和下頜外其他部位都模糊不清,但空氣中縈繞的那股淡淡的檀香味還是一下子鑽進了我的鼻子。
「你用的香水會令教堂里的執事都為之瘋狂的……屋裡沒有那串珍珠項鏈的蹤影兒。」我說。
「好吧,謝謝你的鼎力相助。」她用低沉微弱的嗓音柔聲說道,「我覺得它們不算太濃烈。呃,接下來我應該……我們……還是……」
「你現在應該馬上回家。」我說道,「無論發生什麼你都當作不認識我。記住,是無論發生什麼。我們也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
「我不喜歡這樣。」
「祝你好運,蘿拉。」我將車門猛地關上,身子後退。
車燈亮起,引擎也開始發動。車子迎著狂風在街角一個漂亮的轉彎,慢慢遠去離開了我的視線。我茫然若失地站在路緣邊,站在汽車一開始停著的空地上。
這裡光線非常昏暗。抬頭望向傳出愉悅音樂聲的公寓窗戶,也只能看到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我轉頭看著身後那輛嶄新的帕卡德篷式小轎車,覺得似曾相識的樣子——在我上樓之前,它停在相同的地方,就在蘿拉的車子前方。當時它靜靜停放在那裡,車內一片漆黑、空無一人,只有右上角擋風玻璃上貼著的貼紙在街燈下閃耀著微弱的光。
我的腦海頓時浮現出了一個與之相關的物品,一串看起來同樣嶄新的鑰匙,鑰圈上印著一行金色的字體:謹以此獻給「帕卡德之家」,放在樓上一個男子的屍體口袋裡。
我爬上篷式小轎車的車頭,掏出隨身攜帶的手電筒,把貼在上面的藍色貼紙細細看了一番。是同一個汽車商家沒錯。商家名字和宣傳語下面還用鋼筆寫著一個名字和地址:尤金妮·科爾沁可,阿維厄達大道5315號,西洛杉磯。
這件事真是奇了怪了。我馬上動身回到31號公寓,像之前那樣將門鎖巧妙地打開,走到壁床後面,找到那具還懸挂著的屍體,將他褲子口袋裡那串鑰匙掏了出來。五分鐘后,我拿著鑰匙重新回到街上篷式小轎車旁。鑰匙與汽車完美匹配。
5
那是一幢坐落在索特勒郊外峽谷邊上的小房子,門前還圍著一圈正在隨風搖擺的桉樹。街道的另一邊,一場派對正在瘋狂地進行著,時不時可以見到有人從屋內走出來,將手中的酒瓶猛地砸在街道地面上,然後惹來周圍一陣歡呼聲。就像在觀看耶魯對普林斯頓球賽時,看到耶魯突然來了個觸底得分一樣。
我要找的房子則圍著鐵絲柵欄,院內種植了好些玫瑰樹,旁邊街道上還立著一些小旗子。裡面有一個寬敞的開放式停車場,但一輛車也沒有。房子前面也沒有停放任何車子。我走到門口,按響了上面的門鈴。接著是一陣漫長的等待,門忽然一下子打開。
透過她那雙塗了厚重眼影,炯炯有神的眼睛可以看出,我不是那個她期望見到的人。她靜靜地佇立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地把我細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身材頎長、性感迷人。臉頰上施了脂粉,一頭濃密的黑色長發從中間分開,嘴巴大得可以一口吞下一個三層三明治,身穿金紅色睡衣,塗著金色指甲油的腳上拖著雙沙灘涼鞋。她的耳朵下懸挂著一對小銅鈴,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叮鈴聲。她手中舉著一支像棒球拍似的香煙濾嘴,做出一個充滿不屑的動作。
「嗯哼,你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嗎,小矮子?想找什麼?是不是在對面街上開派對不小心走到這裡來迷路了?嗯?」
「哈哈。」我笑道,「那個派對真夠瘋的,對嗎?我只是幫你把車開回來,你不小心弄丟了,是嗎?」
街對面,某個喝醉了撒酒瘋的醉漢正在前院里神志不清地胡言亂語,震天響的四重混合音樂像要將夜晚的天空撕裂出好幾道口子。他們大吼著,繼續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彷彿要盡己所能往傷口上撒鹽。這位充滿異域風情的女人淡定地看著對面這陣喧囂混亂如火如荼地進行,眼睛都不多眨一下。
她不是尤物,甚至算不上漂亮。但她看上去有一種特別的魅力,讓人覺得在她身上什麼都可能發生。
「你剛才說什麼?」她終於走出了門口,用一個像烤焦過的吐司麵包一樣柔軟的聲音問道。
「你的車子。」我盯著她的雙眼,將手越過肩膀,指向車子停放的地方。她看上去像用慣刀子的那種女人。
她手中的香煙濾嘴從身側慢慢滑落,香煙也從中掉了出來。我往前一步,一腳將它踩滅,正好走進了屋子大廳。她也隨之一連後退了好幾步。我將門關上。
大廳是狹長形的,跟普遍的鐵道公寓一樣。檯燈在鐵質座台上散發出柔和的粉光。房子盡頭垂掛著綴滿珠子的窗帘,地板上鋪著一張虎皮地毯。整個地方看上去跟女主人格調一致。
「你就是科爾沁可太太嗎?」我問道,沒有做出任何進一步的舉動。
「是的,我就是科爾沁可太太,你到這裡來到底想幹什麼?」
她現在看著我的表情就好像我在不合時宜的情況下,到這裡來清洗窗戶。
我用左手從口袋中抽出一張名片,伸手遞給她。她直接動動腦袋,湊近我的手看起來。「你是名私家偵探?」她倒吸一口氣。
「沒錯。」
從她嘴中吐出一長串像是咒罵的話。然後她用英語說道:「進來!這些該死的風要把我的皮膚吹得干到像紙巾一樣了。」
「我們現在就是在屋內。」我說道,「我剛剛還關上了門。振作點,納茲莫娃。他是誰?那個小矮子?」
珠簾後傳來一陣男子的咳嗽聲。她整個人嚇得跳了起來,像是被牡蠣叉突然困住一般。接著她努力想要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但不太成功。
「給你個獎勵吧。」她低語道,「你願意在這裡稍候一會兒嗎?給你十美元,夠嗎?」
「不用了。」我說道。
我慢慢朝她伸出一隻手指,然後說道:「他死了。」
她驚呼一聲,整個人蹦起有三丈高。
