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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圓

  「後來呢?」


  身懷有孕的樂雅公主殿下日漸顯懷,在這大暑的熱天里也就越發懶得動彈。在行宮避暑的大多數日子裡,她都穿著薄衫待在遮了厚厚帘布的內室,找個最舒適的姿勢半靠在美人榻上,由幾個貼身宮女悉心伺候著。一個打扇,一個捏腳,還有一個端茶遞水,另一個則隨時聽喚。


  此刻,樂雅公主殿下就以這種極為舒服的姿態,聽著她的妹妹悅寧給她說賞荷的事。而另一旁的描金白牡丹琉璃大花瓶里,就放著悅寧帶來的最鮮嫩的荷花,其中兩枝粉嫩尚含苞,用水養著,還能開上好一陣子。


  「後來天黑了,我們沒過多久就回來了。」


  說起此事,悅寧還覺得有些意猶未盡,只是,行宮雖然比在宮內要自由得多,但畢竟還是內外有別,這麼一分開之後,悅寧想,只怕以後難有機會再見到裴子期了。


  可很顯然的是,悅寧對她與裴子期兩人今日的游湖之行十分滿意,而眼前的樂雅卻一點兒都不滿意。


  「我真要被你急壞了!」樂雅如此說道。


  「急?」悅寧不解地道,「你急什麼?」


  「你們兩個好不容易有機會單獨相處,你竟然就這麼浪費了大好時機?」樂雅皺著眉頭,看起來果真要比悅寧著急十倍不止,說道,「你沒有問他到底要不要做你的駙馬?你也沒問他打算如何解決林婉秀之事?」


  「……」


  悅寧還真被樂雅問住了。


  對,她當時沉浸在與裴子期單獨相處的美好時光之中,完全忘了,這樣的相處在她眼中算是幽會,算是相悅之情,可裴子期也如她這般想嗎?說不定他真以為是幫自己采荷?


  糟了,依著裴子期那個性子,只怕還真要這麼想。


  「真是個小女孩兒!只知道談情說愛,卻不知為將來打算。」樂雅道,「你以為林母就因為畏懼咱們姑母的身份而不敢開口商討婚事了?她雖畏懼,可也知道裴子期會是個好女婿。這段日子,她到處籌謀,在京內也算站穩了腳跟,只怕很快就要跟姑母開口議親了。」


  「那……我如今該怎麼辦?」悅寧有些心慌了。


  「我去找姑母,讓她不要答應!」她又急急道。


  「等等!」樂雅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你這樣跑去找姑母算怎麼一回事?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決此事,還得從裴子期身上著手。只有讓他自己明白,他心中想要娶的女子是你,他才會與你一起,拒絕這些阻礙你們的人,才能真正成為你的駙馬!」


  「……大姐姐說得是。」


  「這種事,還得我替你操心。」樂雅面上突然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來,「我已想了一個主意。」


  「什麼主意?」


  「一個萬無一失的好主意。」


  樂雅滿臉都是詭秘的笑容,嘰嘰呱呱、三言兩語就將自己想好的妙計告訴了悅寧。然而悅寧聽了,卻有些遲疑起來。這主意不愧是樂雅想出來的,從離經叛道、膽大妄為方面來看,果然還是自己這個大姐姐比自己要厲害得多。


  「這……」


  「這什麼這!這主意不好嗎?」樂雅道,「猶猶豫豫能成什麼大事!」


  「……好!那就這麼辦!」


  一連熱了小半個月,即便是在避暑行宮裡,也不過是重重宮殿里涼快一點兒,一走出殿門便熱得令人心生煩躁。盛夏已正式來臨,這熱意也一日比一日更勝。過了兩三日之後,終於下了一場大雨,熱浪被雨水沖刷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天總算是涼快了些許。


  待隔日,行宮裡的年輕子弟們大多數都收到了一封來自大駙馬的請柬,邀著去玉福園參與大公主樂雅與大駙馬一起辦的晚宴。名目也是現成的,樂雅公主殿下懷胎之後還未正經慶祝過,如今正好趁這涼爽舒服的日子一起熱鬧熱鬧。大駙馬這邊請了自己相熟之人,樂雅那邊也請了不少自己的姐妹,多是公主郡主,或是京內的千金小姐們。許多人便猜想起來,駙馬公主會不會是想趁這一回順便做上幾樁媒。


  悅寧聽得紅豆說了這些閑話,也覺得好笑。


  做媒倒是真要做媒,不過,這一次,她的大姐姐卻是為了她這個親妹妹。至於其他人,說不定還真有什麼命定緣分,那誰又說得准呢?

  心知自己是主角,悅寧便著意打扮了一番。


  也是天公作美,這日還下了點小雨,甚為涼爽。然悅寧素來貪涼,還是穿著十分輕薄的衣服,顏色也不選那些明艷張揚看著就讓人燥熱的。但因這宴是喜宴,她穿了淺嫣色的綃紗繡花薄衫,配的是胭色的綴珍珠裙子,長發都挽成了花髻,只留了兩屢在耳畔,頭上戴的也是綃紗制的粉嫩宮花,再插兩支彰顯公主身份的金縷花步搖,想要再簡素卻是不行了,另外還選了些看起來較為輕便的首飾如耳墜子、手鐲等等。


  悅寧本想早到,可光是梳妝換衣服就折騰了半日,又一會兒覺得這兒不好,那兒也不妥,等趕到樂雅的玉福園,卻已經是遲了。偏偏她又開始懊悔,覺得自己穿得太俗,應當選穿那條水綠色的裙子才對。


  天色已晚,玉福園內有宴會,自然早早就掌了燈,到處燈火通明,甚是熱鬧。


  因內外男女有別,這宴會也是很有講究的。


  女客們都從西側門進,直接自迴廊而上,入玉福園南側的閣樓。而男客們則是走東門,宴席就擺在園子里。那閣樓里自然是裝點得十分華美,而園子里卻也是精心布置過的,竟是將園子里的一個大葡萄架子延伸了出來,以細草繩編了個涼棚出來,再纏繞上綠色的藤蔓,掛上玲瓏琉璃小角燈,既有意趣又不顯得失禮。


  悅寧自然是被宮女迎上了閣樓的二層,選了個最好最能看清楚樓下的位置坐下。而悅寧一坐下來,就趴在窗口瞧樓下的布置,看得嘖嘖稱奇,只恨不得自己也坐到下邊去。


  「有意思吧?」


  「太有意思了,我也想坐那草棚子!」


  答出這樣的話,悅寧才反應過來,回頭一看,面前竟然是由兩個宮女扶著的樂雅。


  「這是花蓉想出來的。」


  「真是不錯。」不過,悅寧也感覺有些奇怪,問道,「大姐姐,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這個樣子,誰敢讓我去迎客?所以,就找個最舒服的位置來坐著了。」樂雅順勢就在悅寧的對面坐了下來,她今日穿的果然也很喜氣,嫣紅的衣裳,玫瑰紫的綉裙,看著都是簇新的,只髮髻挽得松,插了一支金步搖和一朵赤色芍藥就算完事,看來也是圖省事舒服。


