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愛正濃——
「我堅信醫學與愛情不同,它沒有毫無緣由的愛恨嗔怨,只有用付出換回的成果。」
夏去秋來,大阪醫學院前的銀杏林又落了一地的金黃。轉眼間,我已經來日本一年,人累得比季師姐還要瘦,細菌卻還是養得半死不活。葉正宸不止一次勸我換一個課題來做,但我不想放棄,我堅信醫學與愛情不同,它沒有毫無緣由的愛恨嗔怨,只有用付出換回的成果。所以,醫學的世界沒有真正的失敗,只有放棄。
第N批細菌又開始活躍了,我鬆了口氣,從實驗室走了出去。剛輕輕關上門,季師姐便匆匆喚我:「小冰,柴田教授叫你去他的辦公室。」
「他找我什麼事啊?」
「我也不知道。」
自從被藤井教授「剝削」開始,我極少有機會和柴田教授交流。原因之一是他很忙,除了去開會、申請經費,其他時間都在研究室里準備他的新項目啟動。另一個原因是他和藤井教授之間產生了一些矛盾,兩個人承擔的項目互不相干了。
我曾悄悄問過季師姐緣由,她也是一頭霧水,只說她無意中聽見過柴田教授和藤井教授爭論,以她所學有限的日語判斷,是柴田教授不贊成藤井教授研究新型的抗癌細菌,至於原因,季師姐也沒有聽懂。
懷著滿心的疑惑,我走到柴田教授的辦公室門前,敲了一聲門便耐心等待,直到聽見裡面說「請進」,我才推開門說:「打擾您了。」
「沒關係。」
柴田教授坐在會客桌前,從堆積如山的資料堆里抬起頭,一雙深灰色的眼睛從黑框眼睛后打量著我。黑色的西裝顯得他的身材更加清瘦,這半年來,他的頭髮又白了許多,皺紋似乎也更深了。
「您找我有事嗎?」我恭恭敬敬地行禮,用英語問。
「坐吧。」
他的辦公室非常亂,資料擺得到處都是,我好容易找了一把沒放資料的椅子,拉到他的會客桌前,坐下。
「這是池田公司給你的獎學金。」他拿了一份池田獎學金的協議給我,並告訴我,「你看看有沒有問題,沒有的話請簽個名,再把有效的銀行賬戶填上,前兩個月的獎學金這周內會補發到你的銀行賬戶上。」
我難以置信地拿起協議細看。協議起草得非常明確,每個月二十五萬日元,按月發放,上面已經寫好了我的名字,銀行賬戶和賬戶名空著。
「教授,您是不是搞錯了?我沒申請過池田獎學金。」剛開學的時候我雖然申請了幾個獎學金,但因為成績不夠好,又沒有突出的研究成果,所以被駁回了。而且,我根本沒申請過池田獎學金——這個獎學金的要求非常苛刻,不僅要學習成績好,還對英語、日語、社會活動能力、個人素質等好多方面有要求,我連想都不敢想。
柴田教授聞言也顯得十分驚訝,又拿起協議看看,之後特意打了個電話向系辦公室確認。
系裡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專門去確認了之後才給他回復。
掛斷電話,他告訴我:「沒有錯,這是池田獎學金的負責人指定要給你的。他們讓你看清楚協議內容,尤其是第十條。」
我翻到第二頁,找到第十條,上面赫然寫著:拿到此獎學金的學生禁止打工。
我終於懂了。
葉正宸還真是煞費苦心。日本不比其他國家,它有非常嚴謹的體制和規則,一切都有嚴格的規矩,包括獎學金的分發制度。想要把獎學金破格給特定的人,這是一件非常難運作的事情,遠非幾百萬日元可以解決。
震撼於葉正宸為了我煞費苦心的同時,我也震撼於葉正宸在日本的勢力。
一個在日本醫學院讀書的留學生,竟然能打通上上下下的關係,太匪夷所思了。
「還有問題嗎?」柴田問我。
「沒有了。」既然葉正宸為我做到了這一步,我再故作清高就有點矯情了。我提筆在上面簽了字,又將銀行卡的卡號填上去。
填好之後,我將材料交給柴田教授。他確認了材料沒有問題,又問我:「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如果有,可以告訴我。」
我想,柴田教授既然反對這個抗癌細菌的研究項目,證明他對這個項目有深入的了解,難得有這次機會和他見面,不請教他一些問題豈不是浪費機會?
