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節 升級(上)
大順禮政府尚書鞏焴,崇禎四年進士,任官河南,他在任上不顧朝廷頒布的考成法廢止了三餉,治下數十萬百姓因此減免賦稅得以活命。當時的河南,因為崇禎政府的橫徵暴斂而赤地千里、易子相食,而鞏焴管理的地方竟然沒有出現飢荒——鞏焴為了不讓老百姓餓死而拒絕執行崇禎皇帝的稅收政策,顯然不是什麼忠臣孝子,最後被朝廷罷官。他在臨行前,把自己的積蓄盡數捐給貧民。在鞏焴辭官后,他曾經管理的各縣也先後陷入飢荒,最後和其他河南地區一樣反抗官府,響應闖軍。
在鄧名的前世,網上一些對鞏焴的描述相當有趣,稱鞏焴返回陝西老家后並沒有接受李自成的任命,並且在李自成入北京后,鞏焴巧遇懷孕的崇禎妃子並竭力掩護著——沒有接受李自成任命的鞏焴又是怎麼到的北京,難道是跟蹤大順軍去的嗎?
崇禎十五年,李自成採用牛金星的策略,據河洛以窺天下。河南的局勢讓明廷驚恐不已,地方府縣聯合上書崇禎天子,要求啟用鞏焴為河南巡撫,挽救危局。但崇禎皇帝下旨后,鞏焴卻不肯上任,稱皇帝橫徵暴斂、朝廷殘民以逞,已經是窮途末路、人神共憤。李自成攻克西安后,請鞏焴出山相助,鞏焴欣然出任大順禮政府(大順改六部為六政府)尚書。
見到李自成后,鞏焴當面提出明太祖定下的八股文多有不妥,建議李自成在新朝的科舉考試中廢除八股改為散文,以免鉗制考生——文章應當注重內容,不該拘於形式。李自成對鞏焴的提議大為讚賞,攻入北京后就讓鞏焴負責廢除八股的具體事宜。不過這項解除思想閹割的改革和廢停太監一樣,都因為李自成的速敗而流產,以八股文取士和閹割活人的制度均被入關的滿清予以恢復。
李自成稱帝的三次勸進活動鞏焴都參與其中,尤其是他跑進明太廟燒毀了明朝歷代神主的牌位,為此遭到了士林的痛罵。在李自成退向陝西的時候,鞏焴也跟著順軍一起撤退。李自成敗給阿濟格,不得不撤出西安后,鞏焴與李自成分手,獨自留下在陝西與清軍打游擊。在其後的十五年裡,鞏焴自學成才,成為了游擊戰專家,在鄧名的前世他堅持抵抗到順治十八年,比永曆政權和李定國還多堅持了三年,最後被甘陝綠營團團包圍。此時已經六十八歲的鞏焴依舊能夠騎馬、射箭,雖然不是李來亨、袁宗第、劉體純這種闖營的嫡系,但鞏焴同樣不肯投降,堅決抵抗,最後被清軍放火燒死在山中。[
而在這個時空,因為鄧名的影響,使得吳三桂手下的陝西兵遲遲不能返回西北,後來更因為鄧名不斷的打擊,讓陝西綠營不得不繼續向四川增派部隊而沒有餘力圍剿鞏焴。結果鞏焴不但沒有兵敗身死,反倒讓他找到機會離開游擊區,跑去夔東找到了馬騰雲。
(筆者按:說兩句個人看法,李岩這個人是虛構的,筆者有種感覺,那就是鞏焴很像是李岩的原型,才兼文武,很得李自成的器重,而且出身士大夫階層卻與明廷決裂;甚至就連李自成兵敗后對李岩這個虛構人物的猜忌情節,也能在李自成和鞏焴的身上找到影子:在李自成退回陝西的時候,身為禮政府尚書的鞏焴製造龍袍,負責籌備李自成的祭祖禮儀,而在披上鞏焴督造的袍子后,李自成突然感到遍體生寒,一時間手足僵硬,好久以後才恢復過來。事後李自成檢查鞏焴給他的龍袍,看到上面有山紋,就怒斥鞏焴是使用巫蠱之術,想移兩座山壓自己的肩膀來詛咒自己,幾乎當場殺了鞏焴,經過劉體純等人苦勸得解——當時李自成屢戰屢敗,袁宗第的戰略預備隊都從湖廣調回北方,依舊法擊退阿濟格,心情大概是非常之糟。筆者又按:惠世揚這四朝元老、三國元勛的奇葩,在這個時候差不多該百歲了,筆者就是讓這個東林黨棍露下臉不埋沒了他的風采,很快就會給他配發盒飯。)
「皇上(闖王)離開陝西后,我一直聯絡豪傑,盼著皇上早日打回陝西去。」想起李自成的突然亡故,鞏焴忍不住又是一陣嘆息。
「什麼是書院,那是和授予功名有關的地方,這種地方怎麼能不全力爭奪?」鞏焴接下來又教訓袁宗第道:「現在川西沒有科舉,那什麼人能夠做官?當然是書院的學生才能做官。而四川書院里,鄧名並不指定教材,完全放任祭酒自行定奪,自古以來就沒有哪個書院的祭酒有過這麼大的權利。將來川西的官員勢必都是書院祭酒的門生。這種要害之地,怎麼能不拿在手中?」
袁宗第聽得愣住了,轉頭望向劉體純,後者點頭道:「尚書一到我的營中,就問了三天三夜的保國公,來的路上也為這件事把我、老馬、小老虎都罵了。」
「叫鄧名就好,反正那也不是他的真名。」鞏焴截斷了劉體純的敘述,不耐煩地說道:「以我之見,誰掌握了四川書院,誰就掌握了將來川西的吏治。此乃兵家必爭之地,你們居然會對此不聞不問,將來豈不是要死葬身之地?還會連累到鄧名。」
這時袁宗第終於琢磨出不對勁來,當年鞏焴帶著人衝進明太廟,燒了明朝歷代的天子神位,這種事情他都辦下來了,身為三太子的鄧名,就算能赦免參與逼死他父皇的劉體純都未必會赦免鞏焴,這個人又怎麼敢來投奔鄧名?