  而樂雅所言也的確不虛,悅寧這個位置,可是這閣樓上最舒適最清凈的。


  兩人閑聊了幾句,悅寧卻還趴在窗口朝下看。


  下頭早就來了不少客人了。此次能跟隨皇帝到行宮裡來避暑的青年才俊,那家世身份自不必說,悅寧仔細一瞧,便看出有好幾個都曾是那次春獵時跑上來朝她獻殷勤的。這些人她當然看不上,她在找的,是裴子期。誰知裴子期沒看見,卻遠遠看見了邵翊。


  邵翊的相貌風姿可算是非同一般,這一晚看來也是精心打扮過的,更顯得格外出眾。只見他才往這邊走來,那樓下所有人的目光便一下都轉了過去。而閣樓上那些未出閣的少女們,也熱鬧起來,三個兩個地擠在一起,放開了膽子看,還笑笑鬧鬧地議論起來。反正,樓下看不見,也聽不到。


  「看看這八寶鴨,真是豐腴肥美。」樂雅突然感嘆了一句,「你這傻丫頭怎麼就看不上呢?」


  悅寧是真想翻個白眼。


  哪有人會將邵翊那麼個風姿翩翩,如玉如仙的人物比作「豐腴肥美」的八寶鴨?

  若是這樓上的那些女子們聽了,只怕要立刻暈死。


  「大姐姐……」


  「好了好了。」樂雅笑道,「你的白豆腐鯽魚湯來了。」


  悅寧聞言,趕緊回頭去看。


  是裴子期來了。


  參加這樣的宴會,多數人都十分刻意地打扮了一番,有如邵翊那般格外出眾的,也有自低調細節處顯露不凡的,可唯有裴子期,還是平常見到的那副樣子,該講究的自然並無失禮之處,但若說有多精心,那卻是一分多的也沒有。然而悅寧也不知自己是怎的,就偏偏覺得裴子期與那些人都不同。對呀,他一點兒也不庸俗,他就是清清淡淡的一道豆腐鯽魚湯,看著簡單質樸,但其中的內涵,唯有懂的人才懂得。


  「哎喲,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真是不害臊!」


  悅寧被樂雅的這一句嘲笑弄得紅了臉。


  畢竟她還沒嫁人,真是比不得嫁了人的樂雅那麼能豁得出去。


  「傻妹妹,你就等著看吧。」樂雅信心滿滿地道,「我非要幫你把這個駙馬招上來不可。」


  樂雅的這張嘴實在厲害,吃東西厲害,說話也厲害。悅寧想,要什麼時候,能用一隻八寶鴨子就將她的嘴堵上了才好。正想著,她突然聽得坐在她身後那一桌的兩個年輕女孩子小聲嘀咕著什麼。


  「對了,你那豆腐魚湯的表妹今日也來了。」樂雅朝悅寧使了個眼色。


  悅寧這才順著那些議論紛紛的小姐們的目光看過去,果然見到了林婉秀。


  嚴格說來,林婉秀算不上是京內名媛圈裡的閨秀之一,但她生得出眾,氣質也不凡,今日看來又是著意打扮過的,一點兒都不比那些京中名門的小姐們看起來差,甚至從氣度談吐上來說,還要略勝一籌。這樣引人注目的出場,倒與樓下的邵翊很相似。儘管那些女子對她議論紛紛,面上也帶出了一些排斥,可林婉秀依然禮數笑容分毫不差,很自然就與和她同座的人聊起來。


  如林婉秀一般的女子,大概會是許多男子都想娶回家的吧?


  可是,她悅寧的那一碗豆腐鯽魚湯,卻絕不能相讓。


  讓邵翊娶了林婉秀?悅寧異想天開,這麼出眾的兩個人,倒是很相配。不過很快地,悅寧又意識到,林家倒是願意攀這高枝,可那個護國公府只怕不願娶這麼個沒什麼家世的媳婦兒。


  思忖間,宴會已開始了。


  大駙馬作為此次宴會招待客人的主角,自然是將樓下的客人們都招呼了一遍。至於樓上,樂雅懶得動彈,倒是另外請了人來幫她。而這一回請來的並不是旁人,正是她們的長公主姑母,亦是裴子期的伯母。


  「好戲就要開場了。」


  為著顯得熱鬧,這設宴之處正對著玉福園裡的大戲台。台上已熱熱鬧鬧地開演了。台上的花旦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唱的是她的心上之人。


  悅寧從前是不愛聽這些的,可也不知是哪一句觸動了她的心,竟聽得入迷。


  她的心上之人呢?

  他有沒有哪怕一時一刻,想起過她?


  樓下駙馬一路走,一路敬酒,每一桌都要啰啰唆唆講一堆,即便此事被他的妻子樂雅公主用來設了個不肯告知他的計策,但在他心中,此次宴會還是為慶祝他的妻子有孕,所以他紅光滿面,志得意滿。而那些圍著他的人,自然也是各個奉承,說的都是吉祥又好聽的話。


  樂雅在樓上見了,也覺得好笑。


  「真是個傻子!」


  這帶著嬌嗔的笑語,聽得悅寧的牙根都要酸了。


  至於樓上的女客們,自有她們的長公主姑母招呼,差不多都轉了一圈,長公主殿下也就隨那些貴婦小姐自己玩樂去了,尋了個機會來找樂雅與悅寧。同樣是公主,樂雅與悅寧是皇帝最心愛的女兒,如掌上明珠一般地寵著,而長公主姑母是皇帝的姐姐,有時候就連皇帝也要聽她說幾句勸誡。自然,樂雅和悅寧兩個公主無論如何都要在她們的姑母長公主面前顯得乖順聽話一點兒,哪怕是裝,也得裝裝樣子出來。


  「今日可把姑母累壞了吧?快來喝口熱茶。」


  「姑母快坐,我替姑母捏捏肩。」


  樂雅與悅寧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都叫得格外親熱。一層,是因為這是她們最親也最疼她們的姑母,二層嘛……當然也是為了她們馬上就要施展的那一個計劃,還得利用自己的這個親姑母呢。


  長公主可也算是看著這兩個刁蠻公主長大的,此時見她們如此熱情,也笑了。


  「行了,你們都別裝樣子了,我還不知道你們?今日是喜事,這一桌又沒有旁人,你們不必見我來了就拘束,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就知道姑母最疼我們了!」悅寧趁機撒嬌。


