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節 迎敵
鼓浪嶼,日光岩。
鼓浪嶼位於廈門島西南位置,距離廈門島只有千米之遙,正對著古浪鼓的就是廈門港,也是鄭軍水師的停泊地——這裡是一處深水良港,沉重的海船停泊於此也不擔心因為潮汐起落而擱淺。
鄭成功的延平郡王府在廈門島上,他平時都在其中處理公務,但操練水師時總會來到鼓浪嶼,登上日光岩的演練台。日光岩是鼓浪嶼這個小島上的一座山峰,山體幾乎就是一塊巨岩,沒有什麼樹木,日光從蒼穹上灑下,將整個山體照射得閃閃發亮。位於日光岩的頂峰,可以將包括廈門港在內的鼓浪嶼周圍海域一覽遺。平時鄭成功就會在日光岩上的水師操台訓練部隊,戰前這也會是他的指揮部。
相比鄧名的前世,這次陪伴在鄭成功身旁的,還有甘輝、余新等人。
「虜丑大舉駛出泉州港,正向金門駛來,看起來明天一早就會向我發起進攻,」鄭成功的表情看上去彷彿完全不似大戰在即,顯得十分輕鬆,對左右說道:「兩廣水師和耿賊的兵馬也已經到了,統帥是吳六奇。」[
吳六奇曾受永曆委任,執掌廣東水師,清兵進攻廣東時吳六奇帥兵倒戈,受到清廷嘉獎,以後一貫以鎮壓兩廣義師為己任,官運亨通,現在已經是提督兩廣水師的總兵。鄭成功攻打南京時,吳六奇趁機指揮兵馬攻擊南澳一代的明軍,這次又響應達素、施琅的號召,統帥兩廣水師趕赴廈門參戰。
「吳賊不堪一擊,」甘輝躍躍欲試,向鄭成功請戰道:「末將願帥戰艦二十艘,為大王逐退此賊。」
「不可,吳賊不是你的對手,但十分狡猾,他遇挫后必定退兵,多半不會和你死戰到底。」鄭成功搖搖頭,否決了甘輝的請戰,他遙指著東面金門方向的海域:「除了兩廣虜丑,還有達素統帥的水師,雖然他們海戰不是我們的對手,但人多勢眾,若是把他們打痛了,讓他們縮回泉州堅守不出,終究還是件麻煩事。」
此番清廷集合五省水師於福建,聲勢之大令鄭成功也有些忌憚,遠不像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麼鎮靜。
「若是上千艘敵艦都藏在泉州不出來,我們也就什麼都幹不了了,莫要忘了,鄧提督不但讓我們騷擾東南,還要本藩收復台灣。」鄭成功現在越來越感到他需要台灣這個安全的後方基地,他本來選擇廈門為基地,放棄福建沿海地區,就是為了能夠集中兵力打擊在清軍海防的薄弱環節上,而不需要為了防守大片陸上領土而分散兵力。但之前清軍就曾利用鄭成功水師外出偷襲過一次廈門,給鄭成功造成了嚴重的損失;這次清軍在福建集中兵力后,鄭軍立刻又被牢牢地釘在了廈門島上,不但水師主力完全不敢外出,連廈門島內正常的屯墾也受到了極大影響。
「等我們拿下了台灣,就不會想現在這樣束手縛腳了。」鄭成功輕聲說道,廈門終究還是距離大陸太近,清軍朝發夕至,鄭成功全部的家底和鄭軍的家屬都在其上,一旦受到威脅鄭軍就會被牢牢牽制住。若是把家屬和百姓都轉移去台灣,那麼廈門就從後勤基地變成一個前哨據點,清軍即使再在泉州大規模集結,也不會如今日這般形成攻鄭成功之必救的局面;而且留守鄭軍只要堅守堡壘等待支援就可以了,不必在島上處處設防,防守的壓力也會小很多。
但現在的問題是,只要清軍主力還呆在泉州,鄭成功就法開始對台灣的進攻,只能被動地與清軍展開對峙——或是主動出擊泉州,與在炮台和水營保護下的清軍水師交戰,設法將其殲滅在泉州。
