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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節 混戰

  駐紮在城北的綠營參將戴劍雄不是鄧名最早見到的清軍將領,但卻是最先帶人趕到城南的一個。戴將軍斗大的字不識得一筐,名字也是後來請師爺幫忙起的,是個頭腦簡單、身體肥碩的武夫。他祖籍杭州,滿清摧毀弘光政權、控制江南以後,戴劍雄就投軍吃糧,跟著清軍東征西討了十年,積功升到了游擊。清軍攻入雲南摧毀昆明永曆政權后,綠營將佐一律有賞,戴將軍剛得到參將頭銜不過一個多月而已。 

  雖然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但論在哪位統帥的手下,戴劍雄都是被當作猛犬使用,與敵兵正面交鋒的時候,此人也很敢上前衝殺一番,但也就僅此而已。現在昆明周圍暫時沒有戰事,吳三桂在城中坐鎮,就讓戴劍雄領著所屬部下在城外邊獨立紮營。這是戴劍雄多年以來獲得過的最大信任,至於委以獨當一面的重任,那是任何熟悉戴劍雄的統帥都不會考慮的事情。 

  當然身居高位的各路將帥絕對不會和戴劍雄明說這一點的,他本人也從沒有意識到,只是看到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同僚被派去某處負責清剿潰敵時,戴劍雄心裡也會覺得有些失落。前些日子一個不起眼的同僚被打發去東川那個人區修築烽火台,這個差事讓戴劍雄羨慕了很久。畢竟是統轄一方,政由己出啊,他戴劍雄的資格這麼老,但是從來沒有過這種自由自在的機會,永遠要在統帥身邊聽令。 

  今天通過吳三桂親衛之口,得知吳大帥給自己信任有加地發來了「便宜行事」的命令后,戴劍雄激動得心臟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他在心裡不停地勉勵自己萬萬不要辜負了大帥的這番信任。雖然興奮不已,可戴劍雄同樣注意到了那些大帥親衛的裝束——大帥的心腹都要上陣拚命了,他這條猛犬此時不撲上去狠咬敵人一口更待何時? 

  深夜中,戴劍雄催促士兵出發。趕到城南的時候,借著天空的火光,遠遠看到正有一隊人似乎在朦朧中要拔營離開,那是鄧名第一個通知的西營降軍。[ 

  看到戴劍雄的部隊開過來時,西營軍官知道是從北邊來的清軍,更加生氣:「不就是要我們走么?何必還派兵來催,難道我們還敢不走不成?」 

  雖然覺得吳三桂欺人太甚,但這些西營降軍也不敢表現出來,他們加快撤退速度做給這些監視自己的清兵看,以便讓昆明城徹底放心。 

  但戴劍雄見到這些降軍正在趁夜離開營地,就立刻派人上前阻攔問話。戴劍雄並沒有考慮得太多,他見到西營降軍準備向南走,以為他們知道事敗要逃跑;如果他見到的是這些降軍向城市靠攏,則會以為他們打算進城策應,總之這些西賊肯定是勾結城內亂黨了。就算降軍穩居營內不動,說不定戴劍雄都會懷疑他們是在等待時機——如果不需要自己來鎮壓這些西賊,那大帥為什麼要給他「便宜行事」的命令呢?不痛打他們一頓簡直就是對不起大帥這溫暖人心的信任。 

  聽到傳令兵回報,說什麼對面的西營降軍自稱是奉吳三桂命令拔營后,戴劍雄頓時仰天一通狂笑,他早就聽鄧名說過,吳三桂已經下令西營呆在營內不許亂動:「恥西賊,大帥早料到你們會反覆常了!」沒錯,大帥給予的「便宜行事」的命令,不就是為了控制這種局面么? 

