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日後,白雪茫茫,唯見鳥語不聞花香。
鳳九狠心在醉里仙花大錢包了個場,點名前陣子新來的舞娘桃妝伴舞作陪,請東華吃酒。其實按她對東華的了解,帝君似乎更愛飲茶。但比翼鳥的王城中沒有比醉里仙這個酒家更貴的茶鋪,小燕建言,既然請客,請得不夠貴不足以表達她請客的誠意,她被小燕繞暈了,就糊裡糊塗地定在了醉里仙。
鳳九為什麼請東華吃酒,這樁事需回朔到兩日前。兩日前她尚沉浸在頻婆果一時無法得手、且此後需日日伺候東華的憂患中,加之沒有睡醒深一腳淺一腳地行到宗學,迎頭卻正碰上祭韓夫子匆匆而來。
她因為瞌睡還在腦門上沒有心情同夫子周旋,乖順地垂頭退在一旁。但夫子竟然一溜小跑筆直行了過來,臉上堆出層層疊疊慈祥的笑拱出一雙出眾的小眼睛,她心裡打了個哆嗦瞌睡立刻醒了,夫子已經弓著腰滿含關愛地看著她:「那個決賽冊子前些日謄抄的小官謄漏了,昨日帝君示下老夫竟然才發現少謄了你的名字,」又捋著一把山羊須滿含深意地討好一笑:「恕老夫眼拙,哈哈,恕老夫眼拙。」
鳳九耳中恍然先聽說決賽冊子上復添了自己的名諱得頻婆果有望,大喜;又聽夫子提什麼帝君,還猥瑣一笑稱自己眼拙,瞬間明白了她入冊子是什麼來由,夫子又誤會了什麼。她平生頭一回在這種時刻腦子轉得飛快,但夫子雖然上了年紀行動卻比她的腦子更快,她正打算解釋,極目一望眼中只剩老頭一個黑豆大的背影消失在霧雨之中。
鳳九覺得,這樁事東華幫了她有功。若尋常人這麼助她,無論如何該請人一頓酒以作答謝。但東華么,自重逢他也帶累自己走了不少霉運,如今他於自己是功大於過過大於功還是功過相抵,她很困惑。困惑的鳳九想了整整一堂課,依然很困惑,於是,她拿此事請教了同在學中一日不見的燕池悟。
小燕一日前揮別鳳九喜滋滋住進帝君他老人家的華宅,理所當然水到渠成地遇到心上人姬蘅公主。姬蘅見著他得知東華同他換居之事,呆愣一陣,嫵媚又清雅的一張臉上忽然落下兩滴熱滾滾的淚珠。姬蘅的兩顆淚猶如兩匹巨石砸進小燕的心中,令小燕忽感得到心上人的這條路依然道阻且長。小燕很沮喪。
當晚,小燕就著兩壺小酒對著月色哀嘆到半夜。最後一杯酒下肚忽然頓悟,儘管他從前得知鳳九乃青丘帝姬時十分震驚,難以相信傳說中東荒眾仙伏拜的女君乃是這幅德性,但鳳九她著實繼承了九尾白狐一族的好樣貌,如今東華同有著這麼一副好樣貌的鳳九朝夕相對……當然他也同鳳九朝夕相處了不少時日,但他對情專一么,東華這樣的人就定然不如自己專一了,倘能將東華同鳳九撮合成一處……屆時東華傷了姬蘅的心,自己再溫言勸慰趁虛而入,妙哉,此情可成矣!
東華同鳳九,他初見鳳九的確以為她是東華的相好,但那時沒怎麼注意她的姿色,後來注意到她的姿色時也曉得了她乃青丘的女君,其實同東華沒什麼干係,也就沒有多想她同東華合適不合適的問題。如今細緻一思量,他兩個站一處,其實還挺般配的么。小燕為心中勾勒的一副美好前景一陣暗喜。涼風一吹,他忽然又想起從前在鳳九的跟前說了東華不少壞話……心中頓生懊惱。小燕端著一隻空酒杯尋思到半夜,如何才能將東華的形象在鳳九跟前重新修正過來呢,一直想到天亮,被凍至傷寒,仍沒有想出什麼妙招來。但次日學中,鳳九竟然主動跑來請他參詳她同東華的糾葛之事,燕池悟擰著鼻涕舉頭三尺,老天英明!
小燕一心撮合鳳九與東華,面對鳳九的虔誠請教,無奈而文雅地違心道:「冰塊臉,不,我是說東華,東華他向來嚴正耿介,不拘在你們神族之內,在我們魔族其實都是有這種威名盛傳的。但今天,他為了你竟然專程去找那個什麼什麼夫子開後門,這種恩情不一般啊。你說的半年不來救你或者變帕子欺騙你之流的小失小過,跟此種大恩大德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說到這裡,他禁不住在內心中呸了自己一聲,但一想到未來幸福,又呸了自己一聲後繼續道:「你要曉得,對於我們這種成功男人來說,威名比性命還要更加重要,但是冰塊臉他,不,東華帝君他,他為了你竟然願意辱沒我們成功男人最重視的己身威名。他對你這樣好,自然是功大於過的,你必然要請他喝一頓酒來報答,並且這頓酒還要請在全王城最貴的醉里仙,叫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助興。」他語重心長地看著鳳九:「我們為魔為仙,都要懂得知恩圖報啊,如果因為對方曾對你有一些小過失,連這種大恩都可以視而不見,同沒有修成仙魔的無情畜生又有什麼區別呢?」
鳳九完全懵了:「我方才同你講的那些他欺負我的事,原來只是一些小過失么?在你們不在事中的外人看來,其實不值一提么?原來竟是我一直小題大做了?」頹然地道:「是我的心胸太狹窄了么?這種心胸不配做東荒的女君罷?」
小燕心中暗道冰塊臉可真夠無恥的,自己也真夠無恥的。看到鳳九整個世界觀在他一席話間轟然崩潰的神色,又想到姬蘅的貌美與溫柔,他咬了咬牙,仍然誠懇且嚴肅地道:「當然不值一提,東華他此次這個舉動,明顯是想結交你這個朋友的意思。能交到這麼一個朋友,你要珍惜,據我長久的觀察,從前我對東華的誤會也太深,其實東華帝君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話間他又在心中深深地呸了自己一次。
鳳九眉頭緊皺地沉思了好一會兒,在小燕極目遙望天邊浮雲時,失魂落魄地、搖搖晃晃地走開了。然後第三天,就有了醉里仙這豪闊的千金一宴。
宴,是千金一宴。跳舞的桃妝,乃是千金一曲舞,腳底下每行一步就是一筆白花花的銀錢。鳳九看得肉痛,因她當年身無分文地掉進梵音谷,近半年全靠給小燕燒飯從他身上賺些小錢,這一場豪宴幾乎墊進去她半副身家。
二樓的正座上東華正一臉悠閑地把玩一個酒盞,顯見得對她花大錢請來的這個舞娘不大感興趣。右側位上不請自來的燕池悟倒是看得興緻勃勃,他身旁同樣不請自來的姬蘅公主,一雙秋水妙目則有意無意地一直放在東華身上。
這個情境令鳳九嘆了口氣,其實他二位不請自來也沒有什麼,她好不容易擺回闊,多兩個人也是兩份見證。只不過,左側方這位閑坐跟著樂姬打拍子的九重天元極宮三殿下連宋君,以及他身旁有樣學樣拿著一把小破扇子亦跟著打拍子的他的表弟糯米糰子阿離……這二位竟然也出現在這個宴席上,難道是她眼花了還沒有睡醒?
因她雖是主人卻最後一個到宴,到宴時二樓席上的諸位均已落座有些時辰,大家對連宋和糰子的出現似乎都很淡定。糰子恍一瞧見她,蹭地從座上站起來,天真中帶著擔憂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片刻,又裝模做樣看了一眼周圍,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坐了回去。
她一團雲霧地上了樓,同在座諸位頷首算打了招呼。東華把玩酒盞中覷了她一眼,目光停在身旁的座位上,她領悟到帝君的意思,撓著頭從善如流地緩步過去坐下。
剛剛落座,侍立一旁的夥計便有眼色地沏過來一壺滾滾熱茶。對面白帘子後頭流瀉出樂姬一把淙淙琴音,雕樑畫棟間如魚遊走,而面前茶煙裊裊中糰子圓潤可愛的側臉若隱若現。
鳳九抿著茶沉吟,感覺一切宛若夢中。但隔壁的隔壁,姬蘅釘在東華臉上的目光又熱切得這樣真實。她一時拿不準,想了片刻,伸手朝大腿上狠命一掐……沒有感覺到痛,心道果然是在做夢,不禁又掐了一把,頭上東華的聲音幽幽傳來:「你掐得還順手么?」鳳九的手一僵,垂頭看了眼放在帝君腿上的自己的爪子,默然收回來乾乾一笑:「我是看帝君你的衣裳皺了,幫你理一理。」
東華眼底似浮出一絲笑,鳳九未看真切,但見他未再同她計較,便垂頭對準了自己的腿又是一掐,痛得呲牙咧嘴中聽隔壁連宋君停了拍子突然輕聲一笑:「看來九歌公主見了本君同天孫殿下果然吃驚。其實本君此行原是給東華捎老君新近練成的一味丹,天孫無意中丟失了陪她玩耍的阿姊,一直懨懨提不起精神,便將他同領出來散一散心。不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東華:「倒是本君送遲了這瓶丹,此時你怕是沒什麼必要再用到它了罷?」
鳳九聽連宋叫出九歌這兩個字,方才反應出上樓時糰子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看來他們也曉得比翼鳥同青丘有梁子,需得幫她隱瞞身份。連宋君雖然時常看上去一副不大穩妥的樣子,行起事來還是頗細緻周全。
東華像是對手中把玩半天的酒盞厭倦了,微一抬袖,連宋指間瑩白的玉瓶尚未揣回已到他的手中,轉了一圈道:「現在雖然用不上,以後難說。」
連宋敲了敲扇子:「早知你不會如此客氣。」
他們這場啞謎般的對話令鳳九心生好奇,正要探頭研究研究東華手中的玉瓶裝的是什麼靈丹妙藥,被忽視良久的糰子卻再也沉不住氣。今日糰子穿著碧綠色的小衫子,蹭蹭蹭從座上跑過來,像是迎面撲來一團閃閃發光的綠色煙雲。
鳳九感覺糰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憂鬱,半年不見,他竟然已經懂得了什麼叫做憂鬱!憂鬱的糰子看定鳳九好一會兒,突然笨手笨腳地費力從腰帶上解下一個包袱,包袱入手化作數十倍大,壓得他悶哼一聲翻倒在地,鳳九趕緊將他扶起來。包裹攤開,迎面一片刺目的白光,層層疊疊的夜明珠鋪了整整一包袱皮,鳳九傻眼了。
糰子熱切地看著她,揚聲道:「這位姑娘,你長得這麼漂亮,有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姿,本天孫很欣賞你,這些夜明珠給你做見面禮。」鳳九一個趔趄,糰子吃力地撐住她,在她耳邊小聲地耳語道:「鳳九姐姐,你的錢那天都拿去下賭注了,但是聽說在這裡生活是要花錢的,我就把從小到大的壓歲錢送來給你救急。我剛才演得很好吧~~~」鳳九撐著糰子坐穩當,亦在他耳邊耳語道:「演得很好,夠義氣。」
但,今日不甘寂寞者絕非糰子一人。早在上樓時鳳九便琢磨著,人這麼齊,拉開如此一場大幕,不唱幾齣好戲都對不起自己砸下去的銀子。松雲石搭起的檯子上,桃妝的舞步剛隨樂聲而住,姬蘅公主果然不負所望當仁不讓地越座而出,將一個青花湯盅獻在了帝君的跟前。
湯盅一揭傳來一陣妙香,香入喉鼻間鳳九辨識出這是借銀雪魚勾湯燉的長生藤和木蓮子,姬蘅的手藝自然趕不上她,不過就這道湯而言,也算是燉得八分到位了。鳳九的記憶中,東華的確對木蓮子燉湯情有獨鍾,這麼多年,他的口味竟然一直沒有變過。
樓間一時靜極,只聞姬蘅斟湯時盅勺的碰撞聲,鳳九搭眼看去,東華正垂頭瞧著姬蘅斟湯的手,細緻又雪白的一雙手,上頭卻不知為何分佈了點點紅斑,看著分外扎眼。待一碗熱湯斟完呈到跟前,東華突然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能碰長生藤?」一旁鳳九握著茶盅的手一頓,另一旁的連宋君悠悠地打著扇子。
姬蘅的肩膀似乎顫了一下,好一會兒,輕聲道:「老師還記得奴不能碰長生藤。」抬頭勉強一笑,道:「奴是怕老師在九歌公主處不慣,才借著今日燉了些湯來,木蓮子湯中沒有長生藤調味又怕失了老師習慣的風味,不過奴碰得不多,並不妨事。」停了停,一絲胭紅突然爬上臉頰:「不過,老師能為奴擔心一二,奴也覺得……」
後半句正似語還休之間,鳳九噠地一聲擱下茶盅,咳了一聲道:「我去後頭瞧瞧酒菜備得如何了,」小燕悶悶起身道:「老子同去。」糰子左看看又看看,湊熱鬧地舉起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東華握著湯盅的手頓了頓,抬頭看著起身的鳳九,鳳九一門心思正放在袖中什麼物件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個精緻的糖包來,攤開順手取出兩塊蘿蔔糕打發就要跟過來的糰子:「你在這兒吃糕別來添亂。」回頭又遞給小燕兩塊道:「你也吃糕別來添亂。」手遞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又收回去:「哦,你這人毛病多,蘿蔔你不吃的。」順手將兩塊糕便宜了糰子,糰子瞧了半天手上的蘿蔔糕,對坐下來吃糕還是跟過去添亂很是糾結,想了一陣,扭捏地道:「我邊吃邊跟著你吧,跟著你出去玩一會兒也不影響我吃這個糕的。」
鳳九瞪了糰子一眼,眼風裡突然掃到安靜的小燕。在她的印象中,小燕時時刻刻動如脫兔,如此靜若處子委實罕見,忍不住多看了他一會兒。
就她盯著小燕這一小會兒,小燕已經幽怨地將目光往東華面前的那隻湯盅處投了三四回。鳳九恍然明白,小燕他一定很羨慕姬衡給東華做了湯,又很受傷姬衡沒有給他做。這幅可憐相激得鳳九母性大發,沉吟中本著安慰之意,垂頭在袖中掏出先前的那個糖包來。
奈何左看右看糖包中都沒有什麼小燕能吃的糕可以哄一哄他,嘆了口氣向他道:「我早上只做了幾塊蘿蔔糕赤豆糕綠豆糕和梅花糕揣著備不時之需,綠豆和赤豆你都不愛吃,梅花糕雖然吃但是這裡頭我又放了你不吃的姜粉,」又嘆一口氣道:「算了,你還是跟著我添亂吧。」
頹唐的小燕略微提起一點精神,繞過桌子嘀咕道:「你就不能做個老子愛吃的么,」突然想起什麼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你是不是不記得老子喜歡吃什麼糕了啊?」
小燕這樣的委屈真是前所未見,極為可憐,鳳九內心深處頓時柔軟得一塌糊塗,聲音中不自覺帶上一點對寵物的憐愛:「記得,梅子凍糕少放甘草,」沉吟道:「或者,今午讓他們先上一盤這個糕,萌少說此處的廚子廚藝不錯,料想做出來應該合你的口味。」小燕頹廢中黯然神傷地回道:「好罷,讓他們先上一個吧。」又頹廢且黯然神傷地補充道:「老子近來喜歡鹹味的,或者別放甘草放點鹽來嘗嘗。」再頹廢且黯然神傷地道:「做出來不好吃再換成先前的那種,或者蛋黃酥我也可以勉強試一試。」鳳九聽得頭一陣暈,他往常這麼多要求早被她捏死了,但此時看在他這樣脆弱的份上她就暫且忍了,牙縫裡耐心地憋出幾個字道:「好。先讓他們做個加鹽的給你嘗一嘗。」話剛落地突然聽到姬蘅極輕的一聲驚呼:「老師,湯灑了。」