「我軍以一島敵天下,小勝即是大敗,若是只能打退虜丑,擊沉他們十幾、二十條船,消滅幾百、上千個韃子,那中興大業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完成?」鄭成功問周圍的將領們道,他的問題讓所有的部下都言以對。
因此鄭成功不能滿足於小勝利,他定下的目標就是在廈門這裡消滅清廷的五省水師,重創達素帶來的南北綠營精銳。
「本藩心意已決,這次要放韃虜上岸。」南京一仗戰敗后,鄭成功的精兵從三萬多減少到不足兩萬,這點清廷肯定也很清楚:「韃子此番帶來的甲兵超過四萬,肯定會認為只要能登陸就能獲勝,也肯定會因此而斷定本藩會全力阻擊於他們於海上。」
鄭成功下令甘輝、余新各自帶兵負責把守廈門東岸和南岸,他剩下的一萬多陸戰精兵多半都部署在這兩個方向上:「你二人扼守險要,不讓登陸的韃子能夠順利進攻,本藩親自統帥水師,等消滅了虜丑的水師后,這些登陸的韃子不足為慮。」
放清軍上岸的目的有二,首先就是為了拖住清軍的水師,鄭成功擔心若是對方見海戰不利,就會主動撤退,那樣就有回到原先的局面上——大批的清軍呆在泉州,導致鄭成功不得不坐鎮廈門與其對峙。而如果清軍已經大批登陸,達素就很難在形勢不利的時候當機立斷下令撤軍,而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和鄭成功戰鬥到底,同時這也是為了讓清軍心存僥倖,認為他們只要能在海上多拖一會兒,已經登陸的清軍就能把廈門拿下。
甘輝、余新二人大聲領命。
接著鄭成功又向鄭泰下令:「你帶本部兵馬,前去金門駐守。」
「遵命。」鄭泰大聲答道。
「若是見到達素大軍從北面通過,切勿上前邀擊。」鄭成功叮囑道,他告訴鄭泰,金門一代明軍的任務就是監視而已:「同樣,吳六奇若是統帥兩廣水師從金門西面過來,你也不要去干擾他。在金門耐心等待,等見到我的信號后再衝出來,與我前後夾擊虜丑的水師。」
鄭泰接令,帶著本部兵馬離開鼓浪嶼,向金門開去。
目送鄭泰所部離開后,鄭成功把剩下的部將都叫道身邊,這些將領將與鄭成功一起,在廈門的明軍水師主力中作戰。
「施琅並非有勇謀之輩,也絕對不是什麼自大之人,本藩的厲害他更不是不曉得,要是他肯和本藩堂堂一戰,那才是怪事。不過就像本藩剛才說的,施琅多半也會認為一旦讓虜丑登陸就大勢已定,他一定會認為本藩會全軍出動,攔截他於金門海域。若是本藩所料不差的話,施琅多半會用想利用本藩急於攔截他,仗著兵多船多擺出分頭登陸的架勢,想迫使本藩分兵攔截——哼哼,等本藩水師分散后,他就會用韃虜的泉州水師和兩廣水師夾擊本藩。」鄭成功分析了一番敵人可能的策略,眾將聽完后都是臉色凝重,覺得若是施琅真用這樣的策略,那確實相當不好對付。[
「所以本藩才會決心放韃虜登陸。」這就是鄭成功戰略的第二個目的,雖然清軍中有施琅、黃梧這樣的降將,但總體說來清軍水師對廈門周圍的水文地理並不是太熟悉,一旦進行登陸就必然會發生一些混亂,有一些船隻也可能因為潮汐、水流的問題而偏移、擱淺:「我軍的水師主力就呆在廈門港這裡不動,韃虜四面登陸時,為了保護兵丁不遭到我們的突襲就會分散他們的戰艦。而遲遲看不到我軍的主力,韃虜也會心中不安,繼續向港口這裡開過來,想探察我們的虛實。」
位於廈門島西南的廈門港隱蔽在鼓浪嶼和本島之間,清軍需要繞過廈門島南岸才能逼近港口,清軍在運動的時候,鄭成功可以在日光岩上把對方的陣型、部署看個清清楚楚,而清軍對明軍的陣型則會是一所知。
