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考問
書樓收拾好后,端午也快到了,趙朴真和丁香她們在後院里用五色綵線編著小粽子,預備著端午用,卻看到阮姑姑走過來對趙朴真道:「朴真快到華章樓去,殿下找你呢,想是要找什麼文書,你之前整理的,熟一些。」
趙朴真放了線趕過去,果然看到李知珉帶著之前見過的邵康先生坐在席上,李知珉今日卻沒有穿王服,只是一身青衣,頭上戴著青紗襆頭,似乎是才從外邊回來,和邵先生在說著什麼,看到趙朴真進來行禮,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吩咐道:「你去把先帝時幾次涉及京里火災的邸報都拿過來。」
趙朴真曲膝應了聲是,轉進去大約一盞茶時間,果然取了幾卷邸報出來,邵先生接了過去,翻看了一會兒,以驚異的目光看了下趙朴真,問李知珉道:「王爺怎知我今日是要說火災的事?」
李知珉搖頭:「我並不知……只是前些日子命人收拾了下王府從前存著的舊邸報和文書罷了,如今朝廷各部凡事都喜循舊例守成規,這些舊邸報整理出來,倒是能讓人猜到六部下一步會做什麼,而且……」
他頓了頓,拿了其中一張邸報,指著上頭的字說了句:「孫乙君當年是父皇潛邸的長史,這些邸報上很多他的註解——如今他為相,正可一窺他的思路,揣測下一步動作。」
邵先生看了眼趙朴真:「這邸報……涉及許多年月,整理起來不容易吧。」
李知珉並沒有看趙朴真:「讓這丫頭整的,她不錯,記性很好。」嘴角卻微微翹起,邵先生和他算是相熟,仍然聽出了一絲隱藏得很好的得意來,忍不住便想挫挫他的得意,拿了那邸報在手問趙朴真:「你可記得載有京中地動的邸報?」
趙朴真微微曲膝應道:「容奴婢找找。」說完回身進去,不多時果然又拿了幾卷邸報出來,邵康接了過來看,果然和記憶中的地動年份對上了,十分吃驚道:「你果然記得?」
趙朴真道:「並不完全……只是奴婢前些日子整理時,曾將每份邸報的大致內容做過節略,錄在外本上,按著那節略查詢,還是方便的。」
邵康又看了兩眼趙朴真,知道這節略必也不少,不是說的如此簡單,必是需要驚人的記憶力方能查找,他又看了眼泰然自若的李知珉,仍是有些不可置信,李知珉卻命她再去找文書,支開她后,才淡淡道:「去歲我在嫏嬛書庫遇見她,當時她不過十一二歲,並沒有受過名師教習,就已能記得書庫內所有書的位置,對答如流,悟性極強,這樣的天賦,先生不知見過幾人。」
邵康若有所思:「這就是王爺前些日子所說的可用之人?這次宮裡這事,難道王爺……早就知道這幾個宮女,送不到太子跟前?」
李知珉搖了搖頭,薄唇微勾:「並沒有,不過是順勢而為,稍稍插了一手……也省得明珠暗投了。不過,能不能用,還得再看看。」
邵康看他眼裡一閃而過的得意之色,搖頭大笑道:「能讓王爺費心,可知必是良材美質了。」
李知珉笑了下,過了一會兒又說:「前日我釣魚,命她隨侍,她靜立一旁,竟日無語,十來歲的小丫頭,竟然有如此定力。」
邵康微微側目,十來歲的人好靜寡言,多思沉著,眼前不就有一個?這樣一副看破紅塵的老頭子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等邵康走後,李知珉仍坐在席上,命趙朴真過來磨墨,提了那小軟羊毛筆,在那熟宣白紙上提筆寫了兩行:「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
字很好,勻整秀挺,飽滿潤澤,漂亮得很,彷彿這兩句里風中花落,空山鳥飛的五月天一般——趙朴真卻偏偏從中看出了一股肅殺之氣。
她心中微微一跳,抬了眼睛去看秦王,少年王爺素白的臉寧靜如玉石,無波無瀾,彷彿對她的目光沒有絲毫感覺,垂著眼睫毛仍然在凝視著自己寫下的字,彷彿是在端詳寫得如何,「為什麼要去對公主的這對子?」
趙朴真的背上微微起了一層薄汗,隱約知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自己的回答非常關鍵,而這些天仿若不認識一般的疏遠、冷置以及忽如其來的書樓收拾的差事,彷彿也有了答案……為什麼要出頭,去對公主的對子?