鳳九循聲一望,正撞上東華冰涼的目光,姬蘅正賢惠地收拾灑出的湯水弄髒的長案,東華微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被他這麼定定瞧著,鳳九覺得有點疑惑。木蓮子湯輕霧裊裊,連宋君乾咳一聲打破沉寂道:「早聽說九歌公主廚藝了得,本君一向對糕點之類就愛個綠豆赤豆,不曉得今天有沒有榮幸能嘗一嘗公主的手藝?」
鳳九被東華看得頭皮發麻,正想找個時機將目光錯開又不顯得刻意,聽連宋笑盈盈一席話,心中贊了他一句插話插得及時上道,立刻垂頭翻糖包將僅剩的幾塊糕全遞了過去。對面的琴姬突然撥得琴弦一聲響,東華的目光略瞟開,被晾了許久的姬衡突然開口道:「老師,要再盛一碗么?」燕池悟遙遙已到樓道口,正靠著樓梯遞眼色招呼鳳九快些。樂姬彈起一支新曲,雲台上桃妝自顧調著舞步,鳳九心中哀嘆一聲,又是一把錢!提著裙子正要過去,行過東華身旁卻驀然聽他低聲道:「你對他的口味倒是很清楚。」
鳳九本能垂頭,目光又一次同東華在半空中對上。帝君這回的神色更加冷淡直接,鳳九心中咯噔一聲響,他這個表情,難道方才是哪裡不經意得罪了他?回憶半天,自以為了悟地道:「哦,原來你也想嘗嘗我的手藝?其實我做糕沒有什麼,做魚做得最好,不是已經做給你嘗過了么?」
一席話畢,東華的神色卻未有半點改變,鳳九撓了撓頭,良久,再一次自以為了悟地道:「哦,原來你真的這麼想吃……但糕已經分完了啊,」為難地看了一眼糰子道:「或許問問天孫殿下他願意不願意分你一塊……」一句話還未完整脫口,天孫殿下已經聰明地刷一聲將拿著蘿蔔糕的雙手背到背後,警戒地道:「三爺爺有六塊,我只有四塊,應該是三爺爺分,為什麼要分我的。」想了想又補充道:「況且我人小,娘親說我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長得高。」
鳳九無言道:「我覺得多吃一塊糕少吃一塊糕對你目前的身高來說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糰子皺著臉不服氣地道:「但是三爺爺有六塊啊,我只有四塊。我才不分給東華……哥哥」,說到這裡卡了一卡,修正道:「才不分給東華爺爺。」
唯恐天下不亂的連三殿下手裡端著六塊糕笑意盈盈地湊過來,難得遇到一次打擊東華的機會,連三殿下很是開心,向著沒什麼表情的東華慢悠悠道:「雖然說九哥公主很了解燕池悟的口味吧,但是可能不大曉得你的口味,恰巧這個糕很合我的意,但是合我的意不一定合你的意,你何苦為了一塊不曉得合意不合意的糕點同我搶,咱們老友多年,至於么?」
東華:「……」
小燕在樓道處等得不耐煩,扯開嗓子向鳳九道:「還走不走,要是廚房趕不及給老子做梅子糕就你給老子做!」話剛說完一個什麼東西飛過去,小燕哐當掉下了樓梯,窸窣一陣響動后,樓道底下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黯然哀鳴:「誰暗算老子!」
東華手中原本端著的湯盅不翼而飛,淡然遠目道:「不好意思,手那麼一滑。」
糰子嘴裡塞滿了蘿蔔糕,含糊地讚歎道:「哇,滑得好遠!」
連宋:「……」
鳳九:「……」
醉里仙大宴的第二日,鳳九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豁出全副身家請東華一頓豪宴,最後卻落個被禁足的下場。其時,她一大早勻了粉面整了妝容,沿著同往常一般的院內小道一路行至門口打算出門赴宗學,悠悠然剛踏出去一條腿,砰,瞬間被強大的鏡牆反彈了回去。
鳳九從小跟著她的姑姑白淺長大,白淺對她十分的縱容,所以她自還是個小狐狸始就不曉得聽話兩個字該怎麼寫,有幾回她阿爹被她氣得發狠關她的禁閉,皆被她要麼砸開門要麼砸開窗溜了出去。她小的時候,在這種事情上著實很有氣魄也很有經驗。但這一回從前的智慧全不頂用,東華的無恥在於,將整座疾風院都納入了他設下的結界中。她的修為遠不及破開帝君造出的結界,長這麼大,她終於成功地被關了一回禁閉。她怒從心底起惡從膽邊生,怒沖沖徑直奔往東華的寢房興師問罪,帝君正起床抬手系外袍,目光對上她怒火中燒的一雙眼,一副懶洋洋還沒睡醒的模樣道:「 我似乎聽說你對那個什麼比賽的頻婆果很有興趣。」
鳳九表示不解。
帝君淡淡道:「既然是拿我的名義將你推進決賽冊子,你輸了我不是會很沒有面子?」
鳳九心中一面奇怪這麼多年聽說面子對於帝君一向是朵浮雲,什麼時候他也開始在意起面子了?一面仍然不解地道:「但這同你將我關起來有什麼干係?」
帝君垂眼看著她,結好衣帶,緩緩道:「關起來親自教你。」
其時,窗外正好一樹新雪壓斷枯枝,驚起二三冬鳥,飛得丈高撞到穹頂的鏡牆又摔下來。東華帝君自碧海蒼靈化生萬萬年,從沒有聽說他收什麼徒弟,誰能得他的教導更是天方夜譚,雖然姬蘅叫他老師,她也不信東華真點撥了姬蘅什麼。這樣一位尊神,今次竟浮出這種閒情逸緻想要親自教一教她,鳳九感到很稀奇。但她一向定位自己是個識大體懂抬舉的仙,要是能閉關受東華幾日教導,學得幾式精妙的巧招,競技場上力挫群雄摘得頻婆果不若探囊取物?她一掃片刻前的怒容,歡欣鼓舞地就從了。
她從得這樣痛快,其實,還有一門更深層的原因,她分外看重的競技決賽就排在十日後。自古來所謂競技無外乎舞棒弄槍,兩日前她聽說此回賽場圈在王城外,按梵音谷的規矩王城之外施展不出術法來,決賽會否由此而改成比賽削梨或嗑瓜子之類她不擅長的偏門,也說不準。幸虧萌少捎來消息此次並沒有翻出太大的花樣,中規中矩,乃是比劍,但因決賽之地禁了術法,所以評比中更重劍意與劍術。
比劍么,鳳九覺得這個簡單,她從小就是玩著陶鑄劍長大的。但當萌少拂袖將決賽地呈在半空中指給她看時,望著光禿禿的山坳中呈陣列排開的尖銳雪樁,她懵了。待聽說屆時參賽的二人皆是立在冰樁子上持劍比試,誰先掉下去誰就算輸時,她更懵了。他們青丘沒有這樣的玩兒法。她一大早趕去宗學,原本正是揣著求教萌少之意,托他教一教冰樁子上持劍砍人的絕招。料不到被結界擋了回來,東華像是吃錯了葯,竟要親自教她。
鳳九在被大運砸中頭的驚喜中暈乎了一陣,回神時正掰著豆角在廚房中幫東華預備早膳,掰著掰著靈台上的清明寸寸回歸,她心中突然一沉:帝君將她禁在此處,果真是如他所說要教她如何在競技中取勝么?他是這樣好心的人么?或許真是他吃錯藥,不過帝君他,就算吃錯了葯,也不會這樣好心罷?
鳳九心事重重地伺候帝君用過早膳,膳中似乎自己也吃了幾口,究竟吃的什麼她沒有太注意,收拾杯盤中隱約聽見東華提起這十日禁閉的安排,頭三日好像是在什麼地方練習如何自如走路之類。她覺得,東華果然是在耍她,但連日的血淚中她逐漸明白,即使曉得帝君耍自己也不能同他硬碰硬,需先看看他的路數,將腳底的油水抹得足些,隨時尋找合適的時機悄悄地開溜方乃上策。
辰時末刻,鳳九磨磨蹭蹭地挨到同東華約定的後院,方入月亮門,眼睛驀地瞪大。院中原本的敞闊之地列滿了萌少曾在半空中浮映給她看過的雪樁子,樁高兩人長,橫排豎列阡陌縱橫,同記憶里決賽地中冰樁的陣列竟沒有什麼區別。院中除那一處外,常日里積雪覆蓋之地新芽吐綠,一派春和景象,幾棵枯老杏樹繁花墜枝似煙霞,結界的上空灑下零碎日光,樹下一張長椅,帝君正枕在長椅上小憩。鳳九覺得,帝君為了在冰天雪地中悠閑地曬個太陽,真捨得下血本。
摸不著頭腦的目光再向冰樁子飄蕩而去時,突然感到身形一輕,立定后一陣雪風刮臉而來,垂眼一望已孤孤單單立在一桿雪樁的頂上頭。不知什麼時候從長椅上起身的帝君今日一身白衣格外清俊,長身玉立在雪林的外頭,操著手抬頭研究了她好一陣,徐徐道:「先拿一天來練習如何在上頭如履平地,明後日試試蒙了眼睛也能在冰樁上來去自如的話,三天後差不多可以開始提劍習劍道劍術了。」又看了她一陣:「禁了你的仙術還能立在上頭這麼久,資質不錯。」
鳳九強撐著身子不敢動,聲音沒骨氣地打顫:「我、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沒了法術相依我恐高,哇~~帝君救命~~~~~」
話方脫口腳下一滑,卻沒有想象中墜地的疼痛。鳳九眨巴著眼睛望向接住自己的東華,半晌,道:「喂,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弄上去想著我會掉下來然後趁機占我的便宜?」
帝君的手仍然握在她的腰間,聞言一愣,道:「你在說夢話嗎?」
鳳九垂著眼理直氣壯道:「那你怎麼還抱著我?看,你的手還搭在我的腰上。」
帝君果然認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瞭然道:「這麼說,你站得穩了?」不及她回神已然從容抽手,原本鳳九仰靠在他的身上就沒什麼支力,隨他放手啪地一聲栽倒在地,幸而林中的空地積滿了暄軟白雪,栽下去並不如何疼痛,鳳九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仰頭碰到東華裝模作樣遞過來扶她的右手。帝君向來無波無瀾的眼神中暗藏戲謔,讓鳳九很是火大,別開臉哼了一聲推開他自己爬起來,抖著身上的碎雪憤憤道:「同你開個玩笑,至於這樣小氣么。」又想起什麼似的繼續憤憤道:「你其實就是在耍我,怎麼可能一天內閉著眼睛在那種冰陣上來去自如。有絕招卻不願意教給我,忒小氣,幸好你從不收徒,做你的徒弟料想也就是被你橫著耍豎著耍罷了,仙壽耍折一半也學不了什麼。」
她仰頭晃腦地說得高興,帶得鬢邊本就插得不大穩當的白簪花搖搖欲墜,待最後一個字落地,簪花終不負所望地飛離發梢,被等待良久的東華伸手險險撈住。帝君垂眼瞧了會兒手中絲絹攢成的簪花,目中露出回憶神色道:「我聽說,年輕時遇到一個能耍人的師傅,其實是一件終身受益的事。」
鳳九無言地道:「你不要以為我沒有讀過書,書上明明說的是嚴厲的師傅不是能耍人的師傅。」
帝君面上浮出一絲驚訝道:「哦,原來是這麼說的?我忘了,不過都差不多罷。」近兩步將簪花端正別在她的鬢邊,一邊端詳一邊漫不經心道:「你既然想要頻婆果,照我說的做自然沒有錯。雖然這種賽製做個假讓你勝出並不難,但不巧這一回他們請我評審,你覺得我像是個容得下他人作假的人么?」
這種話從帝君口裡說出實在稀奇,鳳九伸手合上掉了一半的下巴:「此種事情你從前做得不要太多……」
帝君對她鬢邊的那枚簪花似乎並不特別滿意,取下來覆手變做一朵水粉色,邊重別入她發中邊道:「那麼就當做我最近為人突然謹篤了吧。」
雖然東華這麼說,但腦子略一轉,鳳九亦明白過來他如此循序漸進教導她,其實是萬無一失的正道。她身份殊異,傳說決賽時比翼鳥的女君亦將蒞會,若是做假被瞧出來,再牽連上自己的身世,小事亦可化大,勢必讓青丘和梵音谷的梁子再結深一層。帝君沒有耍她,帝君此舉考慮得很周全,她心中略甘。
但,帝君他沒有明說她也不好如此善解人意,掩飾地摸了摸鬢邊重新別好的簪花咳了一聲道:「這麼說還要多謝你承蒙你看得起我肯這麼下力氣來折騰栽培我。」話罷驚覺既然悟出東華的初衷,這句話委實有點不知好歹,正慚愧地想補救一兩句,帝君已謙謹且從容地回道:「不客氣,不過是一向難得遇到資質愚駑到你這個程度的,想挑戰一下罷了。」鳳九無言地收回方才胸中飄蕩的一米米愧疚,惡聲惡氣道:「我不信我的資質比知鶴更加駑鈍,你還不是照樣教了她!」
她氣急的模樣似乎頗令東華感到有趣,欣賞了好一會兒,才道:「知鶴?很多年前我的確因任務在身教過她一陣,不過她的師傅不是我,跟著我學不下去后拜了斗姆元君為師。」又道:「這個事情,你很在意么?」
鳳九被任務在身四個字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後頭他說的什麼全沒聽進去,也忘了此時是在生氣,下意識將四字重複了一次:「任務在身?」方才雪風一刮,眼中竟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東華怔了一怔,良久,回道:「我小時候無父無母,剛化生時靈氣微弱差點被虎狼分食,知鶴的雙親看我可憐將我領回去撫養,對我有施飯之恩。他們九萬年前臨羽化時才生下知鶴,將她托給我照顧,我自然要照顧。教了她大約……」估摸年過久遠實在不容易想起,淡淡道:「不過她跟著我似乎沒有學到什麼,聽重霖說是以為有我在就什麼都不用學。」東華近年來雖然看上去一副不思進取的樣子,但皆是因為沒有再進取的空間,遠古至今,他本人一向不喜不思進取之人這一點一直挺有名,從這番話中聽出對知鶴的不以為意也是意料中事。
但,鳳九自問也不是個什麼進取之人,聽聞這番話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傷,啞了啞道:「其實,如果我是知鶴,我也會覺得有你在什麼都不用學。」
遙遠處杏花揚起,隨著雪風三兩瓣竟拂到鳳九的頭頂。她抬手遮住被風吹亂的額發,恍然聽見東華的聲音緩緩道:「你么,你不一樣,小白。」鳳九訝然抬頭,目光正同帝君在半空中相會。帝君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聊了這麼久有些口渴,我去泡茶,你先練著。」鳳九:「……」東華:「你要一杯么?」鳳九:「……」
禁中第一日,日光浮薄,略有小風,鳳九沿著雪樁子來回數百趟,初始心中憂懼不已,掉了兩次發現落地根本不痛,漸放寬心。一日統共摔下去十七八次,腿腳擦破三塊皮,額頭碰出兩個包。古語有云,嚴師出高徒,雖然薄薄掛了幾處彩,卻果然如東華所言,日落西山時她一個恐高之人竟已能在雪樁上來去自如。東華沏了一壺茶坐在雪林外頭,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的棋。
第二日天色比前一日好,雪風也颳得淺些,帝君果然依言,拆了匹指寬的白綾將她雙眼覆結實,扔她在雪林中依照記憶中雪陣的排列來練習步法。
她跌跌撞撞地練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陣地動山搖,以為是東華臨時增設的考驗,慌忙中伸手扒住一個東西將身子停穩妥。未料及身後一根雪柱突然斷裂,扒住的這個東西反攬了她往一旁帶過,驚亂中腳不知在何處一蹬跌倒在地,嘴唇碰到一個柔軟的物什。
