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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玉壺春瓶

  園園想,勝華叔叔日理萬機,多數都是晚上去醫院,所以程白住院期間,大概是太無聊了,竟頻頻打電話給她——讓她給他外帶食物,說是護工準備的吃食不合他的胃口。園園起初不想理會,但想到自己欠勝華叔叔那麼多,就當還債吧。


  所以近來這幾日,園園的午休時間以及下班后的時間,多數都貢獻給了程白。


  周三傍晚,傅北辰下班后,因傅教授的囑咐,到H大附屬醫院來探望程白。程白負傷的事是傅教授昨日從鄭主任口中得知的。傅教授覺得,他們傅家跟程家雖已很少聯繫,但到底淵源在,再者他住院期間,程白也曾時不時去探望。這次程白因公受傷,於情於理他們家都應該去看望。傅教授因腿不便,便讓兒子去走一趟。傅北辰也覺得理應如此。


  傅北辰到醫院的時候差不多十一點,拿著一籃水果和一束康乃馨,到了VIP病房那層,問了護士程白的病房號,卻被告知程醫生的妹妹推程醫生去樓下散步了。


  「妹妹?」傅北辰想,如果等的話,不知要等到何時,便道,「這水果和花,我拿去他的病房裡。他回來了,麻煩你跟他說下,我下次再來看望他。我姓傅。」


  等傅北辰放下東西,走到樓下時,就望到了不遠處的涼亭里,程白坐在輪椅上,而他背後站著的,正是程園園。


  「妹妹嗎?」他嘴角微揚,朝他們走了過去。


  園園發現了走過來的傅北辰,詫異不已,等他走近便問:「你怎麼來醫院了?」


  「我來看望程白。」隨後傅北辰向程白問候了幾句。


  程白像對所有來看他的人那樣表示了感謝。


  傅北辰走的時候,問園園是不是也要回去了,因為時間不早了。園園確實是想回家了——這幾天她單位、醫院兩頭跑,實在是累得不行,便對程白說:「我幫你叫護工來吧。」帶患者出來散步本來也是護工的職責。


  「不用,我自己會叫。」程白面無表情地說。


  園園想了想,覺得問題不大,便說:「那好吧,那我走了。」


  傅北辰朝程白點了下頭,同園園離開了亭子。


  沒多久,脖子上戴著牽引器,在飯後散步的汪洋走到程白身邊,見程白正望著某一處。他好奇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二三十米開外,一對男女正站在車邊說著話,女子年輕有靈氣,男人則看起來文雅無比,很是般配。


  汪洋又看回程白,笑道:「那位就是你傳說中的妹妹?」汪洋到程白病房串過兩次門,但沒有一次遇到過園園。而醫護人員雖跟他說及過程白的妹妹,倒是沒提到過名字。


  程白收回了視線,語氣不太好,「她跟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法律關係。」


  「嗯?」汪洋一愣,隨即摸到了點頭緒,「她不會就是程園園吧?」見程白不否認,汪洋驚訝地再次看向二十米開外的男女,好半晌才朝程白道,「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你這人吧,德才兼備,萬事都很盡責,但都像是在完成任務,不走心。對男女之事更是『麻木不仁』。其實你是看上了有主的?因此,也就說不出喜歡了?然後長年壓抑,導致了情感封閉?」


  程白看了眼汪洋,汪洋投降,「好吧,當我沒說。」


  程白覺得頭上的傷口有點隱隱作痛,他拿出手機叫了護工過來。


  在程白被護工推進住院大樓的時候,他又望了眼之前程園園跟傅北辰站的地方,此刻那邊已經沒人在。他看了一眼那片空蕩蕩的路面,有片葉子搖搖曳曳地落到了她之前站的地方。


  以前,她對他好,他無動於衷,他不感動、不欣喜。而他照顧她,是出於責任、義務,甚至,可以說像是本能,卻從沒有去投入感情。她對他疏遠了,他也只是有點悵然若失,但他也說不清楚,遺失的到底是什麼。


  他以前,是真的沒有對她動情動心過。


  程白想到傅北辰,這位算是他長輩的男人,他小時候見過兩次,他父親


  對傅北辰的優秀讚不絕口。如今他頻繁見到,只覺得這傅北辰讓他猜不透。


  「又蹭你的車了。」園園現在倒沒什麼難為情的了,她想,難道是習慣成自然了?

