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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逢還初識

  高翎跟那位傅先生約了上午在高嶺村見,但高老闆還要去見當地的一位燒窯戶,在徵求了園園的意見后,兩人提前驅車進了高嶺村。但園園考慮到人家談生意,自己在一旁也礙事,就決定自己先在附近走走。


  跟高翎分開后,園園從水口亭沿古道一路往上。兩旁古木參天,枝葉密密匝匝,擋住了大部分的日光,以至於在這種炎熱的天氣里,竟還能隱隱地感覺出一絲涼意。


  沒走多久,園園就發現前面有座古色古香的亭子,亭子里還立著一塊大石碑。她快步跑上前去,抬眼就看到了這座亭的名字——接夫亭。原來這就是古代窯工的妻子等待丈夫挖瓷土歸來的地方啊。


  園園正想著,有人冷不丁從石碑後面走出來,著實把她嚇了一跳。倒不是那突然出現的人長相醜陋,相反,他長得很好看——身材頎長,一身淺灰色休閑夏裝,沒有多餘的修飾,單就站著,便讓人想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八個字。反而他的年紀讓她摸不準,雖然看起來只比她大了幾歲,但那種沉穩優雅的氣質卻似有歲月的沉澱,讓人猜不透。


  園園不由自主地傻看了他一會兒,莫名其妙地就生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差點就脫口而出:「我是不是以前見過你?」不過還好她忍住了,因為這句話聽起來特別像拙劣的搭訕開場白。


  「對不起,小妹妹,嚇到你了嗎?」男人開口,那聲音低緩溫和,細聽之下還稍稍帶了一絲沙。而說話時,他望著園園,嘴角似乎還有笑意。這樣的凝望,讓人感覺很奇妙,卻也絕不唐突。


  不過,小妹妹?程園園低頭看了看自己,白T恤,七分牛仔背帶褲,因為戴涼帽而紮成了兩條麻花的辮子,雙肩包……整體的效果確實很、不、成、熟。


  這時高翎打來了電話,園園連忙接聽。高老闆說他已經忙完了,這就過來跟她會合。跟高翎溝通好,園園發現眼前的男人依然看著她,然後,他叫了她的名字:「程園園?」


  「嗯。」園園傻傻應道。


  男人露出了一抹淡笑,說:「你好,我是傅北辰。高翎跟我提起過你。」


  傅北辰?

  園園看著面前的男人,感嘆:果然是曾見過的人啊。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他是程白爺爺的姑姑的孫子。按照輩分,他與程勝華是同輩,但年齡只比程白大了五歲。不過因為程、傅兩家的關係比較遠了,兩家人已不太走動,在她剛到市裡讀中學,住進勝華叔叔家不久的時候,傅北辰到過程家來還一疊當年程家太公的醫案。她當時不好打擾,只在樓上默默張望,直到他離開。因為他給她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也因為她記人的能力超過常人,所以雖然只是年少時一次遠遠的觀望,但就這麼留下了印象。


  搞了半天,原來高老闆口中的「傅先生」就是「傅小叔叔」。還真是應了那句「生命中充滿了巧合」。


  園園想,要不要攀下交情呢?但很快她在心裡搖了頭。他又不認識她,再者他跟她的關係,那真是遠到不能再遠了。


  園園連忙擠出笑容,恭恭敬敬地伸出手,程式化地回道:「傅老師,久仰了,我是《傳承》雜誌的編輯,我叫程園園。我正在做一期瓷器的專題,希望傅老師能多多指教。」


  傅北辰伸出手,禮貌地相握。


  他的手乾燥溫暖,園園這才注意到,他的手也生得極好……傅北辰發現對方握著的手並沒有鬆開的意思,彷彿見怪不怪地看了她一眼。園園發覺,不禁大窘,臉上一陣發紅,慌忙把手撤了回來,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傅北辰不以為意,接著她之前的話說道:「不敢當,我們就隨便聊聊吧。我看過你們的雜誌,做得很不錯。」


  傅北辰學術成果那麼豐厚,又被那麼多人追捧著,居然還會如此謙遜,實屬難得。


  而對於前一刻自己的分神,園園總結原因為:畫面太美……


  園園端正態度說:「傅老師,您的名字是不是取自那句『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中的『北辰』?」剛說完,又發覺自己犯傻了——剛才貌似去姓直接叫了他北辰。


