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此我愛的人都像你
全世界已劇終,可我依然愛你
世界上最動人的情話
今兒中午笨哈哈地寫便箋,拍了幾張照,為了參加一個挺清新的豆瓣活動:「你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是什麼?」
的確,郭大先生沒說過什麼情話給我。寫在便箋上的幾句,也都是寫在簡訊或者聊天記錄里,沒有面對面的。倘若有,敏感如我,哪怕只有一個字,也不會忘記。當然,我記得面對面的,讓我覺得溫暖的細節。去年我去北京出差一個月回來,我們倆一起吃飯,走出飯店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濃。一起等車,一點點秋涼,我攏一攏風衣的前襟,手很自然地低滑進他的掌心。上了車,一起坐在後座上,他伸出手來。我不明就裡:「哈?」
他握住我的手,很輕柔的一聲:「手。」
一瞬間,我覺得這個城市親切極了。另一次,我加班之後走回家,跟他發簡訊,他叫我走路別聽MP3,不安全。過了一陣子,我到家了,手機放在一邊,去洗澡,回來看見他的兩條簡訊。第一條:到家了嗎?
大概五分鐘后,沒有得到回復。又一條:呸。我笑死了。他去西安,我去送站。行前種種不順,我不敢提。他牽了我的手走進軟卧候車室,而之前我因為不知道他買的是軟卧票,在人滿為患的大候車室里遍尋他不著,好容易才擠出來,站台票叼在嘴裡,包抱在胸前,極其狼狽。我們還沒有坐下,他就說:「三兒,我把票丟啦……」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我知道。」
開始檢票了,我天然呆地東張西望,他突然在我臉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我走啦。」
我待在原地不能動,連句再見也說不出來,必要的叮嚀也沒有,只聽見自己的心怦怦怦怦……他又從排隊進站的人群里折回來,說:「哥哥到西安給你買饃吃……」
去年郭大生日,我跟他在飯店門口鬧了彆扭,一個人走回家。他也被弄得心情不好,回家了,一路給我打了許多電話。我執拗起來,手機設成靜音,到家就直接扔在包里,其實知道他打來了,只是不想接,心想過一會兒他也就睡覺去了,明天就沒事兒了。第二天一早起床,才發現數不清的未接來電,上午也還在打來。我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到中午才鼓起勇氣發了條簡訊過去:生日快樂呀。他回:快樂個屁!你咋不接電話!
我心想完了完了他一定是生氣了,當然他也該生氣……他說:我這年紀也經不起啥意外了……你再這麼折磨我,我就砍死你!
這之後,他再也沒提起這件事,直到有一次我問起,才知道他後來又從家裡出來了,到我家附近找我到很晚,最後只好去網吧上網,看我是不是在線,能報一聲平安。耽擱到快天亮才回家。第二天見我還是沒消息,還以為我被搶了……
當然,兩個人在一起,讓對方失望的次數,覺得justsoso(一般般)的次數,通常絕高於這些動人細節出現的頻率……然而,記得哪一半,忘記哪一半,全在於個人的選擇。現在我這樣想,最動人的情話,除了那句「嫁給我吧」之外,是沒有聲音的。
感謝你曾帶給我的美好
從今往後,恐怕不會偷偷地喜歡著一個人那麼久了。
她的名字好聽得像是詩句中的唯美字眼,我就是喜歡這樣誇張我喜歡她的情緒,因為我喜歡關於她的一切。
2004年,我上初一,她從深圳回來,跟我同一個班。我們那裡是梅州的一個普通農村,對於她時髦、乾淨的裝扮,班裡的男生使盡所有手段,想引起她的注意。而我,在一旁默默地沒什麼動作,卻始終不服,不服這些男生的低俗。看到那麼多男生寫情書給她,我心裡不知道怎麼辦,怕有一天她跟哪個男生拍拖了。那時的我為人中庸不做作,所以很多人對我很好,她也是對我很好,這跟她對其他男生不同。每次感受到這種不同,我的心裡就會泛起痴情的漣漪,微微地蕩漾個好幾天。我想,這就是老師說的情竇初開吧。
我跟她的英語在班上都是一二名的,老師就把我們調到同一桌,這著實讓那群男生眼紅,而我也飽受他們的調侃捉弄。我們每一次對話的內容都是我晚上回想的素材,白天傾盡努力博得她的注意,博得她的笑顏,這些都是我在學校最美好的事。我知道,她不知道我的這些心情,包括我喜歡她的這個事實。
每天早上,我會故意很晚來學校,這樣我會在她眼前走過,這樣我就能受到全班的注意,最重要的是她的注意。她那時對我說,我這樣看起來很酷,這句話我記到現在。我那時帶幾本要用的課本來學校,晚上也不帶書回家,但就是這樣,我的成績也還是在班裡名列前茅。因此,我又引起她的注意,得到她的稱讚與佩服。總之,跟她一起的初一,我賣著各種萌,既傻又天真。
上了初二,我們不在一個班,我還是默默關注她,偷偷讓自己被她注意到,甚至創造天衣無縫的偶遇,我樂此不疲。這時,她的成績越來越差,我的成績越來越好。我身邊很多女生喜歡跟我說話,就像我喜歡跟她說話一樣。我好多次都萌生出跟喜歡我的女生在一起的想法,但是每當她的身影出現在校園或教室窗外時,我又讓自己喜歡她這個事實更加堅定了。
我一直想,她這麼美,絕對可以當明星了,就像王心凌那般嬌小可愛。那時的我看起了中國古典書籍,深受那種詩意生活的影響,我喜歡把我喜歡的東西詩意化。所以,她在我心中被詩意成一個仙女,在我的世界美麗自由地飛翔。我甚至寫了很多詩去抒發那種未能說出的情感,我用各種拙劣的手法改編別人的詩。我寫了好幾個筆記本,現在成了我最親切美好的回憶。2007年,我考上縣重點高中,而她在另一所普通高中。我與她的軌跡漸行漸遠,我真的很可惜這種發展。我與她的邂逅只能局限在短暫的車程中,我甚至說不上話,打不了招呼。高中的時候,我懷疑她可能都忘了我了。高中的時間,全被繁重的學習佔用了,我是這個時代洪流中的一員,渺小得像是漂流在洪水裡那一團螞蟻中的一員。我很平凡地過著高中生活,枯燥無聊得像夏天的知了。
2010年,也就這樣了,我考到廣州普通的二本學校——仲愷農業工程學院,估計沒什麼人聽過。我之所以報考完全是沖著「工程」兩個字來的,再者我這分數已尷尬到無法選擇更好的學校。
我喜歡的那個她復讀了,這也是我後來打聽到的。
大學的第二學期,我逃課回梅州五華,一是因為復讀的好友考試了,考完可以一起瘋狂,而那時剛好又好像是什麼節日來著。
我回去的時候,他們一考完就一起K歌、抽煙、喝酒、吃魚生,到處瘋狂,十足的街頭混混兒。就在那天晚上,我做出了瘋狂的舉動,那時我還在日記上寫道:「我將要做出這件事,我不會後悔,我不想人生有個遺憾,我不想人生平平淡淡。」事實是那天晚上,我借著QQ跟她表白了,我直接一句「我喜歡你」就發送了過去。她回了QQ,表示不相信,而我說了一堆讓她相信。那時我就想,我只是說出來,其實不抱希望能與她在一起,因為這看起來像是奇迹,而我不怎麼相信奇迹。天亮后,我跟幾個好友在一家麵館吃早餐,接著發生了一個奇迹,從那兒開始,我就相信世上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東西,我們取名奇迹或緣分。我放下那幾個朋友和剛上的湯麵追了出去。我叫了一下她,她回過頭,驚訝得像是受了刺激。她一手捂著嘴,表示無法相信。
「我去收拾一下行李,你等我一下。」
後來,我與她聊了一天。從冰室到超市,再到麵包店,話說個不停,笑聲不斷。剛好是她生日,她送了我一隻杯子,我請她吃了蛋糕,我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一天。
回到學校,我們整天通話,我開始尋找各種便宜的打電話方式。我們聊到深夜兩三點,她說以前,說關於我們的初中生活,讀她的日記給我聽。那時我們雖然不是情侶,但我確實像戀愛中那樣甜蜜。在這之前,我跟她說過我喜歡她,我不要求她喜歡我,而她也表示要跟我當普通朋友。因為她確實被我感動了,她說她無法相信我喜歡她那麼久,而且發生在一個男生身上。因為我是真心的,因為我是痴情的,所以她決定讓我追她一段時間。
2011年,我在車站接她並送她去學校——廣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我們很艱難地才找到她的學校。我幫她辦完手續,鋪好床鋪,買好生活用品。在吃飯的時候,她委屈地哭了,她不敢相信學校的環境,偏遠簡陋,她不相信奮鬥的結果是如此的不堪入目。而我看著她,心莫名地被刺痛。我想抱著她,我想幫她擦淚,但我最終只是說了沒用的安慰話語,因為她還不是我的女朋友,我還不可以這樣做。晚上,她憔悴地站在車站送我回去,滿眼的不舍、不習慣,並說我回去要發個信息給她報平安。那時,我真感覺到了男子漢該有的氣概,我從來沒有那麼「Man(男人)」過。我對我這一天做的事很驕傲,這也是我最想做的。
回到學校,我們還是像往常那樣用QQ和電話聯繫,說著身邊一堆不痛不癢的話,但我們就是很開心。有一次,她受委屈了,氣得不想說話,後來跟我一聊起來,她又沒事了。她說她不知道為什麼,一跟我聊天心情就會莫名地好起來。這對我簡直是天大的鼓勵啊,上帝知道我聽到那句話多麼開心啊。
但是,美好的事情不會一直很美好地向前發展,好像是固執地想要證明「美好的東西是短暫的」這條真理。從幾次聊天中,她向我透露說她有喜歡的人,但那個人不是我。她說我聽了不許不開心,當時我用慷慨的心態表示接受這一切,還解釋說:「你又不是我的女朋友,你當然可以喜歡別人啦,一早我就說我喜歡你,我不要求你也要喜歡我啊。」事實上,我心裡開始很矛盾,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我覺得我會無法忍受的。但我接受了,因為她擁有這樣的魔力。
後來我們的談話,她說她不夠好,不適合我,而我是個優秀的男生,也不適合她。我說這不重要啊,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啊,我們不是很聊得來嗎?你不要感到有壓力。那時,我一直在欺騙自己,一直想說服她別那麼早放棄我。
在那段時間,我不斷升華自己,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優秀,而此時她嫌我太好了,有時候我真的無法接受這樣的解釋。
2011年的冬天,我承諾要陪她過聖誕節的,我還提前買了禮物。
她的QQ心情在那段時間更新得很頻繁,全都是關於她喜歡的那個他。我無法視而不見,我也感到自己無法承受自尊的重壓,萌生了放棄的念頭,雖然一想到沒有她就會難過。
我一直很討厭冬天,尤其是那個冬天,家裡發生的事就是冰雹打到我的心裡,那個刺痛冰涼啊。我完全無法開心起來,而她在那段時間也沒聯繫我,我更是沒有心情聯繫她。
離聖誕節還有一個星期,她的個性簽名更新了:「我喜歡你,一想到就讓我開心到無法入眠。」當然,我知道那個「你」不是我,我實在難過啊。她怎麼可以像我那樣喜歡著一個人,而那個人不是我呢?那晚,我喝了兩瓶啤酒,喝到全身發冷,坐在電腦前聽著悲傷的歌。10點,她發來一條信息:「好久沒跟你聯繫了,最近天氣轉涼,你要注意身體啊。」要是以前的話,我看到這條信息該是多麼高興啊。可是我開心不起來,我一直想著我們之間的不可能,像冬天的啤酒,我心灰意冷。我忍著發冷的身體,斟酌著在手機上打字,像以前那樣要足夠引起她的注意。我不斷刪了又寫,因為這就是我最後留給她的文字了。我寫道:「我要離開你了,是永遠離開的那種。在最後,我希望我的離開是驕傲的。感謝有過你的歲月。」信息簡單到足以讓她一輩子記下來了,我這樣想。在按下「發送」的一剎那,我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心刺痛了一下,隨後化作無聲的冷笑。我不知道我在嘲笑著什麼,我只知道我做什麼表情都不對,我做什麼事情都不會安定。
幾分鐘后,她回了信息,內容是:「我想說你是驕傲的,你在我心中一直是驕傲的,與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開心,也謝謝你陪我走過這段歲月。以後你要幸福開心地生活,就算我們無法在一起。」我只是草草地看完,不敢看第二遍。我怕自己會留戀,我怕自己太卑微,我怕自己不夠驕傲。
第二天,我在刪掉她QQ的時候,看到她的個性簽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而是喜歡你很久的人不再喜歡你了,從此不在身後保護著你」。在沒有她的日子,我只是失意地生活著而已,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麼不同,日子沒有像我之前想的那樣難過。
2013年2月27日,她早已不在我的世界,我用文字把過去的她深深地紀念著。
美麗的她就像我生命旅途中的一道美麗風景,我在裡面流連忘返,最終我還是無法擁有。
我想,我們生命中都會有那麼一個人,像你人生中的美麗風景,你只是留戀地感受一番,始終是無法擁有的。現在,我知道,我應該感激她,她給予我美麗的過去、親切的回憶。每個人都無法保證許以別人一生的美好,我們應該感謝那段時間賜予我們美好的那個人,並時刻懷念。
全世界已劇終,可我依然愛你
1
2007年的夏天,我將一頭酒紅色的長發重新染回黑色,戴上黑框眼鏡,劉海兒垂下來擋住眼睛,暗藏一個拒絕的姿勢。
我的耳朵上有16個耳洞,鑲嵌著16枚小小的耳釘。我的左手手腕上戴一串佛珠,時刻念叨著阿彌陀佛。我的腳踝處有一個刺青,黑色的字體,是你的姓氏。
周,這些印記,我一個人一路走,小心看管,不敢弄丟。
我似乎從來沒有好好地叫過你的名字,周暮晨,從初識起,這三個字就是我內心惶恐的緣由。你知道那個故事嗎?據說馬可·波羅與忽必烈談及世界各國時,忽必烈問他,為什麼你從來不說你的家鄉威尼斯呢?馬可·波羅微笑著說,我怕我說出來之後,它就不是我的威尼斯了。
我亦是這麼羞澀,這麼的欲語還休。
我怕我一旦說出來,你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了。我怕它到了眾人的眼裡,就喪失了原本的色彩和意義。
我怕無數人的好奇會打擾它、破壞它。
所以,我要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把它封印在抽屜的角落裡,讓它一輩子塵封下去。這樣,即使生命結束、肉身消亡,這愛情,也還是我一個人的事。
2
2003年的時候我16歲,進高一,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一切眼淚和傷痕都還在候場,我還不知道痛徹心肺是什麼樣的感覺。
期中考試的時候,我偏偏那麼倒霉,被分在高二的教室,更倒霉的是,我坐的是你的座位。你的課桌上囂張地貼著你和你女朋友的大頭貼。她明眸皓齒地笑,你的臉上淺淺的笑容,帶著深深的乖戾和邪氣,眉眼間都是落拓和叛逆。
我盯著你的照片看,不知道為什麼,臉突然就紅了。
你真好看,真的,真的很好看。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形容你,平日里那些形容詞似乎都不足以說盡你的美,我只是很突然地想起一句話:一見楊過誤終身。關於你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學校里令人聞風喪膽的不良少年,所有的老師提起你都頭疼。偏偏你有個有權有勢的父親,所以即使一星期你到學校上不到三天的課,也對你無可奈何。
我匆忙把試卷寫完,起身要去交卷的時候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低頭一看,我的褲子上不知道怎麼回事,黏著一大坨口香糖。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用手扯。這下更慘了,弄得褲子上到處都是,眼看這條褲子就給毀了,我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隨手打開你的抽屜,想找點兒什麼東西來用,卻看到你留下的字條,上面寫著一句話:口香糖的味道好嗎?旁邊還畫著一張很欠扁的笑臉,我這才知道你是故意整坐在你位置上的人。我只能嘆口氣,帶著褲子上的「禮物」交了卷。
對了,我還報復性地把你和你女朋友的大頭貼撕了下來裝進了錢包。周暮晨,別怪我手癢,我知道你女朋友已經出國去了,你每天只能對著照片想念她,可是誰讓你弄髒了我最喜歡的一條褲子呢。
夫子都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所以,你不仁,我不義。
我沒想到,你居然真的為了一張照片找到了我們班。你站在門口大聲叫我的時候,全班同學的目光就像幾十隻燈泡射在我的臉上。我看到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好奇,誰都不明白,一向循規蹈矩的我,怎麼會跟你這樣的人扯上關係。
慢吞吞地走向你的時候,我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時隔多年,我都記得當時那種既忐忑又懷著些許期待的矛盾心情。
你盯著我看了好久,我亦用無辜的眼神應對你的探視,我們誰也不說話。10月的風已經有涼意了,我的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你忽然笑了,問我:「你就是林卓怡?」我點點頭。你又接著問:「那口香糖是你享受了?」我還是點頭。你的笑意更深了:「弄乾凈沒?」我搖頭:「怎麼都弄不掉,你是來賠我錢的嗎?」我怎麼都沒想到,這句平常的話會讓你笑那麼久。我看著你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歡喜,好像我說了一個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你伸出手來彈我的額頭:「林卓怡,我從來不知道『賠』是什麼意思,另外,其實你可以把褲子放進冰箱冷凍幾個小時,等口香糖結冰了,很輕鬆就能弄下來了。」
我傻乎乎地哦了一聲,你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就走了。我正要鬆一口氣時,你又轉身說:「那照片……你拿著做個紀念吧。」
說真的,我那時真看你不順眼啊,你以為你是明星嗎,還做個紀念!