「教授,請問您有時間嗎?我的課題遇到了很大的困難,我想和您討論一下。」
他猶豫了一下,才點點頭說:「可以。」
我把這半年來的結果都給他展示了一遍,也把遇到的所有難題統統說了一遍。柴田教授聽后,仔細問了我許多細節問題,我都詳細地回答了。
他的表情十分滿意,誇我觀察得很仔細,也很有想法。
「可是我根本找不到相關的資料,這樣漫無目的地嘗試下去只是在浪費時間,浪費我們研究室的資源。」我不忘恭維他幾句,「教授,您對這種細菌的特性了解嗎?能不能給我一些指點?」
他思考了很久,進去了裡間。
過了好久,他拿出幾頁紙交給我。
「這是一個博士生畢業論文中的一部分,講述了他在研究過程中觀察到的細菌特性,你回去參考一下,應該對你有幫助。」我接過資料時,他鄭重其事地拍拍資料,「這份資料是我整理的,對你的課題很有幫助,但是你只能看一下,不要複印,也不能給其他無關的人看,明白嗎?」
「我明白。」我說,「我會為您保密的。」
「不是為我,是為我們研究室,為了你自己。」
我鄭重點頭。
從柴田教授辦公室離開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我先去便利店感謝了一番老闆的關照,然後把工作辭了。
我本想做一頓佳肴慰勞一下為我煞費苦心的葉正宸,可他說有事,晚上不回來吃飯,我也懶得做一人份的晚餐,隨意吃了點零食,便開始埋首苦讀資料。幾頁紙的內容,我讀了三四遍。原來這種細菌適宜在25~30攝氏度的環境中生長,這就說明在人的活體上不能形成芽胞,難怪我總是養不活。
葉正宸一回來,我不等他開口,先把他拉到書桌前:「師兄,你快來幫我看看,這種抗癌的細菌怎麼這麼奇怪?」
柴田教授,不是我不幫你保守秘密,我這可是幫你找個高手分析,還是有償的呢。
葉正宸拿起資料看了看,問我:「這是什麼細菌?」
「副教授說這是他整理的一些重要資料,關於抑制癌細胞病變的,可是我仔細看了一下資料,發現這種細菌在無氧環境下的繁殖能力特彆強,我覺得數據好像有點問題……」
「繁殖能力特彆強?」葉正宸坐在床上,仔細閱讀,十分鐘,一小時,兩小時……
他越看越認真,越思索表情越深沉。
「師兄,你看明白了沒?」看不明白就說嘛,我又不會嘲笑他,何必把眉頭皺得這麼緊。
他根本沒搭理我,從桌上拿了支筆,在我的資料上圈圈點點。
我閑著無聊,坐在電腦前面瀏覽八卦。看到當紅女星李菲菲和某大學老師吃飯的緋聞被曝光,我一時好奇點進去,照片上只照見一個男人的側影,與李菲菲對面而坐,沒有任何曖昧的動作。
哇!這男人太帥了,太有氣質了,那坐姿,那喝水的動作。這些記者眼神有問題吧,他一看就不是大學老師,我的大學老師沒一個有這種氣質。
我正歡快地看帥哥,葉正宸毫不客氣地把我從椅子上拎起來:「我用一下電腦。」
我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電腦屏幕,站起來。本想等他看完資料,我繼續看帥哥,誰知他這一坐下,一晚上都沒站起來。
我不知道那幾頁紙上有什麼引起了葉正宸的興趣,他廢寢忘食地搜索資料,一查就查了一整夜。我等他等得睡著了,醒來時,他還坐在電腦前寫東西,面露疲倦之色。
我有點心疼了,從背後抱住他,小聲勸他:「別看了,休息一下吧。」
「等一下。」
過了一會兒,他打完最後一行中文字,點了一下存檔,轉身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指著上面的文字告訴我:「這是我給你總結的關於這種細菌的詳細資料,你按照上面的培養步驟試一試,如果沒有意外,應該能成功。」
「你找到資料了?」
「嗯,BacillusAnthraci。」他說,「具有極強的傳染性,曾被美國軍方作為致死戰劑之一勒令徹底銷毀。」
「什麼?致死戰劑?日本人還想養活它?」
他猶豫了一下,揉了揉額頭:「最近這段時間又有研究發現Bacillus變異之後能對抗癌細胞。照資料上的特性分析,你們研究室想要培養的不是純正的Bacillus,應該是一種變異細胞。」
「哦。」那我就放心了,我還擔心有人又要展開細菌戰呢。
「丫頭,」他鄭重地囑咐我,「我給你寫的注意事項一定要看仔細。這種細菌傳染性極強,通過皮膚、呼吸都能感染,一旦感染且發現不及時……」他看著我,慢慢地說,「百分之九十九活不過一個月。」
這麼恐怖,難怪細菌培養室的級別那麼高,有專門的人幫我們消毒,副教授還一再交代我要小心。
「師兄,你不是學臨床的嗎?怎麼對細菌這麼了解?」
我剛想表達一下我對他如滔滔江水般連綿不絕的敬仰,他看看手錶,淡淡地說:「十四個小時。嗯,你又欠我十四節課……」
我暈!加上這十四節課,我已經整整欠他二十次了。我明明每天都在努力,牆上明明畫滿了「正」,我為什麼還是還不清我的債?