突然傳來一陣椅子的嘎吱聲,珠簾下露出了一雙男人的腳,一隻大手將帘子一把推開,接著一個看上去一臉冷峻的金髮男子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他在睡衣外還套了一件紫色睡袍,右手拿著什麼東西插在睡袍的口袋中。一穿過珠簾,他整個人就佇立不動,雙腳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突出的下頜,一雙泛著灰白色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個不會被輕易推倒的橄欖球運動員。
「發生什麼事了,寶貝?」他用冷酷、近乎粗魯的語氣說道。語調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男子氣概,像是為女人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把車子開回這裡給科爾沁可太太。」我說道。
「好吧,你可以把帽子脫下。」他說道,「這樣也好做事。」
按他所說的那樣,我脫下了帽子,誠懇地道了個歉。
「好了。」他說。他的右手仍舊死死地插在紫色浴袍的口袋裡。「這麼說你過來是為了科爾沁可太太的車子。儘管把它開走吧。」
我推開女人,經過她身邊朝他靠近。她手掌撐牆,整個人將身子靠在牆上。像在扮演校園戲劇里的卡米爾一樣。剛才掉落地面的長香煙濾嘴就躺在她的腳邊。
我離大個子男人大約還有六英尺遠的時候,他突然用輕鬆的語氣開口道:「我大老遠都能聽到你發出的聲響。不要緊張,夥計。我口袋裡可是揣著一把槍,正想要學學怎麼用呢。把車子的事說來聽聽怎麼樣?」
「來借車子的人不能來還它了。」我說道,然後將一直攥在手中的名片舉到他的面前。他正眼都不瞧一下,繼續看著我。
「那又怎樣?」他說。
「你總是這麼冷冰冰的嗎?」我問道,「還是只有穿著睡衣的時候才這樣?」
「不要再嘰嘰歪歪個不停了,直接告訴我為什麼他不能自己過來還車?」他說。
黑髮女子在我身邊發出一聲咕噥。
「沒事兒,寶貝,讓我來處理這事。你繼續說吧。」男子說道。
女人越過我們,鑽進珠簾里。
我坐著好一會兒沒有言語。大個子男人也紋絲不動。他看上去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像一隻在曬太陽的蟾蜍。
「他不能過來還車,因為他被人射殺了。」我說道,「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事?」
「是嗎?」他說道,「你帶上他的屍體過來證明你說的話了嗎?」
「沒有。」我說道,「但如果你肯把領結和那頂礙眼的帽子脫下來的話,我可以載你過去警局看看。」
「你在這裡瘋言瘋語些什麼?」
「我沒有說什麼。我想你大概能自己看懂字。」說著我將手中的名片湊到他眼前。
「噢,我當然能看懂。私家偵探菲利普·馬洛。好了,好了。你認為我應該跟你過去看看那個誰?為什麼?」
「也許他偷了車子。」我說。
大個子男人點點頭。「這算是一個推測。他也許真那麼干過。他是誰?」
「鑰匙在一個皮膚棕黑的小個子男人口袋裡找到了。他把車停在本格倫德公寓附近的角落裡。」
他細細想了一下,臉上沒有露出任何明顯的不安感。「你猜到了點東西。」他說道,「不算多,其中一小部分。我猜今晚警察們都光顧著抽煙聊天了,所以你來幫他們辦事。」
「啊?」
「名片上寫著你是名私家偵探。」他說道,「你來的時候有帶警察一起過來嗎?他是不是太害羞了不敢進來?」
「沒有,我自己一個人過來的。」
他咧嘴笑笑,露出裡面的一排大白牙,在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襯托下牙齒閃閃發亮。「所以說你獨自一人發現了一具屍體,在他身上找到了一把車鑰匙,然後孤身把車開來這裡。沒有報警。我說得對嗎?」
「完全正確。」
他嘆息一聲。「進屋裡吧。」他說。他將珠簾撥到一邊,好讓我順利穿過去。「你也許有什麼想法值得讓我好好傾聽一下。」
我走過他身邊,他隨之迴轉身子,一直將身上揣著手槍的口袋對著我。直到走到跟前我才發現他的臉上早已滲出了滴滴汗珠。也許是屋外那股熱風的緣故,可是我並不這麼認為。
我們現在一起坐在屋子的客廳里。
我們一起坐著,目光穿過深色的地板相互交匯。深色地板上鋪著幾塊納瓦加地毯和土耳其深色地毯,與屋內幾樣歷史悠久的豪華傢具互相映襯,將整個大廳裝飾出一派和諧優美的景象。屋裡還有一個壁爐、一架袖珍鋼琴、一扇中式屏風、一個裝有柚木軸架的中式大燈籠,一個斜格柵欄窗子上掛著金色網簾。窗戶朝南開著,一棵樹榦被粉刷得雪白的果樹在窗外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不時發出與窗戶摩擦的聲音,與對面街上傳來的噪音融為一體,像一曲合奏的交響樂。
大個子男人將自己的身子整個陷入一張鋪著精美織錦的椅子里,穿著拖鞋的雙腳隨意地放在擱腳凳上。我們見面以來,他就一直保持著右手插袋這個動作——把手按在槍上。
黑髮女子一直在暗處走來走去。屋內不時回蕩著水瓶咯咯作響的聲音和她耳上那對銅鈴發出的清脆響聲。
「不用擔心,寶貝兒。事情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有個倒霉傢伙被人射殺了,這個小子認為我們會對這事感興趣呢。你快放輕鬆點,坐下就是了。」他對女人說道。
女人將頭仰起,一下子灌下半杯威士忌。她重重嘆息一聲,說道:「真該死。」語氣聽上去漫不經心,然後整個將身子慵懶地蜷進沙發里。她的腿挺長的,一個人就把整張沙發佔滿了。她金光閃閃的指甲片在昏暗的角落裡朝我眨巴著眼睛。之後她一直躺著,緘默不語。