3
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那天看到你打架的時候,會停下來看。我一向對那樣的場面採取避而遠之的態度,我更說不清楚為什麼當你被人從身後偷襲時,我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替你擋那一隻啤酒瓶。當那群人做鳥獸散時,你抱著我,彷彿我即將撒手人寰般聲嘶力竭地喊:「林卓怡,你別嚇我!」
我使勁推你,卻好像在推一堆棉花,用不上一點兒力氣。我想讓你別大呼小叫這麼失態,可是話還沒說出口,就感覺到一股暖流從額頭上流下來。你用手捂住我的傷口,我感到你整個人都在顫抖,你在我耳邊說:「你不會有事的,我保證!」
你帶著那幾個人來向我道歉時,我的頭還包紮得像個木乃伊。我迷糊地看著滿身淤青的他們一個個低聲下氣地向我道歉,你的目光里透著清晰的凜冽和銳利。他們走了之後,我問你:「他們挨打了嗎?」你點一根煙來抽,白色的萬寶路。你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你的表情,但你的聲音里有著非同一般的淡漠,你說:「打他們算是輕的,我更想殺了他們。」
你回過身來的樣子像個頑皮的孩子,你說:「來,小美人,你受委屈了,我犧牲點兒,讓你占點兒便宜吧。」邊說你就邊把我往懷裡拖。那時的你比我高多少呢,反正我的耳朵可以剛好靠在你的胸口,聽見你的心跳。我感覺到自己的臉已經火燒火燎了,你的下巴抵在我的頭上,我聞到你身上有淡淡的馨香。你若有所思地說:「那天你為什麼——」話還沒說完,我就搶著回答了:「我不知道啊。」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替你去擋,但是假如時光倒流,我想即使那是一顆子彈,我依然會奮不顧身地衝過去,那種強大而篤定的力量,我說不清楚是什麼。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種力量的名字,叫作愛情。
可是當時的你簡單地將它稱為衝動,你抱著我說:「以後不要這麼衝動了。」
我傻傻地應著,卻不懂得為自己辯解。暮晨,你怎麼會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大的勇氣,後來又如何撒謊瞞騙家人傷口的來歷,如何向看到我們在走廊上擁抱的老師解釋我們的關係。
在老師辦公室里,班主任用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眼神看著我。我倔強地看著她,我說我們真的只是朋友。她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什麼要抱在一起呢?」辦公室里每一個人都盯著我看,我不知所措地愣怔著,不曉得應如何開口。
過了好久,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辦公室,你在教室門口等著我。見到你時,我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來。你拉著我的手二話不說就走,我什麼也不問,一路上安靜地跟著你,你把我帶去一家酒吧。下午的時候,酒吧里沒什麼人。服務生放著一首老歌,王菲的《夢醒了》,她空靈的聲音百轉千回地唱著:
想跟著你一輩子,
至少這樣的世界沒有現實;
想賴著你一輩子,
做你感情里最後一個天使。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
請容許我們相依為命……
你埋頭喝「傑克·丹尼威士忌」,我喝著「藍精靈」。你說這不是酒是蘇打水,那為什麼我會有一種流淚的衝動呢。你握著我的手叫亦晴,那個已經在大西洋彼岸的女孩子,那個有著動人微笑的女孩子,你問我為什麼要背叛你。
我的頭突然很痛,我想有些事也許真是我誤會了。外面的陽光很燦爛,我去賣耳釘的地方穿耳洞,我穿了16個耳洞,連耳屏都沒放過,看上去很像千瘡百孔的心。第二天你來找我,看著我腫得像豬八戒似的耳朵好奇地問原因,你根本都不記得你喝醉了之後發生的事。
我笑笑,沒說話。
4
有關我們的傳聞在學校里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也有朋友來問我究竟與你是什麼關係。我怔怔地看著他們,眼神比誰都無辜。我不是裝的,暮晨,我也想知道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們離曖昧那麼近,可是離愛情那麼遠。
你一直都叫我小美人,或者林卓怡,可是我親耳聽到你給蘇亦晴打電話時,叫她親愛的。
親愛的,親密的愛人,我離那個稱謂似乎有千萬光年的距離。你依然對我很好。愚人節的時候,我打電話騙你說,我被車撞了在醫院躺著。你掛掉電話心急火燎地趕來醫院,卻看到捧腹大笑的我。我蹦到你面前說:「周暮晨,愚人節快樂!」本以為你又會伸出中指彈我的額頭,可你只是臉色鐵青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沉默的樣子有多可怕,彷彿晴朗的天空突然陰黑,所有的色彩在瞬間褪成灰白。
我去搖你的手臂,你用力甩開我。我可憐兮兮地跟在你身後叫你,你也不理我。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了,只是一個玩笑而已,難道你真的希望看到我躺在急救室里嗎?不知道過了多久,你終於回過頭來看我。我的臉色慘白,全身都冒著虛汗,頭髮濕漉漉地搭在額頭上,整個人像一隻殘破的風箏。
你被我嚇到了,你焦急地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卻在你開口的那一瞬間粲然而笑,你不生氣了就好。你望著我,眼睛里有什麼東西一閃一閃的,像啟明星一樣明亮。
人來人往的街頭,車輛川流不息,路燈划傷靜謐的夜空,我們在一片嘈雜聲中有了一次認真的對話。你說:「亦晴回來了,今天下午到,我答應去接她。可是你打電話說出了車禍,我就馬上趕來了,我沒想到你騙我。」
我的眼淚不能抑制地掉下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嘆著氣,皺著眉頭拍我的頭:「好啦,沒事,你是小孩子,我不該怪你的。」
我把你的手扯過來蓋在我的臉上,我的眼淚全部落在你的手掌里。至少也有一次,不是嗎?至少這一次你是選擇了先來見我,只要有一次就該覺得滿足了,應該是這樣吧。我的聲音那樣沙啞,語氣卻又那樣鎮定:「周暮晨,你對我動過心嗎,哪怕一分鐘的喜歡過我嗎?」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死死盯著你的眼睛,你凝視了我好半天,然後把頭轉到一邊。我清楚地聽見你說:「對不起。」
人間的四月天啊!為什麼我感覺寒風滲進了骨髓,原來都是我自己的幻覺,原來都是一廂情願的誤會。
你好像以為我會號啕大哭。我望著你焦慮的神情反而釋然了,我不難過,因為我喜歡你呀,我比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要喜歡你,我比喜歡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要更加喜歡你呀。
你的表情變得好奇怪,從來都沒見過你那麼難過的樣子,平時含著笑的嘴角下垂到一個悲傷的弧度。你把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取下來,蠻橫地戴在我的手腕上,然後把鬆緊調整好,你邊弄這些邊說:「這是我媽媽在世的時候幫我求來保平安的,現在我送給你,你給我老實地戴著,永遠都不準取下來。」
我終於「哇」的一聲哭了,我的耳洞都發炎了,16個小孔的疼痛提醒著我16歲的這一年,愛,而不得。
5
蘇亦晴本人比照片更漂亮,我看到你們牽著手走在一起時會想起一句話:他們是灰撲撲的人群中唯一穿著紅色衣服的人。你們真好看,後來你叫我小美人的時候我都很心虛,都說曾經滄海難為水,有了她這樣的美女在身邊,我這等庸脂俗粉哪裡還入得了你的法眼。
她回學校來看望老師。很多低年級的小妹妹聞訊,都去瞻仰這個傳說中有史以來最有才華的校花。老師們都對她嘖嘖稱讚,只是轉個身又會嘆息這麼好的女孩子為什麼跟你在一起。你始終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少年,可你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很久之後,我從別人那裡知道,蘇亦晴是你媽媽最喜歡的女孩子,而你不願意違背亡母的心愿,所以即使她在國外曾經背叛過你,你依然選擇她而不是和我在一起。
我就知道,天時地利人和的不僅是歡喜,還有錯過和遺憾,比如我和你。
晚上你們請了很多人吃飯,你也打來電話叫我,我死活不肯去。你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天,後來壓低聲音說:「林卓怡,就算我求你了。」你一說這樣的話,我就丟盔棄甲了,可是在飯桌上,我什麼都吃不下。亦晴看著我,眼神里有些狐疑,我心虛得要命,還得硬撐著裝作什麼事都沒有。
中途她叫我陪她去街對面藥店買點兒胃藥,付錢時她隨口問我有沒有零錢,我連忙打開錢包翻。就在我打開錢包的那一瞬間,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你們的合影在我的錢包里端端正正地放著,照片上的兩個人看上去那樣相親相愛,我這個旁觀者霎時淪為小丑。
我應該是第一女配角吧,想趁女主角不在的時候加點兒戲份,可是導演說,劇本早就寫好了。女主角回來了,配角的戲也就落幕了。
她的臉背著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淡然地問我:「你喜歡他是嗎?可是沒有用的,你的喜歡是沒有結果的。」我笑了,我喜歡他是我自己的事,要什麼結果呢?
是你讓我明白,愛情可以是永遠不忘記,愛情可以是永遠不放棄,有時候,愛情可以是一個人的事情。
亦晴向我要那張照片,我遲疑著要不要交出來。她一句話就粉碎了我的遲疑,她說:「不要留戀了,他馬上就要跟我一起出國了,我這是為你好,徹底死了心才不會難過。」
我呆住,緊接著,心臟深處有劇烈的絞痛,耳朵里有巨大的轟鳴,好像有一隻大手扼住我的喉嚨,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恢復過來,可是聲音陌生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嗓子里彷彿落滿了灰塵。「既然如此,這張照片就留給我做個紀念吧。」
晚上在酒吧里,你們都圍在一起喝酒,我要了很多長島冰茶。我一直都以為那是茶,因為我不想喝醉了亂說話,可是幾杯下肚我才知道,原來長島冰茶不是茶,它是酒。所有的記憶都浮上了水面,我還清楚地記得你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滿臉笑容地問我是不是林卓怡。那時候,我根本就不覺得你是傳聞中放蕩不羈的男孩子,你那麼好,笑容溫暖得像冬日午後的陽光,直抵靈魂最深處。
你過來看我,我醉眼矇矓地望著你笑,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你說:「你醉了。」可是我知道我沒醉,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我挽起褲腳露出腳踝給你看,一個黑色的「周」字。
親愛的,這是你的姓氏,我的故事。
那是你最後一次在我身邊出現,三天後,你和蘇亦晴一起登上去波爾多的飛機。你終於徹底離開了我。
6
你走之後,我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我無法再喜歡任何人了。你彷彿是一個標本,凍結在松脂里,成為一塊晶瑩的琥珀。
我一路成長,漸漸地失去了最初的澄澈,可是你帶給我的印記,我都還留著。
2007年的夏天,我一邊聽著《夢醒了》,一邊在網上看你和亦晴的訂婚照。你們都穿著很普通的衣服,可是相扣的十指上有兩枚熠熠生輝的戒指。
我一邊抽你愛的萬寶路,一邊想一些事情。
讓時間倒退到2003年的那天下午,你帶我去酒吧喝酒,你要了「傑克·丹尼威士忌」,我要了「藍精靈」。後來你喝了很多很多,神志漸漸模糊,把我當成了亦晴,你抓著我問為什麼要背叛你。喝醉的你力氣真大,我完全無法掙脫,然後你把我帶回你家。
是的,在你家裡,你對我做了那樣的事。可是你根本都不記得我是誰了,你叫我,亦晴,亦晴。
從你家出來之後我去穿了耳洞,我的臉上還有因為羞澀而泛起的紅潮。我最珍貴的給了我最喜歡的人,我不覺得你要對我負責,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我穿了16個耳洞,代表我16歲時認識你,把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你。
然後是愚人節那天,我打電話叫你去醫院接我,你看到我安然無恙地站在你面前時,火冒三丈,因為我耽誤了你去接亦晴。我在你身後追的時候,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要死掉了,幸好你後來還是不生我的氣了。
你生氣的樣子好可怕,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那天我其實是去醫院做了個手術。什麼樣的手術呢,就是有了寶寶卻不能生下來就要做的手術。我說過,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責任,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怪你,你有什麼錯呢,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啊。
你把佛珠送給我之後,我覺得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所以我就去刺青,想來想去就決定了刺你的姓,簡單的一個字就是我全部的愛情。
時間會將這些秘密逐漸埋藏,而我所有的希望就是你獲得幸福。我通過各種方法找到了你的博客,每天都偷窺你的生活。每次看你博客的時候,我都在抽萬寶路,我從一個法國朋友那裡知道,它另外的一個名字叫「男人不忘女人的愛」。
你的生活真平靜啊,可是最近的一篇日誌你讓我看到痛哭失聲。那是一篇點名回答問題的遊戲,最後一個問題是,你這輩子說過的最大謊話是什麼。你的回答是,有個女孩子問我有沒有喜歡過她,我說對不起。
而真實的答案是四個字:我很愛她。
願我如星君如月
郭大十一期間有工作任務,隨時待命,不能出城,我們就在本市找地兒逛。晚上喝了在偽皇宮買的白酒,在瑟瑟的夜風裡暖暖地走。回家把買的點心和巧克力放進冰箱——拉開門,冷藏室里燈光亮起。我突然有點兒被觸動,像要哭出來。郭大一個朋友的妻子先天腦血管畸形,她告訴他,我們別在一塊兒了,我不一定哪天就沒了。他說,那咱們結婚吧,過一天就享受一天。那個很冷的冬天,他的妻子在ICU,已經沒有醫治的價值。醫生勸他拔管子,他捨不得,還是堅持了幾天。一天夜裡,郭大打電話給我:「三兒,要是我有那天,你就做主把管子拔了吧。」我趕緊把話題引到別處,但眼淚已經嘩啦啦掉下來。那年聖誕我們一起去看午夜場的《非誠勿擾2》。李香山對芒果說:「果果,我想了……我們在一起那幾年,叫幸福。」
我想起郭大的朋友,目送妻子離去的時刻,心裡會不會湧起這樣的話。今天晚飯說起他的幾個朋友,都是在小圈子裡找對象結婚,偏偏我們倆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誰知道為啥咱倆就認識了。」他說。「你還後悔啦?」他笑,我也笑。前幾天,一個朋友問我喜歡一個人是否需要理由。我說,我也不知道。他讓我舉出幾條喜歡郭大的理由。我略想了想,大概說了五六條,說完又解釋說這些其實都不是真正的原因。「那是什麼原因?」我無言以對。在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瞬間,我拉開冰箱門,發現塞得滿滿的冷藏室里再沒有空間,傻站了一秒鐘,把東西都重新擺放——我突然想到了答案:我愛你,是因為你這樣的一個人,居然真的存在,而我們居然又以男人和女人的身份,在你未娶我未嫁的時候,相識了。如果你不存在,如果你我不相識,如果我們有家室或心有所屬,如果有一個時刻我們都不想再繼續……可是這些如果都一一破滅。你從那麼渾不吝的一個你,變成這樣溫良的一個你了;我從那麼悲觀的一個我,變成這樣溫溫熱熱的一個我了。這也是為什麼,我從不因為我是女人,就故作驕矜,一定要印證你怎樣怎樣待我好,才肯咬著牙給一點兒回報。我對你的愛,與你在一起的意願,也從不羞於讓任何人知道。就像今天,你遠遠笑著向我走過來的時候,你在商店裡四處找我的時候,你沖著我父母嘿嘿傻笑的時候,你把買的酒藏起來逗我說丟了的時候,你在計程車里還牽著我的手的時候……我覺得人生對我沒有任何虧欠,一切都太好,我甚至懷疑你這個人是不是我的臆想。所以我要死死抓著你的胳膊,靠在你的肩膀上,聞著你衣服上的味道,來確證實實在在的快樂。曾經很艱難的時刻,我問過你是否覺得認識我有些失策,你答:「沒你失策。」我答:「如果這算失策,那我願意再失策一萬次,生生世世失策下去。」
這段對話發生在好幾年前,但你最好記住它,因為它永遠有效。
原來愛情也是一種宿命
1
他問:「我究竟該找個我愛的人做我的妻子呢,還是該找個愛我的人做我的妻子呢?」
佛笑了笑:「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就在你自己的心底。這些年來,能讓你愛得死去活來、讓你感到生活充實、讓你挺起胸膛不斷往前走的,是你愛的人,還是愛你的人呢?」
他也笑了:「可是朋友們都勸我,找個愛我的人做我的妻子。」
佛說:「真要是那樣的話,你的一生就將註定從此碌碌無為!你習慣在追逐愛情的過程中不斷去完善自己。當你不再去追逐一個自己愛的人時,你自我完善的腳步也就停滯下來了。」
他搶過了佛的話:「那我要是追到了我愛的人呢?會不會就……」
佛說:「因為她是你最愛的人,讓她活得幸福和快樂就會被你視作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所以,你也會為了她生活得更加幸福和快樂而不斷努力。幸福和快樂是沒有極限的,你的努力也將沒有極限,永不停止。」
他問:「那我活得豈不是很辛苦?」
佛說:「這麼多年了,你覺得自己辛苦嗎?」
他搖了搖頭,又笑了。
2
他問:「既然這樣,那是不是要善待一下愛我的人呢?」
佛搖了搖頭,說:「你需要你愛的人善待你嗎?」
他苦笑了一下:「我想我不需要。」
佛說:「說說你的原因。」
他說:「我對愛情的要求較為苛刻,我不需要這裡面夾雜著同情和憐憫,我要求她是發自內心地愛我,同情、憐憫、寬容和忍讓雖然也是一種愛,也會給人帶來某種意義上的幸福,但我對它們是深惡痛絕的,如果她對我的愛夾雜著這些,那麼我寧願她不要理睬我,或者直接拒絕我的愛意,在我還來得及退出來的時候。因為感情只能是越陷越深,絕望遠比希望來得實在一些,絕望的痛是一剎那的,而希望的痛則是無限期的。」
佛笑了:「很好,你已經說出了答案!」
3
他問:「為什麼我以前愛著一個女孩兒時,她在我眼中是最美麗的,而現在我愛著一個女孩兒,卻常常發現長得比她漂亮的女孩兒呢?」
佛問:「你敢肯定你是真的那麼愛她,在這世界上你是愛她最深的人嗎?」
他毫不猶豫地說:「那當然!」
佛說:「恭喜。你對她的愛是成熟、理智、真誠而深切的。」
他有些驚訝:「哦?」
佛繼續說:「她不是這世間最美的,甚至在你那麼愛她的時候,你都清楚地知道這個事實,但你還是那麼愛她,因為你愛的不只是她的青春靚麗。要知道韶華易逝,紅顏易老,但你對她的愛戀已經超越了這些表面的東西,也就超越了歲月。你愛的是她整個人,是她獨一無二的內心。」
他忍不住說:「是的,我的確很愛她的清純善良,疼惜她的孩子氣。」
佛笑了笑:「時間的任何考驗對你的愛戀來說算不得什麼。」
4