  長公主笑著摸了摸悅寧的頭,道:「這整個宮裡呀,就寧兒你最是嘴甜了!」


  三人說說笑笑了一會兒,長公主喝了熱茶,又吃了幾口東西,果然也與她們一起閑聊了起來。見悅寧總是時不時就轉過頭去看樓下,長公主也隨著看了看。


  「寧兒這是在看誰?」長公主掃了一圈,最終目光定在了全場最顯眼最出眾的那一個人——邵翊身上,說道,「哎喲,這不是國公府里的小子嗎?出落得真是不錯。寧兒也是時候招個駙馬了。」


  「姑母,說什麼呢!」悅寧急了,「我可看不上他。」


  「這樣的你都看不上?」長公主倒有些意外,說道,「我聽你母后說……」


  「姑母別聽她瞎說。」


  長公主笑了笑,這回卻沒再就著這話說下去,只是又朝樓下瞟了瞟,又看向了另一處。悅寧順著她的眼神一瞄,就知道自己的姑母看的與自己看的正是一個人,裴子期。長公主嫁的是裴子期的伯父,兩人一直沒有孩子,後來裴子期的父母早逝,長公主就做主將裴子期帶到自己那邊,將他當親生兒子一般養大。


  「這下可被比下去咯。」


  長公主搖著頭,看來就算她那麼疼裴子期,也不得不承認邵翊的確要比她的「親兒子」裴子期出色。


  「那也不一定。」樂雅突然壞笑道,「那一個是八寶鴨子,雖然豐腴肥美,可也有不愛吃這肥膩的,姑母你這一道可是豆腐鯽魚湯,雖然清清淡淡,但自有愛這個的。」


  「哎,你這比喻倒是有些意思。」


  長公主聽了,竟然很是高興,左看右看,果然不錯,不由得點了點頭。


  悅寧可要羞死了,就算長公主不知樂雅所言,可這樂雅三番五次就要拿什麼鴨子什麼魚的比喻出來,擺明了就是嘲笑她的,實在壞透了!悅寧惡狠狠地瞪了樂雅一眼,而樂雅卻笑著朝她眨了眨眼睛。


  悅寧呆了呆。


  在她們兩人的約定之中,眨眼睛就是計劃開始的意思。


  再看樓下,果然大駙馬單獨將裴子期喊到了一邊,不知在說些什麼。


  而這一邊,樂雅卻是一抬手,十分「不小心」地將一盞茶碰翻了,正落在悅寧的身上。


  「哎呀!」


  夏日裡衣裳穿得薄,那熱熱的茶水一下便洇開了,悅寧顯得十分尷尬。長公主也趕緊讓開,一邊還要數落樂雅:「你這孩子,都是快要做娘的人了,怎麼還這麼冒冒失失的?」說著,她又趕緊叫宮女過來,朝悅寧道,「趕緊讓人帶你下去找地方換個衣裳,這天剛涼下來,別吹了風受了寒。」


  「是,姑母。」樂雅朝長公主吐了吐舌頭,說道,「您就別操心了,趕緊坐下來歇歇,不過濕了件衣裳,換了也就是了。」


  「這孩子……」長公主也就瞪了樂雅一眼,果然沒再多說。


  悅寧都快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這……這就要去實行樂雅給她想的計策了?她她她她她……她還沒做好準備啊!等會兒……事到臨頭,悅寧突然有點兒害怕起來。其實樂雅的這個主意……往好的方面想,大概正是針對裴子期那人最好的辦法,可要是往壞里想,這可是傷風敗俗、有損聲譽之事啊!


  萬一……萬一不成,那可怎麼辦?

  她這麼想過,但若這麼說,樂雅必定又要說教一番,什麼成敗在此一舉,怎麼能還未一戰就要言敗之類的,樂雅都不必開口,悅寧就能猜到她會怎麼回自己。


  事已至此,她似乎也只能這麼瘋一次了。


  對,她一定是瘋了。


  玉福園的宮女很快就將悅寧與她的貼身宮女紅豆引至一間廂房,並趕緊差人送來了一套替換的衣裙。悅寧深吸了一口氣,先解開了外裳,翻了兩下,便朝紅豆道:「哎呀,我最喜歡的那條玉墜子不見了!」


  紅豆不知有詐,也急了,問道:「是不是掉哪兒了?」


  「你快回去沿路給我找找。」


  「可這兒……」


  「那玉墜子也就你認得,須得你去找才行。」悅寧道,「我這兒不過換個衣裳,我去外頭將方才那個宮女喊回來服侍也是一樣的。」


  紅豆也覺得此話有理,一面應了一面趕緊出門去找了。


  悅寧舒了一口氣。


  她當然沒有再出去喊宮女,而是走向了側窗那裡,將那一扇側面的花窗打開了。按樂雅的計劃,過不了多久,大駙馬就會將裴子期引到這兒來,到時大駙馬找個借口躲藏起來,裴子期找不到路,見到這屋子有燈火,必定要到此處來問路,那時,他走到窗邊,一抬頭,便會看見她的玉肌。


  悅寧攥了攥手中的衣裳,心裡琢磨著,要怎麼做才能恰到好處地露那麼一點點,但又不是很露……


  將袖子挽起來,露個胳膊?

  ……好像不夠。


  正想得入神,悅寧突然聽見小窗後邊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麼快?

  那腳步聲有些急,但落地沉穩,的確是男子才能踏出的聲音。


  是裴子期來了。


  悅寧一著急,也就顧不得想那麼多了,索性背對著窗,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至到了近前,那人似乎停下了。悅寧趕緊將外衫略褪了一小半,露了半截肩背出來。


  「哐當——」


  「嘩啦——」


  像是誰一腳踢到了窗外台階下的花盆,然後瓷質的花盆直接碎了。


  沒想到裴子期也有這麼驚慌失措的時候。悅寧暗自一笑,趕緊攏好衣衫,轉過頭來。裴子期會是什麼樣的神情?他嚇得將花盆都踢翻了,那麼,見到轉過來的女子是她,會不會嚇得直接跌倒在地?

  悅寧想想覺得好笑,也差點把那笑帶在了臉上。


  當她回過頭來,卻一點兒都笑不出來了。


  「殿……殿下……」


  窗外的人的確嚇得快要跌倒在地了,但……站在窗外的這人,根本就不是裴子期!

  「怎麼是你?!」


  怎麼會是他?!這是那個……總跟在裴子期身邊的那個禮部侍郎?!叫什麼來著?不,叫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就在窗戶內外的悅寧與禮部侍郎許初言兩兩相望乾瞪眼的時候,另一處的小路上又走了兩人來。悅寧只遠遠看了一眼就心生絕望:果然樂雅的什麼好主意根本就是靠不住的!


  此時來的人,正是姍姍來遲的裴子期,和不知為何會出現的邵翊。


  這一回,呆住之人從兩人變作四人。


  而那腦子抽筋的許初言在見到裴子期與邵翊之後,竟然大喊起來:「裴兄!裴兄救命!」頓了片刻卻又道,「邵公子,我只是恰巧路過,邵公子你才當得起駙馬!」


  這都什麼跟什麼?

