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節 宿命(下)
鄧名覺得反正已經對東安郡王朱盛蒗說過了,也不介意對晉王李定國再重申一遍。鄧名堅決不承認自己是宗室,又說了一次對朱盛蒗講過的那些話:自己的出身是北方人,在南下的途中遇到匪徒襲擊,導致失憶等。當然,現在這套說辭和鄧名初見袁宗第時已經完全不同了,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裡,鄧名不斷地補充細節,給故事去蕪存菁,讓它變得越來越豐滿可信。
不過鄧名這個修改過的故事依舊沒能騙過朱盛蒗,再給王光興的信中,東安郡王一口咬定鄧名是楚王之後武皇全文閱讀。李定國的態度倒不像朱盛蒗那麼堅定,如果鄧名不是宗室那麼當然最好,這樣鄧名對永曆和西營的威脅就會小很多。只是從趙天霸的報告看來,鄧名不是宗室的可能性很小,現在鄧名堅決否認,甚至為此編造故事(晉王也不太信),在李定國看來只是對方的一種表態而已。
「那些流言統統是謠傳,」鄧名繪聲繪色地講完他曲折的投川經歷后,再次向李定國保證:「除了萬縣一戰為了鼓舞士氣,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冒稱過宗室。在萬縣打完那一仗以後,我立刻就向將士們說明了,還向文督師請罪了。」
萬縣一戰的經過李定國也聽趙天霸仔細地描述過,知道鄧名採用了鮮為人知的朱棣的謀略,還讓趙天霸承擔了其中最重要、最關鍵的任務。
「我並沒有問韓王的意思,那個韓王是假的,文安之早就向朝廷報告過,天子也是知道的。」李定國沒有說話,只在心裡琢磨著:「但少唐王是怎麼回事?他卻絕口不提!」[
鄧名當然不會提,因為少唐王和三太子一樣,都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別人認證的。
「那麼,本王曾經提到過要為鄧提督請爵一事,應該沒有任何問題吧?」李定國覺得鄧名是在繼續表示他絕不內訌的姿態,不承認宗室的身份顯然是杜絕內訌的最有效的辦法。如果有人把黃袍披到鄧名的肩膀上,那麼形勢就會變得和孫可望篡位時一樣,李定國不想內訌也別選擇。
「當然沒有。」鄧名沒有絲毫的遲疑。雖然他不知道李定國心裡的念頭,但很清楚這個提議是絕對不能含糊的問題,要想消除成都、昆明的隔閡就一定要接受。哪怕鄧名真的是宗室,為了明軍的聯盟也要委曲求全地接受。再說鄧名明明也不是宗室啊,有什麼可委屈的。
鄧名發現自己好像又一次產生了精神分裂的癥狀,急忙把騰起來的那一絲莫名其妙的感覺驅散,向李定國拱手道:「多謝大王了。」
「份內之事。」李定國代帝監國,舉賢用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今天和鄧名的談判比預計的還要順利。李定國把眾人都喊了回來,一見到大家就說道:「本王想為長江提督向朝廷請爵,鄧提督十分謙遜……」
李定國看了鄧名一眼,確定對方沒有反對的意思,就把剛才二人達成的協議公諸於眾,陳佐才、白文選等人的臉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驚訝神色。鄧名既然接受了爵位,那至少短期內是法反悔了,就是將來再把自己的宗室身份翻出來,也會被動得多。
「兩下江南,擊斃韃子皇帝、洪承疇和胡全才(關於鍾祥一戰的經過,趙天霸也向李定國報告過了,當然名義上還是屬於鄧名的功勞),就是用親王酬勞也不為過。不到二十二歲就當上了親王……」李定國心裡琢磨著,目光在鄧名的臉上掃了一下:「還都是因為武功得來的。就算他真的沒有宗室身份,這事也了不得啊,將來再立功怎麼辦?只好請封郡王了,還不知道能夠等幾年。」
李定國已經打定主意要派使者去成都,這是對於鄧名表現出的姿態的必要回報,而且對抗清聯盟來說也確實有實際上的益處。對奉節的那個委員會他只裝做沒看見。在李定國看來,委員會的作用只是把矛盾爆發的時間遲而已。遲早總有一天,隨著滿清的瓦解,委員會的壽命也就到了盡頭,那個時候大家還是要一較長短,決定誰才是真正的中國之主。
「不過那個時候至少韃子是被打敗了,總比現在亂戰一團,最後統統被韃子消滅了要好。」想到可避免的未來,李定國也感到有些遺憾,不過他也暗暗慶幸,至少還可以和鄧名並肩作戰一些日子:「陳佐才只是沐天波手下的一個小把總,鄧名不仗勢欺人,而是和他認真地講理;那他在奉節肯定也會講理的,論是建昌還是虁東的眾將,可都要比陳佐才的地位高多了;年紀輕輕就這麼有度量可真罕見,只可惜天二日啊。」便是英雄相惜,遲早也要刀劍相對,李定國不願意想得太深、太遠,但他知道這就是大一統的規則,所有英雄的宿命。
「嗯,剛才晉王提到了現在有一些流言。」看到眾人投過來的目光,鄧名知道他們也受到了傳言的影響,有必要再次強調一下,徹底打消昆明官兵的顧慮:「我不是宗室,那一次為了打敗譚詣、譚弘,我是不得已而為之,除此以外我從來沒有自稱是宗室,也不知道這些傳言到底是怎麼流傳起來的斬仙。」
失憶的故事沒能說服朱盛蒗和李定國,同樣也說服不了白文選他們,不過昆明的武將們和李定國一樣,沒人會想真的捅破此事。只有陳佐才冷笑一聲:「提督失憶,這正是方便的說法。今天接受了朝廷的爵位,以後該想起來的時候就可以想起來嘛。」
賀九義和馬寶都向陳佐才怒目而視,這裡面的道理誰不知道,你一個讀書人連禮尚往來都不懂嗎?鄧名已經表明他不會在這個緊急關頭挑起事端、引發內訌,昆明方面為什麼還要咄咄逼人?