他問:「為什麼後來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反倒沒有了以前的那些激情,更多的是一種相互依賴?」
佛說:「那是因為潛移默化中,你的心裡已經將愛情轉變為親情。」
他摸了摸腦袋:「親情?」
佛繼續說:「當愛情到了一定程度,會在不知不覺中轉變為親情,你會逐漸將她當成你生命中的一部分,這樣你就會多了一些寬容和諒解,也只有親情才是你從誕生伊始上天就安排好的,也是你別無選擇的。你後來做的,只能是去適應你的親情,無論你出身多麼高貴,你都要不講任何條件地接受他們,並且對他們負責,對他們好。」
他想了想,點頭說道:「親情的確是這樣的。」
佛笑了笑:「愛是因為相互欣賞而開始的,因為心動而相戀,因為互相離不開而結婚,更重要的一點是需要寬容、諒解、習慣和適應才會攜手一生。」
他沉默了,原來愛情也是一種宿命。
5
他問:「大學的時候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女孩兒,那個時候我很愛她,只是她那個時候並不愛我,可是現在她又愛上了我,而我現在似乎沒有了以前的那種感覺,或者說我似乎已經不愛她了,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佛問:「你能做到讓自己從今以後不再想起她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我想我不能。因為這麼多年來,我總是有意無意中想起她,或者同學聚會時談起她的消息,我都有著超乎尋常的關注。接到她的來信或者電話的時候,我的心都會莫名地激動和緊張。這麼多年來單身的原因,也是因為一直都沒有忘記她,或者我在以她的標準來尋覓著我將來的女朋友;可是我現在,的確不再喜歡她了。」
佛發出了長長的嘆息:「現在的你跟以前的你儘管外表沒有什麼變化,然而你的心走過了一段長長的旅程,或者說你為自己的愛情打上了一個現實和理智的心結。你不喜歡她也只是源於你的這個心結,心結是需要自己來解開的,要知道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人總要有所取捨的,至於怎麼取捨還是要你自己來決定,誰也幫不了你。」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將目光靜靜地望向遠方,原來佛也不是萬能的……
6
他問:「在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社會裡,像我這樣辛苦地去愛一個人,是否值得呢?」
佛說:「你自己認為呢?」
他想了想,無言以對。
佛也沉默了一陣,終於又開了口:「路既然是自己選擇的,就不能怨天尤人,你只能無怨無悔。」
他長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懂了,他用堅定的目光看了佛一眼,再也沒說話。
永遠不要放棄你所愛的人
凱倫像每一個好媽媽一樣,當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就開始運用各種方法,準備讓她那三歲的兒子米凱接受一個新的親屬。當米凱知道這個將誕生的寶寶是個女孩,便每天趴在媽媽的肚子上唱歌給自己的小妹妹聽。凱倫懷孕的過程很順利,直到分娩時,才出現了困難。陣痛歷經了數個小時,難道真的需要剖腹生產嗎?凱倫咬緊牙關堅持著,在經歷過數不清的陣痛后,米凱的小妹妹終於誕生了。但這個新生兒的健康狀況很糟,她整夜號啕不止,家人只好叫救護車將她送入聖母醫院的新生兒加護病房。日子過得很慢,小妹妹的情況愈來愈惡化。兒科專家告訴凱倫夫婦:「希望很渺茫,你們要做最壞的打算。」
凱倫和她的先生聯絡當地的墓園,為小女兒找了一塊墓地。米凱在家裡請求父母讓他看看自己的妹妹,他要唱歌給她聽。周末就是葬禮舉行的日子,也是小嬰兒在加護病房的第二周,米凱一直吵著要給妹妹唱歌。加護病房是不允許小孩子進去的,但是凱倫不顧一切反對,她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帶米凱進去。如果他現在不去看妹妹,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妹妹活著的樣子了。凱倫給米凱穿上了一件超大號的舊西裝,小男孩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走進了加護病房。米凱看起來就像一隻會走路的大衣箱,但是,護士長認出來他是個小孩子,就大聲嚷著:「馬上把這個小孩子帶走,小孩子不準進來。」
凱倫的母性權威突然顯露出來,平常態度溫和的她,眼光冷冷地逼視著護士長,神色堅定不移地說:「他如果不給他妹妹唱歌,是絕不會離開的。」
凱倫把米凱抱到妹妹的床邊,米凱注視著這個小嬰兒在生命戰鬥中戰敗的樣子,開始唱起歌來。米凱用他三歲純真的聲音,唱著:「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你是我的陽光,我唯一的陽光,當天空灰暗時,你讓我幸福快樂……)
突然,小嬰兒有反應了,她的心率變得平穩起來。「米凱,繼續唱。」凱倫激動不已,鼓勵兒子繼續為妹妹唱歌。「Youn ever know,dear,how much I love you!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親愛的,你從來都不知道我有多愛你!請別將我的陽光帶走……)
這時,小嬰兒原本艱澀勉強的呼吸,開始變得很平順,甚至像小貓呼吸似的呼呼作響。「米凱,繼續唱。」凱倫似乎看到了希望。「The other night,dear,as I lays leeping,I dreamed I held you in my arms……」(親愛的,有一天晚上,當我入睡,我夢見我將你攬入我的臂膀……)
米凱的小妹妹似乎在哥哥的歌聲中放鬆了,她漸漸地進入夢鄉,陰霾被一掃而空。「米凱,繼續唱。」護士長的臉上也布滿淚水,凱倫更是容光煥發,拚命鼓勵兒子繼續唱歌。「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你是我的陽光,我唯一的陽光!請別將我的陽光帶走……)
葬禮的計劃取消了。第二天,小嬰兒已經完全康復,可以出院了。所有人都說這是「哥哥的歌唱奇迹」。醫生們也只能說,這是一個奇迹,是米凱的不放棄救回了妹妹,這是愛的奇迹。
但是有如果,也還是要愛你
陳清揚說,……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全部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王小波《黃金時代》
那一天,拖著墨綠的皮箱,在寒氣中走出機場,地上的積雪清清亮亮。我決定結束流浪,開始按部就班的生活。5月,第一次見你。我K歌到疲憊,靠在你的肩膀上,把「軸」字描在你的掌心裡。你送我回家,牽手走那一段安靜的路途。上次見面,我們站在街邊等計程車。我的手那麼默契地滑進你的手裡,清晰地聽到心裡傳來的嘆息。我們照例並排坐著。你一定沒意識到,這是第一次,在車上,你主動伸出手,把我的手攥在掌心裡。就因為這件小事,我把臉扭向車窗,對著飛馳而過的城市風物,偷偷笑了。你同樣不知道,只是一次尋常的晚餐,我就暗暗積攢了那麼多細節——我問:「你有酒窩嗎?」你說:「沒有啊。」然後你從對面伸手過來,手指點在我的臉頰上,說:「你這兒有一個酒窩啊。」我抬頭望向你,你笑著,手指還停在我的臉上,觸覺溫軟。你提到你的一個朋友,說:「要是我們結合了,我一定介紹你們認識。」
「結合」——我還是暗自打了一個激靈。即使早明白自己不該糾結在你脫口而出的戲言里,可還是歡喜了。去火車站的途中,一路堵車。你不會知道我有多忐忑。我怕你見了我,並不高興,反怪我添亂;又怕你瑣事纏身,並不希望我看見你的窘態。我還想,如果你的家人來送你,我遠遠看見,就原路折回,只當是沒有走這一趟,決不叨擾你的生活。是的,我連見面時的呼吸也反覆練習,我連偽裝成不知你這一趟經歷了多少波折的話語和表情也排練停當。把站台票銜在嘴裡,衝進候車廳,抱緊黑色背包,攥著手機,一遍遍在人群中找你。跑向軟卧候車室的時候,手機蜂鳴,高跟鞋嗒嗒嗒一路脆響,我已經耽擱了40分鐘,內心惶恐。終於站在候車室的玻璃門前向里張望,按掉電話,回頭就看見你。看見你,那一瞬間,我聽見堅冰坍塌的聲響,遠遠傳過來;好像在無邊的黑暗裡,終於摸到一面牆壁。你笑了,拉著我的手。好吧,我又暗暗記下:這又是第一次,在白天,在人聲鼎沸的地方,你拉了我的手,旁若無人。該說些什麼呢,我說我害羞了,你一定笑我,一定不信。可是,是的,我害羞了。即使只是因為你在候車室里一直拉著我的手,把包里的東西七七八八地展示給我看;即使只是因為你把我帶來的益達欣然地塞進了行囊里,又把你媽媽給你帶的牛奶塞給了我;只是因為我們一起走向對面的書報亭的時候,你一直沒有放開我的手……我就初戀一樣臉紅心跳起來。我沒聽到檢票的廣播聲。所以你把檢票口指給我看的時候,我還是懵懂辨不清方向。可是你突然就俯下身,親了我的臉頰,說:「我走啦。」那麼快,又那麼慢,閃電一般,讓我呆立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直到你再折回來,帶著彷彿要把我撞倒的力量走近我,重複了那句說過無數次的話:「哥哥回來帶饃給你吃。」我多恨自己居然不懂得挪動雙腳上前緊緊地抱你一下。那一刻的我,多不像我呀。我多想瞬間就成了日常的模樣,像之前跑來送你一樣決斷,像任何一次跟你鬥嘴一樣神氣活現……可是因為你在候車廳門口的一個笑容,因為你留在我掌心的餘溫,因為你俯身的一個吻,我就只能像17歲的小女孩一樣,丟棄所有的清高偽裝,無所適從地對你微笑,望著你走遠。我見證了這個命途多舛的假期,心下雖然不舍,可見你釋然,竟比自己休假還高興。終於,你回身高舉車票向我告別,神采飛揚。我還是站在那兒,直到連你的剪影也不見了,才走出候車廳,走下靜默昏暗的出站台階。正午的陽光照過來,我從人群中穿梭而過,紅了眼圈。更早的時候,我以為我只是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新鮮刺激,我以為我頭腦如許清楚,不會再無端陷將進去。然而,在那些黃昏和雨後,你坐在我對面,娓娓述說著你的生活;你微微閉了眼,告訴我:「三兒,我看見你的書出來了……」我已經在自作多情地糾結——有一天我成了別人的妻子,這些話,你又能如此心無芥蒂地對誰說起……我總能背出你在簡訊里寫給我的話:喝多了我也這麼想,三兒,我想看到你快樂地活著……三兒,我很好……我感冒了,在喝你買的三個九,味道好像卡布奇諾……我從山東買了些煎餅回來,給你留了一盒……
我明白,我拚命構築的堡壘,早就潰敗一空。候車的時候,我在手機里記錄著什麼,你要看,我就躲開。你同樣不知道,每見你一次,我就要在手機的備忘錄里記下一筆。這一天,在候車大廳,是我們的第二十二次見面……即使言語從來沒能將我的情意表達千萬分之一,最後,我還是虔誠地寫下:親愛的,願你否極泰來。今晚,我收到了你發來報平安的簡訊,這才從躁鬱的兩極中脫開身來,打開電腦,寫這一篇笨拙的文字。就在此刻,音響里的歌兒一遍遍唱著——「如果沒有你沒有過去,我不會有傷心;但是有如果,還是要愛你。」
我想知道,怎樣才能戒掉你
1963年,美國西部。他們在斷背山相遇。
這個故事裡,愛情褪去性別,回歸最初的本質,直覺。不知道多少人看過,有些人或許難以接受同性間的相愛,因價值觀對這部電影嗤之以鼻。形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內核,以及映照出的人最真實的本性。當我們面對愛情,其實無從選擇。
十八年的時光,1963年至1981年。
兩個西部牛仔在斷背山相愛,后又分離,各自組建家庭。如果沒有那段經歷,相信他們的人生就此走向平淡,以及衰老。如果無緣,四年後就沒有那次宿命的相見,經過時間的過濾,愛意非但沒有逝去,反而更加強烈。那個叫埃尼斯的男人,四年前還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大男孩兒,也招架不住愛情的突然闖入,以一種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面目去面對。
所謂愛決定怎樣的人生,真是如此。
想想我們,平凡的人過平凡的生活,經歷平凡的愛情。你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遇到一見鍾情的人,也不知什麼叫真愛。因為根本無從遇見,無從經歷。大多數人的軌跡是,出生、成長、讀書、工作、相親、結婚、生子、老去。生存不是生活,這是我們來到這個世上首先面對的難題。也就是,我們為了生存在做最大的努力和退讓,包括看似與之無關的戀愛與婚姻。
每一個年齡階段,要做每一個年齡階段規定去做的事情。十幾歲時讀書,二十幾歲時工作戀愛,三十幾歲時成家立業,四十幾歲時達到人生的巔峰……近來父母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我們老了,你要趕緊成家了。不只是我,很多人、太多人,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年紀,要面對無數重壓力和不得已,家庭的、社會的、自身的……你是要堅定一個人的道路走下去,還是隨著一大片人沉入看得見的人生。
倘若不是堅持,我已看見未來的我,將是怎樣平凡庸碌的樣子。大學畢業后,假使幸運,和一個樸實真誠的人戀愛結婚,為他生兒育女。工作不再是重心,完全歸屬家庭,為丈夫、為孩子,漸漸地,忘卻當初因著理想碰壁流下淚水的自己,那個不甘心被現實擊垮的自己。如果不幸,連戀上一個人的機會都沒有。蹉跎幾年,不好不壞,接受安排,生老病死。
也許過幾年,我會接受命運給我的安排,不忍父母老去還為我操心。我想他們好,必得忍住心中感受的所有不好,假裝無事……那也是幾年之後的事情。而現在,我想為自己踏踏實實誠誠懇懇地活,隨心而活。放下所有人的負擔,享受一個人的自在。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但,真正打動我的台詞是那句:「I wish I knew,how to quit you。」
「我想知道,怎樣才能戒掉你。」
李安憑此片獲得第一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這句話成為當時風靡美國的經典台詞。太多盛名,包括震懾靈魂的「斷背山之戀」。而我看到的,是人如何突破內心禁忌去尋求一次活著的價值,在平凡的一生中找到不平凡的刻骨銘心。
我們擁有的本來面目,是一個不辨是非、不知所為的孩童,父母告訴我們怎樣去走,老師告訴我們怎樣去學。同學、朋友、同事、客戶、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他們在不同的位置,以截然不同的處世觀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世俗即內心參照的規則,因了參照,過得從來不自我。
愛是我們的里程,一旦起程,所有懦弱不安將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勇敢、堅強、獨立、無悔。人生無悔,選擇怎樣的生,便怎樣的活;選擇怎樣的情,便為此傾國。
他死後,他開車來到他的故鄉,見到他的父母。房間依然保留兒時的樣子,彷彿他從未離開。撫摸小時候玩過的玩具,打開窗戶,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的天空,蒼白靜寂,如同當下的心情。故人不在,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他發現遺失的襯衣,衣袖殘留乾涸的血跡。那是十八年前,初次到斷背山,臨走之際兩個人打架,他的血留在了襯衣上。他偷了這件帶血的襯衣,珍藏起來,外面罩著一件深藍的牛仔服,是自己的。
他帶走兩件衣服,最後看一眼他的家。骨灰沒有撒在斷背山,葬於家族墓地。
「每一個不懂愛的人,都會遇到一個懂愛的人,然後經歷一場撕心裂肺的愛情。不懂愛的人慢慢懂了,懂愛的人卻不敢再愛了。」
屋外,晴朗的天,彷彿十八年前的夏天。一切似乎未變。埃尼斯打開衣櫃,兩件襯衣完好無損地掛在櫃門上,旁邊貼著傑克寄給他的明信片。美麗的斷背山,象徵他對他的愛。
「I swear……」他說。他終於懂得這份沉重的愛,以他悲慘的死,還原一生的愛情。襯衣變了位置,格子裹著藍色。生前,傑克守護兩個人的愛。死後,換埃尼斯來守護。不管是誰,他們的愛情就如蒼鬱挺拔的斷背山,飽經時間的侵蝕仍堅固如初。
「I need your love in my life,I want to spend time till itends。」
「我願與你,相守終老。」
而我也知道,有些情終將消失,有些人也終於忘不掉。
二十一,告別,以及懷念
只有小段才和我一樣以這樣卑微的姿態面對這個世界。去他媽的二十一歲,狗屎的二十二歲。王八蛋才會在乎的青春,就讓我們一起繼續揮霍。
二零零四年二月十四日,在貴州大廈1005室。ALOHO跟我說,不要讓我耽誤了你。然後他去洗手間。我對著鏡子穿衣服。眼淚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流下來了。想到去年的這一天,我和魚買了我的新睡衣新拖鞋新牙刷然後我說我要進駐你家裡。那一刻雖然他沒有說話,可是我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猶豫。現在我才明白,所謂要彼此互相了解原來都是自欺欺人的事情。花了七天時間才寫完了《新不了情》。結尾的時候發現曾經刻骨銘心的日子竟然已經遺忘。
我忘記了魚是什麼時候接受我,也忘了哪一天決定要好好的和POLO在一起。我甚至忘記了和ALOHO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糾纏的。突然開始憎恨。沒心沒肺。曾經我會說二月十四日相信愛情。可是現在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信了。最近抽煙抽得很兇。抽到自己都覺得沒什麼需要,卻仍然還是在抽。原來只是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現在竟沒有理由。和AHALO有十五天沒有見面。在這期間我們一共發過三條簡訊,都是有來無回的那種,慢慢也就淡忘下來。
在這期間的某一天晚上,我衝動地坐了最後一班車去天津找SONIC。出站的時候我看著SONIC的臉突然想要流淚。那夜的風很大。我們在濱江道的麥當勞坐到十一點然後回他家。他用鉛筆和紙張畫國網VI的設計草圖,我賴在沙發上用他的電腦和QQ上的陌生人調情。在網上遇到小普。我問SAVE是否還記得他。SAVE說和你有關係的男人那麼多我怎麼可能都記得。我說算了。SAVE說,說吧。我知道你想說。我說,我不想說了。他說那麼些年前的破事兒了你怎麼就還總惦記著。我說我根本沒這意思。他說那為什麼不說了。我說我嫌累,我懶得說,我去「傳奇」里殺人你該幹嗎幹嗎去吧。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小普,曾經他給我的傷害在我的心裡已經萎縮成了一個點。如果不去撫摸就不會有任何感覺。現在這個點突然自己跑出來告訴我說,嘿,我想要你感覺到我的存在,所以請給我以撫慰。我不想要這個該死的污點來打擾我現在的生活,所以我破例很溫柔地告訴他我現在很忙,有關誰需要誰來撫慰的問題我們可以等我回北京之後再說。
在SONIC的家裡,我很難集中精力來面對有關男人的問題。小普給我撂了句狠話就忿忿下線了,他說行,你丫的,我也不是非要死皮賴臉的跟你這兒湊,你不想跟我說話就直說。我正琢磨著怎麼把狠話砸回去的時候,SONIC拖拉著拖鞋晃過來跟我搶電腦看電影。我只能關了QQ老實地讓位置。看電影的時候SONIC把我拽過去抱在懷裡。我們的手指糾纏在一起。這時候我突然放鬆了下來,感覺是在家裡般安心。有一個男人的溫暖。漆黑的房子里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電影結束。我和SONIC躺在一張床上。
