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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良辰

  裴子期縱然知道有萬種不妥,也不敢違抗悅寧公主的命令。


  更重要的是,裴子期太了解這個悅寧公主,即便他拒絕,這悅寧也會自己想辦法偷偷溜出去。她既然都敢一個人從宮裡跑出來,還有什麼不敢的?看來所謂的「探病」也只是個幌子,悅寧公主根本就是想出宮玩的。


  恐怕明日一早,他要去大殿門口跪著請罪了。


  只望皇帝看在他「抱恙在身」的份上,責罰得稍稍輕一些。


  裴子期帶了小廝長青,又叫了個丫鬟替悅寧準備了一番,再叫了輛馬車,收拾收拾便出門了。悅寧嘰嘰喳喳,一路都纏著裴子期要他說說京城裡什麼地方好玩,又有什麼地方有趣,還有什麼好吃的,而他們這又是要去哪裡。


  這可真是難住裴子期了。


  說起來,裴子期還真真是個無趣之人。


  裴子期每日寅時起,戌時眠,在禮部尚書這一職位上兢兢業業。即便是輪休日,裴子期也沒什麼好去處,多半是在家中看書,自小一同長大的許初言卻是個愛熱鬧的性子,約了他好幾回,結果只約到一同去書局逛了幾次。


  因而,好玩有趣之處,他不知道。


  至於好吃的……裴子期就更無所知了。


  他素來對飲食之事看得極淡,即便是再難吃的東西,只要能吃下去,他也沒太多不好的感覺。至於什麼酒樓宴會,如非必要,他也是極少去的。


  可這位悅寧公主既然是被他帶出來的,他自然得費腦筋好好想一想。


  「不如……」


  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思忖半日,總算想到了個去處。


  「我們去京郊白馬寺看桃花吧。」


  他能想到這個地方,還是因為前幾日聽得許初言說起白馬寺的桃花開了,遊人如織,十分熱鬧,當時便想著待得輪休必定要去看上一看。


  三月天,桃花灼灼,正是開得正絢爛迷人的時候。


  順著山路往上,馬車已不能行,四人只得下車步行。


  尚書府的丫鬟一如主人那般嚴謹,除了小心翼翼扶著這位悅寧公主,還定要讓她好好戴著一頂帷帽,將整個腦袋都籠在紗帷之內。


  悅寧這可就有些不樂意了。


  原本可見漂亮的桃花,這下卻要被這悶死人的帷帽擋著,只能看到一重重的粉色,根本看不清它們究竟美在何處。


  「裴大人。」


  「……微臣在。」


  悅寧指了指自己腦袋上那一頂帷帽。


  「殿下私自出宮已屬不妥,若還拋頭露面在外,微臣死罪更不可恕。」


  那一竿翠竹姿態謙恭有禮,然其內卻自有一股寧折不彎的氣勢,十分迫人。


  可悅寧才不吃這一套,她從來都是橫行六宮,一點兒道理也不講的。聽得這句,不過是從左耳進,右耳出了。悅寧將腦袋上的帷帽一扯,露出她那張看似「清秀佳人」,實為「刁蠻公主」的面龐來。


  「我就是不要戴這帷帽又如何?裴大人若怕什麼『拋頭露面』,不如將這山道上、白馬寺裡頭的遊人都趕個乾乾淨淨,那不就得了?」


  「殿下……」


  「如何?」


  哼,她料裴子期也做不出那等惡事來。


  兩人正對峙著,卻不料突然有人自一樹桃花之後「喲」了一聲,快步朝他們走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悅寧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裴子期忽然沖至她的面前,將她手中的帷帽奪了過去,一下便扣在了她的腦袋上。


  紗帷之後,悅寧瞪著眼睛,也只看得清楚來人似乎也是個年輕男子。那人面目生得似乎也還不錯,但不似裴子期那般穿得簡樸,錦袍玉帶,頗有些翩翩公子的味道。


  「裴兄這可就不夠意思了,小弟我日日約你出門你都將我拒之門外,今日卻偷偷摸摸自己帶了……」那男子看了一眼悅寧,嬉皮笑臉地道,「這位莫非是我未來的嫂夫人?」


  這話可就不對了。


  不過悅寧並不打算開口,她倒想看看那個嚴肅刻板的裴子期要如何應答。


  只見裴子期眉頭一皺,朝那男子斥道:「許初言,休得胡說!」


  此時此地,敢於與正經的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開玩笑的,自然是那個與他一同長大,性格脾性完全相反,但偏偏又十分投緣的禮部侍郎許初言。


  許初言見裴子期神色嚴肅,倒更覺得奇了:「那這位是——」


  「……」裴子期一時之間還真有些難以解釋。


  許初言忽然自己悟出了另一番意思來:「哦……我懂了!」


  懂什麼?這邊的公主與尚書,都是一腦門的疑問。


  「難兄難弟!同病相憐!」許初言感嘆兩句,忽而又道,「裴兄,這般經驗,你便不如我了。如此想來就來,你當在這白馬寺看桃花是件容易事嗎?還好我之前多訂了房間,就算作小弟的一點兒心意了。」


  無論如何,托許初言的福,裴子期不用小心翼翼,一路看顧,悅寧也不必頂著那頂悶氣的帷帽了。他們跟著許初言進了白馬寺,上了早被京中高官富賈們擠得滿滿當當的觀景樓,入了包間,在景緻最好的窗邊落座。


  悅寧趴在窗戶上再朝外看時,發現又與方才在桃林中漫步時感覺不同。


  包間里備了精緻的素點香茶,那美景又被一窗所框,竟猶如在觀賞一幅春桃之畫。只是這一幅畫要比尋常掛在牆上的畫還要生動許多,畢竟這「畫中」的桃花是會迎風而簌簌墜落的,路上遊人也是會不斷行走變換的。


  宮中當然也有桃林,春合苑那一片桃花據說還是上品,由宮中花匠日日夜夜精心打理。悅寧去逛過那一次,景緻沒怎麼看,花兒卻掐了一些,結果倒弄出有毒的桃花糕來。實在敗興,她也不想提了!