  悅寧目瞪口呆,但也沒忘了趕緊整好自己的衣裳。


  可這一幕看在邵翊與裴子期眼中又不知會令他們怎麼想。


  悅寧披好了外衫,只管遮蓋好了身體,也不管好看不好看了,便直接打開門沖了出來,惡狠狠地盯著那許初言,斥責道:「你這人鬼鬼祟祟跑到此處來作甚!身為外臣竟敢私闖內院,該當何罪!」


  沒錯,在這麼個境況之下,悅寧也只能先聲奪人,假裝見不著同樣是突然出現在後院的邵翊與裴子期,只質問那個亂入的許初言。悅寧口氣兇狠,但其實心裡頭虛得很。就算她如此,裴子期會怎麼想?

  而許初言則嚇得臉都白了,「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


  「殿下饒命!我我我……我是來找婉秀的!」


  「……」


  許初言說出這麼個讓人意外的答案,讓其餘三人都是一陣呆愣。


  悅寧是最快反應過來的,她迅速捕捉到了許初言這句話中所蘊含的意味,趁勢便問道:「你找她做什麼?」


  「……我們……不是……我……我想偷偷見她一面。」


  他語無倫次,語焉不詳。


  但其中的意思,只要不是個傻子,大概都聽出來了。原來這許初言竟然不知什麼時候與林婉秀有了私情,也不知是礙著什麼緣故,不敢光明正大地見面,只好偷偷摸摸到處尋機會。


  悅寧聽了,趕緊偷偷看了裴子期一眼。


  還能礙著什麼?當然是因為這個裴子期!


  裴子期的臉色也果然十分難看。


  果然,樂雅為悅寧想出的所謂「好主意」,到最後演變成了一個「餿主意」。


  而此時此刻,面對這災難性的結果,悅寧真是哭笑不得,恨不能時光倒流,回到哪怕一個時辰之前,她都絕對要毅然決然地拒絕樂雅的「好主意」,乖乖地待在閣樓上吃飯看戲,絕不下樓一步。


  或者……可以下樓來偷看到這許初言與林婉秀的幽會?

  算了吧。


  如今再想這些已經毫無用處,還不如想想眼下這場鬧劇要怎麼收場。


  悅寧一直在偷瞄裴子期的臉色,想根據裴子期的神情變化來推斷出他對此事的看法。當然,主要是對她的看法,其次才是對許初言與林婉秀之事的看法。等等,悅寧突然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如果林婉秀喜歡的是許初言,裴子期是不是就可以歸她所有了?!

  剛想到這麼一茬,還沒來得及竊喜,一旁的矮樹叢後邊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什麼?竟然還有人藏在暗處?

  悅寧感覺自己有些頭痛,今晚這一出「好戲」,究竟還要有多少人牽涉其中……


  窸窸窣窣,不過幾聲,就有個纖細高挑的身影走了出來。


  「表哥,你不必怪許郎,要責怪,要生氣,就沖婉秀來吧。」還好,自那矮樹叢後走出來的,並非旁人,正是這一齣戲的另一個主角林婉秀。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悅寧剛想通了,林婉秀已從她的對手變成了幫手,這一刻,悅寧總覺得林婉秀氣度超然,說出來的話也是擲地有聲,十分鎮得住如此混亂的局面。


  「林氏女婉秀見過殿下,見過各位大人。」


  在這麼個情況下,林婉秀竟然還十分鎮定,禮數周到。


  「不……不必多禮。」


  悅寧覺得,相比林婉秀,自己的涵養還是稍微欠缺了那麼一點點。


  「婉秀還有些話要說,不知公主殿下可否容得小女將話說完?」林婉秀道,「正好有殿下與邵公子在此,也算是為小女做個見證。」


  有勇氣!悅寧覺得自己簡直欣賞林婉秀欣賞得不得了。


  「但說無妨!」


  林婉秀又俯首行了一禮,才又轉向裴子期道:「其實有些話,婉秀早就想與表哥說了,只是一時尋不到機會。眼下雖非良機,但既已如此,不如就說個明白,表哥覺得可好?」


  始終一言不發的裴子期稍稍猶豫,最終卻還是點了頭。


  「就從我們定親之事說起吧。」林婉秀見裴子期點了頭,便道,「此事本是幼時父母之間的一個口頭之約,可當作約定,也可算作玩笑話,畢竟,並未有過什麼信物,只單憑一句話,實在難以成約。不過,家父過世得早,家母便一心想為我尋一佳婿,打聽知道了表哥如今官至尚書,就動了念頭,上京借口尋親想為我談成這一樁親事。」


  這些,悅寧是都知道的。


  「婚姻之事,雖說要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婉秀略頓了頓,才道,「然婉秀貪心不足,不願也不甘……要一樁勉強的婚事。」


  「勉強?」


  悅寧實在好奇,不免要開口問一句。


  林婉秀苦笑道:「表哥願意答應這樁婚事,不過是重諾,真將那口頭之約當成了了不得的重擔,而並非真心想娶我林婉秀為妻子,是不是?表哥你想一想,若沒有那約定之言,你會否向我林家提親,要求娶我林婉秀?」


  這個嘛……悅寧又去看裴子期的臉色。


  裴子期面沉如水,良久才道:「你若想好了,那婚約自然作不得數了。」


  「表哥願意成全婉秀?」


  裴子期笑道:「說成全便對不起你方才那一番話了,你要向我討要的,應當是祝福才是。」


  林婉秀也是一笑,這會心一笑,卻一點兒也不似她在人前總扮演的那副名門千金那般客套虛假面孔,而是笑得冰雪消融,百花齊放,美得如春風拂面。


  「那麼來日,還請表哥千萬要來喝一杯喜酒。」林婉秀這一句話竟然說得十分堅定,儘管從眼前來看,她與許初言之間還隔著些許阻攔,說什麼「喜酒」實在有些言之過早了,但也正是因為這麼一句話,更能顯露出她的決心。


  「自然。」裴子期答道。


  悅寧在一旁聽得心花怒放,早忘記了自己方才的那件糗事。誰知道林婉秀與裴子期說完了,立刻轉過身來,「撲通」一聲也跪在了悅寧的面前,許初言的身旁。


  「殿下。」林婉秀看起來要比跪在她身側的許初言鎮定多了,她說道,「許郎是為見小女才到這後園里來,無意中冒犯了殿下,還望殿下能忘記今晚這一切,這樣,對彼此也都好。但若殿下執意要找個人來出氣,那就請責罰小女,饒過許郎,畢竟,若真要嚴懲他,對殿下的名聲也不好。」


