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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你的格林,我的童話

  我爸爸媽媽不讓我跟你玩了。我爸爸媽媽告訴我離你遠點。在余周周遇見奔奔之前,在她家還沒有動遷之前,在她記憶還很模糊的幼年,這兩句話並不是很陌生。孩子是大人的折射,他們學著大人的樣子,用遠離瘟疫的方式來凸顯自己的潔白,過後還要撫胸長嘆,一副劫後餘生的后怕和慶幸。


  這兩句話,和動遷時候,站在一旁圍觀拚命撲滅火苗搶救木料的媽媽的那群鄰居的笑容一起印刻在了余周周的腦海中。彼時她只有恐懼的感覺,出於本能,但是因為懵懂而並不怎麼疼痛。然而隨著成長,她越來越懂事,每每翻找過往的回憶,這些慢性毒藥一般的傷害就會越發顯示出它的厲害。


  懂事。懂得當初上帝用懵懂來幫你屏蔽了的傷心事。如果說以前的疼痛是因為有人拿刀划傷了她,那麼現在的疼痛則是因為,她知道了那些人為什麼傷她。為了一些與她無關,卻一生也不可能擺脫的荒謬理由。


  余周周獨自蹲在馬路邊,哭不出來。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擠了半天,眼淚也拋棄了她。她並沒有感覺到很憤怒,也沒有感覺到很委屈,她只是視野一片空白地蹲在那裡,什麼都沒想。以前,奔奔家的鄰居是個因為工傷而失去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殘疾叔叔,叔叔人很善良,小朋友們有時候會去他家後院撿小木板和刨花玩。余周周曾經問過他,斷手的時候疼不疼。叔叔說,機器刷地一下切過來,他還沒反應過來呢,手指就掉下來了。斷茬兒是白的,甚至都沒流血。


  「他騙人。」丹丹小聲說,「為了顯示他不怕疼,逞能胡說的。」叔叔聽見了,只是笑,然後告訴她:「只是太突然了,連神經都沒反應過來。等它反應過來了,那才疼呢,流了好多血,疼得我差點兒昏過去。」余周周從空白中驚醒,她下意識地抬起頭去看夕陽,發現太陽早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隱匿了蹤跡,天空像是被藍黑鋼筆水浸透了一樣,只有邊緣處還隱約泛著粉紅。回家吧,天都黑了。


  她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拎起腳邊的小飯兜,把卡帶裝進去,然後鎮定自若地走回了家。晚飯的時候繼續和余喬哥哥搶青椒炒肉裡面的肉絲,然後把新生字抄了十遍——於老師今天剛剛表揚過她和另外三個小同學,說他們的字寫得工整。和余喬一起看完了動畫片,她回到了自己和媽媽的小屋。余喬緊隨其後,再次索要那盤紅白機卡帶,余周周也再次從書柜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話》跟他對峙。


  「你能不能換一本?幼稚不幼稚?」余喬痛心疾首地扯過格林童話,「我一風華正茂玉樹臨風前途無量初具規模的美男,就非得看《格林童話》?」


  余喬一大串修飾定語余周周通通聽不懂,她執著地說:「這書多好啊。」「哪兒好?『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騙鬼啊?《格林童話》充分證明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愛情是童話的末路……」余周周聽得滿頭霧水,她一臉懵懂地看著余喬……被大舅拎著耳朵拖出了客廳。真的,有那麼無聊嗎?比如出身貧寒的小姑娘,有一副出色的嗓子,她站在路邊一邊賣花一邊唱歌,吸引了過路的王子,王子不顧眾人的反對迎娶了小姑娘,他們從此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余周周抱緊了書,閉緊了眼睛,用最大的努力去暢想自己是那個貧寒的小姑娘。她旋轉,跳躍,提起空氣做的裙擺笑容滿面地白送了窮苦小孩一枝玫瑰花,讓他回家送給病弱的母親——多麼善良的小姑娘啊——余周周矜持地微笑著,面對著眾人的讚揚和欣賞,然後不經意地抬眼,看到一匹白馬停在眼前……


  然後她突然感覺燈光很刺眼。好像還是第一次,她的幻想被這種莫名其妙的原因打斷。余周周慌了,她從頭開始,再次旋轉,想象著自己裙擺搖曳——搖曳不起來,那就拽過毛巾被在腰間圍上,然後繼續轉圈。很好,這一次腳踝感覺到裙擺的搖曳,她重新培養起了賣花姑娘的感覺,然後她唱歌、跳舞,拇指食指輕輕拈著一根鉛筆,然後尖叫一聲——該死,被玫瑰花的刺給刺到了呢,正要低頭吮干血珠,突然看到一匹白馬停在身邊。余周周抬起頭……燈光好像更刺眼了。


  余周周臉色蒼白,她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蔣川媽媽的照妖鏡,好像攝走了她的魔法。余周周那根反應遲鈍的神經,此刻終於覺醒,尖銳的疼和汩汩的血讓她知道,原來,是真的傷到了。她把《格林童話》插回書架上。