我掏出一根香煙,他並沒有為此朝我開槍。隨後我將它點燃,開始講述我要說的故事。故事內容並不完全真實,但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告訴他關於本格倫德公寓的事,包括我住在那裡,而沃爾道住在我樓下的31號房,我因為工作原因一直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關注沃爾道什麼?」金髮男子插嘴道,「為了什麼工作原因?」
「先生。」我說道,「難道你就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他的臉微微泛上了一層紅暈。
我告訴他本格倫德街道對面的那間雞尾酒酒吧,還有發生在那裡的事情。不過我沒有將印花外套女子的事告訴他,我把她完全從故事裡剔除在外。
「這項工作必須進行得非常隱秘,站在我的立場上來說。」我說道,「如果你了解我什麼意思的話。」他再次臉紅起來,咬緊牙關。我繼續道:「我從市政府回家,沒有告訴他們我知道沃爾道的真實身份。在那期間,我確定他們那晚不可能馬上找出他的住址,所以我到他的公寓里徹底搜查了一番。」
「你到那裡想找什麼?」大個子男人加重語氣問道。
「找一些重要的信件。我剛才就說過我在那裡一無所獲,除了一具屍體,被皮帶勒死掛在壁床頂部,那個地方完全就是個視覺盲區。一個小個子墨西哥或南美洲男人,大約四十五歲的樣子,穿著一身淺黃色……」
「夠了。」大個子男人吼道,「我反問你一句,馬洛,你是不是摻和進了什麼敲詐勒索這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里?」
「對的。有趣的是這個棕色皮膚小個子男人腋下還夾著把手槍。」
「他的口袋裡不會還有二十多張500元面值的鈔票吧?還是你真打算這麼說?」
「當然沒有。但沃爾道在酒吧被殺時,他的身上帶著超過700美元的現金。」
「看來是我低估這個叫沃爾道的傢伙了。」大個子男人沉著地說道,「他殺了我的人,還拿走他身上的酬金和槍支之類的全部東西。沃爾道身上有槍嗎?」
「他身上沒有帶槍。」
「給我們弄杯喝的過來吧,寶貝兒。」大個子男人說道,「看來我確實低估他了,我把他看得像特價櫃檯打折賤賣的T恤那樣值不了幾個錢。」
黑髮女人輕鬆探身給我們倒了兩杯加了蘇打和冰塊的威士忌,整個過程甚至連腿都沒彎一下。接著她給自己的杯子里加了半品脫酒,將身子再次蜷回沙發里。然後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黑眼睛靜靜地盯著我看。
「好了,我來總結一下。」大個子男人說道,舉起手中的酒杯向我致意。「我沒有殺過任何人,但從現在起我的手上就握著一份離婚訴訟案了。你也沒有殺過任何人,像你所說的那樣,但你卻在警局裡胡說八道了一通。真是見鬼了!不管你怎麼對待它,生活就是永遠會令你一個頭兩個大。不過至少還有寶貝兒在我的身邊。她是白俄羅斯人,我在上海與她相遇。她安全得像個保險箱,看上去像是個會為了五美元就將你喉嚨割開的女人。我就是喜歡她這一點。你不用去做任何冒險就可以源源不斷地得到刺激感。」
「你說話的樣子真蠢。」女人爭執道。
「你看上去還行。」大個子男人繼續對她置之不理,「你作為一名專門窺視別人隱私的私家偵探,有辦法令我置身事外嗎?」
「沒問題。但要收取一些小酬勞。」
「這我沒問題。要多少?」
「至少要再付500美元。」
「該死,這股沒完沒了的熱風快要把我烤乾成愛的灰燼了。」俄羅斯女人苦惱地說。
「500美元這價格可以成交。」金髮男子說道,「我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後面的事情我替你料理,好讓你順利置身事外。如果沒有成功的話,你就不用付錢了。」
他再三思忖。整個人看上去疲憊不堪,彷彿衰老了許多。那頭金色短髮上有細密的汗珠在閃爍。
「這宗謀殺案會讓你開口的。」他咕噥道,「我指的是第二宗。我現在不打算付錢。要是真的情況緊急的話,我願意直接親自付款。」
「那個棕色皮膚的小個子男人是誰?」我問道。
「他的名字叫列昂·瓦倫桑諾,是烏拉圭人。我的另一件進口貨。我因為生意的緣故經常去世界的各個地方,他當時正在切澤爾郡的斯培茲亞俱樂部工作——你應該知道那裡吧,就挨著比弗利山莊日落大道。我猜他當時的工作就是在輪盤賭桌旁給人服務。我給了這個所謂的沃爾道500美元,好買回科爾沁可太太用我的賬戶付款后寄回這裡的賬單。這個決定可不太明智,是嗎?我把它們藏在我的公文包里,結果被沃爾道發現后趁機偷走了。你覺得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我低頭啜飲了一口酒,然後眼睛向上瞄了他一眼。「你那個烏拉圭朋友大概說了什麼沒禮貌的話,惹沃爾道不高興了。然後小個子男人大概覺得自己那把毛瑟槍能直接把這件事了結掉,但沃爾道動作比他快多了。我不覺得沃爾道是個殺手,至少不會故意殺人。他也就是個勒索的料,但也不排除他一時衝動喪失了理智,或者是不小心掐住小個子男人的脖子太長時間。所以他不得不畏罪潛逃了。但他當時還有另外一個約會,那個約會他可以勒索更多的錢。於是他便匆匆忙忙跑到附近去找那個人。卻不幸在酒吧里撞見了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老仇人,就這麼被崩了兩子彈兒,一命嗚呼了。」
「這件事巧合真多。」大個子男人說道。
我咧嘴一笑。「都怪這股熱風,大家今晚都精神失常了。」
「給你500美元你就能保證我不會受到一絲牽涉?如果我跟這件事扯上任何關係,你一毛錢也拿不到。這樣子可以嗎?」
「沒問題。」我說道,向他露出一個微笑。
「今晚確實令人神志不清。」他說道,將玻璃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同意你說的這句話。」