她試著咬了一口,伸手不見五指中聽見帝君一聲悶哼。她一個激靈趕緊扒開縛眼的白綾,入眼的竟是帝君近在咫尺的臉,下唇上赫然一排牙印。鳳九的臉唰地一白,又一紅。
半空中連三殿下打著扇子笑吟吟道:「阿離吵著要找他姐姐,我瞧你們這一處布著結界,只好強行將它打開,多有打擾得罪得罪。」
糰子果然立在半空中瞧著他們,一雙眼睛睜得溜圓,嘴裡能塞下兩個雞蛋,震驚道:「鳳九姐姐剛才是不是親了東華哥哥一口?」糾結地道:「我是不是要有小侄子了?」惶恐地道:「怎麼辦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話罷騰起一朵小雲彩蹭蹭蹭先跑了,連宋君怕糰子闖禍,垂目瞥了仍在地上困做一團的他二人兩眼,無奈地亦緊隨糰子后,臨別的目光中頗有點好戲看得意猶未盡的感慨。
鳳九沉默地從東華身上爬起來,默默無言地轉身重踏進雪林中。步子邁出去剛三步,聽見帝君在身後正兒八經地問:「小白,你是不是至少該說一聲咬了你不好意思?」這聽似正直的嗓音入耳卻明擺暗含了調笑,調笑人也能這麼理直氣壯的確是帝君的風格。鳳九沒有回頭,乾巴巴地道:「咬了你不好意思。」東華靜了一陣,突然柔和地道:「真的不好意思了?」鳳九跌了一下,回頭狠狠道:「騙你我圖什麼?」東華沉思了一會兒,疑惑地道:「騙人還需要圖什麼?不就是圖自己心情愉快么?」鳳九:「……我輸了。」
第三日,經前兩日的辛苦錘鍊,鳳九對「如何閉著眼睛在雪樁子上行走自如」已基本掌握要訣,熏熏和風下認認真真地向著健步如飛這一層攀登。好歹念過幾天書,鳳九依稀記得哪本典籍上記載過一句「心所到處,是為空,是為諸相,是以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她將這句佛語套過來,覺得此時此境所謂諸相就是雪樁子,能睜著眼睛在雪林上大開殺戒卻不為雪樁所困才算好漢,她今日需練的該是如何視萬物如無物。她同東華表達了這個想法,帝君頗讚許,允她將白綾摘下來,去了白綾在雪樁上來去轉了幾圈,她感到頗順。
成片的杏花燦若一團白色煙雲,想是帝君連續兩日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煩了,今日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搞來好幾方上好瓷土,在雪林外頭興緻盎然地捯飭陶件。因帝君從前制陶的模樣如何鳳九也看過,向來是專註中瞧不出什麼情緒,今日做這個小陶件神色卻略有不同,她練習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處望了一回、兩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時一不留神就從最高的那根雪樁子上栽了下來,但好歹讓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個瓷偶。
這一日她統共只栽下去這麼一次,比前兩日大有進步,晚飯時帝君多往她飯碗里夾了兩筷子清蒸鮮魚以資獎勵。她原本想趁吃魚的空擋裝作不經意問一問帝君白日里制的到底是個什麼瓷偶,奈何想著心事吃著魚一不小心半截魚刺就卡上了喉嚨,被帝君捏著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陳醋才勉強將魚刺吞下去,緩過來后卻失了再提這個問的時機。
帝君到底在做什麼瓷偶,臨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這個問題。據她所知,東華親手搗鼓的陶器頗多,但瓷偶卻從未見他做過。白日里她因偷望東華而栽下去鬧出頗大的動靜,東華察覺后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陣,而後乾脆施然換了個方向背對著她,她不曉得他到底在做什麼。但是,越是不曉得,越是想要曉得。那麼,要不要乾脆半夜趁東華熟睡時偷偷摸進他房中瞧一瞧呢?雖然說她一屆寡婦半夜進陌生男子的寢房於禮不大合,不過東華么,他的寢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連他的床她都有幸沾了兩回,簡直已經像她家的後花園了,那麼大半夜再去一次應該也沒有什麼。
半扇月光照進軒窗,鳳九腰酸骨頭痛地一邊尋思著這個主意一邊醞釀睡意。本打算小眯一忽兒就悄悄地潛進東華房中,但因白日累極一沾床就分外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墜入沉沉的夢鄉。
不過終歸心中記著事,比之前兩夜睡得是要警醒些,夜過半時耳中隱約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徐徐而來,少頃,推門聲幽然響起,踱步聲到了床邊。這種無論何時都透出一種威儀和沉靜的腳步聲,記憶中在太晨宮聽了不知有多少次,鳳九迷濛中試圖睜眼,睡意卻沉甸甸壓住眼皮,像被夢魘縛住。
房中靜了一陣,鳳九茫昧地覺得大約是在做夢罷,睡前一直想著夜半潛入東華的寢居,難怪做這樣的夢,翻了個身將被子往胳膊下一壓繼續呼呼大睡。但恍惚間又聽到一陣細微的響動,再次進入沉睡之際,鼻間忽然飄入一陣寧神助眠的安息香,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靈台糊塗到底。唯有一絲清明回想起方才的那陣細微響動,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爐焚香罷?明日早起記得瞧一瞧香爐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約就能曉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著半夜過來照顧過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遊,床榻突然一沉,這張床有些年成,喑啞地吱了一聲,在這喑啞一吱中,鳳九感到有一隻涼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額頭,沿著額頭輕撫了一下,白日里額頭上摔出的大包被撫得一疼,她心中覺得這個夢境如此注重細節真是何其真實,齜著牙抽了一口氣,胡亂夢囈了一兩句什麼翻了個身。那隻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過安息香悠悠然飄到鼻尖,她打了個噴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來。方才那隻手沾了什麼藥膏之類往自己碰出包的額角上來回塗抹,她覺得手指配合藥膏輕緩地揉著額頭上這個腫包還挺舒服,這原來是個美夢,睡意不禁更深了一層。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來了。
木芙蓉花膏乃是一味通經散瘀舒絡止痛的良藥,鳳九再清楚不過。從前她在太晨宮做小狐狸時,和風暖日里常一個人跑去小園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時園中靠著爬滿菩提往生的牆頭散種了幾株以用作觀景,但花盞生得文弱,遇風一吹落英遍地,她將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進重霖送給她的一個絹袋,花瓣積得足夠了就用牙齒咬著袋口的繩子繫緊,歡歡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將花瓣泡成花泥,顛顛地送去給東華敷傷口用。那時不曉得為什麼,東華的手上常因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割出口子來。她將泡好的花泥送給東華,東華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覺得很開心,一向不學無術的心中還做出過一句文藝的小詩來紀念這種心情,「花開花謝花化泥,長順長安長相依。」她將這句詩用爪子寫給司命看時,被司命嘲笑酸倒一排后槽牙,她哼哼兩聲用爪子寫一句「酸倒你的又沒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地甜蜜又歡快地搖著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實只做過這麼一句情詩,來不及念給想念的那個人聽。她在夢中突然感到一陣悲涼和難過。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來,貼身的綢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涼一下子涼到手指,男女授受不親的大妨鳳九身為一個神女雖然不如受理學所制的凡人計較,但授受到這一步委實有些過,待對方微涼的手指襲上肩頭,攜著花膏將白日里碰得淤青的肩頭一一撫過時,鳳九感到自己打了個冷顫。這個夢有些真。靈台上的含糊在這個冷顫中退了幾分,再次試著睜眼時仍有迷茫。她覺得被睡意壓著似乎並沒有能夠睜開眼,但視線中卻逐漸出現一絲亮光。這種感知就更像是入夢。
視線中漸漸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還搭在自己的肩頭,銀色的長發似月華垂落錦被上,額發微顯凌亂,襯得燭光下清俊的臉略顯慵懶,就那麼懶洋洋地看著她。
帝君有個習慣,一旦入睡無論過程中睡姿多麼的端正嚴明,總能將一頭飄飄銀髮睡得亂七八糟,鳳九從前覺得他這一點倒是挺可愛的,此時心道若當真是個夢,這個夢真到這個地步也十分難得。但,就算是個夢也該有一分因果。
她待問東華,半夜來訪有何貴幹,心中卻自答道,應是幫自己敷白天的淤傷;又待問,為什麼非要這個時辰來,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療傷正是半夜全身鬆弛時最有效用;再待問為何要解開自己的衣裳,難道不曉得有男女授受不親這個禮教,心中嘆著氣自答,他的確不大在意這些東西,自己主動說起來估摸還顯得矯情。但除了這些,又沒有什麼可再問了。
按常理,她應該突然驚叫失聲退後數步並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個蛹做神聖不可侵犯狀怒視帝君,這個念頭她也不是沒有動過,但這樣一定顯得更加矯情且遭人恥笑罷?
凡事遇上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制,要淡定,要從容,要顧及氣量和風度。
鳳九僵著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腫起來的肩頭,將氣量風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著聲音道:「我醒了。」
燭影下東華凝視她片刻,收手回來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頭,道:「正好,自己把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你扣得這麼嚴實后肩處我塗不到。」
他讓她解衣裳讓得如此從容,鳳九著實愣了一會兒,半晌,默默地擁著被子翻了個身:「我又睡了。」
翻到一半被東華伸手攔住,帝君的手攔在她未受瘀傷的左側肩頭,俯身貼近挨著她道:「你這是怕我對你做什麼?」聲音中竟隱含著兩分感覺有趣的笑意,鳳九驚訝轉頭,見帝君的臉隔自己不過寸余,護額上墨藍的寶石映出一點燭影,眼中果然含著笑。她愣了。
帝君頗不以為意地就著這個距離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傷成這樣,我會對你做什麼?」
鳳九盡量縮著身子往後靠了靠,想了一會兒,氣悶地道:「既然你也曉得我瘀傷得不輕,白天怎麼不見放幾分水?」半夢半醒中,聲音像剛和好的麵糰顯出幾分綿軟。補充道:「這時候又來裝好人。」頭往後偏時碰到后肩的傷處輕哼了一聲,方才不覺得,此時周身各處瘀傷都處置妥當好唯有后肩尚未料理,對比出來這種酸痛便尤為明顯。
帝君離開她一些道:「所謂修行自然要你親自跌倒再親自爬起來才見修行的成效,我總不可能什麼時候都在你身邊助你遇難呈祥。」話罷伸手一拂拂開她領角的盤扣,又將另一個不用的磁枕墊在她的後背將身體支起來一兩寸,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毫無凝滯,藥膏撫上后肩雪白中泛著紫青的傷處時,鳳九又僵了。
其實東華說得十分有理,這才是成熟的想法,鳳九心中雖感到信服,但為了自己的面子仍嘴硬地哼了一聲:「說得好像我多麼膿包,我掉進梵音谷沒有你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么?」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沒怎麼受過皮肉苦!近來屢屢瘀傷還都是你折騰的!」
東華的手彷彿是故意要在她的后肩多停留一時片刻,挑眉道:「沒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從梵音谷口跌下來已經粉身碎骨了,也無須指望我來折騰你。」