  「……」


  虛張聲勢的悅寧雖然顯露了惱羞成怒的一面,可她畢竟也不是個傻子。


  林婉秀說得極其有理。


  遇到這麼一件尷尬之事,其實最佳的應對辦法就是將此事的影響消弭到最小,最好是到此為止,再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可若是咽不下這口氣,人家林婉秀也說了,責罰她,拿她出氣就好了。


  這話說得真是滴水不漏。


  悅寧有點兒走神,居然還很認真地想了想:像林婉秀這麼出眾又聰慧的女子,怎麼會看上那個看起來傻兮兮的許初言?悅寧這麼一想,就有意無意地將眼神轉到了許初言的身上,她上下打量一番,努力想從許初言的身上找出他能吸引到林婉秀的地方。


  哪知那許初言還真不負她所想,也不知是怎麼理解了悅寧別有深意的眼神,真的發起傻來了。


  「求殿下千萬不要責罰婉秀,此事與她無關!」許初言先是求了一句,不知怎的,又突然轉向了站在身後的邵翊,「邵公子!你聽我解釋!其實我走過來根本什麼也沒看清楚,只猜到是有個女子在屋裡便趕緊讓開了,還是殿下轉過身來,我……我想要解釋兩句才……才看到是殿下……」


  這都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悅寧蒙了,這許初言可別真是個傻子,好好的,跟那邵翊解釋個什麼?

  邵翊沒說話,大概也是震驚於眼前這情況,不知該如何應答了。


  可許初言的話還未說完。


  「邵公子人中龍鳳,見識、心胸都不同於常人,想來……也不會像尋常那些沒見識的人那般注重這些……也……也不會介意此事……此事純粹就是個誤會!」


  他越是激動,越是說得莫名其妙。


  悅寧本被林婉秀所言打動,想要就此放了這許初言一馬,然後大家各自忘卻此事,各回各家也就是了。誰想這許初言竟然胡言亂語起來,還死扯著邵翊不放。此事與邵翊有什麼干係?悅寧氣得只差沒有直接將那傻乎乎的許初言一腳踹飛了,眼不見為凈!


  大概是悅寧眼神太兇狠,一旁的林婉秀似有所覺,偷偷拉了一下許初言的袖子。


  許初言卻猶自不覺,還盯著邵翊看。


  與悅寧的尷尬窘迫不同的是,邵翊雖有些訝異,但很快便反應過來,只問:「此事與我何干?」


  此言一出,許初言便急了。


  「近來人人都傳皇后屬意於你做二公主的駙馬,難道竟是假的?再者,為殿下擇選駙馬之事耽擱良久,到最近忽而不提了,必定是皇上皇后都有了人選……」


  許初言急,悅寧則更急。


  她本以為自己不過敷衍著答應了自己母后與邵翊吃一頓飯,沒想到宮內外竟然已經有消息傳開了。難怪最近裴子期再也沒提過那個什麼三月為期的約定了,難道他也以為自己已決定了要嫁給邵翊?

  「既然許兄也說了是傳言,那自然是信不得的。」邵翊似笑非笑,又道,「更何況,在下身為男子,豈有如許兄所言那般心胸可不在意此種『誤會』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萬萬沒想到,如邵翊這般人物,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所以許兄日後可千萬別再說什麼傳言了。」邵翊道,「在下一介布衣,可高攀不起公主殿下。」


  這話說得實在過分,雖言語婉轉溫和,但一字一句都對悅寧此番遭遇充滿了嫌棄,原本還有些擔憂與窘迫的悅寧,在聽了邵翊這番話之後,反倒激起了她的氣性來。今日造成此事的確是她的錯,可她堂堂公主,何時被人這樣輕視侮辱過?!悅寧氣得口不擇言,直指著那邵翊道:「也是本公主看錯了你!沒想到你竟是個偽君子真小人!」再想一想,她這般遭辱,全是為了裴子期而做的傻事,便覺心頭一酸,委屈得差點就要哭出來。


  「裴……裴子期!」


  對,全是為了他,而他竟然還曾斬釘截鐵地與她說,這邵翊才是最適合她的駙馬人選。她是傻,那他,可就是瞎了眼了,豬油蒙了心,竟然要將她強塞給這樣的一個人。


  「裴兄也是男子,想來也能明白在下的心。」邵翊回頭倒朝裴子期笑了笑,「裴兄,你說是也不是?換作是你,你可……」


  「殿下。」


  裴子期並未理會邵翊,倒是看向悅寧。


  時光荏苒,初見時那烏髮杏眼的小姑娘,已長大成人,亭亭玉立,風姿動人。但在他的眼中,他的小公主從未變過,生氣的時候兇悍得像亮出利爪的花貓,委屈傷心時亦都如眼前這般,皺著眉,紅著眼,淚水包在眼中,只差那麼一點兒就要洶湧而出。


  ……那時她急急衝到他府上來問他的問題,他終於想好了。


  ……


  「裴子期,你……願不願做我的駙馬?」


  ……


  「殿下,在宮外時,微臣與殿下有過一個約定,三月為期,此時看來,不必三月,也已知結果,是微臣輸了。」裴子期不疾不徐道,「微臣願賭服輸,聽憑殿下處置。」


  悅寧又驚又疑。


  這話是不錯,可裴子期偏在此時提出此事,這又是什麼意思?

  任憑處置……


  難道要讓她開口勉強他做自己的駙馬?


  不!即便林婉秀與裴子期婚事不成,她可也不要一個勉強來的駙馬!林婉秀不要勉強來的裴子期,她又怎會如此委曲求全?天下女子皆是如此,絕無一人心甘情願被人輕視。她要的,是如同她在這許多的男子之中只對他有所希冀一般,要他也只有一心,不為其他,只為心之所願,願娶她做他的妻子,才要做她的駙馬。


  卻聽得裴子期又道:「然微臣身負皇上重託,要為殿下擇選駙馬,此番微臣心中又另有了一個人選,不知殿下可要聽微臣一言?」


  「是……」悅寧的聲音稍稍有一點兒顫抖,「是誰?」


  「裴子期。」


  短短三字,他說得並不如何響亮,卻令在場之人皆是一驚。


  唯有一人,正是方才還故作姿態的邵翊,輕笑一聲,如清風朗月一般,忽而轉身便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這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花好月圓之夜!在下這多餘之人,便先走一步了!」


  悅寧終於等到了自己想聽到的那一句話。


  儘管,這話是以另一種她想象不到的方式說出來,但她也已激動非常,只差沒能立即點頭應下。


  這一晚上的變故實在太多。她先是被樂雅出的餿主意坑慘了,居然撞破了許初言與林婉秀之事,接著,居然在那傻兮兮的許初言的胡攪蠻纏摻和下,邵翊又趁機幫了她一把,讓裴子期心甘情願地說出那樣的話來。