「還有兩件事。」我翹起椅子,將身子前傾,低聲說道,「沃爾道被殺時在酒吧外面停了一輛準備用來逃跑的車子,當時連引擎都沒有關上。但被殺手開走了。這麼想來,我們還是有機會拿回那些屬於自己的東西的。你想想,沃爾道的東西應該都在那輛車上。」
「包括我的賬單和你的信件。」
「沒錯。通常警察對這類事還是很通情達理的,除非你不介意在公眾場合露面。否則的話,我想我可以到市區去活動活動,疏通好關係。如果你想這樣的話,這是第二件事了。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遲遲沒有回答。但從他嘴裡吐出這個名字的那一刻,一切事情都得到了合理解釋。
「弗蘭克·C。巴薩利。」他回道。
俄羅斯女人替我叫的計程車不一會兒就抵達了這裡。我離開時,對面那場瘋狂的派對還在熱火朝天地進行。我關切地望了望房子外的那堵牆壁,還完整無缺地立在那裡,真是令人惋惜。
6
我剛跨過本格倫德公寓入口那扇玻璃門,就嗅到了一股警察的味道。低頭看了看腕錶上的時間,已經將近凌晨三點。在大廳昏暗的一個角落裡,一個男人正坐在一張椅子上,用報紙蒙著臉打瞌睡。一雙大腳在身前隨意地伸展著。報紙的一角被風吹動,揚起一英尺,然後又落了下去。但那個男人自始至終都一動不動。
我穿過大廳,乘電梯到自己所住的樓層。我輕手輕腳地通過走廊,打開房門,把它大開著走進屋內打開了燈。
開關上的鏈條隨之噹啷作響,安樂椅旁的一盞站立式檯燈亮了起來。放在牌桌上的棋子依舊四處散落著。
哥白尼克坐在屋內,臉上掛著嚴肅不悅的笑容。那個叫依巴拉的皮膚黝黑的小個子警察,坐在他的對面,我的左手邊,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哥白尼克笑著露出比平時更多的大黃牙說道:「你好,好久不見了。剛跟女人約會完回來嗎?」
我關上了門,將帽子脫下,不停地緩慢揉搓自己的脖勁兒。哥白尼克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依巴拉則用他那雙柔和的黑眼睛望著某處出神。
「坐下吧,朋友。」哥白尼克拉長調子說道,「別拘謹,隨意就行。我們得好好聊聊。你知道嗎,我真討厭大晚上的還要加班查案。你知道你家裡快沒酒了嗎?」
「我早就知道了。」我倚著牆壁說道。
哥白尼克繼續咧嘴笑著。「我一向對私家偵探不太感冒。但我從來沒有機會,可以像今晚這樣好好教訓教訓他們。」
他看似隨意地拿起旁邊椅子上的印花外套,一把將它扔在牌桌上。接著再次探身向下,拿出一頂寬檐帽子放在隔壁。
「我敢打賭你穿上這些看起來會更可愛。」他說道。
我抓起一把直背靠椅,把它轉了一個圈然後跨坐在上面,將雙手交疊放在椅背上,然後盯著哥白尼克。
他慢慢起身,故意放慢動作。穿過房間到我面前,理了理自己外套上的褶皺,然後舉起右手朝我臉上重重揮了一拳。我的臉頓時一陣火辣辣地疼,但我忍住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依巴拉在一旁一會兒看看牆壁,一會兒看看地板,假裝沒看到的樣子。
「我真為你感到羞恥,朋友。」哥白尼克懶洋洋地說道,「你這樣大費周章地把這些獨家好貨佔為己有,還藏到自己那堆舊T恤下面。你這種無恥的臭偵探真讓我感到噁心。」
他站立在我面前俯身盯了我好一會兒。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地望著他那雙醉漢一般無神的眼睛。他再次攥起放在身體兩側的拳頭,隨後聳了聳肩,一個轉身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坐下。
「好吧,剩下的以後再跟你算賬。這些東西你是從哪裡搞來的?」
「是一個女士留下的。」
「你最好給我從實招來。它們當然是屬於某個女士的。你還真是個不知好歹的混賬東西!我來提醒你它們是哪個女士的。就是沃爾道在街對面的酒吧里打聽下落的那個女人,然後可憐的沃爾道兩分鐘之後就被人開槍射死了。你的小腦袋瓜是記不住這件事嗎?」
我沉默不語。
「你是不是自己對她產生了興趣?」哥白尼克嘲弄地說道,「你還真是聰明,朋友。把我耍得團團轉。」
「那並沒有令我變得有多聰明。」我說。
他的面容突然開始扭曲,一下子站起身來。依巴拉輕聲笑了起來,急促而輕柔,聽上去比呼吸聲大不了多少。哥白尼克將目光移到他身上,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再次轉向我,眼神緩和了許多。
「我的搭檔喜歡你。」他說道,「他覺得你很不錯。」
依巴拉臉上的笑容迅速退去,變回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臉上完全沒有一絲神情。
哥白尼克繼續道:「你一直都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也清楚地知道沃爾道住在哪裡,就住在你樓下大廳對面的房間。你也知道沃爾道殺了個人打算畏罪潛逃,這個女人是他某個計劃的一部分,所以他在逃跑前才急著要跟她碰面。可惜他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她了。那個從東部過來,叫艾爾·特斯洛爾的劫匪把沃爾道射殺了,也順帶幫他了結了這事。所以你就私下偷偷跟那個女人見了面,幫她把衣服藏起來,然後助她逃走,之後再用小伎倆將事情隱瞞起來。像你這種人就是靠這種方法撈錢謀生,我說得對嗎?」
「沒錯。但說實話,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些事。沃爾道的身份確認了嗎?」