  而此時眼前的這一片桃花卻是極其鮮活的,生機勃勃,美得迷人眼。


  桃花嘛……


  其實,大概哪裡的桃花都差不了太多,而宮裡頭卻絕對沒有這宮外才有的人潮和賞花氛圍。


  悅寧心情不錯,連帶著看坐在她對面那個一臉嚴肅正經的裴子期也覺得有些順眼了。而裴子期並未留意這些,也沒怎麼欣賞美景。他心中還思索著許初言所言「難兄難弟」與「同病相憐」究系何事。


  很快,裴子期便有了答案。


  他一轉頭,便看見許初言正在觀景樓下引著一個戴著帷帽,由丫鬟攙扶著的小姐緩步朝這邊走來。


  裴子期恍然大悟。


  似乎前幾日許初言來探病時抱怨過一陣,道自己逐漸年長,家中父母催促他早日成親。許初言素來是個浪蕩性子,自然虛言搪塞。不過這一回,許家奶奶卻不知從哪兒接了一個遠房親戚家的大家閨秀來,非要許初言陪著,看來是有撮合的意思。


  於是,許初言對裴子期倒了好大一通苦水。


  可如今看來,他引著那一位小姐在桃林之中走著,也不似真如他所說的那般痛苦無奈。兩人守著禮,一前一後隔了些許距離。那位小姐的面色被帷帽遮了,可許初言的面上還是帶著微笑,時不時要說上幾句的。


  兩人倒是相處甚歡的樣子。


  所以,許初言所說的「同病相憐」,大概是誤會了自己與悅寧也如同他與這眼前女子一樣,是被家人強行湊在一起的。


  裴子期轉頭過來看了看坐在他對面的悅寧。


  也許是面對這良辰美景的緣故,悅寧並未表現出往日那般張牙舞爪的蠻橫模樣。若是無人說破,大概誰也想不到她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刁蠻公主,只會以為是哪家溫柔美麗的閨秀。


  「殿下。」裴子期忽然開口,「微臣有一事要請教。」


  悅寧雖有些意外,但也只是道:「什麼事?」


  「前幾日微臣向皇上遞了幾個駙馬人選,可公主殿下都否了。」裴子期道,「請恕微臣愚鈍無知,不知殿下可否提點一二?」


  聽到「駙馬」二字,悅寧原本的好心情便立刻一掃而空。


  好端端的提什麼駙馬?

  這一回,悅寧可一點兒都不再覺得裴子期順眼了。


  果真是個刻板無趣討厭又煩人的裴大人!


  「裴、大、人。」悅寧咬牙切齒,沒什麼好臉色,說道,「此事我還真沒什麼好提點裴大人的,因為,我壓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駙馬……我根本就不想找什麼駙馬!」


  這話說得不但直白,還一下就將裴子期的希望都打破了。


  但奇怪的是,裴子期面色坦然,並無一點兒意外或驚恐的模樣。他端了桌上的香茶,慢吞吞地飲了一口,忽然轉了個話頭,問了另一個問題:「下月春獵,殿下可想去?」


  春獵?她當然想去!


  原本皇帝是答應了帶她去玩的,可後來因為鬧出了松鶴樓的事來,皇帝便說不許她去春獵,要關她在宮中靜心思過。


  裴子期突然提到此事,絕對……有陰謀!


  「裴大人什麼意思?」


  「殿下可願聽微臣一言?」裴子期淡淡一笑,「殿下若想去春獵,便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自然是……」


  「嗯?」


  「……相看駙馬。」


  春日風光無限好,興許這悅寧公主也會與許初言一樣,雖一開始百般不願,但真正要被這春光迷醉之時,也會忽然發覺,身邊總有一些還算順眼之人,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裴子期覺得,這法子或許可行。


  對於悅寧的秉性,裴子期雖說不算完全了解,但也能料到個七七八八。


  至少,對於悅寧出宮「探病」一事,裴子期就猜得一點兒都不錯。


  悅寧得知裴子期因她的桃花糕而「病倒」之後,便說要出宮去探病。可朝內從來就沒有未嫁的公主隨意出宮,去探望非親非故的男子之說。皇帝當然是直接便拒絕了。而悅寧則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偷偷摸摸溜出了宮。


  反正春獵已去不成了,父皇還能罰她什麼?

  最多再被禁足幾日!

  這麼個爛攤子,最終當然還是裴子期去收拾的。


  去白馬寺看了桃花,品了香茗,用了一頓白馬寺特色的素齋,裴子期又耐著性子陪悅寧在桃林里散了會兒步,消了消食,這才親自送了悅寧回宮。


  宮中失了公主,明面上不顯,內里卻亂了。


  抱病幾日的禮部尚書大人裴子期換了墨綠色官服,親自去御書房請罪。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裴子期便又氣定神閑地走了出來。這中間他究竟向皇帝請了什麼罪,同談了些什麼,大概除了他們兩人,就只有一直侍奉在皇帝身邊的內侍知道了。


  悅寧回了宮,小宮女紅豆與松籽便緊緊跟在她身後,都生怕一個不留神又把公主看丟了。悅寧要小心藏著自己,還得囑咐兩個宮女不要露了行蹤。


  她正有些焦躁,卻看見裴子期下了台階,徑直朝她的「藏身處」走來。


  「微臣見過公主殿下。」


  他一如往日,正正經經,斯文有禮。


  既然被發現了,悅寧也沒什麼好再躲的,便一揮手,讓禮部尚書大人不必多禮。只是問話的口氣還是顯出了她的急切。


  「怎麼樣?我父皇怎麼說?」


  「皇上准了。」裴子期道,「微臣這便要回去重新確定參與春獵的名單。還望公主殿下不要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


  悅寧心情大好,便直接打斷了裴子期的話頭。


  春獵選駙馬?做他的春秋大夢吧!