可是我們沒有做愛。
他只是抱著我,緊緊地。
他撫摸我的身體。用舌頭和手指給我溫暖。我忍住呻吟,也沒有回應擁抱。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我突然希望起自己能有蕩婦般的勇敢,我想,做下去吧,如果我會快樂。心裡已經沒有愧疚。二月的天氣,空氣里已經開始溫暖如春。春天要來的時候任誰也無法阻止。就像曾經POLO在我心裡留下的那些痕迹一樣。無法抹去。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北京。破例倒了兩趟公車回家。看著這個仍然旋轉著的城市,心裡空白一片。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去另一個城市,在一個男人的床上睡了一晚然後又一個人回來。這看起來十分可笑的事情因為我並沒有和SONIC做愛而變得諷刺。
看到不凡的留言,他給我講一部法國電影。那電影對白里說:我們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再去擁有愛情。當面臨絕境后,可能才想去擁抱整個世界。我阻止不了自己的死亡,因為我沒有錢。我們拉勾吧,好好做自己。終於看完了完整的《夢裡花落知多少》,仍然會流淚。還是在凌晨才能睡去。閉上眼睛的時候就已能夠看到曾經那些走進過我生命的男人的臉。他們像啞劇演員一樣不停地對我說話,可是我什麼都聽不到。CET4的成績揭曉。我沒有任何興奮的感覺。遺憾是必然的,我討厭重複。和ALOHO終於沒有任何關係。雖然他說,我們仍然是朋友,不是么?當時我只是冷笑。除了做愛我們還有什麼關係?拋開了這層見不得人的關係,我們什麼關係都不是。我一個人去新天地SHOPPING。划爆了兩張卡。一共兩千塊。我整整兩個月的生活費。只有這樣我才會覺得新生活開始了。因為我又貧窮了。
母親總是在問我六級要什麼時候考。我回答,就快了。六月是漫長的一個時期。因為它是夏天。因為它有考試。我不得不買了很多本書。不停地告誡自己,聽力聽力聽力,做題做題做題,考試考試考試。除了這些我什麼都懶得去想。事實上我也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去想。二零零四年三月三十日凌晨。我躲在學校公寓昏暗的廁所里抽完了最後一包有關我這些日子所有記憶的520。該結束的,都結束吧。二零零四年三月三十日。小段從昌平趕來。我們去遊樂場度過了我們二十二歲的第一天。小段只送給我一句話做我們的生日禮物。他說:「去他媽的二十一歲,狗屎的二十二歲。王八蛋才會在乎的青春我們只能繼續揮霍。」
我聽得感動地流下淚來。只有小段才和我一樣以這樣卑微的姿態面對這個世界。去他媽的二十一歲,狗屎的二十二歲。王八蛋才會在乎的青春,就讓我們一起繼續揮霍。
我在我最好的時候,愛過最值得我愛的人
吃火鍋,郭大特意點了兩盤我愛吃的蝦滑,而我只顧著玩他的新手機。回家的路上因為什麼而起了爭執,初夏的黃昏里滿是劍拔弩張的火藥味。下班的、買菜的、聊天的、帶著孩子的人穿梭而過,我和他卻靜止在燃燒的情緒里。他索性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扔在我手裡,自己則背對著我躺在小區廣場的長椅上,「你不是愛玩兒嗎,拿去玩兒個夠吧。」不一會兒他居然真的睡著了,扯起了鼾聲。那天他睡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我沒心沒肺地把自己的手機也拿出來,往他的新手機里用藍牙發了些東西,又設置了我的來電頭像和鈴聲。翻他手機里的備忘,只有一篇詩詞,第一句的前兩字是我名字的諧音。我看看他,他正雙手環抱在胸前睡得很沉,於是我打消了自作多情的念頭。他的睡姿乍看上去十分強硬,又似乎篤定我不會因為賭氣而把他一個人扔在這兒,所以毫不設防。新手機的電話簿只有我一人。收件箱:媳婦、媳婦、媳婦……發件箱:媳婦、媳婦、媳婦……已撥電話:媳婦、媳婦、媳婦……已接來電:媳婦、媳婦、媳婦……
天色一秒比一秒更暗,我不知道他在夢裡是否依舊余怒未消,我猜想他內心在對抗的東西比任何人的所見所感都要多得多。後半個小時里我和著他的鼾聲輕輕哼著歌,沒去叫醒他。後來他醒了,起身牽起我的手就向前走,好像剛剛的對峙只是黃粱一夢。昨晚趙小姐約我吃晚飯,結果她臨時有急事加班,我在單位等了她仨小時。席間她說起最近發生的事,欲言又止。我想起一個故事,講給她聽。2009年初我恢復單身,相了一次親。他請我吃牛排,追憶少年時不上進,大學託了父親的關係才勉強有得讀,因此本科和研究生的七八年時間裡卧薪嘗膽,立志要把虛度的年華迎頭趕上。他說他曾經有每天長跑的習慣,一直堅持到研究生畢業前……一個晚上,他又去校園的操場上跑步,中途突然心有所感,停在路邊痛哭失聲。「這七八年,我除了考過很多試,讀過很多書,一片空白……要是別人問我:『你這些年都做了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愛,想對我愛的人好,想有愛恨情仇,想回答問我的人:『我愛過,我愛過她;我在我最好的時候,愛過最值得我愛的人。』」
我對趙小姐說,你過去老是陷在卑怯里,認為這世上不會有男人真心對你,所以你對別人的好意也都敷衍;現在有了兩情相悅的他,即使要走一些彎路,總歸算是一件好事——你我都不是強大和孤清到可以放棄愛的權利的人,我們的本性都未必樂觀,且有女人特有的患得患失——說到底,誰不渴望有這樣一個他,讓我變得更堅強、更聰慧、更樂觀、更無所畏懼;我不再是孤單的一個,這個混沌的世界原來也可以空氣清新,充滿希望。我不能給好的感情下一個定義,但我趨向於認為,滿足上面那些條件的,已經算是好的感情。我願意為之付出所謂的青春,不與任何瑣碎錙銖必較。
飄洋過海來看你
欣荻最後飄洋過海遠嫁澳洲,而甘田德繼續留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城市裡,偶爾慚愧更多的是遺忘,生活很快就會重新開始。世間事總是陰差陽錯,太倉促,形不成擁有。
我是冷陌桑、王欣荻和甘田德愛情事故的見證人,我們一起花消了大半的年輕歲月,最後各自散去。欣荻和我是同學,我在開學后數周,才拎著一個裝不下幾件衣服的旅行袋去報到,神色漠然,在陌生的校園裡逛了一圈隨便攔了個人問女生宿舍在哪裡?上課前有人來找我說她叫欣荻是班長,有需要的地方儘管找她。
而很久以後,我才想起欣荻就是帶我去宿舍的那個女生,她可以算是我在那學校里認識的第一個人。我們的交往並不順利,常常的爭吵。理由是我散漫無規,遲到早退或者不來上課,王欣荻統計著全班的出勤狀況,而每次填著我名字的那橫行里都是圈圈,在清一色的勾勾里顯得突兀而不好交代。我無數次地答應她,不讓她為難,而事實卻是屢教不改。我們還爭吵的原因就是她認為我總是和她作對,其實我當時幾乎和所有的人作對,並不特別針對她。誰也不會想到,快畢業的時候,我和欣荻居然成了最好的朋友。
我那個時候已經常常不在宿舍睡,遇到查房一向安分的欣荻就會偽裝成我瞞過那些值夜的教工。我們有著差不多的家庭背景,父母曾經身居高官顯位呼風喚雨,所以我們的幼年時代有著極其相似的經歷。不斷地遷移著住址,換著城市,被老人撫養大,父母們因為忙著在他們的人生拼搏奮鬥而在我的童年的記憶里成為了兩個陌生人。欣荻在16歲時回到上海,讀書用功上了重點高中然後考上大學。我混混沌沌居然也搏到了這個高彩,上大學的目的對我來說就是我自由了,放飛出去,是難以再收回的。
畢業的時候,欣荻順從她父親的安排進了一家大公司,照例從基層做起,不出兩年,就盡顯其才幹,面對百般挑剔的客戶,總是能得體大方處理得八面玲瓏。因為花了大量精力投入在工作中,她始終獨身,父母也不著急,只是叮囑著她抽空去考研,對她的嚴格要求並不因為她已是成年人而降低。欣荻就是家中的孝女,對於婚姻大事,既然未曾遇到良人,也就得過且過的耽擱著。只是常常約我喝茶,神色中難免寫著落寞。她曾是全系公認了的賢妻良母,每次聚會總是挑起買汰燒的活計,當念書到了最後每個人都忙著拍拖,她還是一貫做著學問完成家人交給她的使命。心事不曾提起,卻都明了。
8月18日那天,欣荻公司的網路系統遇到故障,她聯繫了負責維護的那家軟體公司,他們答應馬上派工程師來。這一天,颱風過境,下著暴雨,路上很多地方都積了水,風大,吹得窗外的空調架瑟瑟作響。欣荻不確定是否對方真的會在這樣的天氣里派維修人員來,難得電腦罷工可得休息,百無聊賴地將電話線一圈圈纏繞在手指上。
真的有人敲門,進來一個渾身濕透的男孩,站在門口迅速收拾乾淨了衣裳,露出清秀的笑容做了自我介紹,甘田德。欣荻體貼地遞過一杯熱茶給他,兩人手無意地碰了一下,當下都紅了臉。由於病毒的感染,田德整整忙到半夜才調試完畢,欣荻在一邊陪著,心不在焉地看書,卻有意無意地瞥一眼工作中的田德。他們一起乘電梯下去,四方封閉的空間里有尷尬的空氣在流動,欣荻的手冒出微微涼汗。到了公司門口,雨還未停,田德開了口,王小姐,夜深了,我送你回去。欣荻話在嘴邊卻一直出不了口,拒絕或者接受似乎都不是借口。沉默代表同意,田德伸手攔了車開了門,抬手做出請的姿勢,欣荻只好硬著頭皮弓身鑽進車廂,有一點喜悅有一點浮躁。
路過便利店的時候,田德突然喊停車,快步穿過雨簾,出來的時候,手上端著份熟點遞給欣荻,歉意地笑笑,害得你到這麼晚才回家。欣荻道了謝接過了,細看這個初次謀面的男人,似乎長她兩三歲的年紀,乾淨、修長,眼鏡后的眼睛里閃爍著誠懇。算是認識了。田德天天給欣荻打電話,一開始只是說著公事,問著網路運轉的情況,後來就漸漸天馬行空地胡扯起來,田德約欣荻去吃飯,她答應了。
出門前,打來電話和我商量著穿什麼衣服好,要不要化妝。我故意逗著她,穿露臍裝才好,身材那麼喜人,不展現出來多可惜。好在隔著電話,她沒有衝過來揪我耳朵,她是那般嫻淑的女子,我想不出她看上的是怎樣一個良人。電話里她絮叨得說著甘田德,我一聽對方是回滬的知青子女,且上有病患的兩老,下有尚在念書的兄弟,心就涼了要她放棄。即使再好,這樣的條件是根本入不了她的家門,日後少不了一番爭執,何況她是那麼聽話的一個女兒。欣荻不同意,她的理由是你根本沒有見過他,何需如此評論。
我想想也是,憑几句話對一個陌生人下定論確實是不妥的,說下次你們請我吃飯吧。欣荻歡天喜地的赴她的約去了,她心裡何嘗是不明白家人那關難過,但顧不得那麼多了。吃飯那天,他們來接我。我下樓的時候穿了件藍色絲絨低領的裙子,妝化得不濃,但是呈現藍紫的基調,夜裡乍一看上去像女鬼。欣荻來挽我的手,向田德介紹,冷陌桑,我最好的女友。又拉起田德的手對我說,甘田德,我的男友。我笑笑,左擁右抱幸福的小女人。等我們都笑完了,田德伸出手,我和他輕輕握了一下,你好,認識你很高興。禮貌而公式。
那天吃的是火鍋,欣荻不吃辣,而我叫過服務生往那半紅鍋里又加了大碗辣椒。沸了冒出大量的白煙,朦朦朧朧的隔著對座那對幸福的小男女,認識欣荻也已經數年,我似乎從來沒有問過她想要怎樣的良人,卻甚明白她家人的要求,擯棄門當戶對等老觀念之外,我贊同她父母的一些觀點。畢竟天下的父母不疼孩子的少,父母總是希望孩子能夠幸福的,走過大半人生,他們早就體味出生活沒有一定的物質基礎是多麼的艱辛,即使靠自己的奮鬥,磨礪之後的心斑斑駁駁。火旺了,熱氣濃,欣荻咳嗽了一聲,有點嗆,田德立即與她換了座位。
這是個小細節,我看在眼裡,他對她好,至少目前是的。吃火鍋有點好,就是可以自顧自得忙活著食物而較少的考慮寒暄的話題,而且看上去總是熱熱鬧鬧的。吃得差不多時,田德細心地派了餐紙給我和欣荻,當我們忙著擦手擦汗時,他在每片水果上替我們插好了牙籤。我問他是否父親姓甘母親姓田,要他做個以德服人的良人?他推了推眼睛,靦腆地笑笑,田德既TENDER,因為他屬虎所以長輩要他溫柔一點。他反問我,陌桑,可是陌上桑?我笑過,算是答對。欣荻拉我去洗手間,迫不及待地問我意見,我捋著她的短髮,說好,他是你的良人,體貼細心,也誠懇,你眼光很好。只是……
只是什麼?我不響,欣荻已經明白。世間無完人,看來會有一個長期的家庭鬥爭。後來,欣荻告訴我,田德對她說,我很危險,讓她最好少和我在一起,會把她帶壞。他的擔心多餘也並不多餘。我無所事事,畢業以後就有一茬沒一茬的工作,接設計做或者接稿子寫,這些朝不保夕的生計卻每一筆都出手寬綽。我和許多男孩熟識,一三五,二四六的排遣著時日。
這些習性在學校生活里就曾顯風顯水。欣荻那時候常常問我,這些人就真的沒有一個讓我心安的?我想了想,點點頭也搖搖頭。不是他們不好,也不乏我喜歡的,只是少了時光,我還未靠岸。
離開學校以後我就直接租了個小屋,偶爾周末回家。父母少不了嘮叨,但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授,時間長了,對峙太久不如麻木放棄。欣荻住在城市的東面,每次總是咿呀咿呀地坐車,然後再換乘了地鐵來找我。我在淮海西路的一家小咖啡店裡做招待,靠近圖書館,有很多時候也跑到那裡看一下午的書。她來總是喝菊花茶,我總是說她浪費,在咖啡店喝茶,有時候就花了心思做菊花酒給她,看著她被酒精刺激而微紅的臉滲出一圈圈被愛情滋潤出的小女人的幸福。等到我換班時,就叫了田德過來一起去吃飯。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田德充當起了信差。
我總是叫他到店裡來拿東西然後送交給欣荻。常常有機會見到田德,他終於忍不住問我,為什麼要在咖啡店做招待而不好好正經找份工作?我瞪了他一眼,難道在咖啡店不正經?每一個來店裡的客人都有所圖?聲音因為譏諷上了調,店堂里寥寥數人都抬頭看我們。田德詞窮不好反駁,怏怏地拿了東西走了,我到門口去送他,他彎腰開自行車的鎖,說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生活,不上進。我說沒關係,欣荻不像我,她太認真,無論是對工作還是學習還是愛情。他不吭聲,聽得出我的潛台詞。我靠著門,繼續不饒人地說,認真有很多時候是種束縛,會被傷得千瘡百孔。他沒有接我的話,騎了車,揮揮手走了。
我常常地勸欣荻對自己好一點,不要那麼認真那麼累,她總是做不到,背著這樣那樣的包袱。她說父母不容易,難得到老有她可以寄託,能帶給父母的安慰不多,所以她要儘力。她確實是個可以在人前讚頌的女兒,可生命畢竟只有一次,為自己還是為家庭?欣荻說,這一次我會爭取的。我拍拍她的肩,也許她真的會。你預備在咖啡店干多久?欣荻來店裡找我。快聖誕了,一起過吧。我掰著手指算了算,最多再做一季吧,不會太久。
當我結束自由職業的日子去咖啡店打工,讓很多的人既欣慰又失望。過去的1年裡,我整天和欣荻說的就是想開一家咖啡店,午後會有陽光淡淡地灑進來,看得到街邊的梧桐。開店是種奢侈的念頭,所以我去了咖啡店打工。從上帝變成應侍,沒有人奇怪。生意總是不緊不慢散淡的符合我的心意,我學會了如何鑒別各種咖啡豆,如何製作各種口味的咖啡,我已經對這些變得索然。欣荻總是說我太不定性,像個貪玩的孩子。聖誕節早早地來臨了,比我想像得早,慵懶的生活節奏讓我對很多日子後知後覺。辭了工,我又恢復到以往沒有規律的生活里,還是接些設計維持生計。我以為咖啡店的日子會給我帶來某些浪漫的邂逅或者收穫,可是都沒有發生。
我在收銀機后觀察著每個進店的人,遇到單身的男子,便會多注意一些。我喜歡那種臉上稜角分明的人,在昏暗光線的下,有自然的陰影顯得古典。但是我發現,在我所在的這大半年,沒有等到我要的良人。日子無處打發,我開始像小尾巴一樣跟著欣荻和田德,他們外出吃飯看電影,我就是個超級大燈泡。田德有時會開玩笑著說,陌桑,別像私家偵探好不好,你的那班御林軍呢?
寸金難買寸光陰,他們見我難伺候早都逃之夭夭,娶的取散的散,客氣的有時候還偶有往來。我撇撇嘴,宣告了一個讓他們都目瞪口呆的決定,我預備找份體面的工作,然後朝九晚五。欣荻上來摟我的肩,快告訴我,你是不是遇著什麼良人了?居然收拾起頑性。我笑而不答,沒有良人,已經玩得夠了的我預備收心靠岸。五一假過後,我開始尋工作,好在當年混得一張名校的文憑,不多時日已經謀得一份好工作,開始坐班。回家時,告訴父母,他們果然也很欣慰,雖未盼得成龍成鳳倒也上得廳堂。欣荻來電話說,晚上見。我去時,她已經到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著檸檬汁,直覺告訴我她有心事。我準備向家人攤牌。此時,他們已經交往了兩年。你有心理準備?欣荻堅定地點點頭。這一開始,戰火不知道要燒到何時。果然。她的家人怎麼也不同意,甚至對她實行宵禁。通電話的時候,她有時候很無奈卻又不妥協地問我,陌桑,如果是你,你怎麼選擇?
如果是我,選擇我要的。何況沒有選擇,我的家人再怎麼反對我都會沒心沒肺地成全自己。有一些人,終生的職業無非是尋找愛或者被愛。性格決定的,你不是我,你是父母的乖女兒。如果是幸福,父母也不會讓你放棄的。可你想想,一窮二白,要在上海供套樓,你們會很累,愛情是愛情,婚姻是婚姻,現實不能不考慮,若是你鐵了心,那麼無須問我怎麼辦。
這樣地下的發展耗了半年,都很累。欣荻找到田德,說承受不住,不如好散。田德不肯,深夜裡,平時從不抽煙的田德坐在小區門口的橋上抽煙。欣荻在窗口望著,黑暗裡人看不真切,但有一明一滅的火光。欣荻咬著牙,硬是沒有下樓,躲在房間里哭,哭累了睡,不時醒了還是流淚。探窗外,人依然守候。
這樣過了一夜。天亮了起來吃早飯,父母沒有問昨晚的事情只是對看了一眼然後嘆氣。欣荻兩眼哭腫得如水蜜桃,掩飾不了。要去上班時,父親低聲說,若是你自己決定了,我們只有一個要求,他必須攻讀研究生,這樣至少大家都可以過得去。我們只希望你幸福。欣荻眼睛又紅了,謝謝爸爸。公司給我加了薪,我請欣荻和田德吃飯。遠遠地看他們手牽手一臉陶醉的樣子走來。
近了,田德先見我,眼睛一亮,想不到你穿套裝很有模有樣的。欣荻掐了他一把,我們3個魚貫而入。席間,田德重新打量了我幾次,說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可好,很老實的一個人。因欣荻在旁邊附和著,我只能勉強答應了。看上去很淑女,欣荻來公司等我下班,開口就是這一句。我拿皮包扔她,她一邊躲一邊不停地說淑女淑女。
我惡狠狠地瞪她一眼,我也不知道淑女現在怎麼就如同老實一樣成了個貶義詞。還是那家火鍋店,多了個人,卻不如以前熱鬧,飯吃得有點無聊。我甚至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只是不斷找著話題和田德說話,倒是欣荻不好意思冷落對方,客套著拉攏話題。事後,田德問我到底想要怎麼樣的,總這樣揮霍著青春不是件事情。至少我尋著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覺得我開始從良。聽上去很誇張。
我回敬了句,我等的良人自然不同你一般見識。田德開始複習備考,欣荻裡外地替他張羅資料,一副小婦人甜蜜的樣子。我揶揄著她,以後你們成了家不許甩掉我啊,要記得給我留客房,我會時不時來蹭飯的。好,沒問題,歡迎你來吃窮我們。兩人幾乎同時斬釘截鐵地說。我拉過欣荻,說羨慕,你挑了個好男人,我也要。
欣荻大笑,說拿去拿去,不稀罕。這段日子我們幾個常常湊在一塊過得很開心,一切都有希望盼著,等著明年1月的研考。陸續參加幾個同學的婚禮,欣荻攜了田德同往。婚宴是瑣碎而勞累的,欣荻說,你要當我的伴娘,但不許你多喝酒,瞧你的酒品。我繼續一杯接一杯喝著酒,頭重,用肘撐著,好好好,到時候你不許賴我擋酒。
婚禮總是讓人覺得充滿美好,我也想過要穿潔白如蟬翼的婚紗,渴望有疼惜我的良人,這是我心裡的秘密。研試的分數下來了,6分之差,痛失。田德抱著欣荻說,對不起,我明年重考。確實已經盡了力了,這一年大量本科生找不到工作紛紛考研,使錄取比例下降為6%。欣荻的父母接到消息后並沒有說什麼,事到如今,木已經成了舟。盡了力了,便不可怪罪。
商量著婚期,婚宴的名單,定做禮服。婚禮要在這個秋天舉行,欣荻試著婚紗,吁出口長長的氣,終於一切都可以結束了。這段感情經歷了4年,終於有了個正果。意外總是在幸福的時刻降臨。我們分手吧。這一次是田德提出的,在婚禮前的3個月。為什麼,欣荻怎麼也不能相信眼前這個即將成為丈夫的人說要分手。我想出國。田德的口氣里不存任何的遲緩。我和你一起走,申請陪讀,工作前途我都可以放棄的。對不起……
欣荻找到我的時候,已經憔悴得不似人樣。我拎起電話質問田德為什麼,怎麼可以這樣?田德沒有回答,這只是我們之間的決定。我認為這樣對欣荻比較好,這一去,一個大洋隔斷就是多年,即使有電話有電子郵件,隔了那麼遠畢竟很快心就會涼的。不會的,4年的感情啊,難道你就那麼沒信心?