哥白尼克朝我咧咧嘴,露出裡面的牙齒。他灰黃色的臉頰上滿是皮膚被晒傷后留下的紅點。依巴拉低頭盯著地板,然後開口輕聲說道:「通過華盛頓過來的電傳結果,我們已經確認了他的身份。他的全名叫沃爾道·拉提根,是個有過小偷小摸案底的慣犯,曾經在底特律開車打劫過銀行,案發被抓后他將同夥都供了出來,於是被赦免起訴。其中一個同夥就是那個叫艾爾·特斯洛爾的劫匪。他什麼也不肯說,但我們認為他們在街對面酒吧里的相遇只是純屬偶然。」
依巴拉控制著自己的音量,用一種輕柔溫和,似乎意有所指的聲音說道。我回道:「多謝了,依巴拉。我可以來根煙抽抽嗎?哥白尼克會不會一腳把它從我嘴裡踢飛?」
依巴拉迅速微笑起來。「當然可以,你想抽就抽吧。」
「我的幾內亞拍檔果然喜歡你。」他嘲弄道,「你永遠搞不懂他會對什麼感興趣,對嗎?」
我點燃香煙。依巴拉看著哥白尼克用異常柔和的語氣說道:「你老提幾內亞,說得太過頭了。我不喜歡你總把它套在我身上。」
「我才不在乎你的喜好,你這個幾內亞黑人。」
依巴拉臉上保持著僵硬的微笑。「你真是大錯特錯。」他說。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指甲刀,低頭剪起了指甲,目光一直望著地下。
哥白尼克開始自吹自擂:「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你這個人有問題,馬洛。所以我們在逮捕那兩個罪犯后,依巴拉和我都認為這件事需要再好好斟酌斟酌,仔細推敲一番。最好是再叫你過去盤問一下。我捎上了一張沃爾道在殯葬房拍的遺照,照片拍得很好,燈光恰好打在他的眼睛上,脖子上的領結也綁得端端正正,口袋裡還塞著一塊露出一角的白手帕。照片給後面的工作帶來了很大幫助。按照慣例,我們先是找來了這裡的經理,讓他幫忙辨認照片里的人。他立刻就辨認了出來,告訴我們他是這裡31號房的住戶,叫A。 B。胡梅爾。於是我們立刻過去31號房,在仔細搜查之後找到了裡面那具早就僵硬的屍體。我們找來附近的人辨認死者,但沒有人認識他。接著我們解開勒在屍體脖子上的皮帶,在下面找到了好幾個瘀青的指印。經過比對,指紋跟沃爾道的完全吻合。」
「這些發現真是了不起。我還以為自己謀殺了他呢。」我說。
哥白尼剋死死盯著我,臉上停止了剛才一直保持的笑容,開始露出一個冷酷暴戾的表情。「是的,不只如此。我們還有了其他的發現。」他說道,「我們找到了沃爾道打算用來畏罪潛逃時使用的那輛車,還有他逃走時放在車上的物品。」
我將煙霧噴得到處都是。風在外面怒吼著,不停地拍打緊閉的窗戶。房間里的空氣變得污濁不堪。
「噢,我們警察可不是吃素的。」哥白尼克獰笑道,「只是沒有料到你竟然這麼大膽。過來看看這個。」
他將自己那雙枯瘦如柴的手伸進口袋裡,慢騰騰地掏出了什麼東西舉到小牌桌的邊上,然後一把將它們放在綠色的桌面上,任由它們散落開來。是一串帶著兩片螺旋紋扇葉形狀搭扣的珍珠項鏈,它在桌面上泛出柔和的色澤,在一片煙霧中仍然顯得熠熠生輝。
是蘿拉·巴薩利夫人的那串珍珠項鏈。那串她曾經的愛人——那個叫斯坦的飛行員送給她的珍珠項鏈。那個男人雖然已經死了,但她還深愛著他。
我一直盯著桌子上的項鏈,但依舊不動聲色。就這樣過去了很長時間,哥白尼克終於忍不住厲聲說道:「真是一串漂亮的珍珠項鏈,不是嗎?你現在可以開口告訴我們它背後的故事了嗎,馬洛先生?」
我站起身,一把將椅子推到身後,慢慢踱步穿過房間,然後站在桌子前俯身看著桌面的珍珠項鏈。項鏈上的珍珠最大的一顆半徑足足有三分之一英尺,每一顆都純白無瑕,熠熠生輝,散發出迷人的柔和光澤。我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從她衣服旁將項鏈小心翼翼地捧起,想要細細端詳一番。它們摸上去圓潤飽滿、光滑細緻又不失典雅。
「真是一串漂亮的珍珠項鏈。」我說道,「它就是造成這麼多麻煩的根源。好吧,我願意坦白一切了。它們一定價值不菲。」
依巴拉在我身後輕笑出聲。「大約值一百美元。它們是高仿品,但始終是假的。」
我再次將珍珠項鏈捧起。哥白尼克那雙了無生氣的眼睛得意揚揚地望著我。我問道:「你怎麼能辨別出來?」
「我會辨別珍珠的真假。」依巴拉說道,「這串珍珠項鏈打造精妙,女性通常會故意打造一串這樣的項鏈以防萬一。但它們都是虛有其表,實則是玻璃打造的。真正的珍珠用牙齒咬起來會有種沙礫的粗糙感。你可以把它放到嘴裡咬咬試試。」
我拿起兩三顆珍珠放到嘴裡,將它們在牙齒間來回移動,還放到側邊大牙上試了一下。我沒有真的用力咬下去,但那些珍珠似乎全都非常光滑堅固。
「它們真的打造得很精妙。」依巴拉說,「有幾顆甚至在表面還弄上了一些小紋理和扁平的斑痕,就像真正的珍珠那樣。」
「如果這些珍珠是真的話,它們會值15000美元嗎?」我問道。
「是的,很有可能。這很難估計,取決於很多方面。」
「這樣那個叫沃爾道的傢伙還不算壞透了。」我說。
哥白尼克猛地站起了身,但我根本沒有留意他,我還在全神貫注地低頭看著那串珍珠項鏈。他揮了一拳到我的臉上,砸在嘴巴臼齒的位置,我的嘴裡馬上泛起了一股血腥味。我向後踉蹌幾步,讓自己看起來被打得很嚴重的樣子。
「坐下給我把事情說清楚,你這個渾蛋!」他低聲呵斥道。
我坐下,拿出一張手帕捂著臉,還用舌頭舔舐嘴裡的傷口。接著我再次站起,撿起我被他打掉在地的煙蒂,在煙灰缸里將它捻滅后才安心坐下。
依巴拉還在繼續剪著指甲,同時將剪好的指甲放在檯燈下細細端詳。哥白尼克的眉間沁出顆顆汗珠。
「你在沃爾道的車裡除了發現這些珍珠外,還有看到一些賬單嗎?」我朝依巴拉問道。
他頭也不抬地搖了搖頭。
「我相信你。」我說道,「事情是這樣子的。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沃爾道,今晚在雞尾酒酒吧里是我們的第一次碰面,他向我們打聽女人的下落。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當我回家,乘著電梯上到這裡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穿著一身藍色縐紗真絲裙子,外搭女士敞式印花短夾克,戴著一頂寬檐草帽的女人,就像沃爾道向我們描述的那樣,站在電梯門口,就是我們現在所在樓層。她看上去不壞的樣子。」
