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蘋花
臨汝公主和親的消息傳到正在北上的秦王隊伍中,宋霑一反常態,之前那刻薄話一點都不敢再說,反而看著青筋暴起面色凜冽殺氣如有實質的秦王,小心翼翼道:「不是卿的錯,真料不到平日里嚴蓀那一堆個個義正詞嚴正氣萬分的大臣,居然真做得出來推出一個弱女子去和親,割地賠款的丟人事來。」
「這是要逼你反,你若有反心,這個時候反,百姓們剛知道不必打仗了,可以回鄉了,你卻再興干戈,謀逆君上,人人可討之,眾人喊打,你占不到好處,就算勉強要個清君側的名頭,也太勉強,時局、時機,都不合適。」
「臨汝公主雖說嬌生慣養,但過去慕容延應該也不會虧待她,來日大業一成,接回來好好榮養補償便是,千萬不要為了一時之氣,做出什麼不可挽回之事來。」
李知珉面無表情,翻身上馬:「傳令三軍,急行軍。」
廣袤的荒原一望無際,馬騎得飛快,秦王在風中馳騁著,腦子卻一刻不曾停過。胸中一團亂,生平頭一次,他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自己這些年,什麼都沒有得到,想留的人,留不住,想護的人,護不到。
自己的人生,興許就是一個錯誤?
已經這麼努力了,還是什麼都做不好。
掙扎什麼,努力什麼!一切都是錯的,不被期許的人生,怎麼掙扎,也掙不開的命運。
難道要放棄?
一艘海船,將母后,弟弟妹妹都接出來,去海外逍遙自在,管他什麼家國天下!誰稀罕!
又或者,點齊兵馬,殺回洛陽,弒父篡位,干他個天翻地覆,痛快淋漓!
獵獵的風吹得他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慢慢放緩了下來,高靈鈞氣喘吁吁追了上來:「王爺,找個地方歇一會兒吧?宋先生說,如今和談期間,咱們不必趕太急,否則被人暗算了不好。」
李知珉沒說什麼,知道大部隊騎兵不過一千騎,又各有任務,自己一馬當先跑了這麼久,如今跟著自己的也就一百騎左右,是要找個地方等等大部隊的,高靈鈞是怕自己出事,這次他北上,也是特意繞的遠路,以防被別有用心的人埋伏。
如今自己是這些跟著自己的人的主心骨,若是自己先放棄了,他們又當如何?
他到底是個心性堅忍之人,雖然動搖了一瞬,還是很快收斂了那些紛亂的念頭。放眼看了看四野,蒼蒼翠翠青山碧野,山河靜默,家國如畫,豈容鐵蹄踏碎這如畫江山,自己這半生,或許對不起許多人,卻到底不曾有負自己身為李氏這個皇者之姓,無愧於國無愧於民。
過了一會兒前鋒回來報:「前邊有一處山莊,聽說主人家十分慈善,收留了許多流民弱女,和看庄的人說了,是過路的軍漢,想要在山下借個地方喝點熱水,歇歇腳。看庄的進去稟報主人家,同意了,只說一不要擾了收留的百姓,二不能騷擾婦孺,三不能不許往後院去。」
高靈鈞笑道:「如今亂世,這莊子看來也是哪戶世家的,才有這底氣了,不過如今還未打到這裡,還算安全,再往西邊,就不好了,到時候怕是未必敢再收留流民。」