沒信心,是的。欣荻已經停止了抽泣。我一直以為在這場愛情中付出最多的是他,沒想到我錯了。本來一切就是操縱在他手中的。一個太平洋斷送了一段婚姻。我一直以為她是幸福的,她得到了她的良人,可這幸福,卻是如此的支離破碎。病了,欣荻在很長的時間裡不能恢復,4年,2000個日日夜夜傷得她元氣大損,對愛情太認真的人,容易被愛情傷。心傷難除,不久她辭了職,在家休息。父母不提舊事,倒是常常叫我去陪陪她。田德來找過我一次,是關於辦理他出國的手續和資料。
因為欣荻的緣故,我對他總是沒好氣。田德說,不能怪我,當然也是我不對。可是我想出國沒有什麼錯啊,她的家人曾嫌棄我,我要爭一口氣,為我的愛情,可是考研我失敗了,你可曾明白我心裡的壓力。我想帶她一起走的,畢竟我們在一起4年了,你也一路看到,我也不忍心放下她的,可出去本是自身難保,已經不能帶給她幸福,不如讓她有個更好的歸宿。
我不懂,為什麼你們就那麼沒有信心。
你不懂,因為你不曾好好愛過誰。
欣荻重新振作起來已經是冬天了,臉上恢復了光彩。我告訴她,田德還在上海,他已經兩次被拒簽了。欣荻搖搖頭,說以後不必提了,有些劫數逃不過,過了也就好了。3個月以後她嫁了,丈夫是個博士。她辦著手續準備移民。走前,我去送她,她拉著我的手說,若有好的人選嫁了吧,終其這樣的等待,良人不來也是一場枉然。我問她,你嫁得幸福嗎?欣荻濕了眼睛,說幸福,當你思念一個人,這個人就在身邊就是幸福。時隔1年多,我在衡山路上的一家小酒吧里遇到田德,他穿著件絳紅色的西裝。
他見到我,便過來打招呼,我笑笑,你什麼時候也開始泡吧了?他有點局促,含糊不清地說了聲第一次來。我相信。許是遇見了我,他開始放心地喝酒,不出兩瓶啤酒已經開始搖搖墜墜地直往桌下鑽,男人喝醉了有時候會比較可愛,他醺紅著臉,眼鏡已經拿下來擱在茶几上,我有點擔心興許一不小心他就當它是下酒食咬了下去。
我和朋友招呼了一下,就挪到他的桌上。如遇救星,他一把拽著我的手,如果不是那場變故,也許現在他都有孩子了。可惜晚了。年輕時想要得太多,到頭來還是算不過老天。我替他結了賬,他還不肯離去,哭著喊再給他一次機會。酒吧里很吵,人浪的喧囂蓋過了他的懺悔。即使如此,遠在澳洲的欣荻已經不再在乎了。
將他塞進計程車,我報了地址,麻煩司機送他回去。爛醉也好,清醒也好,都不過是曇花一現。我也不想再回酒吧,一個人走在僻靜的汾陽路上,夜風像一隻手拂過我的臉,妝殘了,底下是一張憔悴的臉,一個恍惚,已經快要直奔30去了。
我的良人,終於出現了。
回家的時候,見到陌生的男孩,高大、斯文,掩飾不住燦爛的健康。母親給我介紹,是她朋友的兒子。他靦腆而羞澀。母親說他剛好休假來玩,讓我有空多領他走走。我順從地接過這個差事。父母對我的如此聽話的表現報以驚訝的眼神,但卻是高興的。欣荻最後飄洋過海遠嫁澳洲,而甘田德繼續留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城市裡,偶爾慚愧更多的是遺忘,生活很快就會重新開始。世間事總是陰差陽錯,太倉促,形不成擁有。
多少句我愛你,最後變成愛過你
如果當初我勇敢
遼寧北部有一座中等城市:鐵嶺。在鐵嶺工人路街頭,幾乎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個老頭兒推著豆腐車慢慢走著,車上的蓄電池喇叭發出清脆的女聲:「賣豆腐,正宗的滷水豆腐!豆腐咧——」那聲音是我的。那個老頭兒,是我爸爸。爸爸是個啞巴,我直到長到二十幾歲的今天,才有勇氣把自己的聲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車上,替換下他手裡搖了幾十年的銅鈴鐺。
兩三歲時我就懂得有一個啞巴爸爸是多麼屈辱,因此我從小就恨他。當我看到有的小孩被媽媽使喚著過來買豆腐卻拿起豆腐不給錢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聲的時候,我不會像大哥一樣追上揍那孩子兩拳,我傷心地看著那情景,一聲不吭,我不恨那孩子,只恨爸爸是個啞巴。因此,儘管我的兩個哥哥每次幫我梳頭都疼得我齜牙咧嘴,我還是堅持不讓爸爸給我扎小辮兒。
媽媽去世的時候沒有留下大幅遺像,只有出嫁前和鄰居阿姨的一張合影,黑白的二寸照片。爸爸被我冷落的時候,就翻看媽媽的照片,直看到必須做活了,才默默離開。
最可氣的是別的孩子叫我「啞巴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罵不過他們的時候,我會跑回家去,對著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畫一個圈,往中間吐上一口唾沫。雖然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別的孩子罵我的時候就這樣做,我想,這大概是罵啞巴的最惡毒的表示了。
我第一次這樣罵爸爸的時候,爸爸停下手裡的活兒,獃獃地看了我好久,淚水像河水一樣淌下來。我很少看到他哭,但那天他躲在豆腐坊里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種無聲的悲泣。由於爸爸的眼淚,我終於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以後的日子裡,我經常跑到他跟前去罵他,然後自顧自走開,剩下他一個人發一陣子呆。後來他已不再流淚,只是把瘦小的身子縮成更小的一團,偎在磨桿上或磨盤旁邊,顯出更讓我瞧不起的醜陋樣子。
我要好好念書,上大學,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個啞巴的小村子!這是我當時的最大願望。我沒留意過哥哥們是如何相繼成了家,沒留意過爸爸的豆腐坊里又換了幾根新磨桿,沒留意過冬來夏至那磨光了的銅鈴鐺響過多少村村寨寨,只知道仇恨般的對待自己,發瘋地讀書。
我終於考上了大學,爸爸頭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為他縫製的藍褂子,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燈下,表情喜悅而鄭重地把一堆還殘留著豆腐腥氣的鈔票送到我手上,嘴裡哇啦哇啦地不停「說」著,我則茫然地聽著他的熱切和驕傲,茫然地看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去通知親戚、鄰居。當我看到他領著二叔和哥哥們把他精心飼養了兩年的大肥豬拉出來宰殺掉,請遍父老鄉親慶賀我上大學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碰到了我堅硬的心弦,我哭了。吃飯的時候,我當著大伙兒的面給爸爸夾上幾塊豬肉,流著眼淚叫著:「爸,爸,您吃肉。」爸爸聽不到,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里放出從未有過的光亮。淚水和著散裝的高粱酒大口喝下,再吃上女兒夾過來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臉那麼紅,腰板兒那麼直,手語打得那麼瀟洒!要知道,18年啊,18年,他從來沒見過我對著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爸爸繼續辛苦地做豆腐,用帶著豆腐淡淡腥氣的鈔票供我讀完大學。1996年,我畢業分配回到了距老家40里的鐵嶺。
安頓好了以後,我去接一直單獨生活的爸爸來城裡享受女兒遲來的親情,可就在我坐著計程車回鄉的途中,車出了事故。
我從大嫂那裡知道了出事後的一切:
過路的人中有人認出這是老塗家的三丫頭,於是腿腳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來了,看著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團,亂了陣腳。最後趕來的爸爸撥開人群,抱起已被人們斷定必死無疑的我,攔住路旁一輛大汽車,用他的腿撐著我的身體,騰出手來從衣袋裡摸出一大把賣豆腐的零錢塞到司機手裡,然後不停地畫著十字,請求司機把我送到醫院搶救。嫂子說,一生懦弱的爸爸,那個時候,顯出無比的堅強和有力量!
在認真地幫我清理傷口之後,醫生建議我轉院,並暗示哥哥們我已沒有搶救價值,因為當時的我幾乎量不到血壓,腦袋被撞得像個癟葫蘆。爸爸扯碎了大哥絕望之間為我買來的喪衣,指著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畫著自己的太陽穴,又伸出兩個手指指著我,再伸出大拇指,搖搖手,閉閉眼,那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哭。我都沒哭,你們更不要哭,你妹妹不會死的,她才20多歲,她一定行的,我們一定能救活她!」醫生仍然表示無能為力,他讓大哥對爸爸「說」:「這姑娘沒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錢,就算花了好多錢,也不一定能行。」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馬上站起來,指指我,高高地揚揚手,再做著種地、餵豬、割草、推磨的姿勢,然後翻出已經掏空的衣袋,再伸出兩隻手反反正正地比畫著,那意思是說:「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女兒,我女兒有出息,了不起,你們一定要救她。我會掙錢交醫藥費的,我會餵豬、種地、做豆腐,我有錢,我現在就有4000塊錢。」醫生握住他的手,搖搖頭,表示這4000塊錢遠遠不夠。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緊緊握起拳頭,表示:「我還有他們,我們一起努力,我們能做到。」
見醫生不語,他又指指屋頂,低頭跺跺腳,把雙手合起放在頭右側,閉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賣,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傾家蕩產,我也要我女兒活過來。」又指指醫生的心口,把雙手放平,表示:「醫生,請您放心,我們不會賴賬的。錢,我們會想辦法。」大哥把爸爸的手語哭著翻譯給醫生,不等譯完,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生已是淚流滿面。他那疾速的手勢,深切而準確的表達,誰見了都會潸然淚下!
醫生又說:「即使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救好,萬一下不來手術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說:「你們儘力搶救,即使不行,錢一樣不少給,我沒有怨言。」偉大的父愛,不僅支撐著我的生命,也支撐起醫生搶救我的信心和決心。我被推上了手術台。
爸爸守在手術室外,不安地在走廊里來回走動,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卻在守候的十幾個小時里起了滿嘴大泡!他不停做出拜佛、祈求上天的動作,懇求上蒼給女兒生命!
天也動容!我活了下來。但半個月的時間裡,我昏迷著,對爸爸的愛沒有任何反應。面對已成「植物人」的我,人們都已失去信心。只有爸爸,守在我的床邊,堅定地等我醒來!
他粗糙的手小心地為我按摩,他不會發音的嗓子一個勁兒地對著我哇啦哇啦地呼喚著,他是在叫:「雲丫頭,你醒醒,雲丫頭,爸爸在等你喝新出鍋的豆漿!」為了讓醫生護士們對我好,他趁哥哥換他陪床的空當,做了一大盤熱騰騰的水豆腐,幾乎送遍了外科所有醫護人員。儘管醫院有規定不準收病人的東西,但面對如此質樸而真誠的表達,他們都輕輕地接過去。爸爸便滿足了,便更有信心了。他對他們比畫著說:「你們是大好人,我相信你們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兒!」這期間,為了籌齊醫療費,爸爸走遍他賣過豆腐的每一個村子,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贏得了足以讓他的女兒越過生死線的支持,鄉親們紛紛拿出錢來,而父親也毫不馬虎,用記豆腐賬的鉛筆歪歪扭扭卻認認真真地記下來:張三柱,20元;李剛,100元;王大嫂,65元……
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終於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瘦得脫了形的老頭兒,他張大嘴巴,因為看到我醒來而驚喜地哇啦哇啦大聲叫著,滿頭白髮很快被激動的汗水濡濕。爸爸,我那半個月前還黑著頭髮的爸爸,半個月就老去20年!
我剃光的頭髮慢慢長出來了,爸爸撫摩著我的頭,慈祥地笑著。曾經,這種撫摩對他而言是多麼奢侈啊。等到半年後我的頭髮勉勉強強能紮成小刷子的時候,我牽過爸爸的手,讓他為我梳頭,爸爸變得笨拙了,他一絲一縷地梳著,卻半天也梳不出他滿意的樣子來。我就扎著亂亂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用豆腐車改成的小推車上街去。有一次,爸爸停下來,轉到我面前,做出抱我的姿勢,又做個拋的動作,然後捻手指表示在點錢,原來他要把我當豆腐賣嘍!我故意捂住臉哭,爸爸就無聲地笑起來,隔著手指縫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這個遊戲,一直玩到我能夠站起來走路為止。
現在,除了偶爾頭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得意不已!我們一起努力還完了欠債,爸爸也搬到城裡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勞了一生,實在閑不下來,我就在附近為他租了一間小棚屋作為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塊兒又大,大家都願意吃。我給他的豆腐車裝上蓄電池喇叭,儘管爸爸聽不到我清脆的叫賣聲,但他知道,每當他按下按鈕,他就會昂起頭來,滿臉的幸福和知足,對我當年的歧視竟然沒有絲毫記恨,以至於我都不忍向他懺悔了。
我常想,人間充滿了愛的交響,我們傾聽、表達、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啞巴父親讓我懂得,大音希聲,大愛無形。那是不可懷疑的力量,他把我對愛的理解送到高處。
在遇到她以前,我從未想過結婚的事
大學時有個很優秀的姑娘,玲瓏可愛,多才多藝,冰雪聰明,我見猶憐。我跟她並不熟,但知道系裡一個男生喜歡她,追她,以至於她保研后他也不找工作了,一心複習,要考到她的學校去做她的學弟。因為不熟,我猜想這樣完美的姑娘是很有理由驕傲的,所以才一直沒見她戀愛,追她的她一個也不理。畢業前聽一個同學轉述她的事——原來她喜歡一個男生,而那個男生心有所屬。為了搪塞她,他給她的理由是:我不喜歡你,因為你不夠優秀。那個同學說:「她保了研,拿了一等獎學金,畢業論文是優秀……可是她再努力又有什麼用呢?他就是不喜歡她,他有喜歡的人了。」
昨天一個朋友很out地剛剛看完《奮鬥》,表示不能理解向南為什麼不要那麼好的遙遙。向南離開的時候淚流滿面,遙遙也淚流滿面。遙遙說:「你知道什麼叫大方嗎?你知道什麼叫對你好嗎?你知道什麼叫正室范兒嗎?……」向南哭得沒了人模樣,可最終還是選擇了蠻不講理的、會在婚姻登記處不顧形象大哭大鬧的楊曉芸。我認識一個姐姐,工程師,32歲,一個人在北京,混得很好,有車有房,人很豁達幽默,也高挑漂亮。她說她最怕逢年過節回家,要被家裡人挾去相親,且相親對象沒一個靠譜的。一次吃飯,她喝了點兒酒,誇張地吼:「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他們都開始給我介紹工人了!不是我瞧不起工人!可是……啊啊啊!」
大家都笑,雖然想想也沒什麼好笑的。前陣子一個姑娘講給我聽一個她認識的姐姐,在上海,跟男朋友在一起7年,兩個人都事業有成,有頭有臉。轉眼女人30多歲,男人還死不結婚,這姐姐使盡渾身解數,終於得償所願。婚禮上,司儀很程式化地問新郎是怎麼求婚的,新郎一臉無辜:「我沒想結婚,是她非要結婚。」
當時台上台下都尷尬極了。給我講故事的姑娘說,當時她坐在台下,想及這位姐姐平素在職場上叱吒風雲的颯爽英姿,不由得無限感慨。還有一個朋友的姑姑,34歲,初婚。這位姑姑是個律師,疾言厲色慣了,呵斥老公也是一瞪眼一叉腰,做獅子吼狀,把新姑爺嚇得噤若寒蟬。這位朋友問姑姑為什麼等了這麼多年,最後嫁給他?他有什麼不同?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眉毛一挑:「你看他像個窩囊廢吧,事實上,他還真就是個窩囊廢。」
還有一個很著名的故事,關於冰心和鐵凝。鐵凝生於1957年,跟我娘同歲。1991年,她也30多歲了,去拜訪冰心。冰心問她有男朋友了嗎,她隨口回答:「還沒找呢。」接著,冰心說了那句頗具爭議的話:「你不要找,你要等。」
2007年,50歲的鐵凝「等」來了她的愛人。一段更著名的話,是錢鍾書先生對楊絳先生的評價。他說:
1。在遇到她以前,我從未想過結婚的事。
2。和她在一起這麼多年,從未後悔過娶她做妻子。
3。也從未想過娶別的女人。
最後是沈從文苦追張兆和的時候寫的一段話,詩一樣美。雖不及上一段著名,但足以令人讀之斷腸:「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還有許許多多的故事、許許多多的話語,一時想不起來了。以上寫下的這些,似乎全無聯繫,其實是有的。有些人一早就遇見了合適的人,或金風玉露彼此指認;或苦追而抱得美人歸;或苦追而不得,只能遠遠觀望;或得而悔於當年的衝動,體會所謂其實難副的現實生活;或相濡以沫依偎終老,初衷不改。一些人一直在兜兜轉轉,在尋找幸福的路上迂迴而曲折地艱難前進。還有些人,他們忙著進行人生另一層面的建設,同時安心等待所謂緣分。另有一些人,他們想方設法達到目標——達到目標總是好的,英雄不問出處。所有這樣那樣的故事、這樣那樣的人,殊途同歸的是:沒有人知道,自己最終是否會得到那個另一半,那個靈魂和床笫之間的絕妙伴侶。即使得到,是萍水相逢電光石火,還是細水長流千帆過盡,不知道。無論你在飛奔、匍匐、觀望、後退……水晶球沒有告訴你,七色花沒有告訴你,啟明星沒有為你照亮前路……不知道。這是一個龜兔賽跑一樣不符合常理的故事,你只能猜,而無法掐指一算,計上心來。徐志摩那句著名的肉麻話,「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可他到底也結了好幾次婚。為林徽因做過的那些荒唐事,說過的那些荒唐話,讓他再跟陸小曼說一次,做一次,他也絕不含糊。寫了這麼多,只是幾句話的事兒:正因為無差別的不知道,才不需要瞻前顧後,不需要患得患失,你只要按照你本來認為正確的那條路走下去,讓自己成為一個溫暖的、豁達的、強大的、善良的、優秀的、寬柔的人……如果你果真能做到這一點,且耐得住寂寞,那麼等那個人該出現的時候,你認出他/她,他/她認出你,之後按照既定的軌跡好好過日子,就對了。
我記得的,始終是你的溫柔
夏天,我與郭大去往吉林市度周末假期。坐早上6:50的動車從長春市出發,7:35左右到達吉林市。我們先去江邊,順路看了天主教堂。吉林市小而悠閑,景點緊湊。天主教堂比我想象的還要哥特,磚瓦縫隙里透出安謐和歷史感。我穿了拖鞋和背心,不能進去——就算穿著正裝,大概我也不大敢踏進如此具有儀式感的地界,何況我並非教徒。門口有幾個人跟著唱起聖歌來,一個老人家把歌譜湊到很近才看得見,唱得並不好聽,可十分虔誠。在江南公園,我的本意是玩「海盜船」,但郭大死也不肯,說話間已經各啃了一個雪糕,他才終於下定決心去玩「激流勇進」。郭大如猛虎細嗅薔薇一般掏出40塊買了票,帶我排在等候的隊伍後面,待要上船時,我突然有點兒遲疑,讓他坐在船頭。郭大瞬間石化,小眼睛瞪得老大,「不行!玩『激流勇進』的前提就是你必須坐在前邊!要不我就不玩了!」好吧——上了船,我不一會兒就興奮起來,大喊大叫,在途經的鬼屋裡學聊齋音效嗚嗚哇哇,郭大坐鎮大後方,還沒忘了幫我把滑落的衣服提上來,嗔怪我「不正經」……之前試著說服他時,我一再說這個真的特別好玩,他問哪裡好玩,我說:「船上升到最高處會『咯噔』一下,好像要脫軌直接折下去了,那一瞬間你的心也會跟著『咯噔』一下,就像要死了一樣。」郭大滿臉驚詫,好像不認識我一樣,「那是圖啥呢?!」