「這個書院的祭酒當然應該由老宗師來坐。」鞏焴繼續對袁宗第大談他的構思:「右平章要坐這個位置,誰敢說個不字,又有誰能說得出個不字來?」
「老朽年事已高……」雖然早就和鞏焴商量好了,但惠世揚還是打算在大家面前謙虛兩句。
「老宗師老當益壯,還能騎馬呢。」鞏焴不由分說,一句話就把惠世揚給堵了回去:「再說老宗師也不用事必躬親,日常瑣碎事務自然有我和陳祭酒代勞。老宗師也不是要搶陳祭酒的位置,只是在書院里再增加一個大祭酒罷了。」
鞏焴本人並不打算討要什麼位置,反正只要能進到書院就行。鞏焴能文能武,治理過政務、點選過學子、還打了十幾年的游擊,自問就算沒有個能壓人的頭銜,也能鎮得住場面,收攏得了書院里的人心——這樣還能避免給人留下一個爭權奪利的印象,導致那些陳佐才教出來的學生對自己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
惠世揚微微頜首,不說話了。要不是為了這個大祭酒、老宗師的江湖地位,他又何必以百歲高齡陪鞏焴南下呢。惠世揚是人老心不老,正如鞏焴剛才所說,四川書院的權力之大聞所未聞,以往皇帝絕對是要把這種門生人脈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心裡的——但既然已經從鄧名的手指縫裡流出來了,那誰撿不是撿呢?在沒有科舉考試的時候,書院是唯一能獲得出身的地方,只要能當上大祭酒,哪怕只有一天,惠世揚死也能瞑目了,也不用擔心將來逢年過節時的五牲孝敬了。
鞏焴依舊在高談闊論著,如何替鄧名選拔人才,如何在潛移默化中讓所有書院的學生也就是未來的朝廷官吏都傾向於大順。袁宗第越聽越是心中惶恐,一個可怕的猜測從心底里浮了出來,最後他忍不住問道:「尚書覺得保國公不是明宗室嗎?」
「鄧名不可能是明宗室,他要是的話,怎麼會這樣信任重用你們。」鞏焴彷彿聽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一般,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朱明的宗室,既沒有這個度量也沒有這個膽色,我覺得鄧名肯定是皇上之後。」
「啊!」雖然對這個回答早有預料,但袁宗第還是吃驚地叫出聲來。
「太……」袁宗第本來想用「荒謬」或者「可笑」來形容鞏焴的猜測,但最終還是忍住了,他環顧了李來亨、劉體純、黨守素和馬騰雲一圈,發現他們都神色不變,顯然鞏焴已經和他們通過氣了,而且居然還得到了他們的認可。
「如果是闖王之後,他為什麼不對我們明說?」袁宗第有很多疑問,一張口就把其中最大的不解之處說了出來。不過袁宗第知道劉體純他們肯定也提出過同樣的疑問,而從另外四個闖營將領的臉上看,他們都已經被鞏焴說服了。
「制將軍可曾聽說過,韃子那邊謠傳說鄧名很熟悉紫禁城大內,好像還會幾句滿語。」鞏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反問道。
「稽之談。」袁宗第不屑一顧地說道。對於類似的謠言,袁宗第從來都是付諸一笑,一點兒也沒有往心裡去過。鄧名連韃子皇帝都宰了,這得有多蠢才能相信他是出身滿清高層啊。[
「我看未必,」鞏焴露出了微笑:「如果沒有這樣的傳言,我還不敢確認鄧名就是皇上之後。」
「此話怎講?」袁宗第滿臉的狐疑之色。
「熟悉韃子的大內,預先知道韃子的動靜,在韃子內部有熟人和情報來源,聽說還能講幾句韃子話,身懷稀有之物,對韃子的心思揣摩得也相當不錯,剃起頭來也沒有什麼彆扭……」鞏掰著指頭把有關鄧名的傳聞一個一個地數過來,有些還是袁宗第和李來亨提供的:「……對闖營十分照顧,不願意吐露身份,罵起崇禎來不假辭色,而且還反覆聲稱我大順弔民伐罪、替天行道……」
幾乎把鄧名所有的令人不解之處都羅列了一遍后,鞏突然提高了聲音,大喝道:「制將軍,你可還記得鄧師傅?」