鳳九不服氣地反駁道:「那是小燕他有情有義墊在我……」話一半收了音,梵音谷中除了劃定的一些區域別處皆不能布施法術,譬如他們掉下來的谷口,她同小燕自懸崖峭壁墜落兩次,兩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們砸得有些暈此外皆無大礙,這的確不同尋常,她從前感到是自己運氣好或者小燕運氣好沒有細想,原來,竟是東華的天罡罩做保么?這個認知令鳳九有幾分無措,咬著嘴唇不曉得該說什麼,原來帝君沒有不管她,天罡罩這個東西於尊神而言多麼重要她自有聽聞,他竟一直將它放在自己身上保自己平安,真是有情有義,但是,他怎麼不早說呢?而且,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在自己身上也太不妥,天罡罩的實體她僅在東華與小燕打鬥中瞧見帝君化出來一次,氣派不可方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處,她很納悶,抬頭向帝君道:「那它……在什麼地方?」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將臉側開一點道:「天罡罩護了我這麼久已經很感激,但這麼貴重放在我這裡不穩妥,還是應該取出來還給你。」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燭,邊查看她肩背已處理好的傷處邊道:「還給我做什麼,這東西只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飛煙滅。」
他說得輕飄,鳳九茫然許久,怔怔道:「你也會羽化?為什麼會羽化?」
雖一向說仙者壽與天齊,只是天地間未有大禍事此條才作數,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諸多的劫功,自古以來許多尊神的羽化均緣於造化之劫。
鳳九曾經聽聞過,大洪荒時代末,天地間繁育出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創,有諸多行律不得約束,荒洪旱熱酷暑霜凍日日交替致人族難以生存,比東華略靠前一些的創世父神為了調伏自然行律、使四時順行人族安居,最終竭盡神力而羽化身歸於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六合八荒不再見父神的神跡。鳳九隱約也明白,像他們這樣大洪荒時代的遠古神祗,因為強大所以肩頭擔有更重且危險的責任,且大多要以己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可東華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為東華會是不同的,即便他終有羽化的一天,這一天也應該在極其遙遠之後,此時聽他這樣說出來,就像這件事不久后便要應時應勢發生,不曉得為什麼,她覺得很驚恐,渾身瞬時冰涼。她感到喉嚨一陣乾澀,舔了舔嘴唇,啞著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麼時候會羽化呢?」
安息香濃重,從探開的窗戶和未關嚴實的門縫中擠進來幾隻螢火蟲,她問出這樣的話似乎令東華感到驚訝,抬手將她的衣領扣好,想了一陣才道:「天地啟開以來還沒有什麼造化之劫危及到四海八荒的生滅,有一天有這樣的大劫大約就是我的羽化之時」,看了她一陣,眼中浮出笑意道:「不過這種事起碼再過幾十萬年,你不用現在就擔心得哭出來。」
受這種特製的安息香吸引,房中的螢火蟲越來越多,暗淡的夜色中像是點綴在玄色長袍上的甚麼漂亮珠子。東華素來被以燕池悟打頭的各色與他不對付的人物稱做冰塊臉,其實有些道理,倒並非指他的性格冷漠,乃是那張臉上長年難得一點笑意,擠兌人也是副靜然如水的派頭。可他今夜卻笑了這樣多,雖只是眼中流露些微笑意或是聲音里含著一些像在笑的症頭,也讓鳳九感到時而發暈。但他方才說什麼她還是聽得很清楚,不大有底氣地反駁:「我才沒有擔心。」但聽了他的話心底確然鬆了一口氣。看東華似笑非笑地未言語,趕緊轉移話題道:「不過我看你最近手上沒再起什麼口子了呀,怎麼還隨身帶著木芙蓉的花泥?」
東華聞言靜了靜,片刻,道:「你怎麼知道我手上常起口子?」
鳳九腦門上登時冒出一顆冷汗,按理說東華手上常起口子的事除了他近旁服侍之人和當年那頭小狐狸沒有別的人曉得,連與九重天關係最切的她姑姑白淺都未聽聞過更遑論她,幸而天生兩分急智,趕緊補救道:「咦,木芙蓉花不是專治手背皸裂么?」裝模作樣地探頭去看她手中的白瓷碗:「這個花泥是你自己做的呀?做得挺勻的還。」
東華邊勻著碗中剩下的藥膏邊垂眼看她,道:「從前我養了頭小狐狸,是它做的。」
鳳九違心地誇著自己轉移東華的注意力:「那這頭小狐狸的爪子還真是巧,做出來的花泥真是好聞……你幹嘛把花泥往我臉上抹?」
帝君半俯身在她臉上借著花泥悠然胡畫一通,語聲泰然至極:「還剩一點,聽說這個有美容養顏的功效,不要浪費。」
鳳九掙扎著一邊躲東華的手一邊亦從白瓷碗中糊了半掌的花泥,報復地撲過去呲著牙笑道:「來,有福同享你也塗一點~~」順勢將帝君壓在身下,沾了花泥的手剛抹上帝君的額頭,卻看見帝君的眼中再次出現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幾隻螢火蟲停在帝君的肩頭,還有幾隻停在身前的枕屏上,將屏風中寒鴉荷塘的凄冷景緻點綴出幾分勃勃的生機。鳳九跪在東華身上,一隻手握住帝君的胳膊壓在錦被中,另一隻手食指掀開他頭上的護額擱在他的眉心,第一次這麼近地看東華的眼睛,這就是世間最尊貴她曾經最為崇拜的神祇。她驀然驚覺此時這個姿勢很要不得,僵了一僵。帝君被她推到沒有絲毫驚訝,緩聲道:「不是說有福同享么?怎麼不塗了?」語聲里從容地用空著的那隻手握住她手腕,將她要離開的手指放在自己臉上,整套動作中一直坦蕩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鳳九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良久,驚嚇似地從東華的身上爬下來,同手同腳地爬到床角處,抖開被子將自己裹住,枕著瓷枕將整個人窩在角落,佯裝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要睡了,你出去記得幫我帶上門。」聲音卻有些顫抖。
帝君惋惜道:「你不洗一洗手再睡么?」
鳳九:「……不用了,明天直接洗被子。」
帝君起身來,又在房中站了一會兒,一陣清風拂過,燭火倏然一滅,似有什麼仙法籠罩,鳳九心中有些緊張,感到帝君的氣息挨近,髮絲都觸到她的臉頰,但卻沒有其他的動作,彷彿只是看一看她到底是真困了還是裝睡。
黑暗中腳步聲漸遠,直至推開房門又替她關嚴實,鳳九鬆了一口氣,轉身來睜開眼睛,瞧見房中還剩著幾隻殘留的螢火蟲,棲息在桌椅板凳上,明滅得不像方才那麼活潑,似乎也有些犯困。
她覺得今夜的東華有些不同,想起方才心砰砰直跳,她伸出一隻手壓住胸口,突然想到手上方才糊了花膏,垂眼在螢火微弱的光中卻瞥見雙手白皙哪裡有什麼花泥的殘餘,應是虧了方才東華臨走時施的仙法。唇角微微彎起來,她自己也沒有察覺,閉眼念了一會兒《大定清心咒》,方沉然入夢。
寅時末刻,鳳九被誰推扯著袖子一陣猛搖,眯縫著眼睛邊翻身邊半死不活地朦朧道:「帝君你老人家今夜事不要太多還要不要人……」最後一個「睡」字淹沒於倚在床頭處小燕炯炯的目光之中。
啟明星遙掛天垣,小燕的嘴張得可以塞進去一個鴨蛋,躊躇地道:「你和冰塊臉已經……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了?」一拍手:「老子果然沒有錯看他!」喜滋滋地向鳳九道:「這麼一來姬蘅也該對他死心了,老子就曉得他不如老子專情定受不住你的美人計!」興奮地撓著額頭道:「這種時候老子該怎麼去安慰姬蘅才能讓姬蘅義無反顧地投入到老子的懷抱呢?」
房中唯有一顆夜明珠照明,鳳九瞧著小燕仰望明月靠著床腳時喜時悅時慮時憂,腦筋一時打結,揉著眼睛伸手掐了小燕一把道:「痛嗎?」
小燕哇地往後一跳:「不要再揪我!你沒有做夢!老子專程挑這個時機將冰塊臉的結界打破一個小口溜進來是帶你出去開解朋友的!」
他似乎終於想起來此行的目的,神色嚴肅地道:「你曉得不曉得,萌少他出事了?」
鳳九被困在疾風院三日,連外頭的蚊子都沒能夠結交到一隻,自然不曉得,但小燕凝重的語氣令她的瞌睡陡然醒了一半,訝道:「萌少?」
小燕神色越發沉:「他府上的常勝將軍死了,他一向最疼愛常勝將軍,對他的死悲傷難抑,已經在醉里仙買醉買了整一天又一夜,誰都勸不住,他堂妹潔綠怕他為了常勝將軍醉死在醉里仙,沒有別的辦法跑來找老子去開解他,但是你看老子像是個會開解人的人么?這種娘們兒的事終究要找個娘們兒來做才合適……」
鳳九披起外衣默然道:「沒有聽說萌少他還在府中養了男寵,他有這種嗜好我們從前居然沒瞧出來,真是枉為朋友,哎,心愛之人遽然辭世無論如何也是一件打擊,萌少著實可憐。」邊說著突然想起前半夜之事仍不知是夢是真,去倚牆的高案上取了銅雕麒麟香爐一聞,並沒有安息香味,借了小燕的夜明珠探看一陣,爐中的香灰也沒有燃過的痕迹;銅鏡中額角處已看不出有什麼瘀傷,但也沒有木芙蓉花泥的殘餘。或者果然是做了一個夢?但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小燕接過她還回來的夜明珠,奇道:「你怎麼了?」
鳳九沉默了一會兒,道:「做了個夢。」一頓后又補充道:「沒有什麼。」走近門口折返回來開了窗前的一扇小櫃取出一個青瓷小瓶,道:「前陣子從萌少處順來這瓶上好的蜂蜜,原本打算拿來做甜糕,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還到他身上替他解酒,可惜可惜。」
小燕蹙眉道:「蜂蜜是靠右那瓶,你手上這瓶的瓶子上不是寫了醬油兩個字?」打量她半晌,做老成狀嘆了口氣道:「我看你今夜有些稀奇,或者你還是繼續睡罷,如果實在開解不了萌少老子一棍子將他抽昏,兒女情長也講究一個利索!」
鳳九揉了揉額角道:「可能是睡得不好有些暈,既然醒了我還是去一趟罷,」沉吟片刻又道:「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順便再帶上一根棍子。」
星夜趕路至醉里仙,萌少正對著常勝將軍的屍體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口酒,常勝將軍躺在一個罐中,圍著萌少跪了一圈的侍女侍從加侍童,紛紛泣淚勸說萌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需早日令將軍入土為安,且皇子殿下亦需振作好好生活才能讓先走一步的將軍安心。萌少紅著眼睛,三魂七魄似乎只剩一絲遊魂,依然故我地對著常勝將軍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口酒,場面甚是凄楚心酸。
鳳九傻了,小燕亦傻了。令萌少買醉追思恨不能相隨而去的常勝將軍,它乃是一隻紅頭的大個蟋蟀。
兩個侍者簇擁著毫無章法的潔綠郡主迎上來,小燕撓頭良久,為難道:「萌兄心細到如此,為一頭蟋蟀傷感成這個模樣,這種,老子不曉得該怎麼勸。」
鳳九往那盛著常勝將軍的瓦罐中扎了一眼,覺得這個瓦罐莫名有些眼熟,罐身繪了成串的雨時花倒像個姑娘用的東西,同萌少這等爺們兒很不搭。一眼再扎深些,常勝將軍腿腳僵硬在罐中挺屍,從它的遺容可辨出生前著實是虎虎生威的一員猛將。鳳九蹙眉向潔綠道:「這個蟋蟀是否在谷中待久了汲得靈氣存了仙修,會在半夜變做什麼嬌美少年郎之類才得萌少他如此抬愛?」
潔綠驚叫一聲趕緊捂嘴,瞪大眼道:「你敢如此壞堂兄的聲譽?」
鳳九無奈道:「我也想推測這個蟋蟀半夜是變的美嬌娥,奈何它是頭公蟋蟀……啊,王兄你來看一看,這是不是一頭公蟋蟀?」
小燕入戲地湊過來一看,向潔綠道:「憑老子這麼多年鬥蟋蟀斗出的經驗,這個大紅頭的的確確是頭公蟋蟀嘛!」
潔綠一口氣差點背過去,指著她二人你了半天。兩個有眼色的侍從慌忙奉上一杯熱茶供潔綠鎮定平氣,消緩過來的潔綠像看不成器的廢物似的將他二人凌厲一掃,悵然嘆息道:「罷了,雖然現在我覺得你們可能有些靠不住,但你們是堂兄面前最說得上話的朋友,他或許也只能聽你二人一聲規勸。這個蟋蟀,僅僅是一頭蟋蟀罷了,半夜既不能變成美少年也不能變成美嬌娥,」再次斜眼將他二人凌厲一掃:「但送這個蟋蟀給堂兄的人不一般,乃是他的心上人。」
鳳九和小燕齊刷刷將耳朵貼過去。
比翼鳥一族向來不與他族通婚,因是族規約束,而族規的來歷卻是比翼鳥的壽命。能汲天地靈氣而自存仙修的靈禽靈獸中,似龍族鳳族九尾白狐族這一列能修成上仙上神、且一旦歷過天劫便能壽與天齊者少有,大多族類壽皆有命,命或千年或萬年不等,其中,尤以比翼鳥一族的壽數最為短暫,不過千年,與梵音谷外動輒壽數幾萬年的神仙相比可謂朝生夕死,與壽數長的族類通婚太過容易釀出悲劇,所以闔族才有這樣的禁制。於比翼鳥而言,六十歲便算成年,即可嫁娶。聽說萌少兩個弟弟並三個妹妹均已婚嫁,尤其是相里家的老三已前後生養了七隻小比翼鳥,但比老三早出娘胎近二十多年的萌少,至今為何仍是光棍一條,鳳九同小燕飯後屢次就這個問題切磋,未有答案。
是以,今日二人雙雙將耳朵豎得筆直,等著潔綠郡主點化。
潔綠郡主續喝了一口暖茶,清了一清嗓子,講起七十年前一位翩翩少年郎邂逅一位妙齡少女后茶飯不思相思成疾非卿不娶以至於一條光棍打到現在的,一樁舊事。
據說,少女當年正是以常勝將軍並盛著常勝將軍的瓦罐相贈少年,內向的少年回鄉後日日睹物思人聊以苟活。自然,當日的內向少年郎就是今日梵音谷中風姿翩翩的萌少。萌少日日瞅著常勝將軍和常勝將軍的瓦罐思念昔日贈他此禮的少女,常勝將軍於萌少,無異於凡人間男女傳情的魚雁錦書,常勝將軍今日仙去,萌少今後何以寄託情思?何以懷念當年少女的音容笑貌?是以萌少他如此傷情在醉里仙盤桓買醉。
這個悲傷的故事聽得鳳九和小燕不勝唏噓,各自一陣嘆息。