  狂笑過後,戴劍雄臉色一沉,再不猶豫,拔出寶劍大聲喝令道:「殺!」 

  有些軍官、親衛試圖勸說,但戴劍雄煞有介事地分析道:「這營西賊急著逃竄,還公然欺騙本將,定是亂黨疑。給我殺!」 

  而對面的西營降軍說明情況后就繼續分批撤退。吳三桂命令來得急,大晚上撤退終究還是不容易,當又有一批軍隊開始撤離時,旁邊那支監視的清軍突然猛衝過來,不分青紅皂白逢人就砍。西營降軍的為首將領見狀先是錯愕,接著就是限的悲憤:「韃子這是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啊。」 

  這些西營將官判斷自己肯定是受騙了,吳三桂先把自己騙出營,然後埋伏在路邊的清軍就上來殺人。因為對戰局悲觀失望,這些西營官兵覺得抵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條,迫不得已只好投降。但投降后不但備受羞辱,最後卻仍是死路一條沒有絲毫差別。絕望的西營兵將感覺已經到了最後時刻,多日來被強壓下去的羞恥、憤怒和對清軍的仇恨終於一起爆發。 

  「和韃子拼了!」 

  在戴劍雄率先發起進攻后,被襲擊的西營降軍迅速還以顏色,不退反進,向清軍猛撲過來——在西營將領眼中,既然吳三桂要伏殺自己,那多半是逃不掉了,只能抱著殺一個韃子算一個的念頭了。 

  緊跟戴劍雄趕來的另外兩路清軍將領也是差不多的愣頭青,見到前面已經打起來了,其中有一個二話不說就上來助拳。而另外一個稍微謹慎些,先派人來探探情況,得知西營企圖逃跑,然後突襲官兵后,頓時也是勃然大怒。別說大帥給自己「便宜行事」的命令了,就是不給,也不能站在邊上看熱鬧啊。 

  其它幾座西營降軍的軍營,有的已經按照吳三桂的命令準備撤退;而有的比較慎重,還在商議該如何應對,是不是有必要派使者去向昆明表忠心,甚至可以由將領親自前往以便讓吳三桂放心。 

  但突然聽到喊殺聲震天,從北邊開過來的幾支軍隊圍攻一營西軍,論是想撤退的西軍還是仍在猶豫的西軍都全營嘩然,認為這是吳三桂安排的行動。雖然之前還抱著希望,覺得清軍未必會把自己斬盡殺絕,但現在吳三桂擺明了要食言,開始動手屠殺降軍,今夜多半是沒機會逃生了,這些前西軍自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坐以待斃。 

  「投降了都不給老子活路,那就誰也別想活!」 

  這差不多是此時西營降軍上下所有人的想法。本來應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但昆明城內的大火燃得正旺,在這層火光的映照下,很快各個西軍營地都響起戰鼓,大批的西軍士兵吶喊著衝出營地,增援正受到圍攻的那支友軍——幸好這兩天吳三桂給了一些糧草,也沒有收繳各軍的武器,也可能他是為了麻痹人心吧。反正今天吃飽了,手裡還有傢伙,先滅了這批清軍兔崽子再說。 

  並不是每個清軍將領都是和戴劍雄一樣的二百五,有一個營地的清軍將領就沒有匆忙地大舉帥兵出營,他只是叫醒大部分士卒讓他們保持戒備,並且進行了一些部署調整,又向城南派去一小支監視部隊。他對吳三桂「便宜行事」命令的理解是:不讓西營降軍做出有害昆明的行為。 

  但沒過多久,城南突然喊殺聲大起,派去那邊監視降軍動靜的偵查兵也趕回營中,偵查兵連滾帶爬地沖入中軍帳,報告說三萬西營降軍盡出,正在圍攻清軍,戴將軍等人已經被圍陷入苦戰。 

  「狼子野心,果然不出大帥所料!」清將聞言大驚。剛才得知戴劍雄等幾個將領直接帶兵過去的時候他還覺得莽撞,不想西營賊子果然和城內亂黨有聯繫,一下子皆反。將領感覺自己的反應有些遲鈍,似乎是辜負了吳三桂的信任,不過幸好還有補償的機會。 

  除了趙良棟的那營因為主將不在而沒有擅自行動外,城北其餘各營一通喧嘩大亂后,清軍傾巢出動,向城南撲去。[ 

  …… 

  在糧庫前,洪承疇催促著兵丁們上前。以現在的火勢之大,不把這片房子平,倉庫的外牆和牆外的一條街道是不安全的,兇猛的烈火會把大量的火星和著火的東西拋到空中,然後落到倉庫里來,而且烈火太近的話,很快就能把潑在牆壁和地上的水烤乾。 

