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威壓(下)
李國英一直站在重慶城樓上,身邊站著他的標營軍官和衛士,看到鋪天蓋地而來的川西水師后,這些標營官兵都張口結舌,戰慄不已。就算是川陝總督本人,此時藏在袖口下的手指也因為緊張而變得僵硬。
陝西的造船能力不強,多年以來主要是造一些木排、舟楫,在嘉陵江上運輸輜重。至於戰艦也沒有特殊的設計,只是相對較大、較結實而已——對於四川的明、清兩軍來說,運輸船一樣可以當作戰艦使用,反正雙方的主要交戰模式就是跳幫,連弓箭和撞擊戰都比較少。嘉陵江的清軍水師一直是以水平相當的袁宗第部為假想敵的,李國英因為資金緊張,不能放開手腳生產船隻。
而眼前明軍的川西水師則與清軍的嘉陵江水師完全不同,與明軍的大艦一比,清軍的船隻就好像小漁船一般。李國英很清楚,憑藉陝西現在的造艦能力,就是給他十年時間也休想組建起一支能夠對抗川西水師的艦隊來。
明軍的頭一艘戰艦已經越過了重慶,繼續向上游駛去,李國英看到每一艘明軍船隻的船體都深深地陷入水面,沒有一艘船是空載。
「明軍的船看上去得有二百艘以上,如果其中裝的都是士兵的話,這些船上還不得有六、七萬大軍?」李國英臉上仍是一副沉著的表情,但心中已經是驚駭萬分:「而且鄧名的船還沒有開完,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船呢。」[
如果這些船中沒有裝滿士兵的話,那就意味著明軍擁有大量的輜重,只要看看川西水師的規模,李國英就很清楚他絕對法與鄧名進行一場消耗戰。
任堂站在船尾,看著剛剛被拋在身後的重慶城牆,他把右臂筆直地高高舉起,準備向身邊的鼓手發出命令。
第一次從武昌返回時,明軍士兵擊鼓而過,但也就是那一次而已,以後每次途徑武昌的時候,鄧名為了和張長庚維持關係,從來沒有再進行過類似的示威。不過在九江、在安慶、在池州、在南京、鎮江和揚州等地,明軍一個不落地向那些城市擊鼓示威。用鄧名的話來說,這就像爆破漢陽的城牆一樣,是向滿清的地方官表達川軍的善意——讓他們知道川軍有攻擊他們的實力,只是因為滿懷善意才沒有付諸行動——第一次聽鄧名這麼對周培公解釋時,任堂在心裡給自己的統帥送上了一頂「強盜」的帽子。以後每次鄧名釋放善意的時候,任堂就覺得長江提督的邏輯看上去更不像是正人君子所有的了。
「李賊負隅頑抗,罪不容誅。」由於李國英的頑固立場,導致明軍長江航運受到影響,不得不一次次地耗費巨資動員水師護航,因此任堂對李國英相當痛恨:「這次我們是向王明德等人釋放我們的善意。」
喊出這幾句話后,任堂就把手臂揮落,早就做好準備的鼓手立刻重重地敲起鼓來。
一艘接著一艘,明軍船上的戰兵們合作得相當默契,配合著鼓點,用手中的武器有節奏地敲打著船幫,和戰鼓聲融為一體。
咚,咚,咚,咚……
長蛇般的川西水師從重慶城外緩緩經過,鼓聲同時從東面和南面兩個方向衝擊著重慶的城牆。城上的清軍還好一些,畢竟能看到川軍正從江對岸駛過,而對於那些城中的綠營來說,鼓聲好像是從四面八方傳過來的一樣,整個重慶上空都瀰漫著震耳欲聾但又殺氣騰騰的咚咚聲。
駐紮在重慶的滿洲八旗已經有三百多人了,幾個滿洲軍官走上城頭看了一陣,接著又先後返回滿八旗的駐地中,一個個臉色都陰沉得可怕。
鼓聲還在不停地響著,頭頂上的空氣彷彿也有節奏地顫抖。聽起來好像鼓聲不斷地向西,遠離重慶而去,但新的鼓聲又不停地靠近。整座重慶城被包圍在鼓聲中足足有一個多時辰了,一些滿洲八旗士兵忍不住問道:「到底外面來了多少船?」
一個剛從城牆上下來的滿洲軍官伸出出兩根手指:「至少這個數,而且還都是大船。外面才過去了五十多艘,還有得等呢。」
這時日頭已經偏西,又過了一個時辰后,黑暗降落到重慶的四郊,咚咚聲回蕩在寂靜的曠野里,充斥著整個天地之間。江面上的明軍毫隱藏實力的意圖,所有的船隻都點起明亮的火把,讓清軍能夠把它們看得清清楚楚。
在黑夜裡清軍又默默地聽了很久的戰鼓聲,終於有人忍可忍地大叫起來:「別敲了。」不少清軍士兵用手捂著耳朵,竭力想躲避那孔不入的聲音,其中既有綠營士兵,也有滿洲八旗的兵丁。
