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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暗示

  在見到文督師之前,鄧名估計對方一定會首先問他昆明之戰的細節,鄧名也做好了據實回報的準備。不料等他坐定喝了口茶后,文安之率先說起的竟然是大昌的事。 

  在鄧名離開奉節去成都后不久,他之前在大昌對袁宗第說過的一番話才傳到文安之耳中。之所以會這麼晚才得知,乃是因為文安之對鄧名的言行並沒有劉體純那麼關心,不像後者那樣派專人去仔細打聽。文安之得到消息時,鄧名已經離開奉節去建昌了,這番言論讓文安之心中頗有不滿,覺得有必要和鄧名好好談一談。 

  後來建昌、東川的戰事先後傳來,文安之覺得鄧名出生入死十分不易,就打算輕描淡寫地責備幾句算了,口氣不要太重,免得傷到了這個英武的年輕藩王的向上之心。隨後的昆明之戰鄧名的功績更是耀眼,文安之固然認為宗室子弟責備殉國的烈皇論如何都是極為不妥的,但他準備把口氣放得更加平和些。 

  文安之以為一提到這件事鄧名會立刻承認錯誤,那麼也就到此為止了。不料鄧名聽完他的責備后雖然點頭附和,但明顯露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樣子,一看就知道鄧名只是出於尊老的禮貌才沒有斷然反駁。 

  「鄧名你有話就直說吧。」文安之感覺叫這個年輕人「先生」實在有點彆扭,就乾脆叫他的名字……反正也不是小王爺的真名,對吧?[ 

  「我聽說有句話說的是:人的過錯就像是日蝕……」 

  「君子之過,有如日月之蝕,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文安之迅速替鄧名說出了這個典故。 

  「正是。」鄧名點點頭。 

  「就算君父偶有小過,身為臣子不肯直諫,反倒起兵倡亂,這不是亂賊是什麼?」文安之冷冷地反問道。 

  「闖營、西營都是百姓,他們怎麼能見得到烈皇,又怎麼有機會向天子陳述呢?」鄧名小聲嘀咕了一句。他看到文安之那麼生氣就不想繼續爭執下去,但年輕氣盛導致他明明下決心不爭了,可還要添上這麼一句。 

  「要是老夫,老夫就會去京城,在皇宮外哭,」文安之耳朵不錯,聽到鄧名最後的那句話后就大聲說道:「一直哭到君父改正。」 

  鄧名肚子里頓時有好幾句話頂上來,但他鼓了鼓嘴,最後還是站起身稱謝:「多謝督師教誨,後生小子受教了。」 

  文安之看出鄧名並沒有服氣。按文安之的想法,對方雖然是落難的藩王,但從小長大,身邊總還會有幾個太監、衛士,那些人肯定是把他像神仙一樣地捧著,使他不由自主覺得自己處處高人一等,現在能低頭已經是給文安之面子了。其實文安之並沒有惡意,這個宗室子弟的橫空出世讓文安之覺得似乎是太祖高皇帝顯靈了,如果鄧名將來想登上大位文安之也不會阻攔——他覺得十有八九自己根本不會有機會阻攔,以文安之的年齡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文安之覺得,自古以來天子不僅需要建功立業,也要展示仁德,為了拉攏軍心而抨擊殉國的先皇算什麼德行?豈不是要為千秋萬世所不齒?就算有朝一日鄧名真的武功卓著,也需要諸侯、群臣為共主,然後三揖三讓,就是這樣都未必能在史書上落下很好的名聲,更不用提赤裸裸地收買人心。 

  文安之嘆了口氣,天家、宗室,自古以來就罕有好脾氣,看來急切不得。他不再繼續嘗試說服鄧名,而是問起了建昌、東川還有昆明一系列的戰爭經過。 

  這一段的敘述把文安之聽得十分開心。不過鄧名的講述和清廷的邸報有許多偏差,清廷那邊說鄧名先是側身洪承疇身畔,又以此為跳板給趙良棟當差,然後利用這兩層關係混進了昆明城中的要害倉庫。但是鄧名卻說他從未見過洪承疇,趙良棟雖然是關鍵人物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環,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吳三桂。 