我滿臉堆笑地討好他:「師兄,你懂的好多啊,我崇拜死你了!我——」
他冷笑:「沒用,欠我的,一次都不能少。」
「Bacillus,快毒死我吧。」
他伸手把我摟在懷裡,笑嘻嘻地說:「在被毒死之前,你先去給我煮碗面吧,我餓了。」
我飛快地奔去給他煮麵,等到面煮好后,他卻已經半倚在枕頭上睡著了。他睡得很沉,額前的黑髮隨著有節奏的呼吸輕動。那一刻,一切都彷彿變得溫柔了,陽光也溫柔,空氣也溫柔,我們的時光也溫柔。
溫柔的時光易逝,溫柔的人心易碎,我深諳這個道理,故而格外珍惜和葉正宸在一起的每一天,但是無論我如何珍視,搭建在流沙上的樓閣終究會倒塌。
自從辭去便利店的工作,我再沒見過喻茵。偶爾,我會打個電話問問她的近況,她的聲音聽上去很開心,和我聊上好久才掛電話,但她從不主動給我打電話,我也漸漸不再聯繫她。我以為再不會遇到她,沒想到一個月後的晚上,我又見到了她。
那天,葉正宸說要等我吃晚飯,我一路騎著自行車飛馳。途經一個十字路口,綠燈剛剛變成紅燈,我算著十字路口的紅綠燈變換有個延遲的時間,想趁這個時間差加速衝過去。
我剛騎到一半,交通燈由紅燈變成了綠燈。一輛停在路口的白色轎車突然啟動,朝我駛過來。就在馬上撞到我時,司機急忙剎車,車頭轉向別處。
一切來得太快,我還沒來及做任何反應,車已經撞到了我的自行車尾。儘管衝力不大,我和自行車還是順勢跌出兩米多。
模糊中,我看見一道翩然的人影跑向我,我還以為是仙女來帶我走,嚇得渾身發抖。我還沒活夠,我還欠葉正宸二十幾次補課費沒還,他該有多鬱悶啊?
「薄冰?薄冰!」一聲聲輕柔的呼喚,將我從驟然撞擊導致的短暫暈厥中喚醒。我睜開眼,看見喻茵漂亮的臉。忍著頭上撕裂的疼痛坐起來,我看看周圍,還是我剛才要過的街口,扭曲的自行車躺在旁邊,我躺在地上,而喻茵正在探視我頭上的傷口。
「對不起!」喻茵拉著我的手不停地道歉,說她剛剛開車不夠專心,沒看到我。
「沒關係。」我深呼吸一下,五臟六腑沒有劇烈的疼痛,嘗試著動動四肢和各個關節,都還能動。「你不用擔心,我傷得不重,皮外傷而已。」
「我送你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喻茵扶著我坐進她的車。
去醫院的路上,我才留意到她蒼白的臉色,還有她紅腫的眼睛,憂傷寫在眼底。
不待我問,她先開口:「對不起!今天發生了一些事,我心情不好,開車時精神有點恍惚。」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敢唐突地詢問,試探著問:「發生了什麼事?我能幫你嗎?」
「他有了別的女人。」
「你確定嗎?也許你誤會他了。」
她搖頭:「我親眼見到的。」
「親眼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
「他親口承認的。」
我深深地嘆息,喻茵這樣的美女都留不住男人的心,這到底是什麼世界啊?