船一衝而下,那幾秒鐘的失重感真是過癮極了,讓人把一切都遺忘。最後的浪花洶湧居然幾乎沒有在我身上體現出什麼,我心裡正大呼不盡興——而郭大始終在我身後嘀咕,近乎是咆哮了:「這回你高興了吧!這回你舒服了吧!……」我回頭一看,他滿頭都是水,像被暴雨淋了一樣。「你居然巧妙地躲開了!全都澆在我身上了!」我更加樂不可支,掏出紙巾來讓他擦水。再說去坐「海盜船」,他還是死活不肯,說「你咋凈整危險的事兒」,我也不再強求他。兩人繼續朝前走,就有賣什麼「鬼屋」門票的,吆喝得很詭異:「你們倆進去,想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沒人打擾,就你們倆。」我看看郭大,郭大看看我,都說:「這叫什麼話!」
我們又到了北山。進山門前去廁所整理一下,水龍頭出來的水非常清涼,應該來自地下,我便動員郭大也去洗把臉。他去一趟回來,也覺得山泉令人神清氣爽。兩人就上山去。進山門的第一個假山瀑布上有乾隆手書所謂「天下第一福」的,郭大給我細細講了這個「福」字的來龍去脈。加之後來康熙帝手書的《松花江放船歌》的解說等,我覺得這個旅伴真是稱職極了,有了他,導遊都可省去。山上的廟宇都不大,油漆磚瓦簇新得要命,令人提不起興味來。郭大帶我兜兜轉轉,在四大天王的神像前都想起郭德綱所謂「劉德華、張學友……」的典故。我覺北山的神像太過卡通,製作粗劣,且供奉得亂七八糟,但不敢造次,也就沒有說出來,反倒是轉出來的時候郭大說:「神像……很卡通啊。不管什麼神仙都放一塊兒。」聽了這話,我就釋然得多。算命搖卦的極其多,看起來都不甚高明的樣子,至少賣相就一般。回來之後我很是查了一番連闊如的《江湖叢談》,深深覺得跟書里寫的比起來,北山上那些也太業餘了些。倒好像是藥王廟門口一位頗為仙風道骨的老頭兒最大聲地叫我們倆:「小夥子很有氣質,姑娘旺夫相,坐下來算一卦吧。」我們當然並沒有停留。下山的時候落雨了,且雨越下越大,我們漸漸加緊步伐。上山途中郭大嫌我走得太快,在身後叫我:「走那麼快乾啥!照顧一下老同志!」我回頭說:「如果這次旅遊回去別人問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麼,我會說——一定要找個年輕的男朋友。」郭大也笑起來,我放慢些腳步,走在他身邊:「恭喜你,找到一個我這麼年輕的女朋友。」下山時雨更大了,郭大就要去包里找傘,我說打傘幹嗎,淋雨多痛快,「看看,年輕同志照顧了老同志的體力,老同志就要照顧年輕同志的情緒,互相照顧嘛。」他果然就不找了。我們一直到在街邊叫車的時候,才撐起傘來。回酒店休整一下,雨停了,我們又出來。郭大帶我去找吉林市著名的什麼什麼烤雞骨架——當時已經是下午3點,只在凌晨4點鐘吃過幾塊餅乾且暴走了一上午的我早就餓得想殺人,郭大卻連個麥記的甜筒也不讓我吃。一路上默念著「郭××我整死你」找到燒烤店——服務員告知我們雞骨架要晚上出大排檔的時候才有,我趕緊跟在郭大的屁股後頭離開。郭大自然也不太開心,兩人商議著是不是去吉林市另一家老店——福源館吃一碗麻辣燙什麼的,晚上再出來吃燒烤大排檔,或者到江邊的啤酒廣場暢飲一番。然而福源館大概是店大欺客,毫不把我們兩個省城人民放在眼裡,點餐的地方不能坐,能坐下的地方不給點餐……郭大憤而離席,瞬間爆發出「死也不在你家吃飯」的男子氣概,拽著我就出了門。回來就有些怏怏,兩人都餓得沒了精神。繞回酒店又走了一會兒,迎頭終於有一家海鮮自助。我像看見失散多年的親爹娘一樣兩眼放出綠光來,郭大也非常心有靈犀地拽住我,直奔店門而去了。海鮮自助40元一位,東西不算多,但還算實惠,便宜的白酒和當地產啤酒隨便喝。我們倆一共喝了四瓶啤酒,他比我要多喝一些。喝了點兒酒後推心置腹起來,說到朋友也說到自己,說到過去也說到現在。旅途中的伴侶難免生出比平時多十倍百倍的依賴來,因為在這裡他跟我成了唯一彼此熟識的人。在一起久了,相伴的感覺早已不再與心動有關,而是家人一樣熨帖。時間很強大,共同的經歷使人互相了解,而了解之後還沒放手的人往往會表現出極大的包容度。即使在這次出遊之前,我也還以為這種包容度體現在無限度的放棄自我上,然而在飯桌的另一端,我突然發現並不是這樣——這種感受,是那句臭了大街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與他的相處也就慢慢像自處一樣,無論發生什麼,都是流水般行進著了。吃完飯又到江邊去,草坪上有個大概是賣小貓小狗的人。說是大概,因為他共攬了有三四條小狗、六七隻小貓,自家應該沒有這樣養寵物的;而說他是做買賣的,他居然就支一把傘,把貓狗都攏在傘下的草坪上放養,自己在一旁躺下睡了,全不管它們跑不跑,別人來不來偷。郭大坐在草坪邊沿的石階上,一隻小黑貓徑自過來,嗅了一會兒,爬上郭大的腿,呼呼睡著了。這一幕溫馨得讓人心裡難受,像突然意識到自己愛上了一個一直討厭的人,那麼令人心碎又心醉。我掏出手機照相的時候,郭大試著把小貓叫起來:「別睡啦,給你照相啦。」可它完全無視外界的任何打攪,睡得極其忘情。郭大也被打動,問我說:「三兒,要不咱買一隻回去吧?」
我蹲在那裡照相時,看到郭大眼中的溫柔,覺得自己受到了雙重的打擊,快要站立不住。最後依依不捨地起身,貓狗的主人睡得打起了呼嚕,即使我們把他的家當都偷光了,他也不會知道。郭大拍拍褲子,沖那熟睡的人一拱手,說了聲「謝謝啊」,好像那人是一直在注視著我們的。這溫良的一瞬與剛才的雙重打擊疊在了一處,凝固在了我的記憶里。兩人走到大橋下江岸邊的石子上坐下,微雨中的松花江兩岸升起薄霧。大喇叭里放的是20世紀90年代的金曲大聯唱:《今夜的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大哥你好嗎》《我的眼裡只有你》《濤聲依舊》《野花》……我們跟著哼唱起來,隨手抓起身邊的小石子,奮力拋進江里。蜷曲雙腿,抱緊膝蓋,望向寬闊的江的那一邊。郭大說要給我疊一隻紙船,雖然手邊只有煙盒裡的錫箔紙。地面太過潮濕,我轉去他身後的水泥地上坐了,於是有了一個居高臨下的視角,望著江水和折著紙船的郭大的背影。從這個時候開始,到我們走過去看「吉林八景」和「吉林新八景」的石雕板,郭大一路都在沉吟著紙船的折法。直到回了酒店,我昏昏沉沉地抱著枕頭趴著休息,郭大先生折了一個葫蘆,吹得鼓鼓的被我捧在手裡,到他把摺紙之後的廢料扔了滿地……全部都像做夢一樣,或許是我太睏倦的緣故。昨夜跟趙小姐聊起這件事,我說他終於想起怎麼折的時候,我是很為他開心的,「像一場小小的比賽,他終於跑贏了微不足道的對手」。無論是漫長的還是短暫的旅途中,這樣的一幕似乎都未必值得銘記在心,只能算作插曲。我卻覺得極其溫存。江邊,我問起下次出遊的行程和時間,郭大沒有給出真正意義上的答案,依舊是許個可能永遠也不會實現的諾言,即使這個諾言顯得那麼「非你莫屬」。我並沒有怪他的意思,隨口說:「等真的實現的時候,不知道我都多大歲數了。」郭大沒有看我,抬手把石子高高拋進江里,「多大歲數,你不也還是你嗎。」
回酒店補充睡眠,被郭大的呼嚕聲震醒,一睜眼是晚上20:30。郭大睡覺要聽電視的聲音,還要開一盞燈;而我受不了雜音,且不喜光線。即使他把電視的聲音開得極小,我還是睡不安穩。睜開眼回身,看見他正面對著我的方向睡得很沉。我就這樣看了他一會兒,希望時光既不要向前也不要後退,停在陌生的城市,我們只有對方的此刻。我本來頗躊躇是不是該叫醒他,因為他說過晚上要去看夜裡的松花江,再不起來的話,恐怕就有點兒晚了。我的起床氣很大,要是誰在這時候叫我,一定要看我的臭臉,推己及人,就有點兒不情願。最後還是鼓起勇氣用手指碰碰他的鼻子,「起來啦,去看燈啊?」
他居然極清醒似的很快就坐起來,「走吧。」
夜裡的松花江風情旖旎。繞過了大橋,走到了黃昏時分我們遙望的彼岸,站在音樂噴泉下面。我喜歡有水的地方,無論江河湖海,有水的地方才顯得靈動。音樂噴泉下我像很小的小孩,奮力地仰起頭,感受水汽一陣陣灑下來,附著在我的每一寸心情上,好像那是滋潤生命的某種甘霖。走了一會兒實在太累,打的回酒店,結果弄錯了方向,繞了路。提了兩大聽藍帶啤酒回去,幾乎都是我喝的,昏昏沉沉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我賴床不起。郭大在無數次叫我起床未果之後,只好無奈地自己去吃早餐,臨走前可憐兮兮地問我:「要不要幫你關燈?」我大吼:「要!」啪,燈滅了。他又問:「那我回來的時候你能起床嗎?」我抱著被子在床上氣急敗壞地大轉體:「我考慮一下!」
細想起來,我賴床的嘴臉真正可憎,他居然並沒有生氣,面對我的潑皮破落樣兒,就那樣笑笑走掉了。我有點兒過意不去,於是沒過多久就起來洗漱,把前晚他摺紙扔的滿地紙屑都撿起來扔掉,疊被子,把行李里的東西一一歸位……他走了很是有一陣兒,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兩個肉包子。出遊之前事先說好不許他在酒店房間里抽煙,他倒是十分遵守,一次次往返於樓上樓下去「散煙」——這也是他這兩天做的一件讓我頗為欽佩的事。吃完了包子,我又耍起賴來,說自己「不能走了,腳指頭都增生了」,這句話後來成了我的語錄,總在耍賴時被提起。最後不得不走,郭大先到樓下等我,活潑得很,一掃「老同志」的風格,簡直像塗了歐萊雅一樣宛若新生。再走在江邊,他揶揄我體力根本不行,說他自己剛才還走在江沿上,坐了好久。我問他坐在這兒多冷,幹嗎不回酒店。他說:「你不是要睡覺嗎,我怕我回去你又睡不好。」江風很迅猛地刮過來,我把一隻手搭在他露出來的肩膀上,心想,這男人溫柔起來還真是過分,讓人想狠狠咬他一口。接下來打的去了郭大計劃行程中的吉林烏喇主題園區,一路都是他在解說,我樂得清閑。作為此次行程的最後一站,可謂高潮迭起——旱鴨子的郭大居然同意了我坐腳蹬船的要求,兩人在30塊錢半小時的威脅下奮力向前,渡過蜿蜒水道,無數次撞在石頭上,又一度卡在低矮的橋墩中間……途中我把手機里的音樂放出聲音來,給主任先生聽麥當娜鼓舞士氣,正在我們倆一籌莫展的時刻,趙小姐突然致電來,問我「夕陽紅旅行團還愉快嗎」……我說,我們倆真是太愉快了,我們倆現在卡在橋洞子里了!趙小姐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沖我嚷嚷起來:「你聽起來好開心!我都被你感染了!」
船終於靠岸,我們倆不像是花錢遊船,倒像是別人花錢雇我們蹬船一樣賣力。郭大上岸后一再自問:「這是圖啥呢?」並像前一天一樣說我「凈整危險的事兒」。而我則要笑死了,一路歡歌。園區里有雕塑一類,都是滿族民俗,郭大一一與之合影。有一幕是殺豬的,我逗他:「你去吧,就站在豬旁邊,很般配。」郭大久經沙場,極其淡定:「我現在不就是嗎?」然後他就遭到了我慘絕人寰的毆打。出了園區走了一會兒,郭大要找一個偽滿什麼什麼的舊址,未果。在街邊的便利店各買一瓶飲料,席地而坐喝了,他中了個「再來一瓶」,換了一瓶菠蘿汁,淫笑三聲,心情大好。在吉林市的最後一頓飯吃的是延吉燒烤,基本上所有的串都被我們倆烤煳了。返程,第一次用了自動售票機,感覺新鮮。排隊的時候郭大站在我的身前半步,排在我們前頭的一個女人對她的父母大聲呵斥。郭大沖我苦笑一下,幾步挪到我身後去,好像很厭惡那個女人似的。雙手搭在我肩膀上,「三兒,就要結束愉快的旅程了。」
今兒早上一睜眼登錄手機QQ,看見郭大在,還發了個表情給我。我回了個表情,他說:「火箭般地賺一筆錢,我們再出去耍耍。」
躺在床上笑了,衡量不出我有多麼熱愛跟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以至於再美的景緻都成了相框里微不足道的布景。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無論身在何處,我記得的,始終是你的溫柔。
來不及說我愛你
我,二十九歲。此時的我坐在飛往花蓮的飛機上。想起上一次離開花蓮,已是七年前了,想不起來為什麼要來,想不起來當初為什麼要離開,也想不明白既然離開又為何回來?想著想著,我開始頭痛起來,我已經熬了好幾夜沒有好好睡了。此時,在三千多米的高空,萬一飛機掉下來呢?為了提神,我只好做了這個假設。真掉就掉吧。我的精神一不好,就很容易什麼事都無所謂。我打了個哈欠,稍微伸了個懶腰,努力地想振作一下。此時,窗外的陽光很刺眼,刺得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突然想起來,那天的天氣也是這樣。她老是喜歡和我唱反調。我怕熱,她則喜歡在大熱天找我打球;我喜歡看書,她卻老拉著我往外跑,於是我和她的足跡踏遍了整個東海岸;我習慣早睡,她每次都半夜來按門鈴……說起來,實在是相處不來,偏偏和她認識和相處了好多年。她和我從小就認識,小學同班,中學同班。只有在高中時,她突然去念女校,我們才不再同班。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她是女孩子。她每天都和我一起上學,又特地等我一起放學。每次出校門。我都要很小心,擔心她會突然從背後出現,然後嚇我一跳。而且她每次都故意大聲喧嘩,惹得許多同學側目。我覺得很丟臉,她卻覺得很得意。真是和我唱反調到極點。但是,我又不敢罵她,因為我們兩家大人平常互相往來,熱絡得很。她媽媽簡直就把我當兒子看待,而我媽媽對她也比對自己的女兒還要好。兩家人一聊在一起,簡直就像親家一樣。曾經有一次,我不小心弄哭了她,結果我爸爸竟要我安慰到她不哭了才准我進家門。但她偏偏是固執的性子,決定的事從不更改。我便只能乖乖地等她自認為哭夠了,肯停止了,才向我爸報備,獲准進家門。大概是因為她的個性,於是,她從來不拿第二名。從小到大,她的獎狀多得比我的畢業紀念冊還厚。而我唯一拿過的獎狀,是德育優良獎。我上台領獎那次,她比我還要高興,不停地稱讚我,讓我第一次有了飄飄然的感覺。雖然那一次,我拿了倒數第三名的成績。老師見我和她整天都混在一起,不禁納悶兒她怎麼沒有將我潛移默化。真是很奇怪,我們兩個誰也沒有影響誰,她沒有使我優秀,我也沒有害她墮落。兩個極端的人在一起反而沒事,我不禁懷疑起所謂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來。上了初中后,多了些新課程,她怕我不會而天天都到我家來教我功課。樂得我媽媽天天都準備點心,留好的給她吃。說什麼「良馬配良飼」。劣馬本來要任其自生自滅的,但看在我是她兒子的分兒上才多給我準備一份。但她每次吃點心時,都搶先把普通的一份先吃掉,刻意要留精美的那一份給我。想想也真奇怪,她和我一樣在鬼混,卻比我會玩兒。她並沒有刻意地看書,卻總是能考得很好。我不禁懷疑我的天分是不是很差?所有的科目中,唯一能比她強的,大概只有語文吧?
每次一談到這裡,我總是得意揚揚地炫耀,她卻只是笑笑。於是,我不禁有點兒得意不起來,畢竟我其他的科目一塌糊塗。她長得真的很漂亮,唯一不解風情的大概只有我吧?她爽朗活潑的性格幾乎男同學都很喜歡,常常看到有男生滿臉通紅,害羞地對她表白,也常常看到有人傳信給她。只是從來也沒看她和誰交往。而我也沒有因為她天天和我上下學被男生認為是公敵,因為根本沒有人相信她會喜歡我。大家都單純地認為我們只是鄰居,青梅竹馬罷了。
於是,偶爾也會有人找我傳信給她或幫忙約她。只是,每當拿信給她時,她都只是面無表情地收下,從不詢問。我問她,你都不回信嗎?她只是若有責怪地看著我,我也只好默不作聲。
一直到中學畢業頒獎時,她多了一個特別表揚獎,我才發現她在作文比賽中拿了第一名。老師詢問她,為何語文考試都空著幾題不做,我這才發現她是故意讓著我的。上高中后,大約是轉了性,我開始用功起來。少了她同班級好像少了什麼似的,那時候,心裡反而落得清靜。
其實,除了每天校門口會被她攔截以外,我也並不是討厭她,只是當我每次面對她時,總會有一種害怕的感覺。當時,我也不懂得那害怕的感覺是什麼。我的死黨們都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她的朋友,整天老問東問西的。諸如,她有沒有男朋友呀,喜歡些什麼呀,喜歡做什麼運動呀,等等,沒完沒了。有一年,她過生日,我的死黨們都起鬨要幫她過生日,要求我一定也要幫忙,並規定我也得準備禮物。
我想了想,這麼多年了,每年她都會準備禮物送我的,我是該送個東西給她了。於是,我第一次送她一條貝殼項鏈。她當時感動得一塌糊塗,我的死黨們看了,個個都臉色大變,爭先恐後地交出禮物,期望能獲得她的青睞。誰知,她只是高興地笑著聲說「謝謝」而已。這時的我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公敵,眾人充滿怨恨的眼光都齊刷刷地射向我,喊道:「不會吧?」她突然害羞地點頭。大家面面相覷,垂頭喪氣地悶在那兒。而我聽了,更是心跳加速,不相信這是真的。
機艙外的陽光太刺眼了,我不禁痛得流出淚來,我拿起手帕擦了擦眼淚。低頭看了一下時間,飛機也快到花蓮了。什麼時候花蓮竟離我這麼遠呢?如同我遠去的記憶,隨著歲月,也一點一滴地消失不見了。飛機伴隨著嗡嗡聲快速前進,猶如我曾經擁有的那一段回憶,正快速地被埋葬在雲霧下。
那是她初次主動對我表白,也是唯一一次。表白事件過後就是聯考,再加上我刻意躲她,於是她找不到我,我更是碰不見她。她也沒有打電話來我家問,反而是和我的死黨們都有聯絡,總是會問及我的近況。死黨對我的做法很不理解,認為我太不夠意思,要求我聯考後一定得找她談清楚。我只好唯唯諾諾地點頭答應。不幸的是,我落榜了。除了語文成績是高標外,其餘科目的成績幾乎連低標的邊兒都沾不上。
大概是那次發現她在讓著我受到刺激了吧,整個高中三年,我其他的科目得過且過,只有語文是下了苦功去讀的。看了看成績單,我不禁有些得意,又有些喪氣。心中想著,不知道她考得怎麼樣呢?一定考得很好吧,憑她的實力,任何一所大學應該都沒有問題。落榜的我決定上北部的補習班,把其餘科目的基礎打好。
一切都辦妥后,媽媽突然要我去她家探望一下,我低聲答應。但想著暫時沒有見她的打算,面對她時不知道要說什麼,還不如不見。而且,我落榜了。儘管她不會笑話我,但我該為自己負責。於是,我連死黨們也沒有通知,就一個人去北部複習了。
飛機逐漸地下降,感覺耳壓減輕了不少。從窗外可以清楚地看見海岸線。北上、南下、南下,再北上。我的日子什麼時候像是空中飛人一樣,在西海岸那端追尋著茫茫不可知的未來。得到了些什麼,又錯過了些什麼。
到台北時,已經是傍晚了。出機場時,外面正下著雨。我背著簡單的行李與一身的寂寞,告訴自己,從此我得在這裡拼搏一年。沒有朋友,沒有她,沒有家人。陪伴我的只有厚厚的參考書和幾件單薄的衣服。還有她怕我賴床而送給我的時鐘,她送我的手錶,她送的項鏈,她送的毛衣……她送給我的許許多多的生日禮物。我攔了輛計程車,掏出了媽媽給我的地址,去投奔一位阿姨。傍晚的台北,滿是車潮與人流。默默地看著燈光閃爍,我想起花蓮港一閃一閃的燈塔。車子穿梭在車陣中,耳中滿是跳錶的嗶嗶聲,不禁想乾脆回花蓮去。不行!就這樣回去鐵定被笑死。還讓她再天天來我家教我功課嗎?劣馬!
我不能永遠是劣馬。
「先生,到了。」驀然,一個聲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把我從不安的心情中喚醒。我掏出錢給司機,下車后,看見一間間房子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我深吸了口氣,按照地址找到了阿姨家。確認沒錯后,我按了門鈴。抬頭望望天色,黑暗已包圍了我。「來了,來了,哪位呀?」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後傳來。一打開門,阿姨先愣了一下,再三辨認后突然抱著我哭了起來。我掙脫也不是,讓她繼續抱著也不是。想不到是這位阿姨,她是媽媽的好姊妹中最愛哭的一個。她可是說哭就能哭、說笑就能笑的。從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這個阿姨,她一哭,我就沒轍了。整理好了一切之後,姨丈帶我去台北市逛了一圈,認了一下去往補習班的路。晚上打了一個電話給家報平安,和媽媽說了幾句話后,便聽媽媽絮絮不休的,要我聽阿姨的話,在生活上打擾了人家,要多跟人家謝謝。當我將電話轉交給阿姨時,聽見阿姨又哭了起來。我轉過身去,搖搖頭。媽媽多話,阿姨多淚。另一個住高雄的阿姨據說自己開公司;還有一個阿姨住國外,很會念書,嫁了個有錢的老公……媽媽的朋友們,真是各有各的特色呀!