  「原來如此。」文安之當然相信鄧名。如此看來,洪承疇替吳三桂蒙受了不白之冤。不過這倒不奇怪,而且文安之對洪承疇毫同情心理,反倒只感到快意。 

  接下來就說到建昌的善後。聽到鄧名約法三章后,文安之又是一聲長嘆:「你只想安定人心、安撫眾將,這個老夫很清楚,但天下人知道以後怎麼想?會認為你自比漢太祖,那些不了解你忠心的人會誤以為你有不臣之心,有損你的聲譽;而那些知道你是個忠臣的人,也會覺得你做事不夠謹慎。」 

  作為老臣、忠臣,文安之只能暗示鄧名這樣的舉動並不妥當,永曆尚在就這樣橫行忌,很可能會引起那些重視綱常的人的反感——如果不是少唐王功勛卓著,文安之也會很反感的。就是現在他也有些不快,就暗示鄧名還是要注意形象,不要讓人覺得他奪位之心急不可待。 

  「為國暇謀身。」就像上一次一樣,鄧名根本沒有聽明白文安之的暗示。 

  文安之又是輕輕搖頭,在心裡想著:「就知道他聽不進去。」 

  接著又說到關於農民的安排。聽鄧名說十畝地只須上交一石糧食,文安之覺得根本不夠用,同時他也認為保護費這個名字太難聽了。 

  「督師大人明鑒,即使一畝收一石糧,恐怕也不夠大軍的需要,反正都是不夠,乾脆就少收點。只要收上來的糧食能滿足登記造冊、提刑衙門日常所用就可以了。」鄧名的想法就是設法吸引逃進荒山的百姓回來,同時鼓勵開荒、生產,只要有糧食生產出來,哪怕僅夠百姓自家吃飽,也總比現在人們飢一頓、飽一頓強許多。 

  「沒有三、五年,恐難有小成。」文安之覺得緩不濟急,他擔憂清廷會不會給西南三、五年安心發展的時間。[ 

  「這三、五年裡可以靠軍屯。」鄧名寬慰道。現在奉節、三峽一帶全是軍屯,全民皆兵,不參軍打仗的人也得給軍隊種地,不過人們的勞動積極性未必就比四川行都司那邊強,向清廷統治區逃亡的事情時有發生。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周開荒、李星漢這樣誓死和韃子戰鬥到底,有些輔兵覺得苦難的日子看不到盡頭,寧可剃頭去湖廣那邊開墾荒地。因為戰亂,拋荒很多,清廷那邊的官吏也在鼓勵墾荒。就算要向清廷交納一半的產出,至少自己還能剩下一半,還能有片屬於自己的土地。 

  不過這些開荒的百姓大多不會開墾大片的田地,因為稅賦很重,如果不能保證畝產,那一年辛苦下來,收穫的七、八成都要交給官府。與其墾殖大片的田地導致平均畝產下降,還不如精耕細作,提高自己的收益率。 

  鄧名面對的情況比滿清那邊還要糟糕,沃野千里的川西平原現在統統都是野草橫生,對四川老百姓來說,到平原開荒的投資回報率比藏在峨眉山上種山田還要低:回到平原很可能遇到軍隊抓丁,就算成為自耕農,出產也基本都要上交官府。山區雖然貧瘠,但出產好歹還是自己的,再加上戰爭的威脅,百姓就更不願意下山了。 

  少量的稅收或許能刺激百姓恢復生產的慾望,十畝一石的保護費根本不需要精耕細作,開墾的土地多了收益就會急劇增加。只要百姓手裡有大量的糧食,就算不能用稅收的方式徵到手中,或許仍有其它的辦法,或借、或買都可以搞到手。要是根本沒有糧食收穫,那就是巧婦難為米之炊。 