  到最後,悅寧算是明白了。


  邵翊並不是那種虛偽之人,他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才故意說出那番話來,刺激裴子期,幫了她。


  悅寧心中感激邵翊,但更多的注意還是在她眼前的裴子期身上。她有些羞赧,又很興奮,最直接的反應便是伸出手去,想要立刻撲進裴子期的懷抱之中。


  「雅兒,你叫我來看一場好戲,就是這樣?」


  突然有個十分熟悉的聲音自另一旁的樹蔭之後傳來,接著,便有兩人走了出來。一人是身懷有孕卻急著要來看她計劃結果的樂雅公主,一人卻是悅寧的親姑母,裴子期的伯母——長公主。


  「……」


  悅寧到了此時才想起,在樂雅的計劃之中,是要將她們的姑母長公主引到此處,然後讓她做主,這樣,裴子期就算想不認賬也是不行的。其實,悅寧之前便覺得這一步有些多餘,裴子期會不認賬?她可不信。原本這計策要那般設計裴子期,就令她覺得有些忐忑了,這一回還要扯上長公主……可樂雅說她太傻,男人有時候可比女人要狡猾,既然要做,就得做到萬無一失才行。


  後來,悅寧就把這茬忘了。


  此時,她見到樂雅與長公主一起走出來,她們看樣子是早來了,看了不知多久的好戲。


  「姑母說哪裡話?」樂雅賠著笑,「我哪知道我這後園里有這麼多戲?我純粹是見寧兒過了這麼許久還沒回去,怕她有什麼意外,這才讓姑母陪我來的。」


  長公主卻冷笑一聲,也不反駁,眼神落在了裴子期身上。


  「孩兒見過伯母。」


  「我一直覺得你這孩子是很懂事的,卻不想今日也這麼荒唐!」長公主面色十分嚴厲,訓斥了裴子期,又看了一眼傻愣在一旁的許初言,說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不顧自己的名聲,也得想想幾個姑娘家的聲譽!還不趕緊趁沒人發覺立刻出去!」


  「……是是是。」


  「孩兒知錯,這便退下了。」


  長公主威嚴十足,許初言嚇得不輕,裴子期也立即告罪,一起沿小路走了。


  「這位林姑娘也趕緊去席上吧,出來了這麼久,樓上的風言風語還不知要如何說。」長公主對林婉秀的語氣倒是顯得溫和了些許,但那也是因為這林婉秀的確不該她來管束。


  林婉秀行了一禮,也不多言,低著頭便退下了。


  此刻只剩下姑侄三人。


  「你們倒也不必跟我演戲。」長公主的面色不太好看,說道,「你們這點兒花花腸子在我眼裡,還真是不夠看的。說吧,你們這餿主意是誰想出來的?」


  「……」


  悅寧當然不敢承認,但也不想出賣自己的親姐姐樂雅。


  「寧兒這傻丫頭哪有這樣的心思,當然是我想的!」樂雅一點兒都不慫,乾乾脆脆地就承認了,「姑母可別生氣了,我哪裡想得到……」


  「鬧出這麼個醜事出來,你還不知錯?!」長公主呵斥一聲,直接將樂雅想要辯解的話打斷了,「你都是相夫教子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知體統!都怪你那駙馬將你寵壞了!」


  「我也是為了我妹妹……」


  「你要是真為她好,就不會這麼做了!」


  「……」


  兩個小公主被一個大長公主訓得抬不起頭來,但這位大長公主訓完了話,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寧兒,你這傻孩子。」這一回,長公主的口氣總算好了些,「早知道你有這樣的意思,怎麼不來與姑母說?婚姻還就得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父皇再寵你,也決不容許你這般胡作非為。若一個不小心鬧開了去,你還是未嫁之身,你讓旁人怎麼想?」


  「寧兒……知錯了。」


  「不過,我家那孩子的脾性我也知道,你多半也是沒辦法了,才……」


  「姑母,你這就實在偏心了。」樂雅忍不住要開口,「對我就是兇巴巴,對寧兒卻這麼和藹可親。」


  「沒錯。」長公主道,「你正該讓人好好管管。等今日過了,我就去稟明皇上皇后,再交代大駙馬一聲,讓你這幾個月裡頭不必出門,也不用操心旁的事了。算是閉門思過,也正好靜心養胎!」


  「姑母……」


  這簡直是關禁閉啊!


  「就這麼定了。」長公主轉身便喚了她的兩個貼身宮女過來,說道,「好好看著這兩個公主,寸步不許離。」


  「是。」


  玉福園裡的一場鬧劇,最後果如樂雅的計策中那般,是由她們的姑母長公主來結束的。但就結果來看,與樂雅所設想的大相徑庭。戲有終了,宴也有散時。第二日一早,長公主果然尋了機會面見帝后,只說前一晚玉福園大宴時樂雅差點兒就出了意外,便讓帝后兩人一致認同了,讓大駙馬好好管教樂雅,如非必要不許她出門的決定。


  這一道旨意是下給大駙馬的。


  大駙馬得了這麼個口諭,十分開心。他日日擔憂自己妻子一旦放開本性就再也收不回去,萬一她的肚子有什麼狀況可就不好了。如今有了這樣的借口,正好讓樂雅靜靜心。而他又擔心樂雅一個人悶在屋子裡太無聊,又上了一道書,請了十來天的假,陪自己的寶貝妻子樂雅去溫泉宮小住了。


  悅寧倒是羨慕起樂雅來了。


  說好的「閉門思過」,到最後,卻因禍得福,變成大駙馬陪樂雅去溫泉宮玩了。她可就慘了,也不知長公主去找皇后說了什麼,皇后也對悅寧看得嚴起來,還派下了一個嬤嬤來看著,她再也不能偷溜出去隨意見人了。


  不過,也就過了兩日,她終於聽說了一個好消息。


  在一日早朝之後,裴子期去御書房面見了皇帝,並遞上了最後一個他認為合適的駙馬人選。皇帝打開了那一封奏章,看到了上面那個名字,神色變幻,卻一言未發。


  後來,裴子期就跪下身來,向皇帝表達了求娶悅寧為妻的意願。


  這些,都是悅寧的宮女紅豆費了好大工夫才從御書房那邊打聽來的消息。再後來,皇帝便將御書房裡的人都支開了,兩人在裡頭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至於說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那一日晚些時候,她們的姑母長公主也來了一趟,去的卻是皇后所居的行宮宮殿。


  皇后那邊倒是沒支開人,消息也好打聽得多。


  據說,長公主倒是十分直接,開門見山便向皇后說明了,自己這一趟來,是為自己的養子裴子期求娶悅寧公主的。


  皇后大大吃了一驚。


  皇后近日裡常與邵翊的母親——護國公府的邵夫人來往,兩人雖從未明說,但話里話外,難免會帶出一點兒那意思來。皇后對邵翊十分滿意,也是希望悅寧的駙馬是邵翊,她做的打算是讓邵翊與悅寧先熟悉熟悉,等有些感情了再提婚事,畢竟一開始,她與皇帝可都是答應了悅寧要自己點頭才招駙馬的。