「刨去運輸部隊,掩護船隻的那些,向這裡」鄭成功指了指腳下,繼續對眾將說道:「攻過來的韃子已經被削弱了不少,而且繞過來的時候他們會是一條長蛇陣,被我們迎頭痛擊的時候,施琅的旗艦視線還會受到廈門島的阻礙,看不清前面的戰況。」
鄭成功的戰略就是將計就計,他斷定施琅會想以登陸為威脅,迫使明軍處處分兵攔截,然後通過兩面夾擊來打垮鄭成功親自統帥的水師主力;而鄭成功的應對之策就是不理會施琅的威脅,讓他的登陸行為不但法分散明軍水師的兵力,反倒導致清軍水師力量的分散,而且也不給對方夾擊自己的機會。
「等虜丑繞過廈門南岸,被我們迎頭痛擊的時候,我就會發信號給金門,這時鄭泰從虜丑的背後衝出來,定要讓虜丑路可逃!」
說完了全部的戰略計劃后,鄭成功略一停頓,又望向周瑞、陳堯策這兩人,二將是鄭成功的水師部將,作戰勇敢,鄭成功常常會把艱巨的任務交給他們。
見延平郡王看過來,二人都一挺胸膛,等著鄭成功下令。但這次鄭成功卻猶豫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若是能夠在退潮時分發起攻擊,對我軍當然是最有利不過……」
退潮的時候,大量的海水從廈門海周圍湧向深海方向,鼓浪嶼於廈門之間的海峽洋流會變得很急。在鄭成功預案里,明軍會呆在廈門港附近,等清軍繞過廈門南岸,向北攻擊港口和明軍水師時才發起反擊,這時若是有自北向南的急速洋流,當然對明軍會非常有利,而且根據鄭成功的經驗,一般那個時候還會有比較強的北風,這對明軍水師來說更是如虎添翼。
「不過施琅對廈門周圍的水文很熟悉,他一定不會等到落潮時分才來攻打廈門港。」明軍的有利就是清軍的不幸,若是清軍在繞過廈門南岸時,突然遭到順風順水的明軍突襲,而本方還要在洋流里掙扎著調整隊形,局面肯定會變得非常糟糕。若沒有施琅在達素邊上,鄭成功還能盼望清軍自動犯下這種失誤,但現在顯然不可能,施琅一定會竭力避免。
「施琅一定會在漲潮時發起對廈門港的進攻,這時海水是由南向北流的,鼓浪嶼這裡的水速比其他地方還要快得多,逆流不利於我軍布陣,更不利於我軍追擊。」農曆初一的子、午時是廈門的落潮開始,卯時和酉時是漲潮的開始,以後每天順延半個多時辰,今天是七月九日,變成卯時開始漲潮,鼓浪嶼、廈門港的洋流從南向北越來越急,到午時停止,隨著落潮又變成從北向南,明天這個起落時間還會再向後遲半個時辰。
鄭成功估計施琅會在黎明時分發起攻擊,那時太陽在東面,若是明軍迎擊清軍的話,太陽在清軍背後,明軍的前方,對明軍顯然會比較不利。
既然鄭成功決定不前去攔截清軍水師,那施琅顯然可以長驅直入,早早就越過廈門島南岸向鼓浪嶼逼近,不幸的是,從辰時到未時,鼓浪嶼周圍的洋流都是對明軍不利而對清軍有利的從南向北。
「我軍的攻擊將在未時后發起,此時太陽也已經轉到了西方,在我軍的背後,從未時一直到落日,都會是我軍殺賊的好時機。」鄭成功平靜地敘述著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雖然延平郡王沒有說,但所有的人都很明白,在未時之前,論水文還是日光,都會對施琅有利。
「大王放心,末將一定奮勇殺賊,絕不讓施賊靠近鼓浪嶼。」周瑞挺直胸膛,慷慨激昂地對鄭成功保證道。
陳堯策雖然沒有說話,但也抿著嘴,重重地向鄭成功點了點頭。