小燕道:「既是萌兄娶不到的姑娘,想必是你們族外的?但這個姑娘還活著的話,依老子的想法倒是可以拼一拼,違反族規么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老子在族裡也是天天違反族規沒見那幫老頭子將我怎麼,天天對著一隻定情的蟋蟀長吁短嘆枯渡時光算什麼大老爺們兒的行事!」
鳳九心道魔族的長老哪個敢來管你青之魔君,魔族的族規設立起來原本就是供著玩兒的,但他這番話的其餘部分她還是頗為贊同,點頭稱很是很是,復又誠意而熱心地向潔綠道:「這個姑娘不曉得姓甚名誰是哪族的千金,或許私下我們也可以幫忙打聽打聽,如此一來萌少得一個圓滿不用日日買醉,我們做朋友的也可安心。」
潔綠又喝一口暖茶,似乎對他們二人的誠懇和仗義微有感動,道:「不知青丘之國九尾白狐族的帝姬,東荒的女君鳳九殿下你們是否聽說過,那位就是堂兄的心上意中之人。」
鳳九一個趔趄從椅子上栽了下去,小燕的嘴張成一個圈:「啥?」
待鳳九扶著小燕的手爬起來,遙遙望及隔了兩條長桌仍自顧飲酒的萌少一個側面,記憶中,突然有一顆種子落了地發了芽開了花。她想起來了,是說那個瓦罐如此的眼熟。
是有這麼一樁事,也的確是發生在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折顏上神的一位忘年故交來十里桃林拜會他,碰巧遇上來此采桃的鳳九,為她的白衣風姿傾倒,一見鍾了情。折顏上神這位忘年的故交乃是山神之主,司掌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的百億河山,常居於北荒之地靈靄重重的織越仙山,尊諱稱一聲滄夷神君。滄夷神君非是上古神族的世家出身,坐到最高位的山神乃是憑的數萬年來一力打拚,因此折顏很看得上他,評價他是大洪荒時代之後歷出的晚輩神仙中的翹楚,且在翹楚中還要佔一個拔尖。
滄夷神君為人果決,瞧上鳳九后並無什麼迂迴,十分坦蕩地請求折顏上神走青丘一趟替他說媒,折顏應承了。
沒有想到,滄夷數萬載助凡世山河長盛的功業和他這份直率坦蕩,立刻博得了鳳九她老子白奕的歡心。白奕自鳳九承襲東荒的君位后,手邊頭等第一件大事便是想為她找個厲害夫婿以鞏固君位,一雙老眼閱盡千帆,大浪淘沙篩盡條條才俊亦相中了滄夷。但於這樁親事,鳳九卻很不願意,雖奮力反抗之,奈何對方是她老爹她自然力不能敵,待織越山的迎親隊開進青丘時,還是被他老爹綁進了八抬大轎送上了曲折的成親路。
滄夷神君其時在凡間處理一起要事,來迎親的是他手底下一員猛將,鳳九從轎簾縫中望了一眼這員比她至少高出六尺的猛將,感覺打不過他,路上還是乖覺些待轎子抬到神宮中再起事為好。屆時將神宮鬧得雞犬不寧,最好鬧得她不願下嫁滄夷之事天上天下皆知,看她老頭還逼不逼得成她。她這麼一打算,心思立刻放寬,前往織越山的途中十分配合,坐在轎中分外悠然,抬轎的幾個腳夫也就分外悠然,腳程分外地快,不到半天已到織越山的山腳。
長隊如蛇蜿蜒行進山門,忽聽得轎外一聲慘呼,鳳九撩簾一看,卻瞧見滄夷那員身高十來尺的猛將正揚起九節鞭抽打一個侍從打扮的纖弱少年。光天化日下,一條壯漢如此欺負一個小孩子家家令鳳九看不過眼,隨手扯了根金簪隔空疾釘過去阻了長鞭揚下,使了老爹配給她的隨從前去責問事情的來由。事情的來由其實挺普通,原來少年並非出自神宮,約莫半途趁水摸魚混入迎親的隊伍,打算潛入織越山不曉得要幹什麼勾當。織越山的山門自有禁制,非山中弟子皆無緣入山,少年前腳剛踏入山門門上的五色鈴便叮噹作響,是以被揪出來挨這頓毒打。少年的雙腿似乎挨了重重一鞭,已浸出兩道長長的血痕,氣息微弱地申辯道:「我、我同家兄走散,原本在清盪山口徘徊,看、看到你們的迎親隊,因從沒有見過外族婚娶,所以才想跟著長一長見識,我沒有其他的用意。」
鳳九遠遠地瞧著趴伏在地痛得瑟縮的少年,覺得他有幾分可憐。暫不論這個少年說的是真是假,若是真,一個小孩子家想要瞧瞧熱鬧罷了,織越山何至於這麼小氣;若是假,明日自己大鬧織越神宮正是要將宮中攪成一鍋渾水,多一個來搗亂的其實添一個幫手……心念及此,鳳九利落地一把撩開轎簾大步流星走過去再一把扶住地上的少年,驚訝狀道:「啊呀,這不是小明么?方才我遠遠瞧著是有一些像你,但你哥哥此時應在折顏處或我們青丘,你怎麼同他走散了?唔,或者你先隨姐姐上山,過兩日姐姐再派人送你回青丘同你哥哥團聚。」扶起他一半做大驚失色狀道:「啊呀,怎麼傷成這個樣子,這可怎麼得了,你你你,還有你,快將明少爺扶到我的轎子上頭去。」一頭霧水的少年被驚慌失措的一團侍從簇擁著抬上轎子時似乎還沒有搞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鳳九的印象中,被她救起的那個少年極其內向,自打進了她的花轎便一直沉默不語。因他的雙腿乃神兵所傷,只能挨著疼直到進入織越神宮中拿到止疼的藥粉再行包紮予以救治。她看他咬牙忍得艱難,搗鼓半天,從袖籠中找出小叔送她的一節封了只紅頭蟋蟀的竹筒,少年人喜歡鬥蟋蟀,有個什麼玩意事物轉移他的注意力興許能減輕他腿上一兩分疼痛。她隨手變化一隻瓦罐,將蟋蟀從竹筒中倒出來,又憑空變化出另一隻威風凜凜的大青頭同紅頭的這隻在瓦罐中兩相爭鬥,少年被吸引,垂頭瞪圓了眼睛觀其勝負。鳳九見少年果然愛這個,索性將瓦罐並罐中的蟋蟀一齊送給了他。她拯救他的動機不純,心中微有歉疚,贈他這個玩意兒也算聊表補償,少年微紅著臉接過,道了聲謝,抬頭瞟了她一眼又立刻低頭:「姑娘這麼幫我,日後我一定報答姑娘。」
上山後侍從們簇擁著她一路前往廂房歇息,又將少年簇擁著去了另一廂房療傷,鳳九坐在廂房中喝了一口水方才想起少年口中要報答她的話,遑論他上山來究竟所為何事,於情於理她的確算是救了少年一回,他要報答她在情理之中。但她有點發愁:她至始至終頭上頂著新嫁娘的一頂紅紗,少年連她的面都沒見過一分,報答錯人可怎麼辦呢。
這件事在她心上徘徊了一小會兒,侍從急急前來通報滄夷神君回宮。既要應付滄夷又要計劃拜堂成親前如何將宮中鬧得雞犬不寧,兩樁事都頗費神,她抖擻起精神先去應付這兩樁緊要事了,沒有功夫再想起半道上義氣相救的那個少年。
自此以後,她沒有再見過那個少年。就像是荷塘中的一葉浮萍,被她遺忘在了記憶中的某個角落。若沒有和風拂過帶起水紋,這段記憶大約就此被封印一隅經年無聲,少年也不過就是她三萬多年來偶遇的數不清的過客其中之一。多年後的如今,因緣際會雖然讓她想起舊事,但,當初那個一說話就會臉紅的沉默少年,恕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同今日這位言必稱「本少」的翩翩風流公子相提並論。其實仔細看一看萌少的輪廓,的確同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不清的那位少年相似,這七十年來,萌少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才能從當年那種清純的靦腆樣扭曲成今天這種招蜂引蝶的風流相呢?鳳九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將這種不解的目光再次投向相里萌。但兩條豪華長桌外哪裡還有萌少的影子,倒是自己同小燕挨坐的桌子跟前,啪一聲,頓下來一隻銀光閃閃的酒壺。
萌少喝得兩眼通紅,搖搖晃晃地撐住小燕的肩膀。比翼鳥一族出了名的耳朵靈便,方才潔綠同鳳九小燕的一番話似乎盡入萌少之耳,令他頗為感動,大著舌頭道:「果然如此?你們也覺得本少應該不拘族規,勇敢地去追求真心所愛么?」輕嘆一聲道:「其實半年前本少就存了此念,想衝破這個困頓本少的牢籠,但本少剛走出城門就被你們掉下來砸暈了,本少頹然地覺得此是天意,天意認為本少同鳳九殿下無緣,遂斷了此念,」一雙眼睛在滿堂輝光中望著鳳九和小燕閃閃發亮:「但是沒有想到今日你們肯這樣地鼓勵本少,一個以身作例激勵本少要勇於衝破族規的束縛,一個主動懇求幫本少打聽鳳九殿下的出沒行蹤……」
鳳九恨不得給自己和小燕一人一個嘴巴,抽搐著道:「我們突然又覺得需要從長計議,方才考慮得……其實不妥,」轉頭向燕池悟道:「王兄我看你自方才起就面露悔恨之色,是不是也覺得我們提出的建議太衝動很不妥啊?」
被點名的小燕趕緊露出一副悔恨之色:「對對,不妥不妥。」滿面懺悔地道:「雖然族中的長老一向不管老子,但違反了族規讓老頭子們傷心,這麼多年來,老子的心中也一直很不好過,每當想起老頭子們為老子傷心,老子就心如刀絞。族規,還是不要輕易違反得好,以妨長年累月受良心的譴責!」
潔綠郡主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倆。萌少的目光微有迷茫。
鳳九嚴肅地補充道:「既然當年鳳九她、咳咳、鳳九殿下她送給你一頭蟋蟀加一個瓦罐,你為什麼非要對著蟋蟀寄託情思,對著瓦罐寄託不也是一樣的么。蟋蟀雖死瓦罐猶在,瓦罐還在,這就說明了天意覺得還不到你放棄一切出去尋找鳳九殿下的時候。」循循善誘地道:「要是天意覺得你應該不顧族規出去找她,就應該收了常勝將軍的同時也毀了你的瓦罐,但天意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因為天意它覺得還不到時候,你說是不是?」
萌少一雙眼越發迷茫,半晌道:「你說得似乎有幾分道理,但本少聽這個見解有幾分頭暈。」
鳳九耐心地解惑道:「那是因為你一直飲酒買醉,壞了靈台清明。」又善解人意地道:「你看,你不妨先去床上躺躺醒一醒酒,待腦中清明了自然就曉得我說的這些話是何道理。」
萌少想了片刻,以為然,豪飲一天一夜后終於准了侍從圍上來服侍他歇息,被潔綠和因終於可解脫而感激涕零的侍從們眾星拱月地抬去了醉里仙的客房。
待人去樓空整個大堂唯剩下他二人同兩個打著呵欠的小二時,坐在一旁看熱鬧的小燕嘆服地朝鳳九比起一個大拇指,待要說什麼,鳳九截斷他道:「萌少他為什麼會看上我我也覺得很稀奇,這個事你問我我也說不出什麼。」
小燕的臉上難掩失望。鳳九謹慎向四下掃了一掃,向小燕道:「你有沒有覺得,從我們踏進醉里仙這個門,好像就有兩道視線一直在瞧著我?」
小燕愣了一愣,驚訝狀道:「可不是,那個東西一直停在你肩頭,正在對你笑呢~~~~~」身後正好一股冷風吹過,鳳九毛骨悚然哇得哀嚎一聲直直朝小燕撲過去,小燕拍著她的後背哈哈道:「上次老子抱你一回,這次你抱老子一回,扯平了。」「……」
醉里仙二樓外一棵瓊枝樹長勢郁茂,微朦的晨色中滿樹的葉子無風卻動了一動,幽幽閃過一片紫色的衣角,但樓里的二人皆沒有注意到。
七日後,萬眾期待的宗學競技賽終於在王城外的一個土山坳中拉開了帷幕,聽說從前梵音谷中四季分明的時候這個山坳中種滿了青梅,所以被叫做青梅塢,只是近兩百年來的雪凍將青梅樹毀了大半,於是宮中乾脆將此地清理出來弄得敞闊些專做賽場之用。
鳳九自進了侯場處便一直寒暄未停,因帝君十日前隨意用了一個傷寒症代她向夫子告假,眾同窗對她剛從病榻上爬起來便亟亟前來參賽的勇敢很是欣賞,個個親切地找她說話。空當中鳳九瞄了一眼現場的態勢,賽場上果然立滿了雪樁子,正是當日萌少在空中呈浮給她所見,尖銳的雪樁在昏白的日頭下泛出凌厲的銀光,瞧著有些滲人,不過經帝君十日的錘鍊打磨,她今日不同往常,已不將這片雪樁子放在眼中,自然看它們如看一片浮雲。說起萌少,昨天下午從結界中被東華放出來后她出去打聽了一下,聽說他近日沒有什麼過激的動向,應該是想通了罷?萌少沒有再給她找事讓她感到些許安慰。
沿著賽場外圍了一圈翠柏蒼松之類搭起的看台,看台上黑壓壓一片可見圍觀者眾。宗學十年一度的競技賽對平頭百姓們從沒有什麼禁制,雖往年人氣也不弱,但因賽場敞闊,看台也敞闊,看客們人人皆能落一個座,人坐齊了場面上還能余出數個空位。但唯獨今年人多得直欲將看台壓垮,據說是因東華帝君亦要列席之故。帝君雖來梵音谷講學多次,但不過到宗學中轉轉或者看上什麼其他合他老人家意的地方把課堂擅自擺到那一處去,平頭百姓們從未有機會瞻仰帝君的英容。傳說三天前帝君可能列席的風訊剛傳出去,因從未想過有生之年有這等機緣見到許多大神仙亦無緣覲見的九天尊神,王城中一時炸開了鍋,族中未有什麼封爵的布衣百姓們紛紛抱著席鋪前來佔位,青梅塢冷清了兩百多年,一夕間熱鬧得彷彿一桶涼水中下足了滾油。
最高那座看台上比翼鳥的女君已然入座,空著台上最尊的那個位置,看得出來應是留給東華。上到女君下到幾個受寵的朝臣皆是一派肅然,將要面見帝君還能同帝君坐而把酒論劍,令他們略感緊張和惶恐。
鳳九琢磨,照帝君向來的風格,這樣的大賽會他從不抵著時辰參加,要麼早到要麼晚到,今天看似要晚到一些時辰,但究竟是一柱香還是兩柱香,她也拿捏不準。今早臨行時她想過是不是多走兩步去他房中提醒一聲,腳步邁到一半又收了回來。她這幾天同帝君的關係有些冷淡。
說起來,那一夜帝君為她治傷的夢,她自醉里仙安慰萌少回來后又認真想了一遍,覺得也許一切都是真的,可能帝君臨走時施的仙法將一切歸回原樣,不一定屋中未留下什麼痕迹就證明自己是在做夢。她心中不知為何有點高興,但並沒有深究這種情緒,只是匆忙間決定,她要好好報答一下帝君,早上的甜糕可以多做幾個花樣,還要鄭重向他道一聲謝意。她一邊打著瞌睡一邊哼著歌做出來一頓極豐盛的大餐。但帝君破天荒地沒有來用早膳。她微有失望卻仍興緻不減地將早膳親自送進他房中,房中也未覓見他的人影。眼看練劍的時辰已到,她拎著陶鑄劍匆匆奔至後院習劍處,沒想到盛開的杏花樹下瞧見他正握著本書冊發獃。
她湊過去喊了他一聲,他抬頭望向她,眼神如靜立的遠山般平淡。她有些發愣。
按常理來說,倘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帝君瞧她的眼神無論如何該柔和一些,或者至少問一句她的傷勢如何了。她默默地收拾起臉上的笑容,覺得果然是自己想深了一步,昨夜其實是在做夢,什麼都沒有發生。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事到如今自己竟然還會做這種夢,難道是一向有情緒的夢都是夢到帝君所以漸漸夢成了習慣?