她們原本是要送去東宮的,東陽公主不想讓她們去,出題為難她們,她卻出頭答了問題。
為什麼要出頭?因為你想去東宮?你想到太子身邊——做什麼?真的是要成為竇皇后的耳目,對付太子,還是想在太子身邊,飛黃騰達,攀上高枝條?
簡單的一句話,卻含著多少意思。
所以才這麼冷著她,晾著她,如果她回答想去東宮,他會怎麼做?他救了她,卻也可以輕易摧毀她。
要怎麼回答?
應該怎麼回答,才能讓眼前這少年皇子滿意?答錯了,會不會就是殺身之禍!
雖然電光火石之間,心頭萬千思緒紛紜,實際上她並沒有想太久:「我以為您是太子。」
這答案沒頭沒腦,並無邏輯,然而偏偏就是這彷彿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脫口而出的答案,卻讓空氣中無形的壓力陡然一輕,少年皇子眉梢微微一動,便又復為寧靜一如從前,但是那漆黑眼珠中掩藏得很好的錯愕還是讓趙朴真感覺到了,之後是一種幾乎可以稱為嚴厲的審視,然後……那烏沉沉的眸子里彷彿薄冰融化,轉為了柔和。
她過關了。
趙朴真鬆了口氣,莫名的,她就是知道他滿意了——而且還挺高興。
因為以為你是太子,所以才出頭,想到東宮去。她心思百轉,想著自己和他有限的幾次見面,的確都是誤以為他是太子的,雖然後來她有了機會發現了真正的太子,但是他應該不知道……
少年皇子輕輕將筆擱下,沒有繼續糾纏這個話題,而是繼續了另外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抹布怎麼樣了?」
趙朴真偷偷看他一眼:「它生了一窩的小貓,御膳房那邊有個老公公養著呢。」
少年皇子抬眼,眼睛里似乎帶了一絲滿意:「以後你也可以在這裡養一隻貓,或者,找人從宮裡把那隻抹布帶出來這華章樓里養著也行。」
趙朴真鬆了一口氣:「是,謝謝殿下恩典。」
李知珉卻又肅了眉眼:「以前的書單看完了?」
趙朴真點頭:「看完了。」
李知珉淡淡道:「我可是要考的……瞎說是不行的。」
趙朴真並不畏懼:「但憑殿下考問。」
李知珉點點頭,抽出桌上一張雪浪紙,揮筆又寫了三本書名,遞給她道:「這個月讀完,每日我會抽考。」趙朴真接過紙張,李知珉繼續吩咐:「今後這華章樓的差事就是你主管,規矩你自己列一列,當值的小丫鬟你也選幾個可靠老實有根底的,平日里若是我在,屋裡不許外人進入,我寫的東西,一字一紙都要收好,不管要不要,你都親自看著,不許外人碰,樓里的書你自己看看,有什麼市面上能補充的,你可列了書單讓他們去採辦,其他一應所需事物,都可隨時命人遞了單子給我身邊的文桐,讓他安排人去採辦便是。」
趙朴真屈膝一一應了,李知珉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忽然又道:「每天用這小羊毫筆練二十個字,不要再用硬鋒筆寫了,對筆力沒有好處。」
趙朴真心裡又一跳,書法講究用指掌和手腕的力量來運轉,因此連練字要多用羊毫軟筆,才能練出筆力,運轉如意,可是她在抄寫節略,製作目錄時,為了貪方便,用的硬鋒狼毫筆,這樣寫小字方便,但是可就沒有什麼韻味書法可言了——只是這些天她一個人在書樓里默默寫著節略,他怎麼知道的?
他看過自己寫的東西吧。
這些天他都在暗暗考察自己?
他到底認出自己來沒有?不,應該沒有,他應該只是單純覺得自己有用,所以才放在書房,是想借自己的才能做點事嗎?他分析邸報的口氣,顯然胸有成竹蓄謀已久,這人志絕不在小,自己應該踏入這是非圈嗎?她背上濕漉漉的,內層紗衣已盡貼在背上,從前宮裡過節有耍雜耍的進來耍給宮妃們看,她見過高空走索的,風裡飄飄蕩蕩,雙足立在索上,進退皆難,只有咬了牙閉了眼,一口氣往前走去。
李知珉卻不知這丫頭心裡的驚天動地戰戰兢兢,他囑咐完后,便自去了前邊,走出門看到春陽下的繁花緩緩盛開,花團錦簇,壓下了自己心裡竟然生出的一點歡喜來,算了,反正已經調到王府里了,什麼時候處置都行,看她還有點用,先用一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