哥白尼克一臉冷漠地放聲大笑起來。這對我不會造成什麼影響,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只不過是想知道那件事罷了。他現在馬上就要得償所願了。
我繼續說道:「我知道接下來她會被警方傳喚過去警局當目擊證人。而且我想還會有其他的事情。但我不希望你們把任何事情怪罪到她的身上。她只是一個深陷麻煩的好女人罷了,她甚至都還沒意識到自己深陷麻煩中了。當時我把她帶到這裡。她從自己的小皮包里掏出一把手槍指著我,但我知道她只是嚇唬我,她根本不會開槍的。」
哥白尼克猛地站立起來,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他的臉看上去異常凝重的樣子,就像一塊雨後淋濕了的灰色岩石。然後整個人保持緘默。
「沃爾道曾經做過她的司機。」我繼續道,「他的本名叫約瑟夫·克茨斯。她的真實身份是弗蘭克·C。巴薩利夫人,丈夫是一名電氣工程師。珍珠項鏈是過去她的愛人送給她的禮物,她欺騙她的丈夫說只是從商店裡買來的便宜貨。沃爾道跟巴薩利夫人有一段時間走得很近,洞悉了珍珠項鏈的秘密。所以當巴薩利本人從南美洲出差回來,看到他長得相當英俊,一怒之下把他解僱掉的時候,他就偷走了那串珍珠項鏈。」
依巴拉突然把頭抬起,驚訝地問道:「你是說他不知道珍珠項鏈是假的嗎?」
「我認為他把真的那串拿到黑市賣掉了,然後拿著這串假的過來濫竽充數。」我回答。
依巴拉點點頭:「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他還偷走了其他東西。」我說道,「從巴薩利先生的公文包偷走的東西,那些東西會暴露巴薩利先生在外麵包養情婦這件事,他包養的那個女人就住在本倫特伍德。他對巴薩利和巴薩利夫人兩夫婦都分別進行了勒索,但他們兩夫婦對此毫不知情。現在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了嗎?」
「我懂了。」哥白尼克從牙縫裡狠狠地擠出這句話,臉上仍舊一副凝重的表情,「真是見鬼了。」
「沃爾道一點也不怕他們。」我說道,「他絲毫沒有隱瞞自己所住的地方。我認為這事他幹得太蠢了點,但如果他願意冒險的話,倒是可以省不少功夫。那個女子今晚帶著5000美元來到這裡想把珍珠項鏈買回去。但一直找不到沃爾道本人,於是她隻身一個來到這裡找他。她考慮得很周密,行事非常小心,先乘了電梯到樓上再下來這裡,於是便與我相遇了。我把她帶到自己住的地方,當艾爾·特斯洛爾闖進來要殺我滅口的時候,她正藏在衣帽間內。她勇敢地拿著自己那把小手槍走了出來,把槍口抵在兇手的背部,救了我一命。」我說。
哥白尼克一動不動,臉上露出一副驚惶的表情。依巴拉終於剪完了指甲,將指甲刀放入一個小皮夾套里,然後再小心翼翼地塞回口袋裡去。
「這就是全部的經過了嗎?」他輕聲問道。
我點點頭。「她還告訴了我沃爾道的公寓所在,我便偷溜進去幫她找珍珠項鏈,沒想到項鏈沒找著,卻發現了一具屍體。在他的口袋裡我發現了一把嶄新的車鑰匙,掛在一個印著帕卡德汽車商的鑰匙套里。我在不遠處的街道上找到了那輛帕卡德小轎車,把它開到上面所寫的地址去,發現了巴薩利包養情婦的地方。巴薩利派了一個在斯培茲亞俱樂部工作的手下去找沃爾道,想將從他那裡偷走的東西買回來。沒想到那個傢伙沒有聽他的話乖乖交錢,反而想用槍來解決這件事。結果現在命喪黃泉。」
「就這些了嗎?」依巴拉柔聲問道。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說著我舔了舔嘴巴里流血的地方。
依巴拉慢騰騰地問道:「你想要什麼?」
哥白尼克的臉因為激動都開始變形了,大力拍打著自己的腿說道:「這傢伙還真不錯。」他冷笑道,「他為了個女人誤入歧途,幾乎觸犯了所有成文法律。你現在還問他想要什麼?讓我來給他他想要的東西!」
依巴拉將頭轉向他慢悠悠地說道:「我覺得你不會難為他。無論他想要什麼,你會讓他平平安安的。他這次可是給你這個當警察的好好上了一課。」
哥白尼克很長時間坐著一動不動,也一言不發。我們大家也紋絲不動。接著哥白尼克俯身向前,外套也隨之掉落在地。他的警槍尾部從他腋下夾著的槍套里露了出來。
「你到底想要什麼?」他問我。
「牌桌上的那些東西。那件夾克外套、帽子和那串假珍珠項鏈。還有最好不要讓我們幾個人的名字見報。我的要求並不過分吧?」
「是的,一點也不過分。」哥白尼克幾乎溫柔地說道。他將身子側向一邊,槍支隨之乾淨利落地掉落手中。然後他俯身向前,單手撐在腿上,另一隻手將槍抵住我的腹部。
「我更喜歡看到你因為拒捕被人狠揍一頓的倒霉樣子。」他說道,「我更喜歡看到你那樣,因為我今早逮捕艾爾·特斯洛爾時偽造的那份假報告和你欺騙我的事,也因為我今早才掛在警局走廊的照片和得到的榮譽現在都要煙消雲散了。所以我更想看到你活得慘不堪言,笑都笑不出來的樣子。」
我突然變得口乾舌燥。遠處傳來狂風怒號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槍支扣動扳機的響聲。
依巴拉將腳在地板上來回挪動,冷冰冰地說道:「我的好拍檔,你都已經破了好幾個案子了。你現在要做的只不過是在這裡留下幾件沒用的垃圾,同時不讓幾個名字出現在報紙上罷了。就讓他拿走那幾樣東西好了,又不會對你造成多大影響。」
哥白尼克固執地說:「我還是比較喜歡另一種方式。」他手中的那把藍色手槍看起來就像塊硬邦邦的石頭,「如果你不肯跟我站在一邊,那就自求多福吧。」
依巴拉繼續說道:「如果那個女人被牽涉進來公之於眾,你就會成為謊報報告的騙子和背叛搭檔的小人。我打賭一周內警局總部里都不會有人願意提起你。提起你大家就會犯噁心。」