「我雖然有些事記不清了,可是我姓鄧不姓朱,這點毋庸置疑!」鄧名依舊沒有生氣,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千真萬確,絕對不會有假!終我一生,我都絕對不會冒認宗室,若有半點虛言,天地不容!諸位都是見證,我這番話還請諸位幫忙傳開,以消除流言。」
白文選等將領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鄧名這是發誓永遠不與永曆爭奪皇位,對一個年輕而且立下蓋世武功的宗室來說,這是多麼可怕的誓言啊。
就是對鄧名最看不慣的陳佐才,這一刻也愣住了,胸中湧起一股難言的激動之情。如此視權勢如糞土、一心報國的宗室讓陳佐才感動得差點落淚。但片刻后,陳佐才就收起了自己那份感動之情,又想到:「不對,他言不由衷。若是真心如此,那他為何還要建立那個委員會呢?」
鄧名的誓言同樣讓李定國頗為驚訝,不過很快李定國就意識到這依舊是姿態,是為了儘可能地團結抗清同盟。當然,鄧名的心胸是非常了不起的,但皇位,自古以來沒有人能拒絕它的誘惑——不僅是誘惑,也是威脅,如果放任你的敵人坐上它,那就是死路一條。就算鄧名現在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他遲早也會認識到的。就算鄧名自己看不清,他的部下也會幫他看清的。論人品、心胸、度量、氣概如何,最終仍是你死我活,這是劉福通、張士誠等所有英雄人物都法逃脫的宿命——如果有人能夠逃脫,那也就不是宿命了。
「畢竟是多年以後了,甚至是幾十年以後了。」李定國想到這裡,就把對未來的憂慮拋於腦後,告訴部下他立刻向朝廷為鄧名請爵,同時向成都和奉節派去使者。李定國看看天色,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笑著問鄧名道:「鄧提督餓了嗎?」
「確實是有些餓了。」鄧名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來雲南之前,聽說有一種叫雞棕的蘑菇很有名,不知道大王這裡有沒有。」
鄧名前世有個表親在楚雄,據他說雲南人**棕,三條街都能聞得到香氣,鄧名慕名已久卻一直沒有時間去趟雲南,倒是穿越後有機會來昆明走走。上次來昆明只顧四處放火、假傳命令,忙得不可開交,沒找到機會向吳三桂或是趙良棟要一些。[
「鄧提督好見識。」李定國豎了一下大拇指,笑道:「本來還想向鄧提督一下,原來根本不用。我們先去吃飯,有事明日再議。」
「沒有別的事了,」鄧名微笑道:「該說的全都說完了。來昆明一趟不容易,不把正事說完,吃飯也不踏實啊。」
「鄧提督要在昆明呆多久?」馬寶問道,他不知道鄧名的潛台詞是不是立刻要走。
「多呆一些時日吧,」鄧名答道:「上次我來昆明的時候事情太多,也沒機會在昆明這裡轉轉。」
上次鄧名也和馬寶遙遙對答過,不過沒有機會面談,這次正好聊一聊那晚的驚險,感慨一下當時相見不相識。
晚宴其樂融融,氣氛一直都很融洽,直到鄧名隨口說道:「我在成都辦了一些書院。」
這話出口后,屋內的空氣頓時為之一冷,但鄧名絲毫沒有察覺,把話繼續說了下去:「請了一些先生,教成都的孩子們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