  等士兵們去執行命令以後,洪承疇又到糧庫內看了看水缸,缸裡面確實盛滿了清水。水井邊有些人正在議論得熱鬧卻沒有提水,洪承疇頓時衝過去一通喝罵。井邊的人都是倉庫的守衛,他們對守住糧庫沒有太大的信心,可是看見經略大人親自帶人過來視察,他們再也不敢嘀嘀咕咕,紛紛涌到井邊開始全力提水。 

  「這幫奴才,不盯著就是不行。」洪承疇又罵了一聲,準備留下幾個親衛當作監工,以免這幫倉庫守衛偷懶耍滑。 

  但洪承疇還沒有交代完,奉命去前面監工的部將就氣急敗壞地跑過來,朝著洪承疇大叫道:「經略大人,不好了,外面那幾百兵都跑了,末將怎麼攔也攔不住。」 

  雖然大火還沒燒到近前的這片房屋,但滾滾熱浪已經撲面而來,給人的感覺如在火爐中。有些士兵衝上去拆房子以前聰明地給自己身上潑了些涼水,但才倒了一面牆,衣服就被烤乾了,房頂、牆壁也已經被烘乾了水分,那些泥灰、木料用手碰上去已是滾燙,還可以看到戶上的紙被灼烤得開始變黃,正在捲曲發焦。 

  平了房屋只是命令的第一步,士兵們接下去還需要把這些發燙的木料搬開,或者冒死向前扔到火牆裡面去。可是現在不少士兵感覺自己的鬍鬚和衣服發燙,好像都要燒起來了,周圍也熱得沒有地方落腳。洪承疇不在乎士兵的性命,就算拼著死上幾百人也要把隔離帶開闢出來,但士兵們自己卻在乎啊。他們知道,在當官的心裡,與糧倉相比士兵的性命一文不值,現在火還沒到近前就已經這麼兇險了,等一會兒險情更重的時候,自己這條小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有幾個大膽的士兵偷偷看去,發現監視他們的經略親衛隔著一段距離——洪承疇的親衛看到前方的火勢后也人人心裡驚駭,而且前方溫度太高,烤得人站不住,親衛們就躲在牆後邊,只是大聲呵斥小兵上前——救火的小兵就橫下一條心,不管不顧地拔腿飛奔,迅速逃離火場。 

  既然有人帶頭,其餘的幾百士兵也跟著一鬨而散。耽擱了才一小會兒,火牆就又逼近了兩條街,街後面的士兵見狀扔下一切東西,亡命的飛跑,就盼著能跑得比後面追過來的大火快。 

  洪承疇聞訊大驚,又急急忙忙地趕到倉庫牆邊。等他趕到時火勢已經近在咫尺,火色已經亮得刺眼,整個視野內都是紅彤彤的一片,街對面的那些房屋上的紙張已經開始燃燒。倉庫的這面牆壁只有數米高,在十數米高的火牆面前顯得不堪一擊。即使是站在這麼一道厚牆後面,洪承疇也已經能夠感到熱量正源源不斷地透過來,牆壁已經發燙,上面的漆正噼啪響著剝落。 

  「快潑水!」雖然形勢萬分危急,但洪承疇還是不打算放棄。倉庫里還有好多水井,如果不停地提水,或許還能阻止熱量透過這面厚牆。 

  但喊聲未落,留在倉庫後面的親衛也哭喪著臉跑來報告,得知前面的兵丁都跑了之後,負責提水、運水的倉庫守衛也一鬨而散。洪承疇剛往前面去,後面那幫守衛就發一聲喊,不約而同地往更後面的倉庫圍牆跑,親衛去追趕也沒用。守衛們爭先恐後地翻x牆逃走,剛剛阻止一個,另外一個已經跨過牆去了;拽下這個再拽另一個時候,前面一個又爬起來再次翻x牆。最後不但守衛都逃光了,連不少洪承疇的親衛也跟著一起越牆逃走。 

  洪承疇派部將立刻去叫周圍的隊伍趕來倉庫救火,部將雖然滿口答應,但離開倉庫後頭也不回地往遠處逃去。洪承疇又等了片刻,這時大火已經吞沒了倉庫牆外的民房,火舌開始舔著倉庫的外牆,很快靠近火牆的一角牆壁就漸漸變成紫紅色、然後變成大紅色…… 