「已經過去了三百艘了。」城頭上,川陝總督李國英一動不動地坐在城樓前,和手下一起數著川西水師的船艦。眼前明軍的船隊連接成串,像一條火龍般一直蜿蜒到視野的盡頭,在那裡仍不斷生出新的紅光,向重慶緩緩而來,李國英他們知道,那意味著明軍更多的船隻。
背後城中的喧嘩聲變得越來越響亮,那都是被鼓聲驚擾得坐卧不寧的清軍士兵,他們藉助喧嘩聲來對抗著似乎永休止的戰鼓聲,並想驅散他們心中的驚恐和不安,不過他們的喧嘩只會引起自己和同伴們更大的恐慌。
喧嘩聲初起的時候,李國英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仍在默默數著從他眼前通過的明軍戰艦,當聲音響得超過界限后,川陝總督輕輕從口中吐出了兩個字:「壓。」
「遵命。」兩側的王明德和張勇同時躬身領命,帶著親兵快速從城樓上退了下去。很快背後的喧嘩聲就漸漸減弱了,等王明德和張勇回來複命的時候,李國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太多的表示。
明軍的艦隊繼續從重慶城前通過,一直到東方發白,最後一艘明軍帆船才經過朝天門前。
再也沒有新的鼓聲或是新的火光,城頭上的清軍將領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噩夢總算是結束了。[
幾個負責數船的親兵幕僚綜合了一下他們的數字后,向李國英報告。
「大小帆船共計五百五十六艘。」李國英對周圍的將領們說道:「裡面若是盛滿了士兵的話,怕不得有十五萬人?」
城樓上的將領們都一聲不吭,包括張勇、王明德在內,他們的內衫都被冷汗浸透了。滿城官兵中,不少人都快被連綿不絕的戰鼓聲給逼瘋了。
「如果裡面不全是士兵的話,那就是裝著幾百萬石的糧食、布匹,不計其數的戰馬、牛羊,或是數以百計的銃炮,還有足夠的葯子。」李國英輕聲把自己的話補充完畢,看了看眼前的將領們:「你們認為呢?」
「或許……」王明德低著頭說道:「鄧賊在船里裝的都是石頭,只不過想嚇唬我們。」
這話王明德自己都不信,但李國英卻重重地點點頭:「王將軍說得不錯,這些船都是空船,為了迷惑我們所以鄧賊把它們裝滿了石頭,速速把這個消息傳下去,通告全軍。」
……
在綦江,鄧名與部下們議論著炫耀武力的效果,這次對重慶的示威事先進行了精心的準備,船隻彼此間的距離也都拉得相對較大。
「對於關羽、張飛來說,誇耀兵力是沒什麼用的,反倒可能激起他們突襲的慾望來。比如文丑統帥上萬人的軍隊,旗幟連天接地,遮蔽道路,而關公不但不畏懼,反倒帶著幾個衛士直衝旗下,斬文丑於萬軍之中,下馬割其首級而還。」鄧名說到此處頓了一下,即使帶兵征戰多年,身邊的衛士也都是英雄豪傑,但遙想關羽的神威,鄧名仍是敬佩不已;後來關羽擊殺顏良時也差不多,當時顏良勇不可擋,逐退了率兵伏擊他的張遼、徐晃,張、徐二將逃走後,顏良和他的騎衛聲勢大振,一時竟有逆襲之勢。見關羽趕到后,顏良落荒而逃,但還是被追上殺死這種摧破敵膽的威名,鄧名覺得自己倒是有一些了。
「不過對於李國英這種穩健的老將,炫耀的效果應該不錯,我估計他不會再有膽量威脅我們的航運了。」
……
重慶,川陝總督再次上書朝廷,這次他明確而且公開地反對進攻成都。看到川西明軍的赫赫聲威后,大部分重慶將領也都不再惦記著朝廷承諾加派的軍餉,而是紛紛贊同退回保寧去。
以前在李國英的構思中,有一路清軍主力會沿著長江抵達敘州,然後逆岷江而上直取成都。在看到川西水師后,李國英馬上意識到這個戰略計劃完全是白日做夢。李國英向朝廷指出,當前最應該做的就是集中一切力量奪回江陵恢復江防,如果這個目標難以達成的話,那就應該全力鞏固岳州,想方設法地把長江航道攔截、堵死。
然後就是重建蘇松水師。只要一天清軍還法與明軍在長江的江面上對抗,那就不要動進攻成都的念頭。如果不是擔心甘陝綠營嘩然,李國英甚至想建議清廷削減給陝西的糧餉,集中物力於湖廣,哪怕為此暫時放棄保寧都是非常必要的。
第三十節 威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