沉默了一陣,她問我:「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嘗試著易地而處,嘗試著假設葉正宸移情於別的女人,便立刻懂了喻茵的悲慟和矛盾。可痛苦又如何,終是無法改變他決絕的心。
我說:「如果是我,我會放手,再去尋找懂得愛和珍惜的男人,和他結婚生子,共度此生。」
她看著我,飛掠的街燈在她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
「薄冰,有時候我真羨慕你,活得簡單、樂觀。」
我以為以我的傷情,醫生頂多給我頭上的傷口縫幾針,打一針破傷風就把我打發回家了,可到了醫院,醫生從上到下、從裡到外仔仔細細地檢查一番,確定沒有內傷,沒有骨折,沒有腦震蕩,還建議我住院觀察幾天。
眼前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男醫生讓我想起葉正宸,於是更加心急如焚,不停地看錶,祈禱他再有點耐心,千萬不要打電話追查我的下落。
神又一次無視了我的祈禱,我的手機還是響了。
醫生正在給我處理手臂上的傷口,我不方便動,焦急地盯著我的包。
喻茵看出我心急,放開握著我的手,從我的包里翻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
「是你男朋友,我幫你接吧。」
我記得我的手機里存的是「師兄」兩個字,她居然能猜出是我男朋友,厲害!
「別說我受傷了。」我忙說,「你幫我告訴他,我有事不方便接電話,過會兒打給他。」
「好。」喻茵接通電話。
醫院很靜,靜得沒有聲音,我清晰地聽見葉正宸含笑的聲音。
「我限你半小時內回來,否則別怪我禽獸不如。」
我……有這種男朋友真是人生莫大的恥辱。
我的臉火辣辣的燙,絕對可以和麻辣燙媲美一下。
我估計喻茵從來沒聽過這麼無恥的話,臉都嚇白了。不過,人家終究是大家閨秀,很快恢復了原有的矜持,柔聲說:「你好。」
「……」
電話那邊是長久的沉默。
估計某色狼正在那邊捶胸頓足外加羞愧難當,我要是他早把電話掛了,拿塊豆腐撞死。
喻茵清了清嗓子,語調平緩地說:「你好,我是喻茵,薄冰的朋友。」
「她呢?」葉正宸再次開口,聲音里沒有一點羞愧也就罷了,居然還冷若冰霜,「讓她接電話。」
「她有點事,不方便接電話,過一會兒我讓她打給你。」
「讓她接電話,現在。」
他的聲音不僅冷,而且果決,完全不給人反駁的餘地。我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突然間有點陌生和惶然。我被他的氣勢震懾到,急忙從醫生手下掙脫手臂,從喻茵手中接過電話。
「師兄,」我壓低聲音說,「我現在有點事,一會兒就回去。」
「你在哪?」一聽見我的聲音,他話語的溫度明顯上升了十攝氏度,「你不是說很快回來,怎麼和她在一起?」
雖然他的語氣好多了,可一想到他剛才的語調,我仍心有餘悸,立刻坦白交代:「我過馬路的時候闖紅燈,出了點意外。」我怕他擔心,忙補充了一句,「我傷得不重,一點點皮外傷——」
不等我說完,他馬上問:「在什麼醫院?」
「豐中醫院。」我乖乖地答道。
「等我。」
沒有其他的話,他掛了電話。
豐中醫院距離我們的留學生公寓非常近,我計算了一下,他十分鐘應該能到,想不到他七分鐘就到了急診室。
他一進門,先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我的傷口,又向醫生詳細地諮詢了一番我的病情。和醫生聊完,他才想起和我說話:「怎麼受傷的?」
他問我的時候看了喻茵一眼,似乎料定了這事與喻茵脫不了干係。
「不關喻茵的事。我闖了紅燈,幸虧她剎車及時,才沒有撞到我。」怕他心疼,我故意笑著說,「要不然,我欠你的補習費要等到下輩子才能還了。」
他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又說不出話,乾脆把我抱在懷裡。
他抱得太緊,壓到了我的傷口,可我一點不覺得疼,只覺得自己很幸福。