  傅北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始終帶著笑意,「是。」


  園園見對方好像並沒察覺到,暗暗鬆了口氣,又說:「傅老師——」


  傅北辰卻打斷了她的話:「你叫我傅北辰就好。」


  園園為難,直呼其名怎麼想都有種高攀大人物的感覺,但想到自己以前就見過他,總有種他是「熟人」的感覺,最終園園從善如流道:「好吧,那我就叫你……叫你傅北辰了!」


  「好。」


  兩人正說著,又有人走進了亭子。來人年逾半百,長得很有特色,倒掛眉,三角眼,衝天鼻外加兩撇山羊鬍子,還穿著一身所謂的中式衣裳。剛進到亭子里,他的眼睛就在傅北辰和程園園身上滴溜一轉,眉梢微微地動了動,張嘴便笑道:「兩位都未婚?」園園一愣,下意識地往傅北辰那邊靠了靠。誰知,傅北辰看了她一眼,卻回復了那個人一句:「是未婚。」


  園園不由心說,他怎麼能這麼確定她未婚呢?


  而那人又嘿嘿一笑,山羊鬍子隨之抖了抖,「二位情路坎坷,原本三年內是最好不要結婚的。但萬事都有化解之法,只不過費點工夫。」這句話說得很有技巧,他沒有點出他們兩人是情侶,若不是,他沒錯;但若是,兩人自會順著想下去。


  園園看了傅北辰一眼,等著他的反應。她是不知道怎麼應付這種「算命先生」,但傅北辰也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態度。


  「哦?」傅北辰挑眉。


  那人一看有戲,趕緊接著說:「我這兒有幾道天禧符,你們可以買兩個去,隨身戴上,便可儘快有情人終成眷屬。」


  園園一聽,心道:果然,騙子的尾巴露出來了。正想示意傅北辰離開,卻聽他問道:「多少錢一個?」


  「我跟二位也算有緣,就意思意思,一百一個吧。」那人捋了捋鬍子,一副忍痛的模樣。


  「這麼貴?!」園園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傅北辰卻神色自若地從口袋裡拿出錢包,抽了兩張一百元的鈔票,遞給那個人,「我要一對。」


  園園震驚地看著他,一臉不可思議。


  那個人一拍大腿,「好咧!」隨即從包里掏出兩個黃色荷包,遞過去,一轉手把那兩張一百拿了過來。


  「二位,我去山上還有事,有緣再見。祝二位早得佳偶,姻緣美滿。」


  買賣既成,那人樂顛顛地離開了。


  看著他飛快地消失在山間,園園不解地回頭問身邊的人:「你……他明明就是騙子,你為什麼還要花錢買他的符咒呢?」她不信連她都看得出那人是騙子,傅北辰會看不出來。


  「真真假假,又何必太在意。況且有時候,寧可信其有,也沒什麼不好的。」傅北辰淡聲說。


  青年領軍人物果然不差錢啊,園園心中感嘆。


  傅北辰將綉著並蒂蓮的荷包遞給她,「既然買了,那這個送你。」


  「啊?」園園趕緊搖搖手,尷尬一笑,「這個,我還是不要了吧。」看剛才那個人,一口一個「二位」,就差把他倆湊一對了。這要是拿了荷包,不就真成一對了。


  傅北辰一笑,也沒有強求,隨意地收起了那兩隻荷包。


  等到高翎趕到接夫亭的時候,園園正在跟傅北辰聊高嶺村的古迹。其間園園跟高老闆發過信息,告訴他自己已跟傅先生會合。


  「北辰,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不過看你跟咱們程小姐聊得頗為愉快,想來,我再晚點也沒事。」


  傅北辰依然一派春風和煦,對高老闆的說辭只笑了笑。


  而園園望著高翎心道:實在不信高老闆跟傅北辰昨天才認識。不過園園想到她跟高翎也是認識不久,交流起來也已經毫無芥蒂。不得不承認,高老闆就是有那種「上一刻才結識,下一刻就成老友」的本事。


  這大概就是性情中人高老闆的魅力吧,園園兀自想著,沒注意到傅北辰在跟高翎交談時,眼神總會似有若無地流轉在她身上。


  這一天園園的收穫很大。不僅在高嶺村見到了很多資料上的名詞所代表的實物,而且還在兩名「專業導遊」的帶領下,知道了它們的功用,這是她光看資料永遠都理解不了的。


  最後她還被帶著去見了景德鎮碩果僅存的把樁師傅王家炆。


  關於把樁師傅的資料,園園在來之前自然是查看過的,但是基本上沒有懂。唯一讓她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位明代萬曆年間,以身殉窯的把樁師傅童賓萬。即便是後來被封為「風火仙師」,受一代又一代窯工的祭拜,園園還是覺得,他的故事太慘烈——慘烈到讓她每每想起來都有種心有餘悸之感。


