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兩全(上)
鄧名讓這些押送漕運的人錄下口供,每樣四份,然後打發他們持著自己和同僚的口供返回各自的駐地。多出來的一份鄧名派人送去重慶,在給高明瞻一夥兒人吃紅的同時,也向他們證明此次劫持漕運並非鄧名毀約,而是押送漕運的官兵監守自盜,明軍為了不被栽贓不得不進行自衛。
把這些清軍軍官遣散后,鄧名再次召集川軍的軍官商量下一步對策。如果鄧名能約束住部隊不去劫漕船,那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可既然大家已經動手了,把糧食和銀子都拿到了手裡,鄧名也就沒法還回去了,不然,不但黨守素和王光興以及他們的手下會覺得鄧名是白痴,李來亨和劉體純也未必願意,就是川軍官兵也會不滿——這可是上千萬兩的白銀和幾百萬石糧食啊。
「我們為什麼要打下瓜州?」在上尉以上的軍官大會上,鄧名再次向眾人提出這個問題。
「因為當帝國軍隊闖進一個人的家裡,要把看見的人打斷了兩條腿,然後再問他是不是強盜。如果不是,為什麼他要擋在屋裡,不讓我們進去。」不少軍官脫口而出,現在鄧名那幾句話已經傳播開了:「先動手,后提問。」
「等等,我是這麼說的嗎?」雖然乍一聽差不多,但鄧名發覺他的話好像遭到了篡改,他說的是回到自己的家裡,而不是闖進別人家裡。[
「提督就是這麼說的。」帝國軍官們異口同聲地答道,所有人臉上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好吧。」鄧名也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那你們認為帝國軍隊為什麼要立這個規矩呢?」
穆譚舉起手,早在鄧名做出處理后,他就思考了其中的原因:「當我軍發現可疑情況時,唯一正確的反應就是反擊,而不是思考我們是不是誤會了,否則就可能遭到突襲,導致我軍處於不利境地。而如果提督處罰、或是是沒有讚揚武少校和姜少校的反應,那下次遇到類似情況時,軍官就可能陷入猶豫,擔心又是一場誤會——即使前面一百次都是誤會,下一次遇到突然的情況還是應該先開槍后提問提問,否則就是對帝國軍隊不負責。」
「說得很好。」鄧名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需要補充的了,正像穆譚說的一樣,既然衝突已經爆發了,那鄧名就要支持部下把這仗徹底打贏了:「漕船已經不可能還回去了,那乾脆就打到底,把林啟龍徹底打服;如果半途而廢,那就是請求清軍寬恕我們的誤會,而現在則是清軍製造了誤會,我們寬恕了他們。」
不過既然漕運斷絕,就說明周培公對鄧名的圍剿已經宣告失敗,東南的情況即將失控,山東的清軍不太可能坐視。
「清軍渡過長江的可能性很小,不過如果讓他們沿著運河進入揚州周圍,他們就可以洗劫北岸,在把江北都搶光前,清軍不會因為補給問題而退兵。而我們則要保衛長江——保衛蔣國柱的領地!我軍會被牽制在江南,還不敢說蔣國柱、張朝會不會在我們與江北清軍對峙的時候背後捅我們一刀。」鄧名感覺唯一的辦法就是按照原計劃沿著運河北上淮安,御清軍於境外,不讓清軍進入富饒地區。
「但這是用我們的兵馬保衛蔣國柱的領地,」趙天霸認為明軍並不畏懼這樣一場戰鬥,以川軍的現有實力,可以與山東的清軍中央部隊正面抗衡,但他感覺這是為東南督撫們火中取栗:「沒有長江阻隔,戰鬥肯定會激烈,如果我們損失很大的話,東南這幾個督撫又會生出別樣的心思。」
鄧名承認趙天霸說的有理,眼下的情況讓他有一種熟悉感,軍官會議討論了半天,一時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散會後,鄧名才意識到,他面對的情況和鞏焴敘述的李自成進京的情況似乎有些相似。東南督撫就是首鼠兩端的降軍,而明軍扮演的角色類似當年的順軍:不戰而退可能會導致威信受到嚴重下挫,擔心東南會重新倒向清廷;而如果和清軍進行主力交戰,又擔心嫡系損失慘重,控制不住這些督撫。
「不知道這裡面會不會又有個吳三桂一樣的人物,」鄧名苦思再三,也拿不出特別好的辦法來,他很希望能夠驅使東南地方部隊去和滿清的中央部隊交戰,而明軍能夠作為觀戰的第三方。不過首先是東南方面未必肯公開倒戈,其次就算蔣國柱、梁化鳳派兵助戰,鄧名也擔心重蹈李自成在山海關的覆轍:「怎麼才能讓這些督撫真心實意地全力阻止清廷中央部隊進入東南呢?」
明軍主力從鎮江移師瓜州,同時鄧名傳檄四方,向江北官府和縉紳說明來意,讓他們不必緊張。
看到鄧名的檄文後,李來亨皺眉想了想,其中有一段稱劫奪漕運並非明軍本意,只是因為清軍監守自盜所以才不得不出手,稱這事處理穩妥后明軍就走,讓心向明朝的義士不要忙著起義。雖然鄧名說的是事實,不過李來亨感到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好像我們這仗打得有點彆扭。」
「虎帥剛剛有這種感覺嗎?」黨守素大叫一聲。此番出兵后,他就覺得沒有不彆扭的地方,完全顛覆了他對戰爭的理解。
「嗯,確實才反應過來。」李來亨大笑起來:「和提督合作的次數多了,已經對反常的事習以為常了,你別著急,幾年後你也會見怪不怪了。」