「鄧師傅?」袁宗第臉上只剩下了迷惑,他還真不記得李自成特別器重過哪個姓鄧的士人。
「鄧師傅?」袁宗第又輕聲念叨了一遍,突然,他的眼睛驟然睜大,不知道這是他今天第幾次發出驚呼了,但這次確實最為響亮,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啊,難道是鄧師傅!」
鞏抿著嘴,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洞悉萬物的得意之情,向著袁宗第重重地點了點頭。
「不錯,不錯。」袁宗第感到骨骼好像一下子散了架,所有的力氣都被抽離了身體,讓他不得不扶著桌子緩緩坐回椅子上。這樣一來,那些看上去荒誕不經的謠言,也一下子全部合理了。沒錯,鄧名當然應該非常了解北京,當然會和滿清上層熟識,至於會講幾句滿語也是再正常不過袁宗第突然發現,這些本來被他認為是最可笑不過的謠言,現在都變得順理成章,如果鄧名沒有這些關係才是真的不可思議。
「就是年紀……」袁宗第又是一聲輕語。
「皇上在西安就納了貴妃了,制將軍遇到他時他十六歲,少年老成,看上去像二十歲也不是不可能。」鞏再次做出了斷言,他目光一轉落在了李來亨身上:「那麼他就是少主的小堂叔。這沒什麼,我們大順不是有定武舊例嗎?只是鄧名他不知道罷了,生怕一吐露實情就是兄弟反目成仇。」
韓主定武,包括清廷在內很多人都認為這不過是文安之用來鼓舞人心的一個策略而已,只有極少數的夔東核心人員,才知道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沒有異議,」李來亨當即表態:「如果真是我的小堂叔,我願意遵守定武舊例,如有異心,天打雷劈。」
「好,接下來就要看他是不是皇上之後。這次的書院之爭,也可以幫我們瞧得明白一些。如果鄧名不是皇上之後,他肯定不會支持我們插手書院與那些擁護明廷的人唱對台戲吧?」
……
鞏主持的闖營萬縣密謀瞞過了奉節的文安之,後者根本不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四川。
而身處漩渦中心的鄧名,更是對此事一所知。這個時候他正和剛剛返回四川的李星漢、任堂等人在峨眉山,一邊討論著此次遠征東南的過程,一邊欣賞著峨眉的俊秀。
「峨眉天下秀,果然是名不虛傳,可惜我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啊。下次再來吧,下次一定要挑個春暖花開的時候。」鄧名不知道成都已經是暗流涌動,闖營眾將和江南士人都蓄勢待發:「我得馬上趕回都府。這次的帝國議會上,估計大家會要我們再次出兵東南,援助山東、廣東的義軍了。」
四川的發展速度越來越快,為了保證新移入人口的就業,保證政府的收支平衡和各個階層的利益,四川必須要不停地繼續發動對外戰爭,保護和贏得商業利潤,通過軍費賠償等手段從清軍控制區獲得資源和資金。
這種壓力甚至給鄧名、趙天霸、任堂、穆譚這樣的高官以騎虎難下之感。劉晉戈、袁象、熊蘭等人也都和鄧名說過,他們不敢想象遇到嚴重挫折的後果。不過這些人也以年輕人特有的樂觀來看待這個問題,趙天霸在四川高級官員的內部會議上聲稱:既然已經是騎虎難下,那就不要再想跳下虎背慢慢來、穩步走了,就騎在虎背上跑下去吧,直到贏得天下或是摔得粉身碎骨這個發言引起了普遍的共鳴,劉晉戈、袁象、熊蘭還有軍方的高級軍官人人喊好。
「這事毫疑問。」任堂聞言想也不想地說道:「都府、敘州都嘗到了甜頭,食髓知味怎麼肯罷手?不過這次他們事先大概會商量好如何分配戰果。」
「紅利按照投資的比例分配,我想不出比這更合理的分配模式了。」鄧名甚至有種感覺,那就是川西集團對戰爭的態度就像是癮君子對毒品的依賴一樣,發作的間隔越來越短,而且也越來越難以滿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