  因為如今鎮上很多窯爐都復建了,王家炆師傅成了不可替代的大忙人,所以見他一面很難。這次園園能拜會到王師傅,自然是全靠傅北辰和高老闆的面子。已年過古稀的王師傅跟傅北辰似乎是相識已久,言談間看得出老師傅對傅北辰很是讚賞。


  園園採訪王師傅沒多久,就有車子在外面等他了。園園明白王師傅很忙,也不好意思多問,匆匆結束了採訪。王師傅走後,時間也不早了,園園他們一行三人便在高嶺找了家餐館吃了晚飯。


  回高翎莊子時,園園坐傅北辰的車。一上車,她就隱隱聞到一股檀香味,隨後便看到風擋玻璃下方擺著一朵芙蓉石蓮花。她「咦」了一聲,看向傅北辰,又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怎麼?」傅北辰側過頭看她。


  園園搖頭,「沒、沒事。」那種旁枝末節的偶遇還是別說了吧。


  之後在路上,園園翻看自己今天記錄的內容,不由感慨道:「果然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當然,路上若有師傅指導,那就更是如虎添翼了。」


  在開車的傅北辰聽了這話,不禁笑了笑。


  到了高翎的莊子,兩人下車后,傅北辰問:「你明天回菁海是吧?」


  「是的。唉,今晚要趕工寫稿了。」今天晚上寫好,明天回去再修改完善,後天上交主編審判……應該不會死得很慘吧?園園有點沒把握。


  「我今晚也住這兒。明天走。」


  園園歡悅道:「那我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請教你,對嗎?」


  「自然可以。」傅北辰笑道,然後頓了頓,又不急不緩地說,「你明天也可以坐我的車回家。」


  「那真是太好了!」園園覺得這次在景德鎮能遇上傅北辰,實在太幸運了。


  晚上高翎借出了他的工作台給園園,自己拉著傅北辰出去吃夜宵。高翎的大工作台特別好用,園園開了電腦,把筆記本和帶來的資料攤在旁邊,時刻準備查閱。


  山裡的夜有些涼,園園穿的是一條黑色的無袖連衣裙,這時候覺得肩膀有些冰。站起來想活動活動,誰知起了一陣風,將桌上的資料吹掉了幾張。她蹲下身子去撿,突然有人彎腰撿起了最後一張紙。


  「寫得怎麼樣了?」原來是傅北辰。


  「快好了。」園園看到他,沒來由地一陣欣喜。結果起身太快,一頭撞向桌角。


  咦,怎麼不疼?她疑惑地看上去,原來傅北辰及時用手攔在了她跟桌角之間。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她看著他被撞紅的手,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事。」傅北辰收回手,回了她一抹淺笑,「寫的時候,有問題嗎?」


  「有,不,沒有。」園園覺得很對不住他,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煩他。


  誰知傅北辰卻心有靈犀似的,走到她的筆記本前,問:「我能看一下嗎?」得到園園的同意后,他真的坐下來從頭到尾認真地看了起來。園園定定地看著他的側臉,心裡不由想:什麼樣的家庭才能教出這樣的人呢?

  門外一陣風吹進來,她不禁瑟縮了一下。


  傅北辰從屏幕的背光中抬起頭,詢問:「你冷了?」


  如果不是一直在留意她,必定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但園園卻沒多想,彎眼一笑,說:「沒事。對了,高老師人呢?」