  不過這裴子期還算有些腦子,想出這麼個主意讓她又能出宮去玩一趟。春獵……對對,她得回去多準備幾套騎裝,到時得出去騎馬,說不定還能獵只小兔子或者小鹿什麼的。


  眼見面前的公主神思已經飄遠,裴子期嘆一口氣,行禮告退。


  這一趟入宮,也就算是銷了假,更何況春獵選駙馬的主意是他出的,他必定得親自回去籌備相關事宜才行。於是,第二日一早,裴子期上了早朝,便直接回了禮部。


  裴子期還沒來得及叫人,禮部侍郎許初言就先衝進了他的書房。


  「裴兄!昨日白馬寺一游如何?」


  裴子期稍作沉吟,答道:「多謝你的包間。」


  「什麼包間!我是問你與那位小姐相處得如何?」許初言此人是藏不住話的,尤其是對自小一同長大的裴子期,偶爾還能裝一裝樣子,但一急躁起來,便有什麼說什麼,一點兒都不客氣,「必定是伯父伯母安排的?不知是京中哪一位小姐?」


  對付一連串問題問下來就停不住的許初言,裴子期不疾不徐,先搖了搖頭,才道:「初言,你前幾日還說與那位祖母遠房親戚家的小姐兩看生厭,昨日為何又一路言笑晏晏?」


  許初言素來是個粗神經,被裴子期這麼一搖頭加一繞圈,就把自己要問的一肚子話忘了,只想著要如何回裴子期的話。


  他支支吾吾,撓撓頭。


  最終,許初言才囁嚅道:「其實單單出門看個桃花倒也沒什麼……」


  「桃花可好看?」


  「……倒不錯。」


  「那人呢?」


  「哎喲——」許初言又撓頭了,說道,「大約是那桃花迷人眼,當時竟覺得也還……算是美人美景……美事一樁。」後邊的話音幾乎低得令人有些聽不清了,這對於素來粗神經的許初言可是頭一回。


  禮部尚書大人裴子期含笑聽了,更覺得自己的設想不錯。


  皇帝一早便說了,要為悅寧公主擇選的駙馬,必定得悅寧公主自己滿意才可。他先前光想著該找個如何好的人才能配得上公主,又想著如何脾氣秉性的人才能得公主的芳心,卻忘了最重要的一條。


  他覺得合適,悅寧便與他所想一樣?

  要選出個各方面都好駙馬,當然也得公主自己相看滿意方可。


  春獵便是個絕佳的機會。


  屆時春光迷人,公主殿下漫步於美景之中,再遇到那麼幾個朝內外出色的年輕子弟,幾番歡聲笑語,說不定就……春心萌動了呢!

  裴子期計劃完美,也趕緊地為這一計劃努力,認真篩選起參與春獵的人選來。當然,他還會忍不住先在心中考量幾分,猜想一番:悅寧公主會否與此人說得上話?照悅寧公主的性子,那人又會否讓其厭煩?


  禮部尚書大人裴子期忙著,悅寧公主殿下更忙。


  回了內宮,得益於裴子期的襄助,她不但沒有因為私自出宮而受罰,還被准許參與幾日之後的春獵。一想到這件事,悅寧就忍不住高興得想要大叫。


  悅寧興緻高昂地吩咐小宮女紅豆與松籽去將她的幾套騎裝都找出來準備好,自己則關上門來翻起了小本本。


  上回做的桃花糕雖然鬧出了個不大不小的亂子,但既然解決了,她自然還想再加以嘗試。這一次春獵,除了可以出宮去玩一趟,也是她一展身手的好機會。雖說是狩獵,但出門在外,難免要用些糕餅茶點。


  ……桃花糕不好,那這次再試著做一個杏仁奶酥餅好了!


  各自忙碌,幾日時光匆匆而過。


  到了春獵那一日,皇帝御駕在先,其後皇親貴胄、高門士族浩浩蕩蕩,一眼竟看不到頭,聲勢十分浩大。在眾多隨從之中,最惹眼的當然是那些年少的子弟,個個都是俊朗風流,騎著高頭大馬,驕傲非常。


  悅寧公主的車駕就跟在皇帝的御駕之後,這也是獨一份的恩寵。可惜的是悅寧壓根就不想要這份「恩寵」,她快要被這緩慢又憋氣的馬車悶死了。她一大早特意換了騎裝,卻因公主的身份父皇不讓她出外騎馬,再沒有更讓她覺得掃興之事了!

  裴子期也帶了許初言在隊列之中。


  不過這一回,裴子期難得未著官服,也換了一套方便騎馬的裝束,只是刻意留過心,穿得一點兒也不扎眼,騎了匹普普通通的馬,遠遠地跟著。他算是個文官,這次隨駕春獵也不是出來玩耍遊獵的。


  他只需注意一件事便可以了。


  裴子期不遠不近地跟在悅寧的車駕之旁,偶爾聽見其中傳來幾聲嘀咕抱怨,小宮女的安撫勸慰。裴子期不必掀開車簾,也差不多能想象得出那位公主殿下臉上的神色。


  想著想著,裴子期自己也沒察覺,他的嘴角不小心露出一點兒笑意來。


  走了大半個時辰,總算到了皇家圍場。


  奇怪的是,那位公主殿下慌張張地帶了兩個丫鬟下了馬車,卻沒急著要出去騎馬,而是進了早就紮好的帳篷,不知道在裡面搗鼓什麼。


  圍場里的春光的確明媚動人。


  這是在深宮裡,甚至皇城之內都少見的風光,一眼望去鬱鬱蔥蔥,草繁樹茂,空曠遼闊雖比不得塞外,但也令人由衷地產生一種自在舒暢的感覺。


  然而裴子期可沒時間欣賞什麼美景,也沒空去騎馬賓士。


  他找了許初言去點人了。


  這一次春獵,由於裴子期早早去找皇帝提了一番,皇帝便也暗中布置了,擇選了朝內幾個不錯的年輕子弟,再稍稍提點了兩句,大家心中便都懂了。幾個年輕人存了心要好好在悅寧公主面前表現,見裴子期來喊,便都拾掇一番,器宇軒昂地朝公主的營帳這邊走來。


  悅寧可不知道帳外有這些動靜。


  她沒急著出去騎馬,是因為她正吩咐小宮女紅豆和松籽,將她費了大半日工夫做好的點心一樣一樣裝好。


  因為出了上回桃花糕的事,對這次的杏仁奶酥餅,悅寧可是認認真真研究過的。一個人關在小廚房裡研究了兩天,再讓身邊的紅豆和松籽都嘗了,總算沒看見她們兩個齜牙咧嘴的樣子,她終於確信味道肯定不錯!