喻茵站在一旁看著我們,沒有任何錶情,彷彿站在天際的仙子,落寞遙望著塵世間男歡女愛的喜怒哀愁。
我猜,她一定想起了那個人,因為她的眼睛里又有了淚光。
在葉正宸和喻茵的一致決定下,我被迫留在醫院觀察一周,順便養傷。住院的費用除了醫療保險承擔的部分都是喻茵交的。我特意告訴葉正宸,這次的意外不怪喻茵,讓他幫我把錢還給她,他只冷淡地嗯了一聲,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住院這幾日,我發現葉正宸和喻茵有點八字不合,準確地說,是喻茵有點忌憚葉正宸。她每天都來陪我,照顧我,我們有說有笑很開心,可只要葉正宸一來,喻茵一見他冷若冰霜的臉,舉止便難掩慌亂,有點坐立不安。
葉正宸只要冷冷地看她一眼,她便立刻借故離開。
我總覺得他們這種毫不掩飾的疏離有些刻意,但具體是什麼地方不對,我又想不出來。
有好多次我都想問問喻茵到底為什麼那麼忌憚葉正宸,又不知如何開口,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了,試探著問葉正宸:「你很討厭喻茵嗎?」
葉正宸吹著牛奶杯里的熱氣,霧氣遮住了他的眼睛:「不是。」
「那你怎麼對她那麼冷淡?」
他笑著捏捏我的臉:「我怕你懷疑我們有姦情。」
「嘁!」我不屑地撇嘴,「我才不是那種小心眼的女人。」
「嗯。」葉正宸十分「認同」地點點頭,「不知道是誰一個勁兒地追問我喻茵漂不漂亮。」
我望天,望地,望牛奶杯:「師兄,牛奶涼了沒?」
他把牛奶送到我嘴邊,慢慢喂我喝。
我剛喝了兩口牛奶,喻茵來了,她見葉正宸在這兒,打了個招呼,放下手中的水果。
她從水果籃里拿出兩個新鮮的水蜜桃:「我去洗桃子。」
水蜜桃粉紅得誘人,我禁不住多看了兩眼。恰是這多看的兩眼,讓我留意到喻茵用一隻手拿著兩個碩大的桃子,空出了一隻手。
我正琢磨她為什麼不用兩隻手拿,就見她經過葉正宸的身側時,有意傾了一下身子,屈著食指和中指,輕輕在他后肩上叩了兩下。
這樣類似的小動作我見葉正宸做過幾次,因此印象特別深刻。
葉正宸毫無反應,拿了張紙巾幫我擦擦嘴角的牛奶。我也沒有提醒他,繼續喝牛奶。
幾分鐘后,葉正宸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手機號,猶豫了一下,才起身說:「我去接個電話。」
他出去之後,女人天生的敏感讓我隱隱感到一陣不安。我不是個多疑的人,可直覺告訴我:這個電話是女人打來的。
我下床穿上鞋子,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說不清是意料之外,還是意料之中,葉正宸果然在和喻茵說話。
喻茵背對著我,仰頭看著他,我看不見她的表情,而葉正宸面朝著我的方向,他唯一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我剛想走近些,聽聽他們聊什麼,葉正宸便看見了我。他沒有任何慌亂的反應,從容地從衣袋裡掏出錢包,拿了一張銀行卡給喻茵,說了一句話。
既然已經被他看見,我也不好迴避,慢慢走到他們的身邊問:「你們在聊什麼?」
喻茵聽見我的聲音,立刻扭過臉,擦擦雙頰,我看見一滴淚掉下去,落在地上很輕,落在我疑慮重重的心頭卻很重。
「沒什麼,我把你的住院費用還給她。」葉正宸說。
她接過銀行卡,轉頭對我笑笑,眼睛還是紅的:「對不起!我有點事,先走了。」
喻茵腳步凌亂地跑進電梯。那一刻,我發現她實在太美了。飄逸的淺灰色衣裙,漂亮的棕色長發,高雅脫俗的氣質,即便哭泣,動人的臉龐也是光華無限。
「她怎麼哭了?」
我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我答應過會相信他,我不希望任何誤會讓我們錯失彼此。
事實證明,不要試圖讓男人去解釋誤會,那是在逼他們一次次用一個謊言去圓另一個謊言。
他深深地皺了皺眉,似乎不願意說。
「不說算了。」我冷冷地轉身。
每走一步,我就感到心往下沉了一些……心不停地下沉,沉進看不見的黑暗中……