  「他喝醉了,我讓小李把他拖去屋裡睡了。」


  園園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你住他的屋子,就這麼對他呀?」


  傅北辰只搖頭說:「酒品太差。」說著,他又道,「山裡夜涼,你去加件外套吧。我在這兒幫你看著。」他明明很溫柔地講著,可是園園覺得自己完全不能反駁,只好乖乖地上樓。


  等她再下來的時候,看到傅北辰已經把桌子都收拾好了。


  「我看你的稿子寫得差不多了。我改了一些,你明天再看吧。」傅北辰說完就把電腦關了機,合上了。


  園園撲哧笑出來,「你都關機了,我只能聽你的了。」


  傅北辰抬起頭看她,問:「逛逛?」


  「好呀。」園園欣然接受。


  院子里擺滿了燒壞的瓷器,瓶瓶罐罐,大大小小,什麼樣的都有。月光如水,這些瓷器各自孤傲地立著,發出清冷的光,顯得遺世而獨立。


  傅北辰駐足,望著這些殘缺的藝術品,神情在不太明亮的光線里,有些難以分辨。


  「高老師為什麼不把這些殘次品低價處理掉?」園園低聲問。


  良久,傅北辰也沒有出聲。正當園園以為他沒有聽見時,只聽他慢慢說了一句:「瓷器如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看得出來高翎很珍惜它們,所以寧可留著,也不願低價處理。」


  月明星稀,四周是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園園望著地上的瓷器

  不由重複念了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傅北辰轉頭看向她,彷彿自言自語道:「我好像記得,曾經我也問過類似的問題,而有人就是這麼回答我的。」


  「誰啊?」園園順口問道。


  傅北辰略一遲疑,笑著搖了搖頭,「我忘了。」


  園園心說,看來還是我記人的本事高啊。


  她仰起臉看向他,卻發現傅北辰也正定定地看著她,眉眼間的神情深邃難辨,讓她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只得轉頭,向遠山眺望。隨後她又偷偷看了傅北辰一眼,他已在看那些瓷器。


  園園想,剛才他那神情是自己看錯了吧。


  次日,因為高翎醉酒一直沒醒,園園跟傅北辰都是禮儀周到的人,在這裡叨擾了高老闆許多,走時必然是要跟主人家當面道別的。好在園園這一天還算在「出差行程」里,只要今天能到菁海市就行。而傅北辰好像也不急。


  於是兩人上午就在高老闆的坯房裡看師傅忙碌了。偶爾交談幾句,多數是關於陶瓷的話題,如此竟也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快到中午的時候,高老闆總算是醒了,因怠慢了客人而深感歉意的高老闆又堅決地挽留他們吃了午飯。最後傅北辰跟程園園離開高翎莊子時,都快十二點了。高老闆給他們送行,並熱情邀請他們下次再來。


  「高老師,您那麼客氣,我還沒走,已經想著什麼時候能夠再來了呢。」園園笑著說。


  「隨時歡迎啊。」高翎一拍胸脯,又指著傅北辰輕聲說,「只是來的時候,記得把傅專家也一併帶來。我可急需他的指導。」


  傅北辰含笑不語。園園卻假裝生氣,嘆了一聲道:「原來高老師只是利用我。」


  「哪兒的話。」高翎喊冤,然後擠擠眼睛道,「是北辰昨晚吃夜宵時說的,你如果再來採訪,他不介意再……」


  這時候,傅北辰終於開口了:「看來高老闆昨晚上喝的酒還沒醒,我們就不打擾了。」然後邊說邊開了車門,示意園園上車。傅北辰有些無奈,本是普普通通的客套話,被這高大老闆一曲解,就變了味道。


  園園倒是沒多想,趕緊跟高翎道了別,鑽進了車裡。


  等車開了,她搖下車窗,側頭欣賞著沿路的景色。她想,等她老了,她一定要回到有山有水的家鄉養老。


  傅北辰看了一眼園園被吹亂的頭髮以及單薄的T恤,開口道:「今天風大,小心吹著涼。」


  園園伸手隨便捋了捋頭髮,笑著說:「我不冷。」隨即,她發現他微蹙的眉間又緊了緊,便一吐舌頭,趕緊關上了車窗。


  傅北辰問道:「你住在哪兒?待會兒直接送你回家。」


  園園不想麻煩他,「沒關係,你方便的時候就把我放下,我自己坐公交回去。」


  「還當自己坐的是長途客車?」傅北辰微笑,「或者,不方便告訴我你的家庭住址?」


  「沒有啦……」於是,園園簡單跟傅北辰說了她家跟程白家的關係,以及她年少時在程家看到過他一次。


  傅北辰聽完,輕笑了一聲,「原來如此。看來,我們還真的挺有緣。」


  「是哪。」


  車內暫時又恢復了安靜。


  傅北辰的餘光掃過身旁的人,他輕而悠長地呼吸了一下,任由心口被絲絲縷縷的情緒纏繞,那是種淡薄卻又彷彿深入骨血的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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