深夜的窗外,燈光耀眼,閃爍不停。像是從北濱往外海看,船隻飄搖的樣子。我默辨了一下方向,花蓮大概在那邊吧?我對星空許了願,希望自己第二年能考上好學校。一轉眼,我看見鬧鐘上小熊的眼睛一亮一亮的,突然想給她打電話。但,又何必呢?我落榜正需要時間重新開始,而她將要面對新的生活。我想,我沒必要打擾她。高四生涯,習慣慢吞吞處理事情的我也變得快節奏起來。台北市繁華的景象,錯綜複雜的道路,讓我常常迷路。於是,我也習慣了自己找回家的路。打電話問阿姨,得先等她哭完。那時候天也黑了。剛開始,真的不習慣。花蓮市的路不多,但對那時候還是小孩子的我們來說,一公里就要走上一天了。
記得有一次和她貪玩迷路了,在花蓮市的某條街,她牽著我的手,沿路向許多大人問路,很費勁才走回家。突然,傍晚又下起雨,桌燈亮著,映在窗上。看著窗外下個不停的雨,我想起花蓮,想起迷路的夜晚,想起她牽著我的手,想起她害羞地點頭,也想起她教我功課時那頭頭是道的樣子……
過年時回到花蓮,和爸媽一起去她家拜年。可是,沒有看到她,我不禁感到奇怪。下午,死黨們過來找我,我差點兒被眾人圍毆。幾個人圍過來,又抱又叫又笑,恨恨地興師問罪起來。談起早上去她家拜年,他們的臉色才稍微好一點兒。死黨雄似乎累積了許久的怨氣,說道:「你小子總算回來了,你去探過她,那就算了。」
「她?什麼呀?講話神秘兮兮的。」我笑道。「什麼事?怎麼我不知道?」平平訝異地說。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平平立刻不作聲了。我拉住平平要他說,可是雄拉開他,說沒什麼。我不禁著急起來,拉住雄,問她究竟怎麼了。最後,雄要我自己去問她媽媽。大年初二,我起了個大早,急急忙忙往她家去。我不停地按門鈴,卻沒有人來開門。我氣急敗壞地踹了兩下門,最後沒辦法,回家去問媽媽。媽媽也是吞吞吐吐了半天,還是不肯告訴我。我一氣之下去了平平家,非要問個清楚。偏偏平平也和他媽媽回鄉下奶奶家去了,我只好去找雄。我憔悴地站在雄家的門外,焦急地按著門鈴。雄滿臉困意地開了門,看見我的樣子,嚇得醒了一半。「你快告訴我,她怎麼了?」
雄猶豫了半天,我氣得往他家的門踹了一下。他最後沒辦法,拿給我一個地址,告訴我,不準說是他給的,然後取了塊抹布小心地擦門。我看了看,那是台東某家醫院的地址。我道了聲謝就往外沖,突然又跑回他家,問:「台東怎麼去?你帶我去。」
他愣在那兒,抹布掉在地上,嘴巴張得大大的:「給你地址我都很怕她責怪我了,還要我帶你去?她好好的時候你怎麼不關心一下,一定要她生病了,你才肯回頭看一下嗎?」
雄怒氣沖沖地說,我的眼睛越瞪越大,雄才發現說漏了嘴。他無奈地蹲在地上,嘆了口氣:「她生病了,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抽空去看她。她憔悴了好多,瘦了好多。你呀!沒良心的!你一直沒消息回來,她每次都問起你,我們只好說你變得用功了,成績進步了。她很高興,她真的很高興。我們只要能看她高興,我們就夠了,夠了。」雄站起來,說:「好,你要去,我就帶你去。」
雄騎著他的追風,帶著我飆在台九公路上。寒風從袖口灌進來,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只覺得腦門中嗡嗡作響。兩個半鐘頭后,到了台東。在一所療養院前,雄突然停住了。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正看見她,她正和許多病人一起聊天,有許多小孩圍在她的身邊,一副歡樂的樣子。她真的憔悴了好多,瘦得不像樣了。可是她的笑容好自信,好燦爛。我不解地看著雄。「她,得了癌症。」雄眼眶紅紅地說,「但她還能夠把歡笑帶給大家,我佩服她佩服得不得了。她看起來簡直就像健康人一樣,她很漂亮,又有愛心,美麗又溫柔。但她偏偏得了癌症,癌症呀!她不准我們告訴你,怕害你分心,無法專心讀書。看!她多善良,她多愛你呀!」
我聽了,傻傻地站在那兒。突然,許多回憶襲上了心頭,她的好,她的真,以及給我的一切回憶。我的腦子像被抽空了一樣,嗡嗡地響個不停,東海岸、南濱、北濱、七星潭、八仙洞、鯉魚潭、台東……一個個片段,猶如靜止了一樣。我腦海中的印象突然醒目起來,心頭湧起一股刺痛。我再也忍不住,含淚地站在她面前。她吃了一驚,晶瑩的眼眸中也滴下了淚,她轉身就往病房跑去。我站在病房外,不斷地敲門,但是她終於沒有開門。雄過來拉住我,勸我走。我終於站起來,和雄離開了台東。但她在門后隱隱啜泣的聲音,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
我回來了,花蓮。我在她的墓前,輕輕地放上一束鮮花,猶如她也這樣輕輕地愛我一樣。我告訴她,我不再笨了。我考上了醫學院,並且當上了醫生。她幫助我重生,帶給我受挫不折的勇氣,但我始終來不及對她說一句:我愛你。
就算生命像塵埃分不開,我們也許反而更相信愛
她對他說,你愛我嗎?他說,愛。她說,你會一直愛著我嗎?他說,我會一直愛著你。她又說,如何證明?有一天你會變心,會離我而去……如何證明你只愛我?他從廚房裡拿出刀,扎入心窩,說,這就是我愛你的方式,把自己獻給你。
怎樣證明愛的方式?怎樣說服我們相信愛?
法國電影《愛》,老了的安妮半身癱瘓,丈夫喬治悉心照顧她。她漸漸失去知覺,大小便失禁,語無倫次,有時喃喃自語,有時號啕大哭,像個無助的孩子。最常說的話是「媽媽」和「痛」。蒼老的身體、枯朽的面容、獃滯的眼神、不能自主的晚年……無窮無盡的折磨,生不如死。
鴿子飛進來,喬治把它趕出去。他與安妮的生活,不該被打亂,也不該被任何外物介入。如果從二十歲開始相愛、相伴,他們已經愛了六十年。兒女長大成人,人來人去,最後剩下他們兩個。陪伴,並且隨時準備離家。
那個「家」,是世界。那個「家」,是他們的愛巢。
死亡是否證明我愛你,這是一個謎題。如果愛人活著痛苦,是否忍心與她的身體告別,讓她快樂地離去。有時候,活著比死還難受。所以愛情最終考驗的其實是人性,關於生與死最真實也最深刻的人性。
我們每個人終究要走上告別的路,連生與死都不能掌控。生,是父母的權利;死,是生命的使然。人生苦短,年華匆匆,等不及說一聲「愛」就迅速老去。餘下的日子不能自主,每天在與死亡搏鬥,人情淡薄,如此卑微。
《泰坦尼克號》里,傑克把生的希望給了羅絲,自己讓位,沉於大海。愛升華至生死抉擇,令人肅然起敬。愛到一定境地,真的甘願捨棄生命,只為讓她活下去。從此以後,她的眼就是他的眼,她的手就是他的手,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融為一體,不再分離。
倘若無法讓生來挽救,只能用死來解脫。這就是電影《愛》表現的主題。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把標尺,看你如何衡量。愛能救人,也能殺人,它可以是一艘救生艇,也可以是一柄利刃。它們的作用一致,為了愛。
影片結尾,當安妮再次大聲喊「痛」的時候,喬治握著她的手,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我小時候,也沒有很小,大概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十歲,父母送我去夏令營。他們覺得這樣很好,可以和同齡的孩子一起玩耍。我們的營區是一座老城堡,在森林裡面,好像是在奧弗涅區。不記得了。總之,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每天早上六點就要起床,跳進湖裡。城堡附近的一個小湖,匯聚雪山流下來的溪水,我們排成兩列衝進去。你知道我是一個運動白痴,那裡的活動從早到晚排得很滿,大概是為了預防早熟的青春期衝動。不過最可怕的是伙食,報到后的第三天,午餐吃米布丁,我最討厭米布丁。大家坐在大廳的長桌上吃飯,我根本不想吃那鬼東西。有個輔導員對我說,你不吃乾淨,就別想離開。結果大家都吃完飯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哭。我和媽媽有個秘密約定,每個星期都要給她寫信,說好寄明信片。如果我想留下,就畫小花;如果我不想,就畫星星。那明信片她一直保存著,上面畫滿了星星。三小時后,我終於可以離開,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發高燒到四十攝氏度,得了白喉。我被送去最近的醫院,隔離治療。媽媽來看我,只能隔著玻璃跟我揮手。後來明信片被我弄丟了,真可惜……」
她安靜地聽著,不再叫喊,也不再掙扎。他突然拿起旁邊的枕頭,把她捂死了。
愛是忍受,也是分擔。愛能為對方而死,愛也能殺死對方。我願意用生命換取你生存的權利,以及,除了我,誰也沒有權利拿走你的生命。
「我來陪你。一切都很好。」
鴿子再次飛回來,他用黑色披肩把它捉住,抱在懷裡溫柔地撫摸。放滿水,剪下枝頭的雛菊,給她挑選衣服,封閉她的房間……最後在給她的信中寫道:你一定不會相信,有鴿子飛進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從天井飛進來的,這次我終於抓到了它,原來一點也不難。不過,我把它放了……
他帶著對她的愛,離開了家。
我結束了你的身體,我的靈魂屬於你。
很難做到把自己徹底交給另一個人,不是不信任,而是人最終更愛自己多一些。歲月的生老病死與愛傷別離,真正的擔負一定是這樣,接受衰老,承受死亡。唯一的區別是主動和被動的關係,是否被迫、嫌惡、厭煩、放棄,或者出於恩情和高尚。人會老,會死,真相要到最後才揭曉。當一切歸於寂靜,我們其實別無所求。
人生最難是陪伴,最痛是送別。一個陪伴你又送別你的人,當你無法對自己的生命負責,相信他,會做得如你一般。
「就算生命像塵埃分不開,我們也許反而更相信愛。」
彼此相愛也許更愛自己
「一段成功的戀情,就是一次次地墜入愛河,與同一個人。」
情愛的意義在於,不用去貪愛多少人,卻把情貫注在一個人身上,每時每刻。最難忘的電影是《生死朗讀》,當中有一句台詞:「唯一使人生完整的,是愛。」
愛是什麼,它可以是愛情,也可以是大愛。小情小愛里的人,每天歡喜憂愁,平淡中透著世俗里最真實的情深。大愛是另一回事,未必能將愛情進行到底,卻能將愛進行到底。它是善心,一個人本性中的良善。
有人對我說,我要的愛情,是平凡中帶一點小浪漫。他說,像你這樣的人,要得太多、太高,令人抗拒、退縮,對愛本身存在質疑。其實愛很簡單。但,要得太少的人,就不能明確愛的基數、質地。愛因為多而滿,因為少而空。那些無所需求的人,感情如無底洞,永遠不知道至深的界點在哪裡。
對愛的理解,其實是非常自我的認知。每個人感觸不同,我認同他的,但不能奢求他對我的認同。愛如何,只有心中知曉。不可言說,無法對任何人表述詳盡。如果戀人刨根問底對她的感情,回答不出就會遭到質疑,繼而覺得是否他並不愛我。這其實是很可笑的事情。把深情深愛放在嘴邊的人,未必就真的愛你。
那些真正的愛,是真的在做,而不是虛假的說。
性是愛的表達。身體是一方面,感情的旋渦是核心。通過性更愛對方,或者通過性更知道彼此並不相愛。我至今不知《生死朗讀》里那個小男孩到底愛不愛女囚漢娜,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明確地表達著愛。這種愛,是與愛情無關的。
愛到最後,不過是一場幻覺。這是甚為殘酷的事情,因為被升華到人性的範疇。換言之,人性中的情愛,是自私的,也是無知的。我們在生活中,並不要求這種蟄伏於人性深處的愛。平淡的才是真實的,除非經歷的是虛假繁榮的歡樂。滿足自我的愛才會是幻覺,否則,我們的父輩、祖輩,是怎麼兩個人攜手度過一生的。
到我們這輩,卻很難再有那樣的愛情。他們過的,不是愛情,是人生。但我們要的是愛情,先有愛情,再有人生。所以我們不會如他們那樣,牽著一個人的手走一輩子,即使這個被牽手的人見異思遷、喜新厭舊、心猿意馬、同床異夢。
低劣的愛,是找一個人完成愛的行為。高貴的愛,是一個人也能成全自知的心情。
清醒使我們不會輕易妥協,委曲求全。愛就在一起,不愛就分手。彼此相愛,到最後,也許更愛自己。因為我們始終在走一個人的道路,無論在這條路上跌倒幾次、偏離幾回,無論前方是高山還是荒原,走過去、越過它,到達路的盡頭。
在情愛中摸索,最終要超越的是自我,得到的是情感的升華,繼而是靈魂的供養。愛的人不會主動提供祭器,只有將自己的血液放出,把空了的身體作為祭台,重新填補。情已死,愛還在,置之死地而後生。
不要讓愛成為束縛,畫地為牢。沒有愛,一個人也可以過得豐足。
和Stone是舊友,閑時約會敘舊,聊聊近況,談感情不如意之事。沒有愛情,還有一個老友暢談。說近來缺愛,於是可以隨便和一個人戀愛。又說,我人生的姿態絕不能放低,即使得不到愛。
生命中的不如意,大多是一些細微的感受。投擲大江大浪中,只激起一朵微小的浪花,然後風平浪靜。在心理上,新人很難超越舊人,新同事比不過舊同學,新戀人比不過舊情人。一段被看好的戀情,始終抵不過記憶里珍存的初戀。
Stone生命中的初戀發生在二十三歲,這是一個很晚的年紀。對愛情清醒固執、非君不予的觀念,使她獲得了一份尋常人不會得到的愛情。她毫無保留地投入,浪漫、純粹、用力。原先,我覺得她是一個冷性的人,及至遇見了、發生了,才知道冷心冷情不是因為找不到,而是因為沒有遇到。
但她還是失戀了。她對我說,我不是輸給那個人,而是輸給了愛情。
很多人,他們沒有像Stone這樣的朋友。將內心細微的感受、對愛情的理解認知好好梳理一番,做一個客觀的總結,然後畫上句號。彼此傾訴、傾聽、擁抱、忘掉,迎接下一場。看到的人,餐桌上觥籌交錯,貼面曖昧虛與委蛇,聊的是歡愛肉慾,去過幾次夜店,有過幾次一夜情。又或者,出過幾次軌,獵過幾次艷。
你以為邂逅就不再空虛嗎,你以為得到就永遠不會失去嗎?當然不是。
Stone問我,你相信一意孤行的愛嗎?
我相信,這世上有一意孤行的人,卻沒有一意孤行的愛。
想起林夕的歌詞:「彼此相愛,也許更愛自己」,忘了是哪首歌唱的。有生之年,狹路相逢,彼此相愛,成為情人。相愛未必就是一生,情人也許成為仇人。但愛自己,每經歷一段情,就更加珍重自己。能量、愛護、信念……一樣也不能少。要知道,愛不是別人成全的,是自己給予的——不用求任何人得到。
多少句我愛你,最後變成愛過你
遇到不順心的事,往後倒退,再往前走。遇到不對的人,轉個身,再從原地出發。
有人問我,失戀時誰比較吃虧。當然是女孩子,不但付了心,也付了身。男女的平衡點只在感情方面,失了心還有人給,失了身呢,沒有人再給一個完璧之身。女孩子大方地說,沒關係,醫術這麼發達,如果他介意,就去做手術。又或者,貪一時之歡,覺得這個世界男女平等,用失身換一次所謂愛的體驗,沒什麼不可。
其實在心裡,為負你的人失身最不值得。
回歸情慾這個話題,覺得情慾始終是孤獨的。只關情慾就不能證明是純粹的愛。男人和女人做愛,男人是為滿足自我,女人也是為滿足自我嗎?有這種想法的女人只是少數,在這少數當中,她們也有底線。把身體交給所愛之人,是希望得到他們的珍惜和承諾,我已把自己完全交給你,你也該是完全屬於我的。它意味著,這個男人不會再與除她之外的女人發生關係,永遠做她的保護傘和港灣。
情慾太美,只有一刻值得珍惜。真正的信仰,是要把它看作平常,亦無貪求。
太多太多男人以身體試探你的心意,表達他對你的慾望。無論這個與他發生關係的人是他愛的,或是不愛的。如果你推拒,他會覺得你矯情或者心中有鬼。你的顧慮是,這個對我提出要求的男人是否真的愛我,他會對我一輩子負責嗎?他的顧慮是,會不會讓你懷孕,以及這是不是你的第一次。
無論你是否經歷,不管你是十六歲還是三十歲,都不要把身體輕易交給一個男人,即使你非常愛他。愛是會變的,有可靠根基的關係尚且破裂,何況只是一句空口之言、一次不足五分鐘的見面。
我知道你擔心的,亦了解你想要的。你愛他,用身體證明,以為從此就可血肉相連,一身一心。後悔嗎?沒有人能在被棄之後說不悔。
「多少句我愛你,最後變成愛過你。」
無論身心,失去只能證明愛過你,而非我愛你。你以為愛你的人不在乎你的身體是否為他保留最初的貞潔嗎?再花心的男人,感情上都有潔癖。無論有過多少女人,他愛你,便希望是你的第一與唯一。他將以此判定,你,是可與他一生一世,還是只一朝一夕。
那個被我拒絕過的男孩子,多年之後對人說,當初我追她,只是覺得她冷淡,不輕易讓人靠近。我只是想要了解她的內心世界。他忘記當時寫過多少封情書,打過多少次電話,等過多少個夜晚……他就算記得,也不願意承認了。
舊日喜歡淪為今日談資,往事只能哀而不傷。無論我們經歷多少次情,都要保持起碼的心靈的潔凈。那個傷害過你的人,你只能恨他一個,而不能把這種受傷的情緒轉移到另一個愛你的人身上,成為對這個世界怨憤與責難的借口。
要相信自己,讓你交付身心的人一定是愛你的,願意擔負你一生。那些所謂的好感、喜歡、追求,甚或愛,要辨別它的真假。有些人出於征服心,有些人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有些人只是好面子,和別人打一個賭而已。
證明愛的方式,唯有時間。時間會過濾掉感情中的渣滓,解決信與不信的疑惑。愛過的人,要記得。給過的情,要承認。對那些曾經喜歡自己、向自己告白的人說謝謝,記得他們的真誠與付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人生歲月里,他們給過溫暖,給過愛意,孤獨的時候陪伴,失落的時候鼓勵,哭泣的時候擁抱,微笑的時候追隨。
「那個第一次向我表白的人,謝謝你讓我知道了人生的第一次被愛。」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也許,做了一件事之後就永遠也不要再去想是對或是錯,因為,無論對錯,都已經做了,都已經無可挽回。就如同一顆完整的西瓜,一旦割開就再也不是一個完整的球。
三月的天氣明朗而潔凈,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陽光明媚,空氣清新,微風輕輕地吹著,太陽暖暖地灑在街道上,海面上微微泛著波浪,使人忍不住想放鬆腳步,享受一下這誘人的和風與溫暖的陽光。目光獃滯的小魚失魂落魄地走在那條長長的情侶路上,對眼前美麗的景色視而不見,只是機械地挪動著腳步。她不知道要走到哪裡,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不停地走,也許,只有不停地走,才能證明自己沒有倒下。從一個小時之前,吳原在紅茶館說分手開始,小魚就開始神遊太虛。「小魚,你很好,但是和你在一起我找不到以前的感覺了。」小魚覺得一件事很諷刺或很巧合的時候就會想笑,這次,小魚又想笑。「那麼,你找到有感覺的人了?」
「是的。」
吳原從來都是那樣的誠實,就算會讓人心碎也不肯說謊。小魚扯了一下嘴角,努力地想擠出一絲微笑。最後卻發現,對於嘴巴來說,這是一個難度係數很高的動作。當一個相戀三載的人很誠懇地說,我對你沒有感覺了,我們分手吧,正常的人會如何反應?大罵他一頓?還是拚命地追問是誰?還是努力地挽回?還是說祝福他?小魚不知道。她默默地起身,「只要那是你想的,我會答應你。」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小魚在心裡補充了這句話,心卻彷彿被蜂蟄到一樣狠狠地痛了一下。那又如何呢?當那個人不要,就算擁有所有的一切又去給誰呢?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多美好的語句,多浪漫的誓言,只是在他離開后,回憶這些言語,已成為一種諷刺。小魚照樣的吃飯,工作,睡覺,沉默,發獃,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周末時會去CD店裡淘淘寶,興緻好的時候去時裝街購物……生活是不管你快樂與否的,而日子,不管是否有太陽,都會一天天的過去。小魚不想吳原成為自己滯步不前的理由,總是懷念某個人或某件事物,會讓自己憂鬱,覺得彷彿被整個世界辜負,而不讓自己懷念的惟一辦法就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小魚開始上網玩MUD,在論壇發帖,在網路遊戲里消磨著時光,在灌水的生活里送走寂寞。操縱著那個陌生而熟悉的ID學習、練功、睡覺、吃飯、喝水……很無聊,但是,時間過得很快,而小魚希望的,也就是讓時間盡量的快,最好快得一轉眼就白了頭。認識末末是在一次戰鬥中,小魚被人偷襲,半死不活之際,被末末救了。小魚很客氣地說了一聲謝謝,末末就很豪爽地說能搭救MM是自己的榮幸,然後提議結伴闖江湖。看著末末的名字,小魚忽然就想起初戀時那個男孩純真的雙眸。因了這個名字,小魚開始和末末一同去行走江湖。依舊是練功,殺人、吃飯、睡覺、喝水、再練功,再殺人,再吃飯,再睡覺……
小魚總是覺得寂寞。深夜在網路上遊盪的人,有幾個不是寂寞的呢?如果不是因為寂寞,又何必來上網?但上網只會讓人感覺更加寂寞。可是,不上網,又能做什麼呢?