她說不清是對自己失望還是對別的的什麼東西失望,垂著頭走進雪林中,突然聽到帝君在身後問她:「你那麼想要那顆頻婆果,是為了什麼?」她正在沮喪中,聞言頭也不回地胡謅道:「沒有吃過,想嘗嘗看是什麼味道。」帝君似乎沉吟了一下,問了個在她而言難以揣摩的問題:「是拿來做頻婆糕么?」她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得到頻婆果原本是用來生死人肉白骨,但將頻婆果做成甜糕會不會影響它這個效用還當真沒有研究過,她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道:「可能吧。」接著,帝君問了個更加讓她難以揣摩的問題:「燕池悟最近想吃頻婆糕?」她一頭霧水:「小燕么?」記憶中燕池悟似乎的確喜滋滋地同她提過類似的話,說什麼二人若盜得頻婆果她不妨做個糕一人一半。她一頭霧水地望向東華黑如深潭的眼神,繼續含糊地道:「小燕,估摸他還是比較喜歡吃吧,他只是不吃綠豆赤豆和姜粉,」又嘟噥著道:「其實也不算如何的挑食。」忽然刮過來一陣冷風,帝君方才隨手放在石桌上的書冊被風掀起來幾頁,沙沙作響,他蹙眉將書壓實,鳳九拿捏不准他對自己的回答滿意不滿意,但他倒是沒有再說什麼。
接下來幾日,帝君似乎越來越心不在焉,時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鳳九不曉得此是為何。許久后才曲折地想明白,她差點忘了,帝君當日同小燕換住到疾風院,似乎是為的拿她來刺激姬蘅,如今,因姬蘅被刺激得不十分夠,遠沒有達到帝君想要的效果,所以他才一直賴在她這裡……既然如此,掰著指頭一算,四五日不見姬蘅,帝君的心中定然十分想念她罷。但,是他自己考慮不周封印了疾風院姬蘅才不能來探望於他。此時讓他主動撤掉結界,估摸面子上又過不大去,帝君他一定是在糾結地思考著這件事情,所以這幾日才對什麼事都愛理不理。
鳳九恍然大悟的當夜,便向東華提出了解開結界的建議,顧及到帝君一定不願意自己曲折的心思大白天下,故意隱去了姬蘅這個名字,且極盡隱晦地道,將結界撤去乃是方便你我二人的友人時不時前來探望,一則我們安心,一則友人們也安心,實乃兩全之舉。帝君聽了這個建議,當夜在原來的結界外頭又添了一層新的結界,別說一個小燕,十個小燕也難以在上頭再打一個小窟窿。且日後對著她越發深沉,越發心不在焉,越發沒什麼言語。鳳九撓破了頭也沒有想通這是為什麼。但是後來她領悟了帝君的這個行為,帝君這是在和她冷戰。當然帝君為什麼要和她冷戰她還是沒有搞明白。
今日雪晴,碧天如洗,閑閑浮了幾朵祥雲,是個好天氣。決賽的生員兩人一隊已事先分好組,只等東華帝君列席后賽場一開便殺入雪林之中亂戰。按此次賽制的規矩,先組內兩人對打分出勝負后再同他組的贏家相鬥,一柱香內每組至多留下一人,留下之人第二輪抽籤分組再戰,唯剩三人進入最後一輪,終輪中三人兩兩比試再取出一二三名。
鳳九第一輪的對手是學中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她不是很將他放在心上。一看時辰還早,參賽的其他同窗紛紛祭出長劍來擦拭準備,亦從袖子里抽出陶鑄劍來裝模作樣地擦一擦。空當中瞧見正對面的看台上,不知從哪裡冒出的糰子正扶著欄杆生怕她看不見地跳著同她招手,糰子身後站著含笑的連宋君,二人混在人群中約莫是偷偷跑來瞧熱鬧。糰子似乎還在擔憂地嘟噥什麼,鳳九定睛仔細辯讀,看出來他說的是:「鳳九姐姐你一定小心些千萬別動了胎氣,要保重身體,如果中途肚子痛一定要記得退出曉不曉得~~」鳳九手一抖,陶鑄劍差點照著他們那處直釘過去。
辰時末刻,東華帝君終於露面,不同於看台上眾人猜測他老人家會如何威風凜凜地或乘風或騰雲或踩著萬鈞雷霆而來,帝君他極為低調地一路慢悠悠散著步進入賽場,行至百級木階跟前,再一路慢悠悠踩著木階行上看台。
看台上已然端坐的女君和幾個臣下死也沒有想到東華會以這樣的方式出場,在他們的設想中帝君無論乘風還是乘雲都是臨空現世,屆時女君自座上起領著臣下當空跪拜將帝君迎上首座……多麼周全細緻的禮儀。如今帝君還在台下他們卻已端坐台上,著實大不敬,鳳九眼見女君額頭冒出顆顆冷汗,慌忙中領著眾臣下次第化出比翼鳥的原身從看台後側偷偷飛下,再化出人形亟亟趕到看台前面對著登上木階五六級的東華的背影,亡羊補牢地伏倒大拜道:「臣,恭迎帝君仙駕。」東華帝君曾為天地共主,自然當得起所有族內的王在他面前自稱一聲臣下。
四圍看台上眾人目瞪口呆地遙望這一幕,嘈雜賽場一時間靜寂如若無人,唯余東華的腳步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階上偶爾發出喑啞之聲。未見帝君有什麼停頓,主看台延至侯場處再至四維的看台,眾人靜穆之中突然此起彼伏大跪拜倒,「恭迎帝君仙駕」之聲響徹四野。帝君仍氣定神閑地攀他的木梯,不緊不慢直到登上頂層的看台,矮身坐上尊首的位置,才淡淡拂袖道:「都跪著做什麼,我來遲了些許,比賽什麼時候開始?」眾人由女君領著再一跪一拜後方起身。鳳九隨著眾人起身,抬頭看向東華時,見他垂眼漫不經心將目光滑過她,停了一會兒,又恍若無事地移開去。
她略有恍惚,東華身負著什麼樣的戰名和威名她自然曉得,但她自認識東華起他已退隱避世,平日里調香燒陶繪畫釣魚,這些興趣都使他顯得親切,她從不曾遙想過他當年身為天地共主受六界朝拜供奉時是何等威儀。原來這就是六界之君的氣度,她頭一回覺得東華離她有些遙不可及。奈何她現在才有這個領悟,若是當年小小年紀已看出此道來,指不定在追著東華跑的這條路上已早早打了退堂鼓,也少吃一些苦頭,她小的時候著實勇氣可嘉。不過話說回來,帝君這樣的人,能陷入一段情愛上一個女子也著實是件奇事。她抬眼望向從方才起便一直尾隨著東華一身白衣的姬蘅。還為了這個女子不惜花費許多心思,更是奇事。
擂鼓響動若雷鳴,由女君欽點主持大局的祭韓夫子自雪林旁一個臨時搭起的高台無限風光地現身,代女君致了一篇詞,將比賽的規矩宣讀一遍,並著兩個童子點起一柱計時的高香,算是拉開了決賽大幕。
又一陣喧天的擂鼓聲中,侯場處眾生員持著利劍踩著鼓點齊殺入明晃晃的雪林中,一時喊殺聲起劍花紛擾,時刻皆有倒霉蛋自雪樁頂墜入雪林中,鳳九三招兩式已將對手挑下樁去,蹲在一旁看熱鬧,今次雖承女君英明已著夫子將決賽的生員篩過一遍,可人還是太多,第一輪許多都是活生生被擠下雪樁子,實在很冤枉。
香燃得快,一柱香燃盡場上只剩三分之一的生員,夫子點了點共二十六人。不待休整又一陣擂鼓聲宣告進入第二輪,鳳九因第一輪後半場中一直蹲在一旁看熱鬧,除了站起來腿有點麻著實休息得很夠,精神頭便十足,三招兩式中又將抽籤抽得的對手挑下樁。因此輪人少,不似方才雜亂,大家都打得比較精緻,也方便看台上看客們圍觀,稍微能瞧清楚一二,時不時有喝彩之聲傳來。
比翼鳥一族因壽短而長得顯老,如今與鳳九拼殺的這幫同窗個個不過百歲左右,就算剛把乳牙長全便開始學劍劍齡也不過百年,與她習劍兩萬餘年相比豈可同日而語。東華說得不錯,只要她能在雪樁上來去自如,頻婆果便已是她囊中之物。
此輪雖不以燃香來計算賽時,兩個小童還是點了柱香來估算打到還剩三人需用的時辰,以方便下屆或下下屆若仍要比劍好有個計較。但令眾人目瞪口呆的是,香還未燃完,雪林中光滑的雪地上橫七豎八下餃子也似已躺了二十五人,方圓內阡陌縱橫如棵棵玉筍的雪樁之上,翩翩挺立的唯有一人,正是鳳九。
場內場外一時靜極,緊接著一片嘩然之聲,數年競技,這麼一邊倒的情況著實不多見。鳳九提著劍長出一口氣,這就算是已經贏得頻婆果了罷,不枉費連著十日來被東華折騰,折騰得挺值。從雪樁上飛身而下,她抬手對著眾位躺在地上的同窗拱了拱手,算是感謝他們承讓。抽空再往主看台上一瞟,東華倚在座上遙望著方才亂戰的雪林,不知在想著什麼。雖然得他指點獲勝他卻連個眼神也沒有投給自己讓鳳九有些失望,但得到頻婆果的盛大喜悅很快便沖走了這種失望,糰子和連宋君從人群中擠過來同她道喜,她壓抑著喜悅強作淡定地回了兩句客套話,便聽到祭韓夫子從高台上冒出頭來宣誦此次競技的最終位次。
夫子高聲的揚唱之中,鳳九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耳中予她的獎勵卻是天后娘娘親自摘贈的一籃蟠桃,第二名第三名並各自的獎勵也隨後一一宣讀,分別是柄名貴神劍和一個有著什麼珍罕效用的玉壺,她沒有聽到夫子提及頻婆果。
烈烈寒風中連宋君搖著手上的摺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昨晚東華他匆匆找我務必在今天辰時前帶一藍子蟠桃回來,原來是做這個用途。」又納悶道:「比翼鳥一族也忒不著調,第一名該給個什麼獎勵難道臨賽的前一晚才定下來么?」又笑道:「這一籃子蟠桃可是頂尖的,平日我要吃一個還需受母后許多眼色,回頭他們送到疾風院中不如開個小宴大家一同享用。」鳳九木然地掀了掀嘴角:「很是。」抬眼再望向看台,首座之位已空無人跡。糰子天真地道:「那我能再帶兩個回去給我父君和娘親么?」連宋君道:「我覺得,你這麼又吃又拿可能不太好。」糰子沉思了一會兒道:「你們就當我一口氣吃了三個不行么?」連宋君抬著扇子含笑要再說什麼,鳳九強撐著笑了一笑道:「我對這個桃子沒有什麼興趣,我的可以讓給你吃。」話罷木然地轉身,輕飄飄朝著場外走了兩步,一不留神撞到個立著的木樁子,想起什麼又回頭道:「我感覺,可能有些不大舒服,或者他們將蟠桃送來我通知三殿下一聲,勞煩三殿下代我開了這個小宴,可邀萌少小燕和潔綠他們都來嘗一個新鮮。」糰子扯了扯連宋的衣袖:「鳳九姐姐她怎麼了?」連宋君皺眉緩緩收了扇子:「這件事,不太對。」
一路輕飄飄地逛出青梅塢,入眼處雪原一派蒼茫,上面依稀網布著看客的腳印,稠密一些的腳印是通往王城,鳳九深吸了一口氣,冷意深入肺腑。小燕常說心中不悅時便到醉里仙吃頓酒,雖然酒醒后依然不悅但能將這種情緒逃避一時是一時,那段時日正是姬蘅沒有給小燕好臉色看的時候,這個話雖然頹廢但也有些道理。
正待往王城中去,探手摸了摸袖袋,發現早上行得匆忙忘了帶買酒錢,鳳九站在岔路口感到茫然,除了醉里仙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她一時也想不出來。事情如今其實挺明白,東華用一籃子蟠桃換掉了頻婆果。他應該曉得她有多麼想得到這個果子,為了這個果子她多麼用心他也是看在眼中,但為什麼他要將它換掉,這一路她想了許久沒有想出什麼道理來,或許該去親口問一問他?如果他並不是十分需要這個果子,或許求一求他他還能重新將它賞給她?想到這裡她微感苦澀,正待抬腳轉向疾風院,卻聽身後黃鶯似的一聲:「九歌公主留步。」
鳳九回頭,迎面匆匆而來的果然是姬蘅。上次見她還是十日前自己開的那場千金豪宴,隱約記得她當時精神頭並不好兼臉色也有些頹敗,今日臉上的容色倒很鮮艷,竟隱隱有三百年前初入太晨宮時無憂少女的模樣。
鳳九朝她身後遙望一眼,姬蘅順著她的目光而去,含笑道:「老師並未在附近,我是背著老師特意來尋九歌公主。因不得已奪了九歌公主的心頭所愛,心中十分愧疚,特來致歉。」
看鳳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道:「其實,今年解憂泉旁的頻婆果我也很想要,所以昨夜去相求了老師,老師便用一籃子蟠桃從女君處換來給了我,可方才偶遇燕池悟,聽說你此次參賽就是為了這頻婆果,我思來想去,感覺這件事有些對你不起……」
鳳九了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麼一來,理就順了。但為什麼姬蘅要特意跑來告訴她……
她沉默地看著姬蘅,她雖然不大喜歡她,但在她的印象中姬蘅不是什麼愛起壞心之人。可此時此地,姬蘅她是果真心存愧疚來同自己致歉還是挑著這個時辰蓄意說些話令她難堪,她有些拿捏不準。姬蘅對她雖然一向溫良,但她曉得她一定也是有些討厭她。
不過,姬蘅要拿頻婆果來做什麼,抵得過自己對它的極其需要麼?要是姬蘅並不是十分特別需要,又果真對自己有一絲歉意,那麼……她抬起眼睛道:「這個頻婆果你能分我一半么?你想我用什麼東西來換都成。」
姬蘅愣了一愣,似乎壓根沒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卻是問出這個,彎了彎嘴角:「我來同九歌公主致歉,就是因此果不能予九歌公主。半分都不能。」
姬蘅一向有禮,身為魔族長公主一言一行都堪稱眾公主的楷模,她記得姬蘅說話素來和言細語,她還沒有見過她說重話的樣子,原來她說起重話來是這個樣子。
她果然不是來找自己道歉的。
姬蘅走得更近些,黃鶯似的嗓音壓得低而沉靜,眼中仍溫柔含笑道:「此外,還有個不情之請,從此,還勞九歌公主能離老師遠一些。」
鳳九明了,這大約才是姬蘅的正題,致歉之類不過是個拖住她讓她多聽她兩句的借口。她近年已不大同人做口舌計較,兼才從賽場下來又經歷一番情緒大動,心中極為疲累,退後一步離她遠些,站定道:「恕我不曉得你為什麼同我說這些,既然頻婆果你不願相讓,我覺得我們也沒有什麼再可多說的。」
姬蘅收了笑容遠目道:「這樣的話由我說出,我也曉得公主定然十分不悅。但我這樣說,也是為公主好,這些時日老師對公主另眼相待,公主心中大約已動搖了罷?」瞟了她一眼道:「老師他不知活了多少萬年,仙壽太過漫長常使他感到無趣寂寞,凡事愛個新鮮,公主確然聰明美麗,或許覺得老師有情於你也是理所應當,但老師他只是將公主看做一個不同以往的新鮮玩伴罷了,公主若陷進去,卻只是徒增傷心。」不及鳳九反應,又垂目道:「大約公主覺得我愛慕老師,所以故意說這些話挑撥。」頓了頓,道:「不瞞公主,我曾同老師有過婚約,但那時年少無知,錯過大好良緣。三百年來老師對我不離不棄,讓我曉得誰才是值得託付的良人,公主的出現更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前些時老師對公主種種不同的確令我心酸。此次問老師討要頻婆果,其實也是想試一試我在老師心中的分量。原本還擔心年少錯過一次便再無法重續前緣,但老師沒說什麼就將它給我了。」她沉默了一會兒:「我想同老師長長久久,還請九歌公主你,不要橫到我與老師中間。」