  雖然鄧名說是十分之一的稅率,但文安之覺得,十畝一石的稅率恐怕連二十分之一都不到。不過文安之對鄧名的用意還是能夠理解,自古以來,輕賦稅就是恢復生產的法門。漢朝初年民生凋敝,天子湊不出同一顏色的四匹馬,大臣乘牛車上朝。為恢復生產行過三十分之一稅,當時百姓樂此不疲地開荒,很快就連中產之家也都有了三年存糧的積蓄。 

  不過那是和平時期恢復生產的手段,戰爭期間為了供養軍隊,官府恨不得拿走每一顆糧食。雖然農民的積極性越來越低,逃亡不斷,生產不斷萎縮,但若沒有這些糧食續命,朝廷就要咽氣了。文安之明知是飲鴆止渴,也只得如此,他只能盼望著在榨乾軍屯的所有潛能前打垮滿清。 

  既然鄧名堅持,文安之就不再反對。他權衡了一下,說不定這樣也有好處,一邊利用軍屯給朝廷、軍隊續上這口氣,一邊利用輕賦稅恢復生產。若是榨乾軍屯的時候戰爭還沒結束,那還可以指望大片被開墾出來的良田。 

  至於授予馮雙禮等將領的職務,都屬於細枝末節的小事,文安之對這些以他名義發出的任命一概予以承認。 

  這些事情全部彙報完畢后,鄧名面前的茶杯已經添了好幾次水了,仍是感到有些口乾舌燥:「督師若是沒有其它要事,我先告退了。」 

  「先別走,老夫還有事。」文安之告訴鄧名,趙天霸已經從福建返回奉節了,也就比鄧名一行早到幾天。 

  「老夫已經通知了延平郡王,郡王希望你能去福建一趟,很想見見你。」文安之一邊說一邊觀察著鄧名的反應。 

  李定國、鄭成功都是有名的大英雄,鄧名聽說鄭成功居然指名道姓地想見自己,第一反應當然是興奮,興奮過後鄧名心中有點奇怪,就問道:「延平郡王為何要見我?」 

  見到鄧名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后,文安之心中暗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聽到鄧名的問話,文安之有一種「小子班門弄斧,還想在我面前裝蒜」的感覺。 

  「你打算去么?」文安之問道,他估計鄧名肯定願意去。 

  果然,鄧名反問道:「需要我什麼時候動身?」 

  文安之想了想:「這倒不急,延平打算攻打南京,若是他順利,或許到時候你去南京就可以了,若是他不順,那等到塵埃落定再去福建也不遲。」 

  「延平郡王要出兵江南?」 

  「是啊。」 

  鄭成功並沒有對文安之隱瞞他和張煌言的計劃,相反,他還詢問文安之有沒有意願帶領夔東兵馬沿江而下,與他在江西一帶會師——看鄭成功的口氣,文安之覺得對方認為拿下江南不成問題。 

  不過文安之對鄭成功和張煌言的進攻並不是很看好,因為這兩個人心中各有個小算盤,對永曆朝廷的忠誠也有問題。之前李定國連敗孔有德、尼堪的時候,張煌言和鄭成功對永曆朝廷聲勢大張並沒有多麼歡欣鼓舞,反倒有點末日將至、大難臨頭的模樣。因此文安之對此番他們出兵的意願和決心有所懷疑。其次,這二人騷擾沿海的能力還可以,但有沒有與清軍內陸野戰的實力也待考察。因此,雖然鄭成功極力邀請,文安之也不打算冒然動員川軍做進攻湖北、江西的準備。本來夔州的糧草就所剩幾,連打重慶的本事都沒有,如果鄭成功和張煌言真能打下南京,到時候讓他們提供些軍糧再動員也不遲。 

  「下個月他們大概就會出兵,」鄭成功告訴文安之,他的攻勢大概會於五月發起,文安之將這個情報轉告給鄧名:「延平雖然急切地想見到你,但老夫覺得你就算立刻出發去福建也來不及了。如果你願意等,也可以先去,然後在廈門等。」 