  誰知道,半道上殺出個裴子期。


  裴子期倒也不差,在後輩之中也算是個年輕又能幹的,又官至尚書。可若與那邵翊相較,他還是差了一點兒。邵翊生得好,家世也好,才學品行更是沒的說,待到今年下科,說不定還能中個三甲,到時候前途無量。


  皇后的遲疑與抗拒幾乎都顯在了臉上。


  而長公主也一眼就看出來了。


  雖說長公主是悅寧的親姑母,可裴子期也是她的「親兒子」啊!長公主從來都是護短的,眼見自己的「親兒子」被皇後有些瞧不上,也來了氣,索性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皇后雖然貴為皇后,但因帝后之間感情一直很好,後宮里嬪妃不多,也從沒鬧出過什麼事來,所以要說起看人論事,還不如早早當家,內外各處都要操持的長公主。皇后覺得邵翊不錯,那是只看到了顯眼漂亮的明處,卻從未想過她看不見的暗處。


  於是,長公主略加思索,對皇后說了一通話。


  先說家世,護國公府空有個國公之位,但其實因多年來謹小慎微,早已經敗落了,可即便敗落,還是公位,一大家子的開銷不少,所以看著倒是光鮮,內里說不定還不如一個普通京官。至於那位邵夫人,長公主也是見過的,何等精明,悅寧雖是公主,但嫁入國公府里,就是兒媳婦了,總要低一頭,按她那個性子,真能任由那邵夫人拿捏?裴家卻不同,裴子期父母早逝,家世雖算不得顯赫,但家底都在,又沒別的兄弟姊妹,而她這個長公主伯母,也是將他當親兒子一般看,將來兩府都由裴子期繼承,那也都是悅寧來當家。公婆?裴家沒有正經公婆,她這個長公主算是裴子期的養母,但她更是悅寧的親姑母,難道還能難為了悅寧不成?

  再說人,裴子期沉穩能幹,年紀輕輕便做了尚書,更難得的是皇帝信重,朝中同僚也都對其讚不絕口。這些,可不是一日兩日工夫,或是光靠著生得好看又有才學便能積攢到的。而那邵翊,眼前看著雖好,但來日如何,誰又能斷言呢?

  長公主說了一大堆,終於說到了皇后的心裡。


  公主的婚事,自然要風光要好看,但同樣,公主是她的女兒,她也想著得讓她的日子過得幸福,過得順心才行。


  皇后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讓本宮再想一想。」


  願意再想一想,那就說明,此事已成了一半了。


  長公主走的時候,還是笑容滿面的。其實,與皇后說了那麼多,卻還有一點她沒有說出來。她說的那些關於家世的東西都是次要的,最最重要,也最最可貴的,是這兩個孩子自己的心意。


  但求一心人。


  此話說來簡單,但真正能求到的,這世上又有幾人?

  他們在一起,一定會很好!


  一日熱過一日,天再也沒下過一場雨,就這麼熱了半個月。人都熱得有些受不了,皇后也適時地病了。聽說這一次病得不輕,什麼人都不願意見,連那些常來與皇后閑聊的貴夫人也沒能進得了門探病。


  悅寧倒是去過一次。


  皇后的樣子看著倒沒什麼病容,只是靠在榻上懶洋洋的,好像沒什麼精神。


  不過,這麼個熱天,無論誰都很難打起精神來。


  悅寧略坐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話。皇后卻說自己不過一點兒小病,懶得費神說話,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不過,在悅寧告退之前,皇后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了悅寧一個問題。


  「寧兒,你覺得邵家那個邵翊,怎麼樣?」


  這個問題,還真是不好回答。


  她到底是該說好還是不好?說好,萬一母后誤會她想讓邵翊做駙馬那就不好了,可若說不好,也未免太有點兒睜眼說瞎話了。悅寧猶豫了半天,最後索性把心一橫,說了句實話。


  「邵翊……挺好的。」悅寧道,「可我不要他做我的駙馬。」


  「這是為何?」


  因為不喜歡他呀。


  當然,她可不能這麼跟自己的母后說。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悅寧想了想,指著那面前那果盤子,對皇后道:「就好像母后你覺得這荔枝好,可我偏就不愛吃。這都一個道理。」這一回,她又將那邵翊比作了荔枝。悅寧想,荔枝名貴又甜美,還算勉強能比得了邵翊,比樂雅用那肥鴨子來比要強一百倍。


  皇后還真就盯著盤子里的荔枝看了半天,又突然點了點頭。


  「你回去吧。」


  回了自己的園子,悅寧也並沒有覺得鬆快多少。有個老嬤嬤天天盯著她,她就算出門,也見不了裴子期,而樂雅卻又有駙馬陪著去溫泉宮,順便還把花蓉帶走了。這可真是要悶死悅寧了。不過,想到花蓉,悅寧突然來了興緻,換了套窄袖的胡服,系了個圍裙,直奔小廚房而去。


  悅寧要下廚,老嬤嬤倒是沒攔著。


  小廚房裡的東西都是現成的,知道悅寧要用,李姑姑趕緊讓了個位置出來,又將那些閑雜的宮人都遣走了,要親自給悅寧打下手。


  「殿下這回想做什麼?」


  做什麼呢?


  昨日紅豆倒是出去采了一些荷花荷葉回來,可以拿來做花糕。只可惜如今已是盛夏,做不成桃花糕了。她還記得,自己第一回做桃花糕,錯采了夾竹桃花,而那個傻兮兮的裴子期竟然面不改色地吃了,還鬧出一場病來。那時,他奉了自己父皇的旨意,要給自己擇選駙馬,自己還處處都對他看不順眼呢,誰想,這才過去多久,她竟然就不知不覺地將他放在了自己的心裡。


  她還記得自己當日說過的話。


  ……


  「本公主的要求不多,只有……兩條。」


  「不知是哪兩條?」


  「第一,這駙馬不得干涉本公主……」


  「……用膳。」


  「……」


  「對,無論本公主什麼時候想吃,喜歡吃什麼,不想吃什麼,以及……吃多少,都不關這個駙馬的事,這條必須先給本公主記下來。」


  ……


  「至於第二條……」


  ……


  「第二條就更簡單了。本公主願為未來的駙馬親自下廚,洗手作羹湯。投桃報李,這位未來駙馬也該發自內心地珍愛本公主所做的吃食。」


  ……


  如今想來,連悅寧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起來。


  那時自己以為這兩條對未來駙馬的要求已是這世上最簡單的了,誰想,還真一直都沒有什麼人能做到。後來春獵之時,她做了杏仁奶酥餅送去給那些搶著想要做她駙馬的人吃,卻落得一個表面諂媚、背後遭人嫌厭的下場。若當時遇見了邵翊會怎麼樣?照邵翊的性子,只怕就算覺得難吃,也會一樣吃下去,還有便是邵翊算得上是個有風度的人,既然吃了,自然不會在背後說那樣的話。