姬蘅離開許久,鳳九仍愣在原地。郊野之地風越來越大,吹散日頭,看著天有些發沉。方才姬蘅走的時候她說了什麼來著?似乎說了句場面話,祝你同帝君他老人家長長久久。姬蘅同她訴那腔肺腑之言時她面上一直裝得很淡定,卻連姬蘅後來回了句她什麼她都沒有留意。姬蘅似乎微斂了目光,場面上贊了句早知九歌公主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她的確一直都很明白事理。為了拿到頻婆果花了這麼大力氣吃了這麼多苦頭,卻抵不過姬蘅在東華面前平平淡淡幾句話,她的心中不是沒有委屈。但又能夠如何,將心比心她也能夠理解,姬蘅既是東華的心上意中之人,加之這幾日二人間有一些未可解的矛盾,東華拿頻婆果去討姬蘅的開心,以此水到渠成地將二人的矛盾解一解,並不算過分。東華總還是顧全了她,去天后娘娘處捎帶來一籃子蟠桃給她,也算是很照顧她這個小輩。她委屈得其實沒有什麼道理。
小燕曾說東華一向照顧她是想結交她這個朋友,是小燕高看了她,姬蘅說得很對,帝君只是一時寂寞了缺一個新鮮的玩伴。姬蘅說的話雖然直白,卻誠懇在理,她出於自尊心想反駁兩句都無從反駁。這一切似乎也驗證了帝君一直拿她來刺激姬蘅的推測,方才姬蘅說給她聽的那番話,要是帝君聽到了一定很高興罷。這麼說起來,她作為推進他二人感情的一個道具也還算趁手好用。姬蘅說想同帝君長長久久,這不正是他心中所願么?要是他二人言歸於好他應該也用不上她了吧?他自然要搬離疾風院回去同姬蘅雙宿雙棲,自然不需她一日三餐的伺候,自然也不會押著她在雪樁子上練功。這麼,其實挺好。
她不曉得自己將這一切想明白為什麼會更加難過,冷風吹過來迷了眼睛,她抬起袖子揉了一揉,睜眼時卻感到百里冰原在眼中更加地朦朧。
她在路邊蕭瑟地坐了一會兒,待心緒慢慢沉定下來,又落到了頻婆果上。覺得還是應回疾風院一趟,為了這個果子她一路努力到如今,姬蘅雖不喜歡她不願將果子分給她,但求一求東華興許有用。東華要哄姬蘅,其實還有許多其他的寶貝,但她救葉青緹卻非頻婆果不可。就算這些時日東華他僅將自己當做一個取樂的新鮮玩伴,她自認自己這個玩伴做得還算稱職,如果他願意將果子分她一些,她可以繼續當他的玩伴,而且他讓她做什麼她就可以做什麼。
雖然有一瞬間她覺得這樣想的自己太沒有自尊,但事到如今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如果哭著求東華施捨他就能將頻婆果送給她,她會毫不猶豫拽著他的衣袖哭給他看,但東華大約不會在乎她的眼淚罷,除了他願意在意的為數不多之人,其他人如何於他而言又有什麼干係,就像他將頻婆果隨意給了姬蘅,想必給的時候也並未在乎過自己的誠意和努力,在這些方面,她太了解東華。
良久,她擦了擦眼睛,起身向疾風院走去,路上被一個石頭絆了一下。
疾風院院門大敞,鳳九在院門口對著一澗清清溪流略整衣袍,水流中瞧見雙眼眼角微有泛紅,又在溪邊刨了兩個雪團閉眼冰敷了片刻,再對著溪流臨照半日,確保沒有一絲不妥帖方轉身投入院中。院中靜極,水塘中依稀浮有幾片殘荷,往常這個時候東華要麼在後院養神要麼在荷塘邊垂釣,她深吸一口氣正打算邁步向後院,卻瞧見一襲墨藍色的衣袍自月亮門中翩翩而出,小燕隨手撩開月亮門上垂落的一束綠藤,看向她有些驚訝,但未及說話她卻已先問道:「帝君在裡頭么?」
帝君不在裡頭,小燕皺眉瓮聲瓮氣道:「你回來慢了三四步,冰塊臉剛抱著一頭受傷的靈狐回九重天找葯君了。」皺眉道:「據說青梅塢回來的半途冰塊臉撿到這頭靈狐,已經傷得奄奄一息唯有一口氣在喘,冰塊臉輸了點仙力先將它一條命保著又餵了顆仙丹便抱著它去九重天了。依老子看冰塊臉並不像是個這麼有善心的,可能覺得同他當年走失的那頭狐長得像所以突然激發了一點慈悲罷。」恨恨道:「這麼微末的一點慈悲倒是將姬蘅誆得十分感動,若不是她修為不到境界不能隨著他出谷,怕早跟了上去。」鬱悶道:「姬蘅去送他了,老子不是很想看到冰塊臉所以沒去,在這裡等你回來帶你吃酒。」又道:「依老子看冰塊臉沒有三四日大約回不來,你找他有急事么?」話說到此突然一驚道:「冰塊臉似乎……在這裡的事情已辦完了,說不定他就此不回來了?」他絮絮叨叨如此一長段,鳳九卻像是沒有聽到他後頭的疑問,怔怔問道:「你說帝君他即便回來,也還要三四日么?」
三四日,委實長了些。她曾聽萌少提起過宮中摘取頻婆果的規矩,因此樹可說是天生天養的神樹,如東海瀛洲的神芝草當年有渾沌窮奇饕餮等凶獸守護一般,亦有華表中的巨蟒日夜相護。摘果前需君王以指血滴入華表中的蛇腹,待一日一夜后巨蟒沉睡,方能近樹摘果。正因如此,一向來說宗學的競技賽后女君當夜會以指血滴入蛇腹中,待第二夜同一時辰再前來取果。
明天夜裡或者至多後天,這枚果子就會被送到姬蘅手中。
求東華的這條路,似乎也是走不通。
還有什麼辦法?或者應該試著去求一求姬蘅?想到這裡她突然有些發怔,連這樣自取其辱的想法都冒出來看來果真已走投無路。求一求東華,也許東華覺得她可憐願意將果子分她一些,她感覺他其實也不討厭她。但求姬蘅,無論如何哀求她定然不會予她,自己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已說得非常明白。若她只是頭單純的小狐狸,存個萬一的僥倖丟丟這種臉面也沒有什麼,但她是青丘的帝姬東荒的女君,將青丘的臉面送上門去給人辱沒這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與其這樣,還不如拼一拼趁著頻婆果還未被摘取闖入解憂泉中碰碰運氣。這個念頭蹦入腦海,她一瞬豁然,萬不得已之時,這,其實也是一條明路,而此時已到了萬不得已之時。
闖解憂泉,這裡頭的兇險她比誰都更加清楚明白。如果能不犯險她也不願犯這個險,但她欠葉青緹一個大恩,這麼多年沒有找到可報他此恩的方法,頂著無以為報的恩情在肩頭她時常也覺得沉重辛苦,好不容易墜入梵音谷中得到可解救他的機緣,她不想就這麼白白錯過。她不是沒有考慮過用更加安全的方法來獲得頻婆果,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只是有時候天意的深淺不可揣摩,也許當年葉青緹為她捨命,老天覺得不能讓她輕輕鬆鬆償還,必定要以身試險以酬此恩方才公平,老天從來是個講究公道的老天。思及此她也沒有什麼不可釋懷,遙望一眼天色,要盜那枚珍果,也唯有今夜了。
小燕瞧她徑直穿過月亮門同自己擦身而過,疑惑道:「你不同老子去醉里仙吃酒么?」她敷衍道改日改日,雖是這樣說,但心中卻明白權且看她今夜的運氣,如果運氣差些也不曉得這個改日要改到多少年以後。小燕幽怨地嘆了聲不夠意思,三步兩回頭地走出院門。她在他臨出門的時候突然叫住他,小燕喜上眉梢轉身道:「老子就曉得你還是講義氣要陪一陪老子。」她將小燕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才道:「還是改日罷,我就是覺得畢竟朋友一場再多看你兩眼。」小燕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地撓了撓頭,道:「看你這麼像是別有要事,那就算了。哦,聽說醉里仙換了新廚子,要我給你捎幾個什麼招牌菜回來么?」她嗯了一聲道:「也成,不過我最近吃得清淡,還讓廚子少放些辛辣。」
是夜無月,天上寥寥幾粒星,半月前小燕打的暗道竟還能用,因上次已走錯一回這次萬事皆順利,暗道中暢通無阻直達解憂泉,鳳九心嘆了一聲果然事事於冥冥中都有計較都有牽繞,這就是佛道所說的緣分了。
解憂泉一汪碧水盈盈,泉旁頻婆樹如一團濃雲,中間鑲著一隻閃閃發光的丹潔紅果。繞樹的四尊華表靜默無聲,不曉得護果的巨蟒何時會破石而出。東華曾提過她是不是最怕走夜路因小時候夜行曾掉進蛇窩,不錯,她最怕走夜路,世間種種珍禽靈獸它尤其怕蛇。可此時她站在這個地方心中卻並不覺得如何畏怖,畏怖是因憂懼或有緊要的東西在乎,但行路至此她已連最壞的打算都做好準備,其他什麼也就如浮雲了。
此處距頻婆樹約近百丈,想在百丈內打敗巨蟒再取頻婆果實屬不可能,似他姑父夜華君那般仙法卓然,當年上東海瀛洲取神芝草時還被護草的饕餮吞了個胳膊,走硬搏這條路她沒有這個能耐。
她的辦法是將三萬年修為全竭盡在護身仙障上頭,不拘巨蟒在外頭如何攻擊,她只一心奔往頻婆樹摘取珍果后再竭力衝出蛇陣。這個就很考驗她的速度,若是跑得快,注盡她一生修為的仙障約莫應支撐得過她盜果子這個時間,雖然最後結果是三萬年不易的修為就此散盡,但修為這個東西么再勤修就成了不是什麼大事。但,若是速度不夠快,仙障支撐不過她跑出蛇陣中,結局就會有些難說。不過聽東華說他的天罡罩一直寄在她身上,雖然天罡罩自有靈性不容主人以外的人操控,但寄在她的身上就會主動在她性命危急之間保她一命,若是真的,這一趟最壞的結局也送不了命,著實也沒有什麼可畏可怖。
夜風習習,鳳九正要捏指訣以鑄起護身的仙障,突然想到要是她順利盜得了頻婆果,但惹得姬蘅不快令東華來迫使她交還予她該怎麼辦,她現在不是很拿捏得住姬蘅會不會做這樣的事,唔,就算這樣,她也不會將果子輕易交出去的,至多不過同東華絕交罷。想到此心中難得地突然萌生一點懦弱,要是東華對自己有對姬蘅的一分也好,她也不要多的,僅要那麼一分,如果她也只需要說說東華就將她想望已久的東西給她多好。但這種事情三百多年前沒有發生過,三百年後自然也只是一種空想。這空想卻略微讓鳳九有一絲惆悵。
她深吸了一口氣,遙望這靜謐卻潛藏了無限危險的夜色,熟練捏出喚出仙障的指訣,再凝目將周身仙力盡數注入仙障之中,隨著仙力的流失,臉色越見青白,周身的仙障卻由最初一襲紅光轉成刺目的金色。
金光忽向解憂泉旁疾馳而去,一時地動山搖,長嘯聲似鬼哭,四條巨蟒頓然裂石而出,毒牙鋒利口吐長信,齊向金光襲去。金色的光團在巨蟒圍攻下並未閃避,直向水紋粼粼的解憂泉而去,巨蟒紅眼怒睜,仰天長嘶,火焰並雷電自血盆大口中傾數而出,一波又一波直直打在光團上,光團的速度漸漸緩下來卻仍舊未閃躲,依然如故朝著頻婆樹疾奔,頃刻便到樹下走進濃蔭之中。大約怕傷了守護的神樹,巨蟒的攻勢略小些,只在一旁暴躁地甩著尾巴,攪得整個解憂泉池水翻覆,鳳九嘴唇發白地擦了滿頭冷汗,顫抖著摘下樹上的神果,巨蟒惱怒不已,蛇頭直向她撞去,她趕緊更密地貼住頻婆樹才免了被它的獠牙串成一個肉串。這一路硬承住巨蟒的進攻仙障已微現裂紋,幾頭凶獸比她想象中厲害,回去這一趟要更快一些以妨仙障不支,方才那些雷電火焰雖然都是攻在仙障之上,傳入的衝力卻也對她的本體妨礙不小,身上雖未有什麼傷勢卻無一處筋骨不痛,原來世間還有這種滋味的苦頭。
被她盜得神果,幾條巨蟒已是怒得發狂,回程這一路的攻勢越發稠密,天上烏雲聚攏雷電一束緊接一束,打在仙障上頭鳳九覺得全身一陣一陣狠利的麻痛,甚至聽得到護體仙障已開始一點一點裂開的聲音。全身似有刀割,眼前一陣一陣發暈,腳下步伐越見凝滯,金光蛻成紅光再微弱成銀光,眼看離蛇陣邊緣還有十來丈,仙障突然啪一聲裂成碎片,鳳九一驚仰頭,一束閃電正打在她的頭頂,巨蟒的紅眼在閃電后映著兩團熊熊火焰,毒牙直向她鏟來,她本能閃避,毒牙雖只挨過她衣袖,因攻勢帶起的獵獵罡風卻將她摔出去丈遠,遙遙見另一條巨蟒吐出巨大火球向自己直撞而來,她三萬年修為俱耗仙力盡毀,只剩下極微末的一點法力實不能相抗,以為大限已至心中一片冰涼正要閉眼,卻見火球撞擊而來離自己丈余又彈開去。她訝了一訝,果然是天罡罩,終究還是勞它救自己一命。
她掙扎著爬起來,目測還有兩三丈即可走出蛇陣,但揣著頻婆果剛邁出去兩步又疾轉回來,天罡罩並未跟著她一同前移。她這才曉得,器物就是器物,天罡罩這件法器雖同護身仙障在功用上沒有什麼區隔,卻並不如護身仙障一般能隨身而行。解憂泉旁地動山搖得如此模樣,頃刻便會有人前來探看。她此前也想過盜了頻婆果之後會怎樣,也許東華姬蘅連同萌少私底下都估摸得到珍果被盜是她的傑作,但沒有證據也奈何她不得。不過如今,若她為了保命待在天罡罩中寸步不移,眾人見她困在陣中自然什麼都明白了。事情若到此地步,青丘和比翼鳥一族一場爭戰怕是避免不了。
無論如何,她要衝出這個法陣。不過十來步成功便在望,不能害怕,只要眼足夠明,腦子足夠清醒,拼盡最後一口氣她不信自己沖不出去。她暗暗在心中為自己打氣,眼睫已被冷汗打濕,卻十分冷靜地觀察四條巨蟒每一刻的動向。巨蟒對著紋風不動堅若磐石的天罡罩輪番撞擊進攻一陣也打得有些累,找了個空擋呼呼喘氣,鳳九抓住這個時機驀地踏出天罡罩疾電一般朝蛇陣邊緣狂奔,眼看還有兩三步,腳下卻突然一空,頭頂巨蟒一陣凄厲長嘶,她最後一眼瞧見蟒蛇眼中的怒意竟像是在瞬間平息,血紅的眼中湧上淚水,她從未見過蛇之淚,一時有些愣怔,虛空中傳來極冷極低且帶著哽咽的呼聲,「阿蘭若殿下」,她聽出來那是正中的巨蟒在說話,阿蘭若的事她聽過一些,卻來不及細想,因隨著這聲呼喚,冰冷的虛空正寸寸浸入自己的身體,她感到全身的鈍痛漸巨,到最後簡直要撕裂她一般,從踏入蛇陣之始疼痛就沒有稍離她片刻,她一直一聲未吭,此時卻終於像是忍受不住地哀鳴起來,在此生從未吃過的苦頭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太晨宮的掌案仙官重霖仙使最近有個疑惑,帝君他老人家自打從梵音谷回來后就不大對勁,當然帝君他老人家行事一貫不拘一格就算他跟隨多年也不大能摸清規律,但這一回,同往常那些不同似乎都更加的不同,例如握本書冊發獃半日不翻一頁,例如泡茶忘記將水煮沸竟用涼水發茶芽,又例如用膳時將筷子拿倒,整一頓飯吃下來都還未知未覺。中間帝君還問過他一個問題,假如要把一個人幹掉,但又要讓所有人都感覺不到這個人憑空消失,他有沒有什麼好的想法。他做了一輩子嚴謹正直的仙使,於此自然提供不出什麼可參考的想法,帝君的模樣似乎有些失望。他覺得帝君近來有些魂不守舍。
連宋君在帝君回宮的第二日下午前來太晨宮找帝君,連宋君常來太晨宮串門這個本沒有什麼稀奇,但一向弔兒郎當的連宋君臉上竟會出現那麼肅穆的表情重霖感覺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上次似乎還是在四百多年前成玉元君她脫凡上天的時候。帝君帶回來那頭重傷的靈狐今午才被兩個小童從葯君府上抬回來,葯君妙手回春下這頭狐已沒有什麼大礙,瞧著救它一命的帝君眼神中流露出欽慕,這是頭已能化成人形的狐。
其實帝君從來就不是什麼大慈大悲救死扶傷的個性,此次救這麼一頭靈狐回來重霖也感到有些吃驚,但瞧著靈狐火紅的毛皮,驀然令他想起三百年前太晨宮中曾養過的那頭活潑好動的小狐狸。帝君大約也是思及舊事,才發了一趟善心。當年的那頭小狐狸雖不能化形,從皮毛看上去也不大出眾,但比許多能化形的仙禽仙獸都更加靈性,十分討帝君的歡心,這麼多年他瞧帝君對這頭靈狐比對其他什麼都更為上心,卻不知為何會走失,大約也是它同帝君的緣分淺。
重霖遠目神遊一陣嘆了口氣正欲前往正殿打理一些事務,驀然見方才已遠去的連宋君正站在自己跟前,抬著扇子道:「對了,東華他此時是在院中還是正殿還是寢殿?我懶得走冤枉路。」