……
鄧名的檄文被抄送到山東后,傑書看了一半就投擲於地:「這種挑撥離間未免也太拙劣了,他以為我們會信嗎?」
漕運被明軍劫奪了,但明軍檄文里還裝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樣,好像他們是逼不得已。李國英撿起來仔細看了一遍,和鄧名做了幾年鄰居后,他倒覺得鄧名未必是在撒謊,如果這檄文上是鄧名的真心話的話,那東南的情況似乎比他想象得還要複雜。
聽說此事後,遏必隆也趕來傑書營中,和康親王一樣,遏必隆完全看不懂鄧名在說什麼。努力看了好幾次都宣告失敗,理解不了對方想表達的意思,輔政大臣終於也和康親王一樣勃然大怒:「這麼前言不搭后語的檄文,鄧賊勢必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見康親王和輔政大臣都認為鄧名的檄文法理解,李國英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現在江南的局面明顯已經失控,幾乎沒用多少時間,傑書和遏必隆就做出決定,立刻集結主力向揚州方向進發。如果鄧名嘗試圍攻南京的話,那他勢必要收縮兵力在南京城周圍,這樣清軍就可能在漫長的江道上找到一個地點,渡過天塹支援南京。
而北京在收到轉送的檄文和漕運被截斷的報告后,同樣對鄧名的聲明感到莫名其妙——明軍千方百計維持清廷的漕運,這麼荒唐的事情連三歲小孩都欺騙不了吧?[
但南京看到檄文後的反應和北京卻完全不同。聽說瓜州發生戰鬥后,蔣國柱和梁化鳳首先是不信,很難想象鄧名會主動違反和大伙兒的協議。早在檄文傳到山東之前,鄧名的通報就送到了南京,前後腳回來的還有一臉喪氣的南京漕運押送官。看過手下帶回來的幾份口供后,蔣國柱對梁化鳳點點頭:「果然不出本官所料,瓜州事變保國公也是迫不得已。」
消息傳到南昌、武昌時,張長庚和張朝的反應和蔣國柱差不多,都覺得鄧名確實有不得已之處。
這三處的漕運押送官都說他們劫點漕銀是為了孝敬督撫,緩解一下頂頭上司的燃眉之急,只是林啟龍策劃失誤,所以才招致明軍誤會幹涉。
不過鄧名也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他答應拿出總計一百二十萬兩的白銀給購買債券的人吃紅,此次事變的罪魁禍首林啟龍就分到了二十萬兩漕運總督手下沒有什麼兵馬,沒法搞大肆攤派,所以現在債券都還在他手裡。雖然銀子不是很多,不過總算是看到回頭錢了。
最高興的就是最遲收到消息的重慶,當通報和給他們的紅利送到時,高明瞻一夥兒冠相慶:「真不愧是鄧提督,就是言出必行。」
南京、南昌、武昌三處可不像重慶那樣高興,這三位督撫持有的債券最多,分紅也是他們拿得最多,但他們手下的將領或多或少也都能得到點銀子,這讓他們都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
最早收到分紅的是蔣國柱,鄧名表示漕銀已經分了,所以他沒法還了,不過若是蔣國柱肯自掏腰包再送一次的話,他可以放第二批漕船安全通過。蔣國柱當然不會當這種冤大頭,而且鄧名的分配方式他一點兒也不喜歡,蔣國柱更希望鄧名直接把銀子給他,由他來負責分配手下。
當然,蔣國柱不敢把鄧名分給他手下的銀子要回來鄧名給錢,兩江總督攤派了債券還要把分紅收上去,那江南的軍隊肯定會離心離德了。不過,聽任鄧名這樣給兩江部隊發錢,那蔣國柱擔心自己的人馬會被鄧名收買過去了。
「早知道就不把債券當做折鈔發下去了。」蔣國柱感覺債券可能成為他堡壘上的空隙,給鄧名滲透他軍隊的機會。不過若是不攤派債券,蔣國柱又感到經濟上可能會堅持不住:「嗯,奏銷案和明史案我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哭廟案也可以翻案,只是我要小心點,事先和鄧名溝通一下。等我撈到這筆錢后,就把債券的攤派停了,不能給保國公提供一個收買我的軍隊的借口。」
想了一下,蔣國柱決定還是再等等,一旦山東的中央部隊南下,鄧名肯定要對自己更加客氣,這樣蔣國柱也不用怕鄧名藉機敲詐勒索,只要抓住時機達成協議,蔣國柱對鄧名的信用還是有信心的。
這次鄧名煞費苦心地解釋瓜州事變,更讓蔣國柱意識到對方對信用極為重視,生怕東南督撫懷疑他主動毀約。
和南京不同,武昌可沒有什麼文字獄的打算,但張長庚對軍隊的重視程度不在蔣國柱之下,所以他也陷入兩難困境。沒有橫財可發的張長庚不能不把債券當做折鈔發下去,但這樣鄧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給湖廣的綠營將領發銀子,張長庚如果公開阻止的話,得罪的人就海了去了;如果私下溝通的話,鄧名就算答應不發銀子了,但只要對湖廣綠營透露一下,說這是因為張長庚的要求,那就會讓湖廣總督成為眾人怨恨的對象。
想了很久張長庚也拿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來,最後只能再次祭出法寶那就是寫信給剿鄧總理周培公,責成他替張長庚分憂,在不加劇武昌經濟負擔的情況下,堵住這個可以被鄧名利用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