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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第271章 回來

  使團進駐驛館。為防百姓滋事,新上任的劍南道西川節度使遣了一千兵馬將驛館團團圍住。當晚令人去驛館,詢問使團欲停留幾天。


  雙方心知肚明。南詔使團停留時間越長,保不準恨紅了眼的益州百姓會做出什麼事來。


  晟豐澤也很乾脆,使團只歇息一天便啟程去長安。節度使略鬆了口氣。


  進益州城時,已近黃昏。待安頓下來,天已經黑了。


  一乘小轎從驛館角門悄無聲息抬了出去。


  和上一次夜闖驛館不同,外圍多了名為保護,實為怕惹出麻煩將南詔使團「軟禁」在驛館的士兵。


  過了今夜,天明南詔人就啟程離開。節度使下了令,不得出絲毫紕漏。士兵們站得標槍般挺直,誰也不敢偷懶。


  縱有重兵守衛,驛館門前仍被憤恨的百姓扔了一地爛菜葉,倒了數桶泔水,假裝滑倒摔碎了數不清的尿罐。騷臭味熏得士兵都快哭出來了。


  聚集在驛館前的百姓們越來越多,徑直往門口一跪,拍地大哭。長聲呦呦,此起彼伏。益州各書院的學子則在大門附近擺起了書案,爭相賦詩譏諷南詔。從皇帝陛下的以上賓之禮相待說起,直扒到百年前南詔如何依附大唐建國。口誅筆伐,叫好聲直衝宵漢。看戲不怕台高,連散花樓的老闆都令人抬了幾桌席面與兩擔酒前來助興。


  太守親至,與州府官員們齊齊勸說,無人退離。值守的將領頭皮發麻,生怕這群儒生酒後振臂一呼,就引發民變。


  節度使聽聞,良久才道:「今晚宵禁往後延長一個時辰。」強行壓制驅散百姓,只會讓人們的憤怒轉移到益州府的官員們身上。


  「主子。使臣們惶恐害怕,擔心大唐皇帝不會接受南詔請罪。」赤虎低聲告訴晟豐澤使團的動靜。


  「擔心大唐天子斬來使於劍下?」晟豐澤譏笑道,「要殺也殺本王這個三軍統帥,還輪不到他們。不過,讓他們惶恐著也好。請罪就要請罪的樣子,嚇得越厲害,唐天子越歡喜。」


  「這……」


  這是不是太窩囊丟人了?赤虎備感屈辱。


  晟豐澤輕聲說道:「想想大渡河為地界。擄走的上萬織工匠人帶來的好處。皇帝陛下要打本王的左臉,本王會把右臉也奉上。」


  「主子!」赤虎緊按著刀柄,感動著晟豐澤願意為南詔付出的犧牲,又憤懣不平地嘟囔,「主子原本可以不到大唐來受這些羞辱……」


  「吩咐下去,明天卯時用飯,辰時出發。」晟豐澤的目光轉柔,卻不肯再與赤虎多說什麼,轉身回了居處。


  銅燈上的燭火被開門時的風吹得搖曳晃動。晟豐澤的身體微僵,若無其事地將房門關上。他轉過身,燭火映亮了劍光對準了他的咽侯。


  「每一次見到你。都與從前不同。」晟豐澤凝視著楊靜淵,鎮定地說道。


  楊靜淵笑道:「我沒有上次那麼傻。穿著孝衣就闖進驛館,當了回活靶子。這一次,我保證殺了你,也不會被人發現。」


  他的笑容讓幽暗的室內亮了起來。晟豐澤看著楊靜淵臉上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怔忡。他垂下了眼眸,輕聲說道:「本王明天平安離開益州城,自會告訴你季英英的下落。你何不回楊家等著?本王還要向大唐天子呈交國書,死不得。」


  楊靜淵心神一顫,卻見晟豐澤已繞開了劍尖,在榻上坐了,自顧自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記住你的話。」否則,他會讓他走不到長安城。楊靜淵掉頭就從窗戶躍了出去。