  從半空中有些灼熱的東西開始掉下來,落到糧庫的地上。望眼欲穿的洪承疇一直沒能見到部將帶著大隊兵丁前來救火,連派去查看外面動靜的親衛都有去回。 

  「大人,再不走就晚了啊。」洪承疇身邊最後幾名親衛抱著他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這些奴才,完全不把皇上的統一大業放在心上!」洪承疇心中大罵不止,但也知道糧庫真的沒救了。 

  見洪承疇點頭,這些親衛馬上提起一隻水桶,把水潑了洪承疇和他們自己一身,幾個人背起洪承疇,撒腿就向倉庫后牆跑去。先是七手八腳地把老頭子舉起來扔過牆,等翻出了倉庫后又背上老頭子,一群人向著城牆方向狂奔而去。 

  …… 

  吳三桂和趙良棟得知城外兵變后,急忙趕向城頭。他倆知道洪承疇已經前往督促救火,所以就先放下武庫失火這一段,急著要知道城外的八萬大軍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洪承疇給城門守軍的命令讓吳三桂和趙良棟二人起了疑心,感覺老經略似乎在暗示什麼,但兩個人現在還是暈頭漲腦的,昨天酒宴上和他們說話的人很多,那個保寧千總的事兩個人都有印象,但這印象有些模糊,有些話也記不清楚。雖然吳三桂昨晚派往武庫的那名親衛一直沒有回來,那個李名也不見蹤影,但吳三桂還是不信會有膽大包天的人竟敢當面哄騙自己,並且肆忌憚地放火。在今天與自己見面以前,那個保寧千總不可能知道他會有機會進入武庫,所以這不可能是有預謀的縱火。 

  城外兵變后,吳三桂更加相信自己的感覺。如果只是失火,那可能是個別人的破壞行動。可現在城中火起,外面跟著就發生激戰,這給吳三桂的感覺就是一場事先策劃的陰謀。比起保寧千總臨時起意進行破壞這種說法,吳三桂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行動,這樣也比較容易解釋得通——有一批降軍不知道用什麼手段混進了城裡,甚至設法混進了武庫。不管他們是找到了內應還是靠賄賂守衛,總之這批人成功縱火,隨後還給城外的同黨發出信號。 

  如果事實果真如此的話,問題就變得很嚴峻。敵人的目的是什麼?是偷襲、奪取昆明,還是準備襲擊自己?是不是有李定國的軍隊利用降軍為掩護,潛行到了昆明附近?吳三桂腦袋本來就在疼,現在這一團亂麻般的事情讓他頭痛得更加厲害。[ 

  昆明城內都是可靠的部隊,而且城外還駐紮了五萬多忠誠的清軍,足以從數量上壓倒城南的三萬多前西營降軍部隊。但是只要還沒了解清楚敵軍的規模和叛亂的規模,吳三桂就不能徹底放心下來。 

  出了府後,吳三桂首先想趕去北面的城樓——既然是西營降軍掀起叛亂,城外發生了戰鬥,那肯定是西營降軍在攻打清軍的營地。 

  但親衛報告戰事目前集中在城南,吳三桂聽了大吃一驚,難道這麼快清軍就發起反擊,攻到了叛軍營前? 

  越走近城南,城牆外傳來的喊殺聲就越是震耳欲聾,等吳三桂和趙良棟奔上城南的城牆后,看到火光照亮了城前的大地,邊際的士兵正在混戰廝殺。 

  吳三桂急不可待地向隨從們詢問道:「是誰先動手的?」 

  「看不太清楚啊,大帥。」城樓的守衛因為夜色的關係沒能辨認出戴劍雄的旗號,但肯定是城北老清軍疑,他告訴吳三桂起因是北面過來了幾隊兵馬,一直向城南的軍隊走去,然後就發生了衝突。 

  「你說什麼?」一瞬間吳三桂以為這個軍官在胡言亂語:「你說是城北大營的軍隊趁夜進攻友軍?」 

  「是啊,大帥。」城樓的守衛軍官給了吳三桂肯定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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