  周四的下午,一班與七班同堂體活課。操場上沒有林楊。


  余周周和四五個小朋友一起玩兩面城,她今天奔跑得格外歡——其實人的身體和心靈結合得比想象中緊密,所有心裡鬱結的情緒,都可以通過流汗的方式排解出去。年幼的余周周並不懂得很多道理和技巧,但是她有自衛的本能。


  快到下課的時候,余周周終於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余周周!」


  那一刻余周周是很開心的。她知道自己終歸還是很期待的,雖然假裝著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她不知道為什麼對自己也要假裝天下太平。


  高興就是高興,不高興就是不高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余周周不知道,她失去的,是小孩子最美好的特權。「周周,我……」林楊把手撐在膝蓋上喘粗氣,「我們老師讓我去跑腿兒,體活課都不讓我上,我好不容易才,才……」「哦。」她點點頭。


  林楊終於把氣兒喘勻了,才發現眼前的余周周有點兒不對勁。哪裡不對勁?


  她好像……比平常要平靜。這也算不對勁嗎?

  林楊顧不得,他有急事跟她商量:「我爸媽跟我說最近這附近有高年級學生劫道,很不安全,不讓我自己回家,他們每天開車來接我。我求了他們半天,結果昨天我媽都發火了,硬是把我拽走了。你自己一個人走多不安全,我跟我爸媽說,反正咱們兩家離得近,你以後也跟我一起坐車回家吧,好不好?」


  原來是這樣。余周周有一剎那的欣喜和如釋重負,然後下一秒,她過分聰明的小腦瓜告訴她,事情不對。


  就像昨天,蔣川說,我爸媽「也」讓我離你遠點兒。余周周歪頭問:「那你爸媽怎麼說?」


  「我爸媽?」「你說要我坐你家的車,你爸媽怎麼說?」林楊動了動嘴唇,然後沉默了。


  林楊記得昨天媽媽被他煩得不行,最後突然朝他吼:「你怎麼那麼多事兒?!消停點兒行不行?」


  而爸爸,語氣仍然溫和,但說的卻是:「楊楊,這兩天茜茜和蔣川想到家裡跟你一起上鋼琴課,以後爸爸可能要一起接你們三個小朋友,車裡恐怕坐不下。而且,我們不認識余周周的家長,這樣貿然接送人家的孩子,恐怕她爸爸媽媽會有意見的。」


  好像有道理,但又很彆扭。林楊覺得爸爸媽媽突然變得不喜歡余周周了。可是,他怎麼可以告訴余周周呢?


  何況,自己的爸爸媽媽是那麼好的人,他們怎麼會做錯事呢?所以……所以……林楊覺得自己的世界一片混亂,他只能跑過來告訴余周周,即使現在事情亂了套,至少……


  至少他心裡沒有亂套。林楊的沉默在余周周心裡是不同的意味。果然,是讓你離我遠點兒,是嗎?「我媽媽會來接我的,」她說,「林楊,謝謝你的好心。」「謝謝你,」余周周想,「你還能來找我,已經很好了。」已經夠了。


  「周周……你撒謊。」「我沒有。」


  「你撒謊。」余周周安靜地看著林楊,她的面無表情讓林楊開始覺得害怕。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余周周。「所有人都撒謊,林楊。」


  林楊只覺得心裡莫名的酸澀,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大的危機。「對了,你等我一下。」余周周匆匆跑回班,從書包里掏出六十四合一的卡帶。「給你的。」


  余喬知道會哭的吧……余周周搖搖頭,把哥哥的形象從腦海中抹去。「……我不能要……謝謝你,我玩一陣子就還給你吧,要不我們換著玩,一人玩一個星期好不好?」林楊果然喜笑顏開——只是這次的快樂不再那麼純粹,而有了些惶恐和討好的意味。


  「不用了,」余周周背著手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林楊,「林楊,我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窗檯插銷上的紅氣球,終於慢慢變成一個小小軟軟的橢圓體。余周周把它摘下來,放進床底的餅乾盒子裡面。


  她跑到熟睡的外婆的房間查看輸液的鹽水瓶,然後去喊媽媽,該拔針了。余周周站在一旁,看著媽媽把鹽水瓶從鐵架的網兜上取下來,放在桌邊。空空的瓶子,裡面是橙黃色的液體。


  余周周忽然想起聖水,她用這樣的瓶子裝滿了清澈的自來水,然後翻越魔界山,去拯救秋冬之神和春夏之神。


  她想起林楊問她,後來呢?後來?後來他們在一起了嗎?應該……沒有吧。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137?同伴,不一定非要一起走到最後。某一段路上對方給自己帶來朗朗笑聲,那就已經足夠。


  ?時間是公平的,一萬個人的五分鐘,還是五分鐘。


  ?為女人打架的男人,無論在什麼年齡段都是惹女人喜愛的。


  ?沉默是把選擇權和兩難困境一起交給心急如焚的對方,是不負責任,是躲避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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