李知珉並不說話,高靈鈞也知道他如今心情不好,並不敢說話,只默默護送著他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宋霑被禤海堂護送著,也氣喘吁吁地趕到了,一隊行人行著,果然看到一處山莊,青瓦白牆,莊子下有頗為寬敞的河水環繞著,唯有中間一處庄門通往裡頭。高靈鈞便點了十來騎親信簇擁著李知珉進去了,其他的都在山莊外候著。等過了庄門,再進去沿著石路走了一段,路兩側都種著蘋果樹,正是蘋果樹開花之時,空氣中滿是蘋花香氣,叫人心神一爽,之後便聽到了孩子的笑聲,原來路的盡頭,是一處頗為寬敞平整的場院,場院當中有孩子們在奔跑追逐玩鬧著,有幾個婦人在一旁看著他們,手內都有著針線活,遠處河邊也有人在杵衣晾曬,衣服在風中飄揚,再細聽起來,甚至還有兒童朗朗的讀書聲,雞鳴狗吠聲。他們一路行來,見多了亂世的人間地獄,忽然見此安居樂業的世外之地,人人都覺得一陣恍惚。
孩子們看到他們騎著高頭大馬進來,都大叫著好奇的上來圍觀,又有天真的孩子叫:「有客人來啦,四嫂嫂!有客人來啦!」
有幾個穿著幹練的婦人迎了上來,滿臉笑容:「是老林說的過路的軍爺嗎?請裡邊坐,喝杯熱茶再走。」
高靈鈞笑道:「你們這兒好啊。」
那婦人笑道:「多虧這邊的主人家仁慈,收留了我們,家裡打仗,亂著呢,帶著孩子逃了出來,一路乞討,在路上有人指點我們來這兒,果然有人收留,給活兒干,給地種,給孩子吃穿,還給孩子教書,真真兒是觀音菩薩顯靈啊!我們這兒家家戶戶都供著長生牌,每日替小小姐念幾聲佛,保佑她長命百歲呢。」
宋霑贊道:「果然是厚道積善人家,但願兵災不要禍及這裡。」
有婦人笑道:「可不是?聽說是主人家的女兒身子不大好,因此想要多積善積福,路過這兒的流民,若是不想留的,會給熱茶熱食吃了,送一份乾糧食水,再走,若是想住下,有勞力的就分一塊地或是一份差事耕作,或是種地,或是養魚,或是養果樹,種菜,都可以,能織布做針線活的也能分活兒,只有孩子不需幹活,可以免費讀學堂,讀書。」
禤海堂呵呵了一聲笑道:「那若是碰上那等好逸惡勞的無賴,只想佔便宜混吃等死的呢?」
婦人笑道:「那肯定不行,來幾日若是不幹活,那立刻就被逐出去了,主人家這兒的護院厲害著呢,個個手上都有著真功夫,不少孩子們看著羨慕,也都想著要學武,要當護院呢。」
宋霑笑道:「還不知道主家姓什麼?」
婦人笑道:「姓應,時不時回來一下,不過這兒主事的還是他家的小姐,已嫁人了,如今戰亂回娘家住著,聽說夫家姓李的,平日里倒不大下來,偶爾給孩子們上一兩次課,長得跟仙女兒似的……」
這時卻有婦人呵斥道:「羅家的,你說太多了。」那婦人臉上一僵,宋霑笑道:「唉呀放心,我們是正兒八經的朝廷軍隊里的,絕不會騷擾百姓的。」
幾個婦人哈哈笑著,送了熱茶給他們喝了,就著熱茶兌著炒米吃了些,又拿了錢買了十個雞子,借火燒熟了給李知珉吃了,高靈鈞看李知珉臉色舒緩些了,心中度量著,這位爺今日急怒攻心,怕要存在心裡,還是得疏散疏散開來,便問那婦人:「大嫂,我們已是吃飽了,想這兒遛遛馬消消食散散心,可不知有寬敞些的地兒不?」
那大嫂適才得了賞錢,心情十分愉悅,笑道:「唉呀,這後山從這兒往後走,蘋果林子里,倒是有小道兒,可以散散心,只別過橋就好。」
高靈鈞笑著又給了那大嫂幾個銅錢,起身陪侍宋霑和李知珉,騎了馬緩緩而行,蘋果花香馥郁飄動,空氣十分宜人,三人轉入後山,果然看到後山又有一座弔橋接著,才能往上到達山莊的頂部,遠遠看去那山莊,也彷如一座石堡一般,頗為堅固。