  悅寧喜滋滋的,自己先端了一碟子,打算送去給最疼她的父皇品嘗。


  誰知,她一走出營帳,便對上了裴子期笑吟吟的面龐。


  「微臣見過公主殿下。」


  「不必多禮。」悅寧臉色不好,倒不是她討厭見到裴子期這個人,而是裴子期此人一出現,就代表著肯定又跟什麼「擇選駙馬」的事有關。


  果然,裴子期又道:「微臣這番來,是為殿下引薦幾人。」


  他正說著,悅寧抬頭看見幾個年輕公子跟在裴子期身後,也紛紛朝她行禮。


  悅寧掃了一眼,一個兩個,正當最年輕最志得意滿的年紀,又都是出自高門大戶,雖都躬身朝她行禮,但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掩不住的浮華之氣。


  有什麼好得意的?

  哼!

  悅寧瞥了一眼,倒覺得站在一旁的裴子期顯得順眼多了。


  真正論起來,這裡一堆所謂的青年才俊,也沒一個像裴子期這樣,他才是真正的年少得志,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更難得的是,裴子期這個人身上從來都沒有一點兒鋒芒。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如清風如淡雲一般,令人身心舒暢。


  「正好本宮取了些糕餅,也賞給你們嘗嘗。」


  裴子期聽了這一句,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雖說裴子期在吃食上不太在意,但對於這位悅寧公主殿下遞來的吃食,他想不在意都不行。上一次那個桃花糕害得他「卧病」多日的事,他記憶猶新。


  這一次……


  「……杏仁奶酥餅。」


  「微臣謝恩。」


  裴子期心中擔憂,面上卻一點兒不露,手上還得接過那一塊糕餅。


  「殿下果然蕙質蘭心。」


  「殿下巧手!臣下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點心。」


  「好吃,好吃!」


  ……


  聽得一片誇讚之聲,裴子期稍稍鬆了口氣。上次那個桃花糕,可能真是一場誤會。尤其經過桃花糕的事,這位公主殿下應當會更加小心謹慎。裴子期放下了心,便也將手中的那一小塊杏仁奶酥餅放入口中。


  一入口便聞覺一股牛乳的香味襲來,味道似乎不錯?

  然而,裴子期再嚼兩口……咳咳。


  這微微有些發苦的感覺不是第一回了,上回是夾竹桃,這次是苦杏仁?這倒也算了,偏偏這酥餅放了太多油和糖,甜得發膩,再混上這苦味,箇中滋味難以言說。


  算了,吃吧,大不了再拉幾天肚子。


  裴子期如此想著一咬牙就咽了下去,可違心的誇獎話他一句也說不上來。


  看來這幾個駙馬人選也不行。


  雖說看來倒是挺符合悅寧公主所說的「發自內心地珍愛本公主所做的吃食」這一條,但看那幾個人虛偽奉承的模樣,裴子期都有些看不上。


  悅寧可不知道這些。


  這可是第一回有這麼多人真心實意地誇獎她做的東西!


  悅寧心中樂滋滋的,也就不覺得那幾個什麼「未來駙馬」人選礙眼了。更何況,那幾個人吃完了她做的杏仁奶酥餅,還非常乖覺識趣地都紛紛告退了。


  不錯,不錯。


  這麼看來,倒只有那個本來看著「順眼」的裴子期吃了之後一聲不吭,讓人有些不高興。


  「裴大人。」


  「……微臣在。」


  「本宮做的杏仁奶酥餅不好吃嗎?」不知為何,悅寧見裴子期吃了之後悶著不說話,就總覺得有些不悅,非要逼著他說不可。


  裴子期略遲疑了一下。


  「殿下親手所制,恩賜可貴。」


  悅寧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她分明在問他好不好吃,結果他就這麼輕飄飄地丟一句什麼「恩賜可貴」?這不是明顯覺得難吃又不好意思說嗎?

  「哼。」悅寧冷哼一聲。


  「紅豆、松籽,你們兩個去給父皇送點心,本宮有話要單獨與裴大人聊一聊。」


  悅寧這一句話裡頭,最後那三個字說得有些咬牙切齒,正好把裴子期想要開口說的那一句「於禮不合」擋在了喉嚨里。


  不過片刻工夫,兩個丫頭都走了出去,就剩下裴子期與悅寧兩人。


  裴子期略略抬頭,狀似無意地看了一眼悅寧。雖說是春獵,但已到了春深,悅寧穿了一身簇新騎裝,又將長發高高束了起來,較之往日,少了幾分公主的華貴精緻,多了幾分利落,但看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犀利之中又是帶了一點兒俏皮的。


  裴子期不好意思多看,又垂了眼眸。


  「不知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裴大人反正無事,不如陪我去那邊看看馬吧。」


  悅寧想出一個由頭來。


  「殿下恕罪,微臣並不識馬。」


  悅寧卻不待裴子期那一句話說完,就氣沖沖地朝著馬廄那邊走去,只當作沒聽見那麼一句話。裴子期心下無奈,只好暗暗嘆口氣,然後跟了上去。至於悅寧,她當然不是真的要裴子期陪她去看什麼馬,她就是想問問裴子期,她做的那個杏仁奶酥餅到底是怎麼個難吃法,可這話她也不好意思在小宮女們面前問。


  誰知才剛剛繞過兩個營帳,她便聽見帳內有人說話。


  「……從沒吃過那麼難吃的點心。」


  「對,可真是噎死我了!」


  「但那糕點乃公主賞賜,就是再難吃也得咽下去。」


  「快來人,再給本公子上杯茶!」


  ……


  後面還有一些更不好聽的話,比如一吃那杏仁奶酥餅便忍得辛苦,後來都急著退下是趕著回來吐了那杏仁奶酥餅,再漱口喝茶的;又比如什麼想要娶公主必定得受些常人受不了的難處,看來苦處以後還多著之類。