  「你吃飯了嗎?」傅北辰將她位子前的空調葉片撥下一些,以免對著她的頭把她吹著涼了。


  「嗯,在醫院食堂吃過了。你呢?」


  「還沒。」


  園園看著他,脫口問道:「你要不要去我家坐會兒?我煮東西給你吃?」


  傅北辰側頭看了她一眼,眼底笑意明顯,他看回前方,「好,那就打擾了。」


  這是首次有男性進入園園的住處,這男人還是傅北辰……難為情又回來了。


  「家裡有點亂。」


  傅北辰笑了下,「總比傅教授那滿是書的屋子好吧?」


  「咳,比那要好點。」園園推開門,側身讓傅北辰先進去。傅北辰舉步踏入。屋子不大,卻布置得很溫馨。窗帘都拉開著,餐桌上的小花瓶里插著一束洋桔梗,淡紫色的花瓣被風吹得微微顫動著。


  傅北辰回頭看園園,「花很漂亮。」


  「有人追我單位里的同事,結果那同事花粉過敏,她就送給了我。」


  傅北辰露出了微笑,「嗯。」


  園園不覺有他,問:「你想吃什麼?你喜歡吃餃子嗎?我擀餃子皮包餃子給你吃吧?」


  「你還會擀餃子皮?」


  園園點頭,「嗯!」


  「真厲害。」


  園園聽傅大專家的語氣里,隱約好像有些自豪?像是自家的孩子很厲害。園園甩了下頭,她想,怎麼面對傅北辰時,總冒出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呢?

  「你坐沙發上看一會兒電視,我去做餃子。啊,你要喝什麼?家裡沒有茶葉……」


  「沒事,白開水就行。我自己倒。」傅北辰跟著園園進了廚房。


  園園指給他茶杯和熱水瓶,便去忙她的餃子工程了,「要有一會兒才能吃。傅北辰,你餓的話,可以先吃點冰箱里的水果。」


  「我還不餓,你慢慢來。」


  園園沒有回頭,「嗯」了聲,所以她沒看見傅北辰拿著一杯水,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而他看她的眼神,近乎專註。


  這段時間,園園跟八樓護士站的護士們都處熟了,這天就有護士問園園:「程醫生平時私底下都愛做些什麼?」


  園園答:「做什麼?看書,跑步,或者玩點遊戲。」


  「程醫生玩遊戲?」


  「他高中的時候有玩,現在不太清楚。」


  「程醫生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


  這個問題園園想了很久,最後她指著自己說:「你們看我。」


  「像你這樣的?」


  園園搖頭道:「跟我相反的,差不多就是了。」


  誰是誰的念念不忘,誰是誰的可有可無,誰是誰的刻骨銘心,誰又是誰的可惜可嘆。這世上的感情從來不可能平等,平等的時候大概就是沒感情的時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陌路。


  他們還不到陌路,卻也不知究竟是走到哪裡了。園園想,至少,她不再對他心心念念了。


  其實說到底他也沒錯。他只是不喜歡自己罷了。


  而就算她為他頭破血流,那也是她自己想要做的。反正,她那時候就一個念頭:要對他好。而如今,她早已把對他的喜歡消磨光了,剩下的大概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一份情誼了吧。但她從未後悔以前對他好。


  就像她不曾後悔小時候,時至夏末,每每偷偷爬到自家院後面的桂花樹上采桂花。她有點恐高,所以每次爬都膽戰心驚,也曾從樹上摔下來摔傷過——為了讓媽媽做桂花糕,因為奶奶愛吃。即使奶奶到去世都沒有喜歡過她。


  她不曾後悔自己做過的任何一件事,因為她清楚,她沒有愧對過任何人。無愧,便無悔。


  周五的下午,園園接到了傅北辰的電話,說鈞瓷片的項鏈已經做好。她欣喜不已,為了快點見到成品,以及答謝傅大專家,園園決定邀他吃晚飯。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快跟傅北辰成「飯友」了。