「她希望我原諒她。」他急忙追過來,擋在我面前,「她說當時天太黑,你的自行車沒開燈,她根本看不見有人……」
我清楚地記得,我的自行車開了燈。黑夜裡不開自行車燈是違法的,我為此被交警攔過一次,教育了十幾分鐘,所以從不敢忘。
我不知道喻茵是沒看見,還是想找借口給自己推脫,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葉正宸和她到底什麼關係。
我轉回臉,問他:「那你怎麼說?」
「我讓她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我不想看見她。」
我半晌無言:「你怎麼能這麼說?太沒風度了。」
「她差點撞死你!難道你讓我笑著跟她說,沒關係,撞死了也沒關係?」
我被他弄得更無語,最後憋不住笑了出來。
「天底下女人那麼多,撞死我你再找一個唄。」
他抓住我的手,青白色的燈光照在他黑色的表扣上,照見清晰的兩個字:丫頭。
後來,他非常認真地問我:「丫頭,你真的忘了開車燈?」
「是,我忘了。」我說,「師兄,你有點風度,去和人家道個歉。」
「好吧,你是病人,你最大,我都聽你的。」
「我只是一個病人嗎?」我不滿地瞪著他。
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笑吟吟答:「你當然不只是病人,你是唯一能為我做飯、洗衣服、鋪床疊被,還每天陪我睡覺的女人。我後半生的幸福,全指望著你了。」
雖然他的甜言蜜語說的不太甜,可我還是笑得比蜜糖還甜。
葉正宸向來是個遵守承諾的人。第二天,喻茵來了,他主動給她搬了把椅子,非常客氣地說了句:「請坐。」
喻茵愣了愣,連忙說:「謝謝!」
我又對他擠擠眼睛,他無奈地點頭,對著喻茵擠出一個挺勉強的笑容:「喻小姐,我非常抱歉,昨天對你說一些不該說的話。我是因為太在意丫頭,看不得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才會口不擇言,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明白。」喻茵苦笑著看向我,「她對你來說……太重要了。我不會介意的。」
葉正宸看她一眼,目光讓人不寒而慄:「明白就好。」
眼看著氣氛又要不和諧,我趕緊扯了扯他的衣袖,葉正宸收回目光,留給我一個深情無限的眼神:「既然有人來陪你,我先去研究室了。你想我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隨叫隨到。」
「嗯。我知道啦,你快點去吧。」
他若是再不走,喻茵恐怕無地自容了。
從那之後,葉正宸和喻茵的關係改善了很多,偶爾也會聊聊天,雖然只有隻字片語的寒暄。然而葉正宸還是不喜歡喻茵,經常明示暗示我不要跟她走得太近。
我問他:「你為什麼不喜歡喻茵?」
他說:「因為她的心機太深,你被她整死了還不知道為什麼。」
我還是想不通。喻茵與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她沒有理由要整死我,我只要誠心誠意待她,她自然不會害我。懷著對喻茵的真誠之心,出院之後,我特意請喻茵來我家裡吃飯。
她細細地研究著我的家,當然也包括葉正宸掛在衣架上的外衣和牆上寫滿的「正」字。
「這是師兄給我補課的次數,寫著玩的。」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不好意思地解釋。
「你們的感情一定很好。」
「還好吧。」我隨口說,「沒你想的那麼好,我們在一起還不到三個月。」
「三個月,剛好是熱戀期。」
「是啊,三個月是愛情的保鮮期。愛情一旦過了保質期,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事。」
喻茵沒說什麼,看著滿牆的「正」字。
幾天後,喻茵也請我去她的家,我欣然同意。
她開車載我去她家,途經好多便利店,哪個都比我以前工作的便利店近。