「在未時之前,本藩不會給你們二人派出任何援兵。」鄭成功輕嘆了一聲,為了爭取勝利,有時他不得不付出一些犧牲,這次周瑞和陳堯策就是他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大王放心。」周瑞再次拍著胸脯,擲地有聲地保證道:「施賊便是有三頭六臂,也休想在末將前衝過。」
「本藩……」鄭成功琢磨了一下,給二人下了最後的判決書:「只能給你們二十條戰艦。」
「十條便足矣,」周瑞放聲笑道:「大王未免也太看清末將了吧?網不少字」
「還是二十條吧。」一直不出聲的陳堯策突然說了一句,他和周瑞一樣,已經有了為全軍犧牲的覺悟,從辰時到末時,整整三個時辰,他們要獨自對抗泉州水師。不但眾寡懸殊,而且日光對周瑞和陳堯策也非常不利,但他們卻一定要堅持六個小時,才能保證明軍主力不至於在時機還沒成熟的時候倉促出戰。陳堯策知道自己堅持得越久,就越能夠給明軍爭取到大獲全勝的機會,讓明軍的勝利變得更加輕鬆,傷亡也更小隻要犧牲不是沒有代價的,陳堯策就願意去付出,他還知道周瑞是想讓兄弟們損失得少一些,但如果沒能成功拖延住清軍,那犧牲得再少也是毫意義的。
周瑞聞言楞了一會兒,終於也點點頭,對鄭成功說道:「還是二十條吧。」[
「好,你們挑選一些船隻吧,然後報給本藩知曉。」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周瑞和陳堯策就趕來向鄭成功報告,他們已經挑選了本部的精兵強將,組成了明日的阻擊部隊。
「把將士們都帶來見本藩。」
四百名水手,還有精挑細選出來的一千船員輔兵,列陣於日光岩前,跟著他們的將領一起向鄭成功緻敬。
鄭成功看到周瑞和陳堯策的親族、家人也站在他們的身邊鄭軍中一向是父子、兄弟同船作戰。
「把你們的小兒子都留下。」鄭成功毫不猶豫地下令道。
「多謝大王。」周瑞把兒子都呆在身邊最顯眼處,就是有這個目的。
「還有你們也是一樣。」鄭成功對一千多明軍士兵喝道:「父留子不留,兄留弟不留。」
把最小的兒子都從隊伍中挑出來后,鄭成功下令給剩下的官兵送上美酒和肉食,阻擊部隊的將士們也不客氣,紛紛敞開胸懷,和同袍們痛飲起來。一向嚴厲的周瑞、陳堯策二將,此時也拋去一切軍官威嚴,和手下的將士們坐在一起吃喝,興緻上來后還吆五喝六地猜拳行令。其他部隊的一些將領也走上前去,給周瑞和陳堯策敬酒,他們二人來者不拒,一概統統消滅。
子時,廈門海又一次開始落潮,吃飽喝足的周瑞和陳堯策帶著二十條船拔錨網,前往廈門島南岸駐守。鄭成功一直送二人到碼頭旁,依舊有些醉醺醺的周瑞向延平郡王拜別:「大王不必再送了,等著末將的好消息吧,定把施賊殺得片甲不留!」
今晚陳堯策依舊和往日一樣,沒有太多的話,只是悶頭地吃肉,把同僚遞過來的酒一杯杯喝乾。周瑞上船后,陳堯策面對著鄭成功幾次欲言又止,好像有什麼話憋在喉嚨里。
在部下們都上船后,陳堯策最後一次向鄭成功行禮后,終於忍不住將其吐出了口:「大王,等您中興大明、驅逐韃虜后,別忘了末將啊。」
筆者按:又看到有福建讀者對筆者身份有疑問,嗯,本人毫疑問是土生土長的天津人,不過父親、祖父、曾祖乃至之前數代都是如假包換的福建人,昨天那節提到集美中學也是因為家嚴曾在集美中學上學,祖母的許家、曾祖母的鄧家,也都是金門人士。所以筆者對金、廈還是有一點了解的,當然憑記憶書寫,不敢保證準確,若是有錯還望包涵。筆者還是三尺孩童時,曾站在日光岩前,聽祖父講述國姓爺的事迹,那場面至今仍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