  酒是上等的劍南燒春。入口辛辣。嗆得晟豐澤咳嗽不停,黝黑的雙眼浮起了淡淡的水光。可他只想讓自己醉過去,醉到醒來時,已離開了益州城。


  見到楊靜淵出來,等候在巷子里的香油鬆了口氣。他試探地問道:「三郎君,這是家去吧?」


  小大郎君纏著三郎君上了馬車。本以為可以順利把人接到,卻被南詔使團攪了局。楊靜淵讓楊澄玉先行回府,帶著香油將馬車趕到了離驛館不遠的巷子里,坐在車上等著天黑。


  楊澄玉沒有辦法,只能先回府報訊。香油也不知道楊靜淵心裡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回楊家,可憐巴巴地等著。生怕楊靜淵又扔下自己走了。


  「走吧。」


  兩個字如同天籟。香油不自信地又問了一遍:「是回楊家巷?」


  楊靜淵想著晟豐澤的話,沒好氣地說道:「城門已關,不回家住哪兒?」


  香油大聲地應了,駕著車走了。


  好歹,晟豐澤沒有再說她已經死了。但願,明天使團離了益州城,晟豐澤會依約送她回來。


  楊家門口掛起了大紅燈籠。中門大開。


  自楊靜淵下車進府,一路上遇到的僕人丫鬟都笑吟吟地朝他彎腰施禮。楊大老爺慣用的三管家親自到大門迎了他。


  「府里幾位郎君小郎君小娘子們都安好。太太與郎君們都盼著您回家。明月居打掃得勤,太太時不時就要去坐坐。」三管家小心地偷看著楊靜淵的臉色,詢問他的意思,「三郎君是先回明月居,還是去白鷺堂?」


  路在腳下分了岔。三管家執著燈籠柄的手心緊張得沁出了汗。


  兩排高大的桑種植在通往白鷺堂的道路兩邊。石燈柱流泄出的燈光將青板板路照得亮亮堂堂。楊靜淵依稀記得幼時大太太攜了自己的手,從能望見姨娘所住的樂風苑湖邊回來。燈光將她的人影拉得老長,他頑皮躲在燈柱後面。大太太假裝看不到自己,故意和自己玩躲貓貓。


  他遲疑了下,踏上了通向白鷺堂的青石板路。


  三管家一愣,激動得顫步追了上去,彎著腰為他照亮了腳下的路。


  白鷺堂外站著兩排僕婦,恭敬地彎腰行禮:「三郎君回來了。」


  和從前一般模樣。楊靜淵百般不是滋味地地點了點頭,邁步進了大堂。


  繞過十樣牡丹錦製成的十二扇屏風,寬敞的正廳燈火通明。楊石氏穿著棗紅色的刺繡海棠紋大袖錦衣端坐在正中主位上。楊家大郎君楊靜山二郎君楊靜岩攜妻帶子,濟濟一堂。


  「三郎回來了呢。」楊靜山激動地站了起來。


  「大哥。」楊靜淵握住他的胳膊,見他站得穩當,露出了笑容。


  「母親日思夜盼,就盼著你回來。去給母親見禮。」楊靜山拍了拍他的手,退了回去。


  明知他選擇了先來白鷺堂,楊石氏眼裡有淚,把臉轉到了旁邊,語氣淡淡的:「回家來便好。吩咐廚房上菜吧。」


  「回來了,連個笑臉都沒有?我還是就走吧。」


  聽到這句話,楊石氏飛快地抬頭:「三郎……」


  楊靜淵早跪在了她面前,揚著憊懶的笑容,像幼時一樣逗著自己。楊石氏一呆之下,揚手拍打著他,哭出了聲:「小沒良心的,你就恨著我吧!當我沒養過你!」


  楊靜淵嘴裡嚷著疼,叫著大哥二哥嫂子救命,人卻不躲不閃。


  楊石氏打了幾巴掌,用帕子捂了臉大哭:「三郎,我以為你再不認我這個母親!是我錯了,你一走我就悔得心都碎了啊!」


  楊靜淵輕輕將她摟進了懷裡。柳姨娘生了他,養大他的是石氏。她把她的嫡親兒子把家業看得重,卻也寵了他十八年。不過一年,她的發間已找不到一根黑髮。他有過怨,也貪戀過她給他的溫暖。