  傅北辰沒拒絕,但他說等會兒單位要開會,可能會開到下班后。園園的整顆心都系在項鏈上,便滿不在乎地說:那她就去他單位等他好了。


  傅北辰不覺莞爾,看得面前的陸曉寧在心裡感慨:她這位如百年佳釀般的上司,平時認真克己、寬容大方的模樣已夠有魅力,眼下這柔情似水的一笑,讓人毫無抵擋之力。


  菁海市的陶瓷研究所位於城西夕照湖景區的最南邊,剛好跟傅北辰以前住的大院呈對角線。陶瓷研究所隱在省陶瓷博物館的後面,沒有事先做過功課的話,一般人都不大會注意這幢老式大樓。


  這座大樓一共三層,呈工字形結構。紅瓦青磚,外牆長滿了爬山虎。園園想,待這種房子里,夏天就算不開空調都很涼爽吧。


  園園在大門口的保安處登記后,保安告訴她:「傅老師先前跟我打過招呼了,他說你來的時候他的會應該還未結束,他讓你先去他的辦公室坐坐。你進了樓,右拐上樓,216就是傅老師的辦公室。」


  園園笑容可掬地道了謝。


  樓里很幽靜,園園每走一步,都會帶出點回聲。216辦公室門口掛著傅北辰的名牌。辦公室門沒鎖,園園一推就進去了。


  辦公室不大,中間橫著一張用原木直接打磨做成的辦公桌。桌上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旁邊攤著份文件,桌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摞書。靠牆的一側擺著沙發和茶几。另一側則是一大排玻璃門的櫥櫃,裡頭有大大小小的書、雜誌,有不同形制的獎盃、獎牌,也有形形色色的瓷器。


  園園好奇地走過去,由於主人不在,她沒有動手開門,只是站在一邊一排一排地看。在最裡面的那扇櫃門後面,她看到了一件奇怪的瓷器。


  從外表看,它類似一個玉壺春瓶,只是被做得有些歪歪斜斜。右側有個嘴,看不出是什麼動物的頭……


  園園納悶,能讓傅北辰看上眼並收藏在柜子里的,怎麼說也不會差。可是這個東西,似乎連個次品都算不上,被放在這裡是怎麼回事?


  好奇心一起,她忍不住打開了櫃門,取出了這件奇怪的瓷器。上下翻轉地看了看,突然,園園停住了手,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了瓶底。


  瓶底有手刻的兩個圈——這個圖案她再熟悉不過!有時她懶得寫名字,就會用兩個圈來代表自己,方便又好用。


  園園恍然想到了自己那次去景德鎮採訪的第一天,在坯房裡確實拉過一個瓶子的粗坯。這個瓶子的原型來自她收藏的一幅畫——


  她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天在那棵紅豆樹下玩耍,遇到一位迷路的大哥哥在問路。她看他戴著口罩,透過口罩發出來的聲音沙沙啞啞的,不時還帶出幾聲咳嗽,她便自告奮勇給他帶了路。他們是在太平橋頭分別的,她一直記得大哥哥的背影:他背著畫架,拎著畫囊,人瘦瘦高高的,挺拔如竹。而那時辰,陽光正好,灑在他身上,照得他有些虛幻。


  她看了好一會兒,轉身時卻踩到了一張畫。畫上畫著一個瓶子:細脖子、垂腹、圈足的瓶身,瓶身上有一個形似鳳凰頭的壺嘴。很是好看。她知道一定是大哥哥掉下的。可是,再回頭,人家早已經不見了。於是,她收了這幅畫,希望有一天,能夠再遇到他。


  那次在景德鎮,她想親手嘗試做瓷器,便跟師傅討教了拉坯的一些基本技巧,結果,不自覺間,拉出了那張畫上的瓶子的形狀。當時她還請教了拉坯師傅,師傅也說不清,但認為應該是接近凈瓶之類的東西。不過她那個坯拉得實在不怎麼樣,所以想來師傅不會把它燒出來。


  沒想到,近兩個月後,自己居然在傅北辰的辦公室里見到了它。這個小小的連次品都算不上的東西,居然沒有被扔掉,還被燒制了出來,還走進了瓷器研究所!這是上輩子修了多少瓷德啊,園園想著想著,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東西很好笑嗎?」傅北辰正巧推門進來,他見到園園正拿著那個瓷瓶,心口莫名地一顫。


  「你回來了。」園園趕緊把瓷瓶放了回去,關上櫃門,「對不起,擅自動了你柜子里的東西。」


  「沒關係。」傅北辰笑了下,卻不打算讓她繞過去,「你喜歡那瓶子?」


  園園眼看混不過去,只好鼓起勇氣說:「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做的瓶子,把它放到了辦公室里做研究。」