哥白尼克手槍上的金屬錘扣不斷擊打在槍身上,手指也逐漸在扳機附近游移。
依巴拉站起來,一下子拿起手中的槍指向哥白尼克:「那就來看看我有多大能耐。我現在命令你馬上將手中的槍收起來,山姆。」
他開始移動起來,一連向前逼近了四步。哥白尼克獃獃地站在那裡動也不動,氣都不敢大喘一口。
依巴拉又向前邁了一大步,然後握著槍的手突然劇烈抖動起來。
依巴拉冷靜地說道:「把槍收起來,山姆。如果你緘口不語,讓一切事情保持原樣的話,我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不然的話,你就等著受死吧。」
他再次逼近一步。哥白尼克的嘴巴張得老大,發出一陣艱難的喘氣聲。然後整個人無力地跌坐到椅子里,就像腦殼上被人打了一槍似的,他的眼皮也耷拉了下來。
依巴拉將他手中的槍支一把打飛,速度快得幾乎看不見影兒。然後他迅速後退,把舉著手槍的手放下垂在身側。
「都是這股熱風惹的禍,山姆,我們還是握手言和吧。」他用一種平穩溫和得近乎嬌氣的語調說道。
哥白尼克的雙肩耷拉了下來,將臉埋在兩手間,透過指縫輕輕說道:「好的。」
依巴拉緩緩穿過房間,走到房門邊把門打開。接著倚在門邊半眯著眼,慵懶地對我說道:「換了是我,我也會這樣奮不顧身地幫一個救過我一命的女人。我很欣賞你這種勇氣,但作為一名警察,我不能贊同你的做法。」
我對他說道:「被掛在壁床上死去的那個男人叫列昂·瓦倫桑諾。是斯佩茲亞俱樂部的一個輪盤賭桌服務員。」
「多謝啦。」依巴拉說道,「我們走吧,山姆。」
哥白尼克拖著疲憊的身子站起,邁開沉重的步伐走向門口,逐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中。依巴拉也緊隨其後出了門,趕上他的步伐。
我大喊一聲:「等一下!」
他迴轉身,將左手搭在門上,拿著藍色手槍的右手耷拉在身側。
「我做這些不是為了錢。」我說道,「巴薩利夫婦住在弗里蒙特大道212號。你可以親自過去把珍珠項鏈交還給他們。如果可以不把巴薩利先生的名字公諸報端,我將得到500美元酬勞。我會把這筆錢捐到警察援助基金會裡去的。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聰明,只是當時事情就那麼發生了。還有,你的搭檔是個渾蛋。」
依巴拉將目光投向房間牌桌上的珍珠項鏈,眼睛閃爍著光芒。「這串項鏈交給你處理吧,我相信基金會會很樂意收到這500美元捐款的。」
他關上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不一會兒,外面傳來了電梯門打開的聲音。
7
我打開房間里的一扇窗戶,探出頭去,看著警車逐漸駛離街區。風依舊猛烈地刮著,牆上的一幅畫被刮落在地,牌桌上的兩顆棋子也滾到了地上,但我依然任由它刮進屋內。蘿拉·巴薩利夫人的印花開襟外套也在風中顫抖飛揚。
我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后回到客廳,然後撥通了巴薩利夫人的電話,儘管時間已經很晚了。
電話很快被接起,是巴薩利夫人本人,她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絲睡意。
「我是馬洛。你那邊只有自己嗎?」我說。
「是的,就我自己一個人。」她回道。
「我找到了些東西。」我說道,「或者說是警察找到的。但你被沃爾道騙了,我現在手頭上有一串珍珠項鏈,是在他的車上找到的,經過鑒定是假的。我覺得真的那串早就已經被他拿到黑市裡轉手賣掉了。然後拿了上面的搭扣偽造一串假的來敲你竹杠。」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然後用虛弱的聲音回道:「是警察找到的?」
「在沃爾道的車上發現的,但具體過程他們沒有詳細說明。我們之間達成了一項協議。你看看明天的早報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看來我也沒什麼話好說的了。我可以拿回那個小搭扣嗎?」她說道。
「當然,你明天有空到『紳士俱樂部』的酒吧那裡跟我見一面嗎?」
「你真是太貼心了。」她拖著調子說道,「沒問題。弗蘭克還在外地開會沒回家。」
「那些沒完沒了的會議真是令人耗費心力。」我說。然後我們互相道別掛了電話。
我撥通了一個西洛杉磯的號碼。他還在那裡,和那個俄羅斯女人在一起。
「你明早就可以給我寄一張500美元的支票了。」我說,「或者直接寄到警察援助基金會那裡去,如果你願意的話。反正那裡是它的最終歸宿。」
關於哥白尼克的報道佔了早報整整三頁的空間,報紙還刊登了他的兩張照片和半頁專欄採訪。關於31號公寓的棕色皮膚小個子男人的事根本沒有出現在報紙上。公寓房屋協會這邊也進行了很好的善後公關工作。
吃完早餐后,我出外散心。昨天颳了一天的狂風終於停了,天氣變得涼爽舒適,空中還縈繞著一層淡淡的薄霧。略帶灰色的天空看上去美麗宜人,掛在上面的雲層似乎觸手可及。我開車到市區的商業大道上,找到其中最好的珠寶店走了進去,將手中的珍珠項鏈放在店裡打在天藍色柔和燈光下的黑色法蘭絨襯布上。一個穿著翻領襯衫和條紋褲子的店員走了過來,漫不經心地低頭看了它一眼。
「這串珍珠怎麼樣?」我問道。
「對不起,先生。我們店裡不做珠寶鑒賞。我可以給你推薦一位珠寶鑒賞家。」
「不要開玩笑了,它們可是荷蘭產的珍珠。」
他俯下身子,將項鏈捧起靠近燈光一些,一臉不置可否的樣子端詳起來。
「我想用這個搭扣做一串跟這個一模一樣的珍珠項鏈。要儘快交貨。」我說道。
「怎樣子的?跟這串一樣嗎?」他頭也不抬地說道,「他們不是荷蘭貨,是波西米亞那邊產的。」
「好吧,你能仿製一串一模一樣的出來嗎?」
他搖搖頭,將放著項鏈的天鵝絨布鄙夷地推到一邊,好像多看一眼會玷污眼睛似的。「可以吧,大概要三個月。我們這個國家不生產這樣的玻璃,如果你要仿造一串一模一樣的至少要等三個月的時間。還有,我們店裡根本不接這樣的活。」