  裴子期聽得心驚肉跳,看著身畔的悅寧臉色不斷變化,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最後卻是一跺腳朝另一處跑去了。


  糟了。


  裴子期趕緊去追。


  悅寧這一氣亂跑,沒怎麼看路,竟真繞到了馬廄。她只覺得心中一股怒氣翻騰,只想著要發泄一番,便順手拉過一匹馬,翻身而上,駕著馬就沖了出去。


  「殿下——殿下!」


  幾個看馬的內侍可著了慌,一轉頭見裴子期跟了過來,趕緊上前告罪。


  「尚書大人!方才那一匹馬才剛馴好,性子還野著呢,公主殿下她……」


  裴子期腦子裡「嗡」的一聲,下意識地也拉過了一匹馬。


  自然,相較而論,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上馬的姿態可沒有悅寧那麼漂亮,坐上馬背之後有些歪歪斜斜搖搖欲墜。


  可裴子期還是故作鎮定地勒緊了馬韁,然後吩咐了一句:「去回報皇上一聲。」


  「……駕!」


  裴子期這人,要說優點,那可有一大籮筐,家世背景、儀錶氣質、人品學識都是一等一的好,更難得的是年紀輕輕身居高位,身上還無一點兒倨傲之氣。可這世上畢竟人無完人,即便如裴子期這般出色的人,也有那麼一兩個不那麼行的地方。


  比如,他不太會騎馬。


  像出京時那般,擇個性情溫順的老馬,慢吞吞地跟在一大隊車隊之後,他倒是自信不會跌下來,只不過多少有些小心翼翼,緊張兮兮。


  然而此時,他那滑稽遲緩的騎馬方式顯然不適宜了。


  惱羞成怒的公主殿下悅寧騎了一匹剛馴服不久的快馬疾馳而去,眨眼工夫就要看不見人影。裴子期驚懼之下,一咬牙,甩起了馬鞭,也只好趕緊追了上去。


  快馬加鞭,風馳電掣!

  裴子期還從來沒有這樣奔放地騎過馬。


  他在馬背上顛簸起來,他只覺得自己整個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了。他只得拚命地攥緊手中的韁繩,生怕一個不小心,他就要被這快馬丟出去。就在這種緊張刺激的境況之下,他還得分神去看他前方之人的蹤影,從而儘力以手中韁繩稍稍調整一下前進的方向。


  「殿……咳咳……」


  裴子期一張嘴,就嗆了一股刺喉的風。


  「……殿……殿下!」


  前方的悅寧也不知聽見了沒有,但不管聽見沒聽見,總之,自後邊看來,她是一點兒都沒有要回頭的意思。


  裴子期是真的有些急了。


  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眼看著他們兩人的馬越跑越遠,路邊的景色越來越陌生,似乎他們早已經跑偏了方向。他們這一行人才剛剛駐紮下來,只怕守衛圍場的侍衛們都還沒來得及分派好。這若是不小心跑離了圍場,可不是鬧著玩的。


  裴子期毫無辦法,追了半天也追不上,索性豁出去了。


  馬已經很快了,但還是不夠快,至少,還不夠讓他追上前方的那一匹馬。


  裴子期又將手中馬鞭高高揚起,再重重落下。


  「駕!」


  座下的馬吃痛,發狂一般地朝前奔跑起來,似乎真的突然快起來,眼看著離前面那個模糊的影子近了一些,看著似乎又近了一些……


  「殿下!危……」


  裴子期心裡著急,身體便也忍不住朝前傾了半分,誰知那馬兒正踩中了一塊石頭,就這麼一顛,裴子期身子一歪,沒能穩住,直墜馬下。


  經此一番狂奔,悅寧心中一股怒氣漸散,卻聽見身後似乎有動靜,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自一匹快馬上掉了下去。接著,順著那小山坡滾了下去。


  「裴……裴大人?」


  悅寧嚇了一跳,趕緊放慢了馬速,轉了方向,朝身後跑了過去。


  那一匹無人駕馭的快馬也慢了下來,悅寧一聲呼哨,便將那一匹馬也拉住了,趕緊朝小山坡的後方趕了過去。


  裴子期這一下跌得可不輕。


  好在裴子期雖然不怎麼會騎馬,但好歹他還有些腦子,知道怎麼惜命,所以他眼看自己就要跌倒,趕緊護了要緊的部位,又著意朝那長草鬆軟的後山坡滾了下去。


  當然,這種時候就不能講究什麼儀態了。


  悅寧趕來的時候,一下馬就看見裴子期抱著腦袋,且翻且滾,骨碌碌像個球似的滾落了下去。等好不容易緩住了向下的勢頭,那一個「球」總算慢慢打開,帶著一頭一臉的草屑碎土渣,狼狽至極。