  「母親,我就說三郎會先到白鷺堂給您磕頭請安。這回您信了吧?」


  清脆熟悉的聲音,震得楊靜淵腦袋嗡嗡作響。他機械地抬頭,全身的血都湧上了頭臉,腦中一片空白。


  身穿粉色大袖衫,系著白色高腰長裙的季英英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她梳著他見過不知多少次的螺髻,露出纖細優美的脖頸與光潔的前額。臉龐閃動著珍珠般的光澤,明媚動人。


  「三郎。」季英英站在他眼前,笑著又喊了他一聲。


  夢裡他不知道聽她叫了多少回。楊靜淵使勁眨了眨眼皮。他傻呼呼地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堂中不知是誰沒忍住笑出了聲,引來一片揶揄聲:「哎喲,這是咱家最機靈不過的三郎?」


  「瞧把三郎嚇得!弟妹可得當心他找您算帳!」


  「給錢給錢,我跟著三嬸嬸賭贏了。三叔先到的白鷺堂!」


  楊石氏噗嗤笑了起來,抹了眼淚推了楊靜淵一把:「傻小子!」


  楊靜淵被推得踉蹌著往前兩步,撞在了季英英身上。他下意識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腰,見她紅著臉推開了自己,低聲說道:「先用飯吧。全家人都在等你呢。」


  楊靜山哈哈大笑,招呼著眾人入席。


  見楊靜淵目不轉睛望著自己,季英英飛快地在他手背上狠擰了一把,扭身到了楊石氏身邊扶她入了席。


  「嘶!」楊靜淵吸了口涼氣,終於有了真實的感覺。


  燈光璀璨,歡聲笑語在夜色中飄蕩。楊靜淵與哥哥侄子們同席,一直呆愣著望著服侍著楊石氏的季英英,目不轉睛。


  「三郎,咱們一家人團聚,共飲此杯!」


  楊靜淵按住了大哥的手,堅決地搖頭:「我不飲。」


  「不行,這杯酒一定要喝!」楊靜山和楊靜岩促狹地纏著他,故意攔著他的視線。


  終於楊靜淵搶過兩人的酒杯,一飲而盡,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直接走了過去,匆匆說了句:「母親,我明天再來請安。」


  拉著季英英飛快地走了出去。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哈哈大笑:「母親,且放弟妹回去吧。再不讓他問個清楚明白,三郎要活活憋死去了。」


  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楊石氏眼中的淚涌了出來,喃喃說道:「他叫我母親了呢。」


  秋風甚涼,未吹散季英英臉上的嬌羞。她低著頭快步跟著楊靜淵出了白鷺堂。見他停了下來,季英英想起進城時被百姓衝撞車轎,晟豐澤回轎后說好像見到了楊靜淵。怕他誤會,季英英吶吶地解釋:「我在南詔假死。白王只能借去長安遞表請罪之名,避開杜彥耳目,暗中送我回……」


  身體撞進了他的懷裡,楊靜淵緊緊抱住了她:「晟豐澤說等他離開益州,就告訴我你的下落。我真怕他又哄我……找不回你,殺了他又有何用?」


  他的聲音已然哽咽。


  他不會再誤會她,也不會再吃晟豐澤的醋。他只要她平安回到他身邊。


  「三郎。我真的回來了。」季英英閉上了眼睛,軟軟地靠在他的胸口。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也只說得這樣一句。


  她回來了。再也不會與他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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