「看你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想必工藝上乘。」我說。順勢將名片放到他的黑色袖子邊。「給我推薦一個會接這種活的人,最好不用三個月那麼久的,也可以不用完全一樣。」
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拿著名片走到櫃檯后。五分鐘后,他再次回到這裡,將名片交還給我,背後寫上了名字和一串電話號碼。
這是一家由一個年邁的黎凡特人在梅爾羅斯開的雜貨店,店裡貨品種類繁多,從嬰兒摺疊車到法國號角,從放在年代久遠到早已褪色的法蘭絨上的祖母珍珠長柄望眼鏡到44毫米口徑特製單動式六連發左輪手槍,這種手槍至今還有西部某些祖父是牛仔的維和地方官使用。
黎凡特小老頭頭上戴著頂無檐便帽,鼻子上還架了副眼鏡,一嘴濃密的鬍子。他認真研究了一下我手中的珍珠項鏈,搖搖頭遺憾地說:「20美元。基本上可以仿造出跟這串差不多的,但沒有這麼好,你懂的,找不到這麼好的玻璃了。」
「看起來有多像?」
他攤攤手。「我現在就告訴你真相吧。」他說道,「它們連三歲小孩都騙不了。」
「把它們儘快做出來。」我說道,「裝上這個搭扣,當然了,原來這一串也給回我。」
「沒問題,兩點鐘過來取貨吧。」他說。
午報上終於刊登了關於列昂·瓦倫桑諾——那個棕色皮膚的小個子烏拉圭人——的報道。他的屍體在某棟公寓被警方發現,現正立案調查。
下午四點鐘,我走進了紳士俱樂部的酒吧里。一路沿著狹長的前台前進,幾經找尋,我終於看到了一個獨自坐在桌子旁的女士。她戴著一頂帽檐極寬,淺底湯盆形狀的帽子。一身剪裁得體的棕色套裝,內搭線條簡潔的中性襯衫和領結。
我在她身邊坐下,將一個小包裹從桌面用手推到她面前。「你最好不要打開了。」我說道,「實際上你直接把它扔到垃圾焚化爐里得了。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睜著一雙看上去略帶倦意的眼睛看著我。手裡把玩著一個薄口玻璃杯,杯子里散發出陣陣清爽薄荷香味。「謝謝你。」她的臉色異常蒼白。
我點了一杯威士忌,服務員便走開了。「看到今天的報紙了嗎?」
「看了。」
「你做的事情被這個叫作哥白尼克的警官先生頂替得功了,所以他們沒有把你牽涉進去。」
「現在怎樣都無所謂了。」她說道,「不管怎樣,謝謝你這麼幫我。請你,請你把它們拿給我看看好嗎?」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串用餐巾紙草草包起的珍珠項鏈,越過桌子遞給她。牆燈上的燈光打落下來,恰好照在項鏈上,上面的銀質螺旋紋搭扣和鑲嵌的碎鑽閃閃發光。珍珠卻暗淡如白色皂塊,甚至連大小都不一致。
「你說得對。」她用毫無感情的語調說道,「這不是我的那串珍珠。」
服務員端著我的酒走了過來。她迅速將項鏈藏進包里。等服務員走遠后,她將項鏈從包里拎起再次細細端詳了一番。然後扔進包里,朝我露出一聲乾澀的苦笑。
我雙手撐著桌面,靜靜地站立了一會兒。
「像你所說的那樣,我會把搭扣留下來好好收藏的。」
我開口緩緩道:「你一點也不了解我。你昨晚救了我一命,我們之間也一度產生了火花,但那只有一瞬間,你還是談不上對我有任何了解。市區警局裡有一名叫依巴拉的警察,是一個十分友善的墨西哥男子。從沃爾道的行李中找到珍珠項鏈時他也在現場,你可以去找他問問證實一下……」
她回道:「別傻了,一切都結束了。只剩下回憶罷了。我當時太年輕了,所以無法放下這段感情。這可能是最好的結局,這一切都讓時間來彌合吧。我曾經愛過斯坦·菲利普,但他已經不在人世間很久了。」
我望著她,什麼也說不出。
她繼續平靜地說:「今早我的丈夫還向我坦白了一件一直隱瞞著我的事。我們馬上要離婚了,所以我今天看上去可能會有點悶悶不樂的樣子。」
「我對此感到很抱歉。」我蹩腳地安慰她道,「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大家有緣再見吧。祝你一切順利。」
我站起來,和她對視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說道:「你還沒有喝過那杯酒呢。」
「你愛喝的話喝掉它吧。酒里那股薄荷味濃到令人發暈。」
我單手撐桌又站了一會兒。
「如果有人敢找你麻煩的話,你儘管來找我。」我說。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酒吧。鑽進車裡發動車子朝西駛上日落大道,一路開到海岸高速公路上。一路上經過的地方到處都是被炙熱的狂風吹到枯黑掉落的樹葉和凋萎零落的花朵。
但大海看起來還是像往前一樣深邃而廣闊。我將車子開到差不多到馬裡布邊界的地方停了下來,下車走到路邊一處人家屋外,在籬笆里的一塊岩石上坐下。海里的潮水已經漲至海灘一半的地方,並且還繼續上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海草特有的咸鮮氣息。我靜靜地眺望了一會兒遠方的大海,然後掏出口袋裡那串波西米亞玻璃仿製的珍珠項鏈,將鏈子一端打的結解開,讓上面的珍珠一顆顆滑落到手中。
珠子現在全都鬆散地躺在我的左手上,我舉著它們,靜靜思索了一會兒,但其實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很確定。
「以此祭奠斯坦·菲利普先生。」我大喊道,「又一個裝模作樣的偽君子。」
我將手中的珍珠一顆顆砸向大海,它們掉落水中時在海面濺起陣陣水花,惹得那些原本靜靜佇立在海面的海鷗爭相飛起,朝水花激起的地方俯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