  偏那人不顧著自己,還先強撐著想要站起來和她說話。


  「殿下,那一匹馬才剛馴——」


  眼看著想要用力起身,誰知一伸腿,他就咧扯著嘴,又歪倒了下去。


  「……那馬還……哎!」


  倒下去的那人似乎還要接著說,可又不知碰到了哪一痛處。


  見到此情此景,再想想平時此人那副卓然而立,似乎無論何時何地都風姿翩翩,溫文有禮的模樣……饒是悅寧剛窩了一肚子火,也不由得「撲哧」一聲笑開了。


  悅寧已經許久都沒有笑得這般暢快和恣意了。


  當然,也是許久都沒遇著這麼好笑的事了。


  悅寧也知道,在此時此刻要嘲笑一個墜馬受傷,而且還是一片熱心為了她才如此的人,實在是有點兒過分,但……真的是太好笑了。


  好在那人似乎一點兒都不生氣。


  他只看著她笑,見她差不多笑夠了,才又問她:「殿下心情可好了些?」


  提到這個,悅寧又忍不住哼了一聲。


  原本是好了,可被裴子期這麼一提,難免又讓悅寧想到了那一碟子杏仁奶酥餅的事情。


  悅寧彆扭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真的那麼難吃?」


  這次,裴子期似乎也很認真地先想了一想,然後才回答她:「回殿下的話,雖不算美味,但也尚可。」


  「你不必騙我!」悅寧沉下臉來,她顯然是不信的,說道,「那幾個人都說難吃,都急著趕回去吐了漱口喝水,就你還——」


  對了。


  好像就裴子期一個人吃了,而且咽下去了,並且沒有急著離開去嘔吐喝水。


  也許真的沒有那麼難吃。


  悅寧稍稍找回了一點兒自信,或者說,她寧願用裴子期的話先騙一騙自己。


  「你……快起來吧。」


  悅寧的語氣之中,帶了一點兒連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和軟。但裴子期費了半天勁,還是沒能從地上爬起來,反而又倒了下去,看那咬牙皺眉的樣子,只怕傷到了哪裡。這下悅寧有些著急了。


  「裴大人,你傷到哪兒了?」


  「……回殿下的話,別的倒不要緊,只是似乎崴到腳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悅寧心中多了點後悔與焦灼。


  其實,她早該想到那些吃了杏仁奶酥餅的人的話是言不由衷的。畢竟她在深宮長大,像這樣趨炎附勢,諂媚討好的人,她見得多了。但偏偏不知為何,在那一境況之下,她一想到身邊還站著一個裴子期,就覺得羞憤難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非要立時衝出來好好發泄一通不可。


  只是,她自幼就有疼愛她的父皇親自教導騎術,就這麼跑出來,哪怕騎了一匹才被馴服沒多久的馬,也算不得什麼,即便是撒完了氣,此刻再騎馬跑回去,也能在天黑之前到達她的營帳。


  明明一點問題也沒有嘛。


  可……眼前多了個大問題。


  想到這裡,悅寧便多少有些埋怨:這個裴子期不會騎馬還逞什麼能,這下可好!


  裴子期似乎一眼便看破了她心底的想法。


  「都是微臣不慎,殿下不必自責。」裴子期雖然坐在地上滿身狼狽,但他面上還是要端出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來,只聽得他道,「天色已晚,還請殿下先行一步報個信,微臣在此靜靜等候即可。」


  這倒也是個辦法。


  可悅寧微微猶豫了片刻,便道:「不成!」


  經過因桃花糕卧病的事,眼前這墮馬的事,在悅寧的心中,已經把裴子期當成了個不折不扣的「文弱書生」了。當然,此時悅寧已經自動忽略掉,這兩件事的始作俑者都是自己。她想到的是,若是將裴子期這麼個文弱書生丟在荒郊野嶺,實在不妥。


  說不定他只是裝裝樣子,等自己一離開,就會哭出聲來。


  即便不會,似他這般手無縛雞之力,若遇著猛獸,也是完了。


  悅寧越想越覺得自己必須要留下來保護裴子期。


  「我這樣跑出來,那些宮人肯定不敢瞞著,只怕早就報給父皇了,相信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尋,我……」悅寧喃喃道,「我留下來保……保護你。」


  保護?!

  裴子期哭笑不得。


  「微臣……」


  「行了行了。」悅寧小手一揮,「反正這兒沒別人,什麼『殿下』『微臣』的,聽著就累。」


  「殿下還是……」


  悅寧橫了一眼過去。


  「……謝……謝謝。」


  不讓說「殿下」與「微臣」,裴子期怎麼說怎麼覺得彆扭,感覺這要求讓他連話都說不好了。他想勸悅寧還是先回去,畢竟她這個公主「殿下」要比自己這一個「微臣」的性命重要得多,再者,他們兩人孤男寡女……於禮不合。


  這些話到了嘴邊,裴子期又被迫咽了下去。


  悅寧才不管裴子期這麼個文弱書生在想什麼,她一邊著急,一邊也覺得就這樣丟裴子期在地上不太好,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將手一伸:「我扶你起來。」


  白生生、嬌嫩嫩的一隻小手朝他伸來,裴子期盯著看了一會兒,心跳突然快起來,卻不敢動。


  「快起來呀。」


  悅寧索性湊了過來,半是強迫地直接一手拉扯起地上的裴子期。她不知力道輕重,也從來沒想過,即便裴子期真是個文弱書生,那也是個高大的男子,於是,悅寧不但並未將地上的裴子期攙扶起來,反倒腳下一軟,自己也歪倒了下去,一頭撞進裴子期的懷裡。


  「哎——呀!」


  悅寧心慌意亂,尷尬羞惱,只覺得靠入了一片溫暖,聞著了陌生的氣息。


  那氣息有點兒像干松草的氣味,又像翻開了一卷上好的書畫,透著沁人心脾的墨香。


  正如裴子期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


  裴子期也被嚇了一跳,不過他可還沒想那些有的沒的,生怕悅寧跌壞了,下意識就去擋了一擋。


  可他似乎才剛觸到那柔軟的身體,懷中便一下空了。


  他再抬頭,卻見悅寧面色緋紅,瞪著眼睛,朝他道:「你先等著!」


  悅寧去將兩匹馬兒拉到了樹林子里,都找了地方系好了,才又回來攙他。這一次,她兩手都使上了力,心裡又有了些譜,總算將裴子期拉起來。


  這一回,倒真是不分什麼「殿下」,什麼「微臣」了。


  裴子期心中雖還覺得有些不妥,但迫於形勢,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更何況見到扶著他的悅寧微微喘息,鼻尖也漸漸沁出細密的汗來,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了。