喻茵的家和我夢想中的一樣,白色的鏤空圍欄圈著小小的花園,裡面種滿了黃色的鬱金香。經過一條磚紅色的小路,我們走到她的門前,白色的噴漆木門上掛著金屬的風鈴。她打開門,鈴聲輕揚,一陣風迎面而來,夾雜著夢幻的香氣。
門的對面是一扇落地窗,窗上掛著淡綠色的暗花窗帘,此刻正緊合著。風一過,窗帘迎風飛舞,青翠的陰影落了滿地。
喻茵說:「不好意思,他一向不喜歡打開窗帘。」
淡綠色的窗帘,常年不拉開,這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另一個房間——我的隔壁。再看一眼眼前的窗帘,我暗暗晃頭,讓自己盡量不要把毫無關係的事情往一起聯想。
「請進。」
喻茵拿了一雙女士的拖鞋放在我腳邊,自己則穿了一雙墨綠色的男式拖鞋。我穿上,踩著白色的暗紋實木地板走進去。喻茵應該特別鍾愛暗紋的東西,連這兩雙同款同色系的拖鞋都是暗紋的。
喻茵先帶我參觀了一下這個家。一樓是客廳和廚房,廚房裡的東西都是一對,且只有一對:一對嵌了金邊的古瓷咖啡杯,一對透明的琉璃碗,一對白漆的筷子,連餐桌兩側都只擺了一對紅木的椅子。顯然,這是屬於兩個人的世界。
而且,根據我所學的有限的心理學常識來判斷,這裡的主人內心有一種強烈的暗示,排斥外人介入他們的二人世界。
跟隨在喻茵身後,我們走上二樓。樓梯口的兩側有兩間卧房,一間和式,一間西式。和式的房間里只有榻榻米,窗邊垂著竹制帘子,把房間遮得嚴嚴實實,除此之外空無一物,足見自過去的主人搬走後此屋再未用過。西式的房間則被精心打理過,梳妝台上放滿名牌化妝品,正中是一張看上去柔軟舒適的雙人床,淡綠色的薄被鋪得沒有一點褶皺,潔凈如新。
「你喜歡綠色嗎?」我問喻茵。
喻茵笑了,放下那高不可攀的矜持:「不,他喜歡。」
我靜靜地看著那張溫馨浪漫的雙人床,生硬地牽動嘴角,微笑:「師兄也喜歡綠色,可我不喜歡,我喜歡粉色。」
我的床單是葉正宸陪我買的。那時,我對著兩種款式左右為難,其中一款自然是純凈的淺綠色,我猜葉正宸一定喜歡,可是另一款真的很漂亮。
「你說我該選哪一套?」我問他意見。
他指了指另一款,淡紫色印著甜蜜的粉色碎花,典型的小女人風格。
「你不覺得很幼稚嗎?」
他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碎花:「有一點,不過……這種粉色總會讓我想到你,然後,我就有種想睡在上面的衝動……」
我紅了臉,偷笑著將那套粉色的放進購物車。
我想對喻茵說:人,不會永遠只喜歡一種顏色,他會改變,直到遇見能改變他的人。遲疑了一下,我選擇先對自己說:人和人不一樣,葉正宸和喻茵的男朋友也不一樣。
參觀完卧室,喻茵又帶我去了他們的書房。書房的書櫃幾乎都空著,裡面只放了一兩本日文書,其中有一本《臨床病理學》。
「咦?你學醫的?」我有點好奇。
「是的,我是北大醫學院畢業的。」
「這麼巧,師兄也北大醫學院……」說著,我拿出《臨床病理學》隨手掀開一頁,只看了一眼,我便將書快速合上,放回書櫃中。
我深吸口氣,說:「對不起!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那邊。」
她指了指走廊最裡面的位置,我順著她指的方向快步走過去。
站在衛生間里,我背倚著門,雙腿不住地顫抖。視線所及之處,一套男式的洗漱用具整齊地擺在右側,毛巾折好,搭在一邊——這也是葉正宸的習慣。我和他住在一起之後,別管我的化妝品擺得多亂,洗手池右側的位置都是專屬於他的,他必定把自己的東西整齊地擺在一側,毛巾也要折好放在一邊,不許我動。
這些習慣我可以全當它是巧合,可是那本書上批註的字跡不會是巧合,那剛勁有力的筆鋒我再熟悉不過。
用冷水拚命洗臉,直到紛亂的思緒被冷水冷卻,我才走出洗手間。喻茵站在走廊盡頭等我,背著陽光,陰影下的輪廓讓我想起台灣的某名模,同樣充滿誘惑力的還有性感的雙腿、名門閨秀的高貴氣質和甜美的嗓音。我要是男人也會動心,也會想去征服,然而,能把這樣的女人藏在金屋之內,絕非等閑男人能做到。
葉正宸,我太低估他了!