托對帝君動向無一時一刻不清楚的重霖仙官的福,連宋君一步冤枉路也沒多走地闖進帝君寢殿,彼時,帝君正在擺一盤棋。但棋盤中壓根沒放幾粒棋子,他手中拎著粒黑子也是半天沒擺下去,仔細瞧並不像在思考棋譜,倒像是又在走神。房中的屏風旁搭了個小窩,一頭紅狐怯生生地探出腦袋來,一雙烏黑的眼睛怯怯地瞧著帝君。
連宋此來是有要事,徑到東華的跟前,帝君回神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連宋神色凝重地搬了一條看上去最為舒適的凳子坐,開門見山道:「比翼鳥那一族的頻婆果,今年有個於凡人而言生死人肉白骨的功用,這個你有否聽說?」
東華將黑子重放入棋簍,又拎起一枚白子道,心不在焉地道:「聽說過,怎麼了?」
連宋蹙眉道:「聽說鳳九曾因報恩之故嫁過一個凡夫,這個凡夫死後她才回的青丘,雖然司命倒是說她同那個凡夫沒有什麼,不過合著頻婆果這樁事我感覺挺奇怪,今早便傳司命到元極宮中陪我喝了趟酒,司命這個人酒量淺,幾盅酒下肚那個凡人的事我雖然沒有探問出多少來,倒是無意中問出了另一樁事,」抬眼道:「這樁事,還同你有關係。」
白子落下棋盤,東華道:「小白的事同我有關係很正常。」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連宋欲言又止地道:「據司命說鳳九她當年,為了救人曾將自己的毛皮出賣過給玄之魔君聶初寅,聶初寅佔了她的毛皮后,另借了她一身紅色的靈狐皮暫頂著,」看向東華道:「這樁事正好發生在三百零五年前。」
東華似乎愣了,落子的手久久未從棋盤上收回來,道:「你說,我走失的那頭狐狸是小白?」
連宋倒了杯茶潤口,繼續道:「聽說她因為小的時候被你救過一命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七百多年前太晨宮採辦宮女時央司命將她弄進了你宮中做婢女,不曉得你為什麼一直沒有注意到她,後來你被困在十惡蓮花境中她去救你,化成靈狐跟在你身邊,聽說是想要打動你,但後來你要同姬蘅大婚,」說到這裡瞧了眼似乎很震驚的東華,琢磨著道:「是不是有這麼一個事,你同姬蘅大婚前她不小心傷了姬蘅,然後你讓重霖將她關了又許久沒有理她?」看東華蹙眉點頭,才道:「聽說後來重霖看她實在可憐將她放了出來,但姬蘅養的那頭雪獅卻差點將她弄死,幸好後來被司命救了,據司命酒後真言那一次她傷得實在重,在他府中足足養了三天才養回一些神智,你不理她又不管她也沒有找過她讓她挺難過挺灰心的,所以後來傷好了就直接回了青丘。」沉吟著道:「怪不得你天上地下地找也再沒有找到過她,我當初就覺得奇怪,一頭靈狐而已,即便突然走失也不至於走失得這樣徹底。」又道:「我琢磨這些事你多半毫不知情,特地來告知你,近些日我看你們的關係倒像是越趨於好,不過鳳九她對你可能還有些不能解的心結。」
帝君的情緒一向不大外露,此時卻破天荒地將手指揉上了太陽穴。連宋看他這個模樣也有些稀奇,道:「你怎麼了?」
東華的聲音有一絲不同於往日,道:「你說得不錯,她大約還記恨我,我在想怎麼辦。」
連宋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道:「對了,昨天比翼鳥宗學的競技我後來也去探聽了一二,聽說原本第一名的獎品是頻婆果,被你臨時換成了一籃子蟠桃?宣布獎勵的時候我看鳳九的臉色不大對,」又瞟了一眼屏風下探頭豎耳的狐狸,道:「這頭紅狐我暫替你照看,你還是先下去看看她,怕她出個什麼萬一。」
東華揉著額頭的手停住,怔了一怔道:「小白她臉色不好?」
興許說完從司命處探來的這些秘密連宋君倍感輕鬆,弔兒郎當樣轉瞬又回到身上,攤手道:「我也不大曉得,」又笑著瞟了東華一眼道:「雖然我一向會猜女人的心思但你們小白這種類型的,老實說我也不大猜得准,只是瞧她的模樣像是很委屈,所以才讓你趕緊下去看看,興許……」
話還沒說完忽聽到外頭一陣喧天的吵鬧,二人剛起身寢殿大門已被撞得敞開,燕池悟立在寢殿門口氣急敗壞地看向他二人並屏風角落處的狐狸,破口一篇大罵:「他爺爺的,鳳九此時被困在蛇陣中生死未卜,你們居然還有閑心在這裡喝茶下棋逗狐狸!」
連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罵得愣了愣,東華倒是很清明,卻破天荒沒有將小燕這句「他爺爺的」粗話噎回去,皺眉聲音極沉道:「小白怎麼了?」
燕池悟恨恨瞪向東華:「你還有臉問老子她怎麼了,老子雖然喜歡姬蘅,老子也看不上你二話不說將原本該是鳳九的東西送給姬蘅討她歡心的樣子。鳳九要頻婆果有急用你又不是不曉得,你把它送了姬蘅,她沒有辦法只好去闖解憂泉趁果子沒被摘下前先將它盜出來,她那三萬年半吊子的修為哪裡敵得過護果的四尾巨蟒,現在還被困在蛇陣中不曉得是生是死,老子同萌少連同萌少她娘皆沒有辦法……」
罵得正興起忽感一陣風從身旁掠過,轉回頭問連宋道:「冰塊臉他人呢?」
連宋君收了扇子神色沉重:「救人去了,」又道:「我就曉得要出什麼萬一。」話落地亦憑空消失,唯余小燕同角落裡瑟縮的狐狸面面相覷,小燕愣了一瞬亦跟上去。
解憂泉已毀得不成樣子,頹壁殘垣四處傾塌,清清碧泉也不見蹤跡,以華表為界鑄起的蛇陣中唯餘一方高地上的頻婆樹尚完好無損。蛇陣外白日高照,蛇陣內暗無天色,四尾巨蟒於東南西北四方巍巍盤旋鎮守,紅色的眼睛像燃燒的燈籠,蛇陣中護著一個藍霧氤氳的結界,白衣少女雙目緊閉懸空而浮,長發垂落如絹絲潑墨,不曉得是昏迷還是在沉睡。
傾塌的華表外頭狂風一陣猛似一陣,東華面無表情地立在半空中凝望著結界中的鳳九。她臉色雖然蒼白但尚有呼吸起伏,還好,他心中鬆了一口氣,面上卻看不大出來。其實,他早曉得她長得美,只是平日太過活潑好動讓人更加留意她的性情,此時她這樣安靜地躺在結界中,這種文靜的美貌才越發凸顯,但白裳不服不適合她,需摩訶婆曼殊沙那種大紅才同她相襯。他活了這麼長的歲月什麼樣的美人沒有見過,鳳九未必是他見過最美貌的那一個,但緣分就是這樣奇怪,那些美人長什麼樣他印象中虛無得很,唯有她或笑或皺眉或難堪連她做鬼臉他都能記在心上,回憶起來每一幅都是清清楚楚的樣子。連宋說她是當年那頭小狐狸,她是那很好,但就算她不是,他也未必多麼在意。
虛空中似有佛音陣陣,浸在一段凄清的笛音中,細聽又似一段虛無。他垂頭掃了一眼自他仙駕蒞此便長跪不起的比翼鳥女君並她的臣子們,淡聲道:「那個結界是怎麼回事?」
下頭跪的女君兼臣子們還沉浸在不曉得帝君為什麼於此時仙駕此地的震驚之中,半晌沒有一個人回話,還是萌少因畢竟同鳳九朋友一場,見友人被困十分著急,拱手回道:「 稟帝座,那困住九歌公主的並非結界,乃是阿蘭若之夢。」阿蘭若這三個字隨萌少出口時,在跪的諸位除了姬蘅皆顫了一顫。
萌少娓娓道來,事情原是如此。
傳說中阿蘭若是個難得的美人,卻無辜枉死,阿蘭若枉死後不得往生,執念化做一個夢境在梵音谷中飄蕩,凡有誰被捲入此夢中必定墜入阿蘭若在世時的心魔,定力不佳心性不夠強大者永不能走出阿蘭若之夢,將徒留在夢中永眠,直至周身仙力修為被夢境盡數吸食以至灰飛。
想必九歌公主誤入蛇陣中正好撞到阿蘭若的夢飄入此境,由此而被捲入。阿蘭若自小是被此地華表中的四尾巨蟒養大,她的夢境裹住九歌公主,大約令巨蟒以為夢境中的九歌公主便是阿蘭若,所以將她守護起來不讓外人觸碰。
要破阿蘭若之夢,除了靠捲入夢境中的人勘破自行走出來,其實還有另一個更為保險的法子——另尋一個與捲入夢境之人親近的人一同入夢,將她帶回來。
但如今的狀況,若要進入阿蘭若之夢帶出九歌公主,首先得通過蛇陣。與這四頭凶獸拼殺並非難事,但阿蘭若之夢其實只是一種化相,必須將人捲入其中才能呈現實體,實體便是那個淡藍色的結界。呈現實體的夢境異常脆弱,拼殺時戰場必定混亂,萬一不慎致使夢境破碎,屆時九歌公主輕則重傷重則沒命都有可能。
他們也想過是否將護體仙障鑄得厚實些,不與巨蟒拼殺任它們攻擊以保夢境的完好,再接近以進入夢中帶出九歌,但阿蘭若之夢十分排斥強者之力,一向入夢之人在夢外百丈便需卸下周身仙力,以區區凡體之身方能順利入夢,否則夢境亦有可能破碎。
但此時若卸去周身仙力如何與四尾巨蟒相抗,此種情境實在進退維谷,大家一籌莫展,從昨夜發現九歌被困直至此時蘑皆莫不敢輕舉妄動,皆是為此。九歌公主怕是凶多吉少了。
連宋君匆匆趕來時正聽到萌少掃尾,掃尾說了些什麼都沒有正經聽到,只見地上跪的一麻溜在萌少掃尾幾句話之後都做出唏噓拭淚的模樣,雖然不曉得他們是為什麼唏噓拭淚,但連宋君覺得這許多人整齊劃一做出這個動作其實頗令人動容。
正要行上前去,東華倒是先轉身瞧見了他。
東華的神情十分冷靜,他心中有些放心,若是鳳九有事,東華他雖一向被燕池悟戲稱冰塊臉,但以他對他多年了解,他必定不是現在這種神情。
方要打個招呼東華已到他面前,就像新制了幾味好茶打算施捨他兩包一般,語氣十分平淡自然:「你來得正好,正有兩樁事要託付,」抬眼望向困在蛇陣中的鳳九道:「如果最後只有她一人回來,將她平安帶回青丘交到白奕手上,然後去崑崙虛找一趟墨淵,就說東華帝君將妙義慧明境託付給他,他知道是什麼意思。」
這番話入耳,連宋琢磨著怎麼聽怎麼像是遺言,亦笑望陣中一眼道:「你雖近年打架打得不那麼勤手腳怕是鈍了,但這麼幾條蛇就將你纏死也太過……」離譜二字方含在口中,泰山崩於前亦能唇角含笑的連宋君臉色一時大變,亟上前要將泰然卸去周身仙力從容進入蛇陣的東華撈出來,卻被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小燕一把攔住,小燕的眸色難得深幽一次,道:「唯有此法。」目光向雷聲乍然轟鳴落雨傾盆不歇的蛇陣之中道:「還有什麼法子老子想了一夜加半天都沒有想出來,因為老子壓根兒沒有想過卸去術力獨闖蛇陣,老子對朋友還是不夠義氣,冰塊臉義薄雲天,老子敬佩他。」
蛇陣之中天翻地覆,不到兩日內竟先後兩人來犯使巨蟒十分憤怒,勢同鬼哭的長嘶之中,利劍般的光束與道道電閃齊往來犯的東華身上招呼,未有仙力護體加持,東華身上頃刻間便割出數道口子,幸好雨勢磅礴將赤金的鮮血盡數洗去,蛇陣外長跪的女君並諸臣子震驚不能自已,卻無法相幫,齊齊愣在原地。
連宋被小燕攔了一攔后未再前行,大約已明白東華他如此的緣由,眸色深沉不語。他同東華乃是忘年之交,其實算起來東華不知比他大多少輪,他的出生離大洪荒亂戰的時代有好些年成,未能親眼得見那時東華的戰名,但前一段時日倒是聽墨淵提過東華一句,說是遠古洪荒時的戰場才稱得上真戰場,那時的戰爭方當得上浴血之戰幾個字,後世的這些打打鬧鬧實在小兒科,不過戰場上最為吃得苦的卻要算東華帝君,早年時幾場大戰事從戰場上下來常常像在血中泡過一般,身上不知多少道口子卻連眉毛也不動一動,這種威勇沒有幾個人比得上。
蛇陣中的雷電光矢未有一刻間歇,東華衣袍上白色的交領同袖邊早已被血跡染成金紅,為防巨蟒的情緒衝動對裹著鳳九的夢境有什麼妨害,帝君他一直保持著一個緩慢適當的步伐行走,雨水自髮絲袍角袖口滴落,一片赤紅,帝君的確連眉毛都沒有動一動。
突然一人自女君身後長長的跪列中起身,踉踉蹌蹌奔向燕池悟,白衣白裙正是姬蘅,滿面淚痕地抱住小燕衣角:「你救救他,你去將他拉回來,我什麼都答應你。」小燕難得沉默,轉身背向姬蘅,姬蘅仍拽著他的衣角哭得嚶嚶不止。
鳳九隱約聽到什麼地方傳來雷雨之聲,她感覺自己自從跌入這段虛空就有一些迷糊,時睡時醒中腦子越來越混亂,每醒來一次都會忘記一些東西,上一次醒來時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麼會跌入這段虛空,這是不是說明再昏睡幾次她會連自己到底是誰都記不清?她感到害怕,想離開這裡,但每次醒來也只是意識可能有片刻遊離於昏睡,睜眼都是模模糊糊,更不要說手腳的自由行動。且每次醒來,等待她的不過就是無止境的晦暗和寂靜,還有疼痛。
但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雷雨之聲越來越清晰,轟鳴的雷聲像是響在耳畔,似乎有一隻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涼涼的,停了一會兒又移到耳畔,將散亂的耳發幫她別在耳後。她迷迷濛蒙地睜開眼睛,見到紫衣的銀髮青年正俯身垂眸看著自己。
此時在此地見到帝君,倘若她靈台清明著定然震驚,卻正因腦子不大明白,連此時是何時此地是何地都不清楚,連自己到底是小時候的鳳九還是長大的鳳九都不清楚,只覺得這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她認識眼前這個人是東華,心中模模糊糊地覺得他是自己一直很喜歡的人,他來這裡找自己,這樣很好。但還是口是心非地道:「你來這裡做什麼呢?」帝君用那種沉靜的眼神看著她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漸漸清晰一些,瞧見他渾身濕透十分不解,輕聲道:「你一定很冷吧?」帝君仍然沒有回答,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卻伸手一把將她摟進了懷中:「是不是很害怕?」
她一時懵了,手腳都不曉得該怎麼放。但帝君問她害不害怕,是的,她很害怕,她誠實地點了點頭。帝君的手撫上她的發,聲音沉沉地安撫她:「不怕,我來了。」
眼淚突然湧出來,她腦中一片渾茫,卻感到心中生出一段濃濃的委屈,手腳似乎已經能夠動彈,她試探著將手放在帝君的背上,哽咽道:「我覺得我應該一直在等你,其實我心裡明白你不會來,但是你來了,我很開心。」就聽到帝君低聲道:「我來陪你。」
她心中覺得今天的帝君十分溫柔,她很喜歡,同往常的東華很不同,但往常的東華是什麼樣的她一時也想不起來,腦中又開始漸漸地昏沉,她迷糊著接住剛才的話道:「雖然你來了,不過我曉得你馬上就要走的,我記得我好像總是在看著你的背影,但是今天我很困,我……」
她覺得自己在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但越說腦子越模糊,只是感覺東華似乎將她摟得更緊,入睡前她聽到最後一句話,帝君輕聲對她說:「這次我不會走,睡吧小白,醒了我們就到家了。」
她就心滿意足地再次陷入了夢鄉,耳邊似乎仍有雷鳴,還能聽到毒蛇吐信的嘶嘶聲,但她卻十分安心,並不覺得害怕,被東華這樣地摟在懷中,也再不會感到任何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