  幼時那個兇悍的小姑娘……


  嗯,此刻其實還能看出一點兒當年的樣子來。


  這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勢,很像。


  天色漸漸暗了,似乎才暗下來,便眼看著就要黑了。也不知營帳那邊究竟是什麼狀況,過去了這麼久時間,竟然還沒有一個人尋過來。


  悅寧心中有些慌起來。


  卻見裴子期靠在樹下,已經在長袍上撕了半幅下來,三兩下將自己腿上的傷處綁起來。然後,裴子期左右看了看,指了指前面不遠處地上的一根樹杈。


  「你要……做什麼?」


  悅寧不明白。


  「微……」裴子期略頓了一下,將那一個未說出口的「臣」字咽了下去,才道,「用那樹杈暫且當個手杖。」


  「……哦。」


  悅寧依言走過去拿了那根樹杈,卻也沒多想裴子期要個手杖幹嗎。


  裴子期接了樹杈,試了兩下,還真就撐著站起來。


  「你……就在此處等我,我去找些乾柴和吃的。」


  「我也去!」


  不錯,沒有人找來,他們只怕要做最壞的打算。


  然而裴子期頓住了步子,一副有話要說又憋著不說的樣子。悅寧有些不高興,道:「你要說什麼就說!只不許再說什麼『殿下殿下』的!」


  裴子期想了想,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若要後悔,此刻還來得及。」


  「後悔?後悔什麼?」


  悅寧沒聽懂。


  「天還未黑透,若此時往回跑,也許……」


  「裴子期!」


  悅寧兩手叉腰,橫眉豎眼的,那兇悍的樣子又回來了。


  「……微臣在。」


  「裴子期!」


  「……是。」


  ……


  到天完全黑下來時,兩人已在樹林的背風處生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火堆。悅寧攙扶著裴子期在火堆旁坐下來,自己也累得喘了一口氣。當然,除了疲倦之外,悅寧心中還有不小的滿足感。這撿柴的活兒,她也分擔了一半,而且聽了裴子期的話之後,她才知道撿柴不是個簡單的活兒。


  太濕的不行,太大太重的也不易燃。


  原來裴子期並不是一個只會在書房裡念書,只會在朝堂上掉書袋的文弱書生。


  咳,雖然他不會騎馬……


  但是他方才不過就借了她腰間的一把小匕首,就將一根樹枝削尖了,在那條清澈見底的淺水小河裡戳到了兩條魚。


  這些,悅寧以前連聽也沒聽過的。


  後來,裴子期又用那一把小匕首將兩條魚都清理乾淨了,才穿在兩條細細的枝條上。


  「咦,你還會殺魚!」


  「會一點兒。」


  這可不容易,朝內大部分讀書人可都認定什麼「君子遠庖廚」才是真理。


  到一切都安頓下來之後,悅寧也自告奮勇地從裴子期手中拿過那兩條收拾好的魚,架在了火堆上。


  「讓我來烤!」


  她在宮中只做過一些糕餅點心,還從來沒試過烤魚呢。


  這時的悅寧幾乎已經全忘了他們要夜宿荒野,滿心只覺得新奇有趣,全忘了自己這幾回做的吃食,似乎都……不太成功。


  火燒得極旺,映得火邊的人臉也紅彤彤的。尤其那人還滿臉興奮,兩隻眼睛里都閃著期待的光芒。


  裴子期不由自主地,嘴角就有些彎起來。


  這次墮馬,雖然他及時護住了要害,但腿還是摔得不輕,方才又強撐著撿柴抓魚,儘管有個「手杖」,但總要著些力,似乎腳腕處的傷痛更嚴重了一些。不過,這也都是他的過錯,甚至如今還連累悅寧堂堂一個公主露宿荒野,靠兩條烤魚果腹。


  實在也不能全怪他。


  他怎知那麼個不著調的公主,竟然是個馭馬高手。


  他只想著她只怕從小到大都沒受到過那等委屈,必定會失去理智,擔心她會因騎了才馴服的野馬出事。還是怪自己太過衝動不謹慎了……再想一想當時她一臉堅定地說出要保護自己的話來,裴子期覺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心暖。


  「哎哎哎……煳了!」


  悅寧本想著烤個魚而已,應當要比做什麼糕餅點心容易得多,不就是把魚放在火上翻著烤嗎?可她明明一直盯著看,還是烤煳了一半。悅寧手忙腳亂的,趕緊將那兩條半煳的魚自架子上取了下來,先遞了一條煳得不是那麼厲害的給了裴子期。


  「沒有作料,可能不大好吃。」


  然而裴子期拿了那一條魚,盯著看了半天,卻沒立即下口。


  「怎麼了?」


  「沒什麼。」


  裴子期搖了搖頭。之後,卻總算是將那條魚拿起來吃了一口。他吃得很慢,但看起來面上並沒有什麼為難的神色。


  這讓悅寧暗暗鬆了一大口氣。


  想來應該還不錯?

  悅寧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魚,煳的那一半肯定是不能吃了,另一邊……悅寧滿懷期待地低頭咬了一口。


  「呸!呸呸呸!」


  天吶,這魚看著煳了一半,另一半卻還是半生不熟的,一口咬下去,又腥又生,還能看見白色的魚肉里夾著血紅。


  「裴子期!」


  裴子期抬頭,面上竟然還很淡然。


  「你怎麼吃下去的!」


  悅寧憋著一口氣,要去奪他手中的魚,那裴子期看著文文弱弱的,力道卻不小。悅寧不但沒將他手中的魚奪了來,反倒被他搶了自己手中這一條。


  「再烤烤,還能吃。」


  魚烤得一半煳一半生,是火生得太大,魚卻翻得不得法。裴子期將那煳了的弄掉,又重烤了,很快就將魚肉烤得焦黃,再翻,再烤,動作十分細緻,很快便弄得差不多,魚肉的香味瀰漫開來。


  等悅寧再拿回自己那一條魚,光是嗅著那香氣便覺得垂涎欲滴。


  一口咬下去,外焦里嫩,香得不得了。


  出來跑了大半天,又撿柴忙了半天,其實她早就餓了。本被那一口生魚敗了胃口,可這回再吃起這魚來,卻令她忘記了那不愉快的味道,吃得極為香甜。


  哎,要是有鹽巴和作料更好。


  吃完了魚,兩人用帕子擦了手,又都沉默不語了。


  裴子期不知在想什麼,悅寧卻在想,那些人吃了她做的杏仁奶酥餅拚命誇讚,是因為她是公主,那麼,裴子期每回吃了她做的東西都憋著不說話,是否也因為她是公主?悅寧越想越覺得就是如此。