  但……還是不同的。


  「就做荷花糕。」悅寧想了想,對李姑姑說道。


  時至今日,悅寧總算想明白了,原來早就有一人,正符合她所要求的那兩條。她所求的「不得干涉」與「發自內心」,的確很簡單,要的不過就是個知她,懂他,既不會對她嫌厭輕視,也不會與她客套虛偽,能以一顆真心來換她的一顆真心之人。


  糕點已經制好,李姑姑幫著一起放進大蒸籠里,生起旺旺的火,得要等上好一陣子了。


  悅寧閑得無聊,只能又回去翻上回讓花蓉帶來的話本,說是那位花姐夫最近寫的,賣得很是不錯。悅寧翻了兩頁,倒很快就被吸引住了。原來那故事寫的是一個偷偷溜出宮的小公主,被人偷了錢袋,自己也迷了路,就在她又累又餓的時候,卻突然有一個熱騰騰的包子朝她伸了過來……那位花姐夫雖無大才,卻很有些偏才,話本寫得生動有趣,引人入勝。悅寧看得起勁,等回過神來時,才聽到紅豆回了兩件事。


  一是小廚房的糕都蒸好了,二是皇帝派人來傳召。


  正好,悅寧拿了個食盒將自己做的糕點每樣都裝了一些,再帶著紅豆和松籽,就這麼去見自己的父皇了。


  可悅寧到了清涼殿,見到的是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


  「殿下這邊請。」


  悅寧覺得有些古怪,但也並未多想,就跟著走了側門,七拐八彎,從正堂後門進去了,然後,被宮人輕手輕腳地引到了一扇屏風後邊。那屏風之後設了一個鋪著軟墊的座兒,一旁的矮几上還放著瓜果、香茶,另一側則擺了一架風輪,一瓮冰塊,一看便是個清涼又舒適的地方。


  悅寧順勢坐了下來,一伸手,就摸到了矮几上的一盒瓜子。


  這場景……似乎很是眼熟。


  她正驚疑著,卻聽見屏風另一頭有動靜。


  「朕讓愛卿考慮的事情……這幾日考慮得怎麼樣了?」這當然是她的父皇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口氣還算溫和,也不知道在問誰,在問什麼事。


  悅寧放下了手中的瓜子,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體,湊到屏風的縫隙上去,朝外偷看。


  座上是威嚴的九五之尊,立於堂下的,是一身墨綠色官服,俯首聽命的年輕臣子。那人猶如青竹一般挺拔的身軀,將那墨綠色如癩蛤蟆皮一般的官服穿出了一種溫潤如玉的氣質。


  悅寧的心跳得飛快,幾乎就快要從胸腔中蹦出來。


  「微臣已經考慮好了。」


  「說來聽聽。」


  年輕的臣子十分端正地跪了下來。


  「求皇上將悅寧公主下嫁與微臣。微臣必定傾盡全力,愛護她一生。」說這話的人,正是悅寧心心念念,卻又多日不見的裴子期。


  悅寧心神激蕩,差點兒就要將自己面前這一扇阻擋了自己視線的屏風掀了,直接衝到裴子期的面前。可她還算保持著一點兒冷靜與理智。既然她的父皇讓她躲在這屏風之後,那必然是有他的用意,自己還是靜靜等待吧。


  「你可想好了?」


  「是。」


  座上的皇帝突然笑了笑,又道:「大半年以前,朕在宮中傳你來,讓你擔起為公主擇選駙馬之事,竟與今日情形差不多,彷彿仍在眼前。哪知今時今日,你卻告訴朕,你要自己來做她的駙馬。」


  「微臣有罪。」


  「何罪?」


  「微臣愚鈍,從前並未能替公主殿下尋到良配,直至近日才想明白。」


  「你這話是要告訴朕,你才是公主的良配?」


  「……還請皇上聖裁。」


  這一言一語,聽來較真得很,細細一想卻又狡猾得很。悅寧自己也未察覺,她的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這就是她所熟知的那個裴子期,認真得過分,也狡猾得讓人無奈。可就是這樣的裴子期,讓她歡喜得緊。


  屏風那邊的皇帝卻突然起了身,一言也不發,就那麼直接走了下去,路過裴子期的身邊,也沒多看他一眼,竟然……就這麼走了,離開了正堂。而堂內的內侍與宮女們也都紛紛退下,就連悅寧身邊,原本陪在一旁的紅豆與松籽,也不知何時不見了。悅寧左顧右盼,確認了真的沒有多餘的人在,她終於從座椅上跳起來,朝她的心上之人跑了過去。


  「裴子期!」


  她以從未有過的歡欣與激動,飛撲到了那個人的身邊。


  裴子期只稍稍愣了一愣,就伸出手來,十分自然地,好像從前許多次那樣,緊緊地握住了他的小公主。


  這數日以來輾轉反側地想要見面,而到了真正見面時,悅寧卻有些說不出話來。該說什麼才好?她不知道。她突然就有些緊張起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見到自己的心上人該怎麼做,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面對自己未來駙馬的時候應該有什麼樣的表情。


  對,他會成為她的駙馬。


  她父皇所做的這一切,已經暗示了這一結果。


  那她到底該怎麼辦?

  悅寧看著她熟悉的那個臉龐,那雙眼睛,既覺得安心,又突然來了一點兒陌生的情緒。這喜悅來得太快,她一時之間還有些沒能接受裴子期即將要在身份上的轉換。


  「殿下,微臣……」


  聽到這麼一句,悅寧竟然「撲哧」一聲笑了。


  還是那個她所熟悉的裴子期,而且,她之所以會依賴他,正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符合她所定下的那兩個條件的「駙馬」。想到這兒,悅寧很快就鬆開了手,迅速地跑去了屏風後頭,拎出了她拿來的那個食盒。


  她打開了食盒,看到裡頭裝的是兩塊荷花糕。


  「這一塊,是『不得干涉』。」


  說著,悅寧拿起一塊荷花糕放到自己的嘴邊,大大地咬了一口,香甜可口,軟糯適中,還有淡淡荷花的清香,很是美味。


  「這一塊,是『發自內心』。」


  悅寧又拿起了另一塊,放到了裴子期的手中。裴子期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荷花糕,也像悅寧那樣拿起來,放入口中,再細細品了一番。


  「就這兩條了。」悅寧面上漾起一個笑容來,喊道,「駙馬。」


  「是,公主殿下。」


  裴子期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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