  「你說,這是你做的?」


  「是呀!」園園解釋道,「不信你看,瓶子的底下有我親手刻的——兩個圈。」


  傅北辰沒有馬上走過去查看,只是看著她道:「這個瓶子,長得很特別。」


  園園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是想說它難看到一定境界了吧?但那是因為我技術不好,它真正的樣子,可是很漂亮的。」


  「真正的樣子?」傅北辰笑了,「難道這還不是它真正的樣子?」


  「當然不是。」園園抿了抿嘴,覺得如果從頭說起也太麻煩了,於是只道,「我家裡有一幅畫,畫上有一個很漂亮的瓶子。我當時就是照著那個瓶子做的。」


  「哦……」傅北辰若有所思,卻最終沒有再問下去。他去辦公桌的抽屜里將做好的吊墜拿了給她。


  園園道過謝接過,期待地打開木盒子,她發現那原本有利口的鈞窯瓷片,被打磨成了一團火焰的形狀,工緻精美,這樣的項墜造型非常少見,再配上瓷片上特有的流光溢彩的釉色,整個項墜就宛如一隻在扇動五彩羽翼的鳳凰,欲飛出火焰!

  「好漂亮!」園園由衷地感嘆。


  「我給你戴上吧。」傅北辰說。


  「咦?」園園剛要說不用,傅北辰已經拿過吊墜,然後走到她身後。


  傅北辰將她披散的頭髮輕輕撩至一側,園園想,自己一定臉紅了。


  傅北辰解開紅色掛繩後面的金屬扣,兩隻白凈修長的手從她面前繞到後方。園園感覺到他的手指碰到了她後頸的傷疤,然後輕輕撫觸了下,隨後她聽到他說:「好了。」


  園園垂著頭,忍住了要拿手扇風的慾望,說:「謝謝。」


  「園園,你那年在程家見到我的時候,應該下來跟我打聲招呼的。」


  「嗯?」園園抬頭。什麼意思呢?


  傅北辰笑了一下,卻沒有再多說。


  傅北辰帶園園去停車場的時候,遇到好幾位同事,他們無一不露出詫異的表情。傅北辰雖然不是一個八面玲瓏的人,但交友卻十分廣闊,所以時不時有客人來他辦公室坐,但,從未有過年輕女孩。


  傅北辰對這些意味深長的眼神視而不見,朝同事們道了聲「明天見」,就帶著園園走了。


  沈美女這天晚飯之後,去了H大附屬醫院看程白,慰問完后,突然想到一事,便問:「程白,我想找程園園問點事,你能把她電話給我嗎?」


  程白抬頭看了她一眼,「什麼事?你可以跟我說,我幫你轉達。」


  沈渝也不強求,又看他削梨子削得那麼認真,手勢漂亮乾脆,不由說:「你用刀的水平可真不錯,怪不得能做醫生。」


  程白把削好的梨子遞給沈美女,道:「照你的邏輯,我更應該做廚師。」


  沈渝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接過梨子,「你竟然會削水果給我。」


  程白抽了紙巾擦水果刀,「我只是想用下刀而已。」


  這晚,傅北辰送園園回去后,回到公寓,沒有吃安定,卻很快入眠,但是夢境來得也很快。


  燈盞下,二人對坐,中間是一局棋。


  「四哥,你怎麼不說話?」他正襟危坐,伸手落下一子。


  「我不同意。」對面的男子與他有著七八分的相似。


  「那公主根本就未曾見過我!憑什麼一道婚旨,我就必須娶她?」他憤怒,又落一子。


  對面的男子看了他一眼,一子下去,輸贏立判,「我從來不曾贏過你。今天,你卻一敗塗地。難道你忘了,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那宛玉怎麼辦?」他頹然,「她那日還興高采烈地對我說,要自己親手燒制嫁妝……」


  「爹總說,我們這一輩人里,最像大父的就是你。你知道這句話的分量。」男子頓了頓,目光凌厲地看向他,「如果你一意孤行地要毀掉這個家,她這輩子定然用不上那些嫁妝。」


  他低頭不語。


  「不是不讓你娶,只是晚些時日。難道這,你也等不了?」


  一聲呵斥,猶如平地驚雷,不啻當頭棒喝,令傅北辰驟然從夢中驚醒,只覺渾身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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