  「喂,裴子期。」


  「……嗯?」


  「你……」悅寧也不知要怎麼問才好,便支支吾吾道,「你為什麼不說?」


  裴子期沒吭聲。


  不知是覺得不好答,還是沒聽懂她在問什麼。


  這下可讓悅寧的脾氣又上來了。


  「我還以為你同那些人不同!沒想到你也是個虛偽之人!」悅寧越說越覺得生氣,「你也是因為……因為我是公主,才遮遮掩掩的,不說老實話?」


  這是自然,誰敢當面數落公主的不是,這可是不敬公主的罪。


  「那你可比他們更壞了!他們只是嘴上虛偽奉承,你表面上悶不吭聲,心裡卻在嘲笑我,鄙夷我,對不對?」


  裴子期卻搖了搖頭。


  「殿下……」


  「不許叫我殿下!」


  「……」


  裴子期倒一時不知道從哪裡說起了。


  該怎麼說呢?其實裴子期倒是真沒有一點兒在心中暗自嘲笑悅寧的意思。他不直說,的確是因為悅寧公主身份,她的事,輪不到他來指點。


  還有一點,是他不能說出口的。


  也許是幼時那一樁事給他帶來的影響實在深刻,即便是兩人都已長大,可在裴子期的心中,悅寧卻還是那個張牙舞爪,兇悍得要來抓他的臉,搶他的冰糖葫蘆的那個小姑娘。


  對小姑娘……自然應當寬容些。


  「……我從未覺得你做的東西難吃。」


  這也是實話。他當真不覺得這有什麼,桃花糕?杏仁奶酥餅?還有這半生半焦的魚?他的確都能吃下去。也許是他從來在吃食上不講究不在意,也從未覺得有什麼特別難以入口的東西,即便這些吃食……是有些難以言說,但那也不是什麼大事。


  「……」


  悅寧見他說得誠懇,也不由得信了幾分。


  「真的?」


  「……真的。」


  「那是你不挑剔罷了。」悅寧道,「我以為自己愛做這些,便肯定能做好,如今看來,原來……」


  原來一直以來,都是一塌糊塗。


  裴子期卻說起自己的事來。


  「……我不會騎馬。但其實我幼時最喜歡看遊俠小說,最憧憬蒼茫大漠策馬奔騰,自由洒脫。」裴子期說到這兒,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那時整日關在書房讀書,沒機會學騎馬,等到長大了,也費了不少精力,卻始終不得法。」


  提到這個,悅寧總算找回了那麼一點兒自信。


  對對對,裴子期看著什麼都會,卻不會騎馬,不但不會,而且還……就在不久前,鬧出了個狼狽的笑話來。


  裴子期接著說道:「那時我也心灰意冷過。」


  世人大概都是如此,越是緊張在意的,越是忍不住要對其寄予厚望,然而世事哪有那麼圓滿,許多時候,甚至大部分時候,付出了許多努力,收穫卻只寥寥。那時,沒有一個不覺得沮喪失落的。


  「那後來呢?」


  悅寧也聽得好奇起來。


  「後來我索性就想開了。」裴子期道,「我生來便不是當什麼『遊俠』『浪子』的料,也不必對自己有那麼高的期待。能爬上馬背,能順順噹噹地騎著馬出個城,游個京郊,便足夠了。若要再好一些,慢慢練便是了。」


  話是這麼說,道理也是人人都懂,可……心裡還是不舒坦。


  悅寧撥弄著跟前的幾棵小草,垂著頭半天才問了一句話:「我是不是……真的……沒什麼下廚的天分?」


  「……比我騎馬的天分要高得多。」裴子期這麼回答她。


  提到騎馬,想到裴子期骨碌碌滾下山坡的樣子,悅寧又抬頭看他。嗯,雜草和碎泥還混在頭髮里,身上的水青色長袍也弄得皺巴巴髒兮兮的。真是難得見到裴子期如此失態的樣子,悅寧忍不住又「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樣一竿翠竹,總算不是一副清高疏離的模樣,沾染了一些塵土,卻拉近了一點兒與凡塵中人的距離。


  「不如這樣。這幾日,我教你騎馬,你呢……以後我做的糕點,都請你替我嘗嘗。」悅寧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不許敷衍我!要是哪兒做得不好吃得說實話!」


  「……嗯。」裴子期點了點頭。


  「咦,螢火蟲!」


  夜已經深了,除了他們生的這一堆火能照亮一小塊地方,再看遠一些便都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清楚。可就在不遠處的黑暗之處,突然有幾點熒光,不是很亮,可那光點在夜晚看來也十分有趣。


  「我去捉兩隻來帶回去!」


  悅寧畢竟從沒有過露宿荒野的經歷,心結打開了,便起了玩心,覺得什麼都是新奇有趣的,似乎什麼都要看一看,玩一玩。


  火堆里的柴火燒了半夜,也漸漸不是那麼明亮了。


  裴子期不時撥動兩下,再添一些柴火進去。


  悅寧卻從未熬過這麼晚,折騰了半天,又說了一大堆話,她早就累了。雖然嘴上說著不困,但眼皮開始打架,搖搖晃晃,東搖西擺,最終沒能抵擋得住瞌睡蟲的誘惑,她斜靠在樹榦上睡著了。然而那樹榦靠著大概也不太舒服,即便是睡著了,悅寧也睡得不太安穩,擰著眉頭。


  再後來,不知怎麼的,這位千金公主一腦袋歪下來,枕在了裴子期的腿上。


  這還不算,她還左右調整了一下位置,再蹭了蹭臉,才舒舒服服地繼續睡。她原本緊皺的眉頭總算舒散開了,嘴角似乎還帶了一點兒笑意,也不知是做了什麼好夢。


  裴子期可不敢動。


  他只能暗暗苦笑,然後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感覺到他的腿先是酸麻,漸漸地似乎就失去知覺了。


  他心中一直靜靜算著時辰,便覺得這時間過得太慢。


  似乎怎麼挨也還是漫漫長夜,天際始終都亮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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