和喻茵品了一下午的苦茶,聊天。聊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只記得茶很苦,苦得我無法下咽,可我還是一杯接一杯地喝。
傍晚時分,我回到家,坐在床上獃獃地數著滿牆的「正」字,嘴裡的苦味才慢慢淡去。
葉正宸打電話說他回來吃飯,我才洗了洗臉,在廚房做了幾個他最愛吃的菜,擺好了碗筷等他回來。
吃飯時,我夾了一塊辣子雞放在他碗里,笑著說:「我今天去喻茵家喝茶了。」
「哦。」葉正宸的筷子頓了一下,夾起雞肉放在嘴裡慢慢嚼。
「她的家很溫馨。」
他咽下嘴裡的食物:「是嗎?有我們的家溫馨嗎?」
我環顧了一下我的房間,太簡陋了,簡陋得連牆都不隔音。
我搖頭:「沒有,她的家沒有你……」
葉正宸驀然抬頭,眸色幽深,隨即笑了,嘴角噙著調侃的味道:「她的家也沒有你。」
我也笑了,沖他甜蜜地笑著。葉正宸不該做醫生,他該去混演藝圈,以他傲人的外表、絕佳的演技,說不定能混個影帝噹噹,再配上某方面的超常能力,想不大紅大紫都難。
吃過飯,收拾好房間,我去洗澡,在浴盆里躺了四十幾分鐘,才圍著浴巾出來。葉正宸坐在桌前看資料,窗帘已合上。我走近他,從背後抱住他的腰,他剛剛沐浴過,味道清爽極了。
油膩的煙火味散盡了,清爽的薰衣草香中夾雜著另外一種淡香,不是窗外的青草香,是另外一種香,我最愛的那款香水的味道。
法國香水有個最大的優點,淡而不散,久而不覺。
或許是女人天生鍾愛香氣,我對香氣極為敏感。我瞄了一眼他看的資料,如果我沒猜錯,那是香氣的來源。我感到有點悲哀,縱然葉正宸把一切都掩飾得滴水不漏,終不如女人更了解女人,不如喻茵心思獨到。
只是我想不通,喻茵如果有意讓我知道她和葉正宸有染,直接告訴我就行了,何必做這樣彎彎繞繞的暗示,萬一我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豈不是辜負了她的一番苦心?
難道,她是不敢說嗎?想起前幾日在醫院裡,喻茵見到葉正宸時那種低眉順目的樣子,心中湧起一股恨意,我朝著葉正宸的右頸狠狠咬下去。他一驚,急忙躲開。一咬一避間,齒痕反而更深,甚至沁出了紫紅色。
他摸了摸齒痕,撲過來,扯下我圍在身上的浴巾,在我身上留下更多青紫色。
整個過程中,我對著他又親又咬,恨不能在他全身每一個隱私處都留下歡愛過的痕迹。他說我難得一見的狂熱簡直讓他受寵若驚,故而格外溫柔,格外動情。
我觸摸著他額邊的汗珠,輕緩地用指尖描繪他臉上的稜角和唇際的線條。煙火在黑暗中燃放,我彷彿回到了那個疾風驟雨的夜晚,搖晃的天地間,落花簌簌。
清晨時分,我拉開窗帘,沉睡中的葉正宸立刻伸手遮住眼睛。
「這麼早?」他問。
「我今天要去神戶。」
「去神戶?」他坐起來。
「我上次不是跟你說,我有個同學在神戶大學,她約我過去玩……」我確實有個同學在神戶大學,來大阪玩過一次,葉正宸見過她。
「我陪你去吧。」
「我晚上住在她的公寓,你去不太方便。再說了,女人和女人的約會,你去了也不合適。」
見我沒有讓他去的意思,他也不再堅持。
吃了早飯,我換上運動服,穿上運動鞋,背上雙肩包,還不忘帶上一大瓶水。臨走時,葉正宸幫我戴上遮陽帽,笑著拍拍我的頭:「早點回來。」
「好。」我走了兩步,站住,又跑回來,踮起腳吻了吻他的唇。
我真的很留戀,留戀他柔軟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