  趙天霸比鄧名早半個月回到奉節,如果鄧名一直呆在奉節沒去雲南,或許還來得及趕去福建碰碰運氣。不過鄧名並沒有立刻做出決定,聽文安之說鄭成功急於見到自己后,鄧名頓時懷疑這裡面有什麼問題。不過有時聽文安之說話如同聽禪,一旦涉及到什麼皇室啊、帝位啊,文安之覺得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鄧名卻依舊什麼也聽不懂。[ 

  原來文安之派趙天霸出外就是去福建了。雖然文安之的話不好懂,但對趙天霸還是比較好辦的。鄧名要求先見趙天霸一面。文安之知道鄧名多半是想打探一下鄭成功的情況再做決定,自然不會不同意。 

  鄧名從文安之那裡告辭后,打算回到住處卸下行裝就去找趙天霸,不想趙天霸早已經找上門來了,正在和周開荒、李星漢等人攀談。經過昆明大火事件,鄧名一行天下聞名,趙天霸不由得眼紅,他自問武藝比周開荒和李星漢都強,更是膽大心細,結果這種名垂青史的好事竟然沒有他的份。 

  對於建昌的西營眾將,趙天霸大都不屑一顧。趙天霸的父親是李定國的嫡系,自己年紀輕輕就是晉王府親衛兼錦衣衛千戶,平時那些非晉王系的人見了他都客客氣氣的,西營中趙天霸尊敬的也就是晉王、晉世子等寥寥數人。 

  「慶陽王?我和他見過,暮氣沉沉……狄三喜?以前我和慶陽王說話的時候,他只有站在邊上聽著的份。」 

  鄧名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見趙天霸正在裡面高聲品評建昌的人物。 

  兩人見面后,鄧名立刻問起福建之行的情況。趙天霸雖然驕傲,但做事情比較細心,見周圍人多就哼哼哈哈地支吾,想要以後再細說。鄧名知道趙天霸在顧忌什麼,就看似隨意地講起這段時間與眾人出生入死的故事,最末還表示這期間的情誼畢生難忘。 

  聽鄧名這麼說,眾人開心之餘也紛紛表示謙虛。 

  趙天霸看了看周開荒、李星漢他們喜笑顏開的樣子,突然冷笑了一下,高聲說道:「鄧先生這話不是說給你們聽的,先生是說給我聽的,讓我有話儘管說,他不願意瞞著你們。先生沒有把話明白講出來,是不想讓我和你們起嫌隙。」 

  接著趙天霸就道:「督師讓我去福建,向延平郡王報告先生乃是少唐王一事。」 

  周開荒立刻把眼一瞪,呵斥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先生明明是三太子!」 

  「先生可沒這麼說過,」李星漢和一群川軍出身的衛士七嘴八舌地反駁:「先生十有八九是蜀王。」 

  本來趙天霸還想反駁周開荒兩句,但聽到李星漢那群川軍臆測鄧名是蜀王之後,他連駁斥都懶得駁了,心裡想著:「何必與這幫沒見識的傢伙爭口舌之利?一看先生那串珠子就知道不可能是蜀王府拿得出來的。想當年蜀王府還是我老子帶人洗的呢,有多少斤兩那是再清楚不過了。」 

  鄧名又詢問了一番文安之的交代,還有鄭成功的反應,看來誤會是越來越深,難以解開了。 

  為了說服文安之把少唐王交給他,也是為了讓少唐王能夠鼓起勇氣去投奔他,鄭成功可是很下了一番苦心,努力向趙天霸展示他的軍力——鄭成功覺得若是不能表現自己的強大實力,那少唐王未必有膽量穿越敵境前去福建。 

  和趙天霸一起來奉節的還有鄭成功的一個心腹,被帶來見到鄧名后,這人突然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卑職福寧千總穆潭,這是王上要卑職交給殿下的。」 

  「叫我先生就好。」鄧名有些吃驚地接過信。 

  趙天霸也感到意外,這人和趙天霸一路回來,在奉節住了這麼多天,居然沒有對任何人吐露過他還藏著一封信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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