高靈鈞嘖了一聲:「竟是個深諳兵法的,難怪不怕收留饑民流民,這兒弔橋一收,任你千軍萬馬,也奈何不得他們半分。外邊莊子又有護城河,橋板一抽,莊子也進不來,兩道障礙,再加上那石堡肯定也十分堅固,裡頭再囤上幾年糧,任外邊怎麼翻天覆地的打,這兒真心能舒服養上幾年,底氣充分啊。」
宋霑笑道:「沒聽說是應家嗎?這兒離范陽雖說有些遠,但卻並非兵家要地,戰火難及,因此流民們也不少往這邊逃的,想來是應家留的一手後路,應欽手下九個義子,能征善戰,驍勇無敵,沒想到居然也有女兒了,大概也是收養的。」
李知珉默默無言,驅馬前行,卻忽然眼前一花,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他眼明手快,伸手一接,已經接到一個小小的花環,他微微有些愕然,抬頭一看,卻看到頭頂上十分結實高大的樹濃密樹冠中,搭著一間小小的樹屋,有兩個娃娃從結實的樹屋闌幹上探頭看下來,兩人都粉妝玉琢,四隻明亮眼睛彷彿幼鹿一般的水靈靈的,十分好奇地看著他。
而後頭已有個僕婦模樣的站在兩個孩子身後,輕輕叫道:「哎呀對不起,小娃兒不懂事。」
那兩孩子中較大的男孩子卻十分活潑好動,大叫道:「馬!我要騎馬!觀音奴,我給你拿花環去!」
那僕婦只來得及喊了聲:「啊呀小爺!不可以!」那男孩已經身手敏捷的翻過闌干十分大膽地向李知珉身上撲了下來。
李知珉十分愕然就已將那男孩抱了個滿懷,感覺到孩子身上微微的汗味和熱乎乎的身體,那男孩絲毫不怕生,咯咯笑著,一刻不停的身體里彷彿充滿了活力,他轉過身來,學著他將雙腳跨在了大馬上,駕駕了幾下,見那大馬紋絲不動,有些無趣,抬頭對著上頭妹妹道:「觀音奴!這就是舅舅帶我騎過的大馬!等你病好了,叫舅舅也帶你騎!」
上邊叫觀音奴的女孩兒被那僕婦牢牢抱著,看著不過一歲多兩歲的樣子,應該才會說話沒多久,只是會嬌嫩地拍著手笑:「馬!馬!花花!花花!」
李知珉看著那女孩猶如花瓣一樣嬌嫩的臉和濕漉漉的大眼睛,一顆心彷彿化開了一般,伸了手將那小小的花環往上遞。
他本就身量頗高,又騎在馬上,很輕鬆便將花環遞在了觀音奴手邊,觀音奴卻沒有接,只是抱緊了乳母,只是怯生生地盯著他。
這時李知珉懷中的男孩忽然叫了聲:「阿娘!」
他轉過頭,看到那弔橋頭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戴了風帽披著披風的女子,身後跟著幾名玄衣護衛。
李知珉整個人僵立著,感覺懷中的男孩子膽大包天的往馬下就跳,連忙護住他的腰,將他扶著下了馬,然後歡呼著跑了過去撲進了那女子懷中,頭頂上樹屋裡,那乳母也抱著孩子,從樹一側搭著的木製階梯,穩穩地走了下來,往那邊走去,只有小女孩一直轉過頭,好奇地看著他。
兩人隔著路,遙遙相對。
銀狐風帽下雪白的毛遮著大半個臉,只露出一個尖細的下頷,腰肢纖細極了,彷彿瘦了許多。
李知珉深深地看了她兩眼,並沒有上前,而是驅馬轉身,帶著人離開了。
一直行去了數十里路,那花香彷彿都一直在鼻尖縈繞,許久以後他才發現,原來是因為自己不知何時,將那小小花環放入了自己懷中。
他曾經以為這是他人生最難的時刻,然而從那一天起,他似乎都已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