末末剛剛大學畢業,在另一個美麗的城市等待分配,朝氣蓬勃,意氣風發。比小魚小兩歲,小魚卻覺得自己比末末老了至少十年。末末和小魚到處去練功、殺人,總是給小魚講一些開心的事,但小魚總是心不在焉。末末總是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小魚你快被打死了,快逃跑呀,在發什麼傻?小魚就呵呵一樂,跑去休息睡覺,讓末末在那裡打,等末末快被打死的時候小魚再去打。不知道什麼時候,小魚開始喜歡和末末一起在遊戲里到處遊盪,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到處流浪著,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一日,和高手對戰。小魚看著熒屏上那個靜靜的ID,和那些滾動著的文字,突然就有一種風雨同舟的感覺。彷彿整個世界的人都拋棄了自己,只有他還一直在那裡。小魚莫名的就喜歡了末末。但小魚也知道,自己面對的只是一個虛幻的ID,而自己喜歡上的,也只不過是自己想像中的幻影。在網下,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有靈魂有思想有優點有缺點的人,而表現在網上,只不過是一個用符號代表的ID。又去練功,又去殺人,末末突然就問:「小魚,你相信自己會喜歡上一個自己想像的人嗎?」
「是的。我相信。」小魚在心裡默默地補充道,因為我正在經歷。「小魚,我突然厭倦了這個遊戲,我想在現實中好好的過日子,以後我會少上線,不能再陪你了,你自己要保重。」過了很久,末末傳來一句話。小魚看著那些沒有生命的文字,突然眼睛就有些濕漉漉的:「我明白。我祝福你,希望你開心。」
「小魚,你要保重身體,不要總是泡在網上,晚上早點睡覺,按時吃飯。」
「嗯,我知道。你也是。我倦了,要睡覺。」小魚沒有再等末末傳來消息,關掉電腦,爬到床上去發獃。懂末末就像懂自己一樣,如果末末不做決定,也許自己會悄悄地淡出吧。這樣的決定也很好,網路的歸網路,現實的歸現實。而從心上拔掉一棵小苗,遠比拔除一棵大樹容易。無論如何,是末末讓那段無聊的日子稍微加上一點色彩,要忘掉,還是需要時間。沒有了末末的遊戲,彷彿變得極為無聊。小魚刪除了遊戲,開始專心寫文章。偌大的房間里,小魚聽著音樂,看著雜誌,突然就覺得滿坑滿谷的無聊、寂寞蜂湧而來,心靈的堤岸在寂寞的洪水沖刷下,決口,擴散……漫過四肢百骸……
那一個時刻,沒有吳原,沒有末末,沒有MUD,沒有戰鬥……一切都沒有,只有鋪天蓋地的寂寞。只有上網。深夜的網路,寂然無聲,只有滑鼠和鍵盤發出的聲音伴著小魚,小魚在自己的留言板上肆意地灌著水。伴著敲門聲,末末的頭像在QQ上亮起來,看著那個灰色的頭像變為彩色,小魚突然就想落淚。明明知道一個人在,他卻從不出現,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這是不是一種殘忍?
「小魚,不要折騰自己,有時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那你為何還出現?」
「我……」
「算了。我無意說什麼。你說得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小魚。」
「嗯?」
「我想了很久,給我們一個機會,讓現實延續網路,好不好?」
「不好。我的生活很平靜,很安寧,我不要別人的打擾。而我要的,你也給不起。」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
下線,關機,小魚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機會,不是別人給的,如果想去追求,只管去追求,不用理別人是否同意。人總有犯傻的時候,就連末末也不例外。所有的承諾都是空的,都會煙消雲散,都只是沒有把握時拿來騙自己的謊言。曾經說過只要你要,只要我有的人,此刻已形同陌路,而今天再說這句話的人,會不會也在明天成為路人甲呢?
和生命打賭是最不智的一種行為,因為抱的希望越大,往往會輸得越慘。小魚不敢期望自己會贏,因為知道自己輸不起。不去付出,便不會得到,而想當然的,也不會受傷。經過一家水族館,小魚獃獃地看著那些在魚缸里悠閑來去的魚,它們五顏六色,身姿優美,但卻只有小小的一方空間給它們。那乾淨美麗的玻璃缸給了它們安全又平靜的生活,卻也圈住了它們自由的心。當一隻魚為了安寧幸福離開熟悉的海洋,出賣自己的嬌美,淪為人的玩物,是多麼的可恥。有一天,如果它們能回歸,它們還能適應原來的生活嗎?如果真的有一片海洋可供選擇,它們是否會為了自由而勇敢地放棄安寧?是否會為了自由的呼吸而選擇危險?
一隻鳥,在籠中困得時間太久,安逸的日子太舒適,是不是就會喪失了飛的能力?當籠子打開,天空就在眼前,它會不會因為懼怕那片遼遠而不敢再展開雙翅?
一個人,熟悉了自己所處的環境,是不是就不敢再改變?
小魚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變得悲觀消極的,明明是喜歡著末末,為何卻又會拒絕他?難道只是一個吳原,就斬斷了自己對美好的追求嗎?
回家的路上,小魚很茫然。生活到底是需要改變的,還是不需要改變的?而這些,只有在做完之後才會有答案,不去做,永遠也不知道答案。走到樓下,小魚的手機響了。是末末打來的。「小魚,抬起頭,向前方看。」
小魚疑惑地抬頭,一個穿著咖啡色休閑裝的大男孩,背著一個簡單的旅行袋,靜靜地站在樓道口,手中拿著手機,對小魚微微地笑著,一口白牙在夕陽里微微閃光。「小魚,追求是不需要別人同意的,對嗎?」小魚突然就啪嗒啪嗒的開始流眼淚。這個世界多奇妙,能碰到這麼一個人,觸及到靈魂最深處的柔軟,小魚不知道該喜悅抑或該悲傷。末末猝不及防地闖進了小魚的生活,小魚卻無所適從。看著冰冷的屏幕,小魚可以輕易地拒絕末末,而當看著末末溫和的眼睛,拒絕的話語卻怎麼也說不出。也許,是不想拒絕。那天,小魚寫了一篇《我已醉去》的文章貼在論壇上,整個論壇都感受了小魚紛亂的心情。「他是一瓶酒,讓我醉去。酒醉時的美好,我要盡量的享受。因為我知道,酒醒的時候,我會被頭疼折磨。但,至少還有回憶可以安慰自己。」
看了那些散亂的文字,末末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哼起羽泉的《彩虹》。「愛了就別偽裝,迷失了也別彷徨,不管未來怎樣,你都要保持堅強,如果明天你的心,依然還在流浪,我願意承受這份愛,陪著你打造一片天地,我的世界從此以後多了一個你,每天都是一齣戲,無論情節浪漫或多離奇,主角是你,我的世界從此以後多了一個你,有時天晴有時雨,陰天時候我會告訴你,我愛你,勝過彩虹的美麗。」
唯美的歌詞,略帶吵啞的聲音,聽著聽著,小魚不由得想睡去。也許,真的是醉了。末末很快找到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在這個城市裡停駐下來,和小魚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分享著生活中一點一滴的歡喜。天氣晴朗的夜晚,剛好是周末,而末末的公司有聚會,小魚爬到天台上去望著星空發獃。這個乾淨的城市裡,可以看到明亮的星空,黑色的天幕偶爾還有流星劃過,快得用眼神都來不及捕捉,更別說在流星隕落之前許下願望,那也許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吧。浪漫而美好的日子,總是虛幻得像一場夢,也許只有在夢裡,才會有這樣的幸福。愛情的期限,到底是多長呢?在吳原的身上耗費了最美麗的三年時光,換來的只不過是一句我們分手吧。那麼這一次呢?如果這一次投入,結局會是怎樣?
小魚沉靜地想著,自己已經不是十八九歲可以不顧一切的年齡,而末末還年輕。以後,他還會遇到無數個優秀的女子,而自己,中人之姿,又乏才學,只不過是虛幻的網路上一縷遊盪的魂,無意中遇到另一縷同樣孤獨的魂,很快地相熟,這種熟悉感模糊了大腦的正常思維,但總有一天,大腦還是會清醒的。樓下雜亂的腳步聲驚醒了小魚,看一下表,已經是凌晨一點,小魚自嘲地一笑,想不到自己像傻瓜一樣在這裡坐了三個小時。看到一個美麗雅緻的女子扶著東倒西歪的末末走上樓來,小魚不禁一愣。「小魚,我……我回來……回來了。」末末口齒不清地說著話,小魚聞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他喝醉了嗎?謝謝你送他回來。進來坐一下吧。」小魚打開門,將末末扶到客廳里,一邊讓客。「不用客氣。我是他公司的同事,我叫林曉,叫我曉曉就行了。怎麼稱呼你呢?」林曉微微一笑走了進來,美麗的眼睛看著小魚若有所思。「我叫何小魚,你直接叫我小魚就行了。」小魚將末末在沙發上安頓好,端來兩杯水。「原來是何小姐,我沒有聽方晨提起過你。啊,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不用送我了,我自己開車來的。」林曉微微一笑,優雅地站起身來。「林小姐慢走。謝謝你送他回來。」小魚打開門,微微笑道。「我和方晨很熟,你不用客氣。」
「再見。」
「再見。」
送走林曉,小魚獃獃地看著窩在沙發里睡著了的末末。現在的末末已經很少穿休閑的T恤衫和牛仔褲,現在的他穿西裝打著領帶,英俊逼人,只有熟睡時的容顏,依舊純真得像一個孩子。想起林曉挑釁的語氣和挑戰的眼神,小魚不由得苦澀,在網路上,他會是小魚一個人的末末,在現實中,他卻是很多人的方晨。末末,為什麼你會這樣硬闖進我的生活呢?小魚低低地問著。我們是不同的人,因為彼此的不同而相互吸引,但,我註定會失去你。這是一個失戀的年代。陽光照進窗子的時候,小魚才慢慢地睜開眼睛,發現末末正蹲在自己面前愣愣地看著自己。「小魚,你怎麼哭了?」
小魚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才發現臉上濕漉漉的。「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喝太多的,公司好多人一直地灌我,我才喝醉的。」末末歉意地說。「沒有關係。昨天是你的同事林曉小姐送你回來的,你星期一上班記得跟人家道謝。我去煮早餐。」
「小魚,都這麼久了,為什麼你始終不肯敞開你的心接受我呢?」末末靠在廚房的門口,看著小魚切菜。小魚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切菜。「你還是忘不了他嗎?」
小魚停下手中的動作,關掉煤氣,抬頭直視末末。「末末,我想我們要好好談一談。首先你要知道,我大你兩歲,而且我根本不適合你,適合你的是像林曉那樣的女子,這不關我忘不忘掉誰的事。」
「什麼年齡的差距?都什麼年代了你還這麼在意這個?又關林曉什麼事?她只不過是公司的一個同事。你只不過是想為你不愛我找借口罷了,而容許我住在這裡也只不過是因為我硬闖進來,你根本一點都不愛我!你不如直接對我說不愛我我更能接受!」末末尖銳的語氣深深地刺痛了小魚。「是的,是的,我不愛你,我根本一點都不愛你,我討厭你,我就是忘不了他,除了他,我誰也不會接受!這樣行了吧?這樣你滿意了吧?終於證實你的猜想了對嗎?你可以安心了,你不用理我了,你開開心心地去找那個半夜一點還不辭辛勞送你回來的女人吧!」
小魚推開擋在門口的末末衝進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鎖上房門,末末在門外急急地敲門。「小魚,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你開門讓我進來好不好?」
「小魚……」
……
小魚躲在被窩裡無聲地流著淚。愛情里總是有很多的猜疑和嫉妒,讓人失去理智。自己真的愛上了末末嗎?也許吧。但是,他註定不屬於自己。小魚決定向公司申請調去北方的分公司。也許,離開能解決很多很多事情。跟末末說的時候,末末沒說話,只說了一句「我倦了,想睡覺。」就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小魚不由得有些想笑,什麼時候兩個人迴避問題的方式變得如此的相像,都學會了用睡覺來搪塞?就連大白天也不例外。小魚走的時候,只帶走了一些簡單的行李,房子是租來的,末末繼續住,陽台上養的花,也一併拜託給他。末末不說話,只是沉靜地看著小魚忙忙碌碌收拾行裝的身影。「小魚,只要你想的,我都會答應你。但是,無論如何,你都要記得,我會一直地站在這裡,一直地注視著你。」看著末末憂鬱的眼神,小魚有一剎那的後悔,到底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呢?也許,做了一件事之後就永遠也不要再去想是對或是錯,因為,無論對錯,都已經做了,都已經無可挽回。就如同一顆完整的西瓜,一旦割開就再也不是一個完整的球。來到陌生的城市,小魚有些無所適從。空氣里不再是濕潤的泛著清新的味道,天空也不是藍得透明的寶石,這個城市的空氣乾燥得出奇,而這裡的人們,也許因為天氣太冷,一律裹著厚厚的棉衣,縮起頭顱,彎著腰,蜷起手指,令人想到彎曲的蝦米。末末每天都會打來電話,追問小魚的行蹤,吃飯沒有,穿得暖不暖……很啰嗦,但隔著遙遠的距離,卻給小魚一種溫暖的窩心的感覺。過去的朋友因為離得太遠,都漸漸的淡了聯繫,只有末末,始終每日一電,風雨不變。小魚想,也許,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吧,在沒有自己的日子裡,末末會遇到更加優秀更加美麗的女孩,然後,他會悄悄的從自己的生命里淡出,淡出,終止無影無蹤。情人節的時候,滿街的心形巧克力和玫瑰大熱賣,剛好放假的小魚卻無處可去,自告奮勇的替同一個辦公室的小由值班。在小由和她男朋友感激的眼神里,小魚看見自己孤單的影子。看著小由在男孩的呵護中甜笑著遠去,小魚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情人節,是屬於有情人的節日,對於沒有情人的人,這個日子跟其他的三百六十四天沒有什麼不同。還是上網。信箱里有末末的一封信,附件很大,小魚收了足足有20分鐘才收下來。伴隨著羽泉《彩虹》的音樂,一個FLASH動畫在小魚的一個笑臉中徐徐地展開,畫面一幀幀鋪開來,有甜笑的小魚,有發獃的小魚,有憂鬱的小魚,有做飯時的小魚,放風箏時的小魚……最後的畫面是兩張組合在一起的圖片,末末沉靜地看著戲水的小魚微笑著,畫面上用一種古老的字體寫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小魚,我愛你。請你嫁給我。小魚不記得REPLAY了多少遍,只記得最後關閉時被淚水打濕的紙巾幾乎將廢紙簍塞滿。小魚閉上眼睛,靠在椅上休息,如果末末這會兒就在身邊,該有多好,不論他是不是真的情人,至少可以安慰一個時刻的孤獨。「請問這裡有一位叫何小魚的小姐嗎?」一個人捧著一束玫瑰站在公司的門口,因為背光而立,小魚看不清來人的模樣。「我就是,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我想請一位叫做何小魚的小姐嫁給我,讓我照顧她一生一世,不知道她願意不願意?」突然改換的聲音嚇了小魚一跳。「末末?怎麼是你?」小魚又驚又喜地看著眼前的末末。一年不見,他依舊是帥氣得令人心折。「是的。是我。我知道,你要的只是一句承諾。但是以前,在我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的時候,我給不起。現在,我能給得起,小魚,你願意接受嗎?」
「可是,我給不起。」突然吹進來的冷風讓小魚冷靜了一下。「但是我知道,只要我要,只要你有的東西,你一定會給,對嗎?」
「是。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那麼,我要你的愛。」
給,抑或不給?
愛,抑或不愛?
小魚突然就愣住了。
我們結婚吧
在這個城市我度過了29年。我用了13年的時間來忘記自己。可是還是不行。我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女孩。那個彷徨的年代。那樣真摯的感情。那個女孩帶著我的孩子終於消失在學校後面那條小河裡。我沒有來得及和她說最後一句話。我懷著深深的愧疚。對她,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對愛情的所有幻想在16歲的那年夏天就已經枯萎。
兩千零二年秋天的時候我經常在NET上玩整個下午。我泡在聊天室跟隨便什麼人套磁。我也知道這很無聊。可是我找不到別的事情來代替這種無聊。遇到桃子。那個女孩子曾經天真地認為我是一個在自動獻身的女人面前仍然會坐懷不亂的男人。所以她想盡辦法通過木魚來認識我。我還記得那時候我故意操了一口蹩腳的山東話跟她犯貧。桃子第一句話問我的就是,你的山東話是哪裡學的?
那時候我就傻眼了。這讓我的自尊心嚴重受挫。所以我也不客氣起來。第一次通電話自然不歡而散。之後一段時間沒有聯繫。然後我換了手機號碼。我早已忘記了桃子的聲音,只記得是滿嘴軟軟的普通話。我告訴桃子我很餓,我要去吃飯了。我們回頭再聊。然後匆匆下線。燒水。準備泡麵。每天晚上我都會吃很多的泡麵。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覺得孤單。很希望有一個溫柔的女人為我準備一些美味的食物。可是,我身邊所有的女人都只是想和我上床。愛不愛我,願不願意為我做些什麼都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所以我不再詢問。只是等待。
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些欲求不滿的女人。她們總是想要和各種各樣的漂亮的男人上床。即使她們自身沒有任何優點。但是,她們是女人。這就是男人最致命的弱點。我不是玻璃也沒有性功能障礙,而且我的身材長相絕對是眾多女人心儀的那一類。自然女人都會送上門來。我從不拒絕。因為沒有理由拒絕。我29歲。獨居在這個繁華城市的一幢28層的公寓里。沒有固定的女友。沒有打算過結婚。沒想過要有一個可以擁抱的孩子。我喜歡從15層俯視這個城市的感覺。那感覺就像和一個清純的女孩做愛。看到的未必真實。可是我喜歡自欺欺人。
又想到桃子。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我在一個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面前竟然無動於衷的。我拒絕和那個妖嬈的女人做愛。我不想看到那個女人豐滿的身體,感覺厭惡,還有絕望。
那個時候我想念在我16歲的時候愛過的第一個女孩子。她的身體柔軟而單薄。我愛那種肌膚的顏色。我愛那樣無助的眼神。那是如此清澈的一個女孩。在我的身下疼痛地綻開。那是怎樣都不會再有的清純的女孩。當天使離開。地獄的門就已經對我敞開。我無法不去面對。我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我把所有的錢換了一個100平米的公寓。現在的我身無分文。我惟一能夠謀生的手段就是寫字。我編著一個個或動人或凄慘的愛情故事來打動人。騙取微薄的稿費用以支付我龐大的網費和香煙錢。我吃泡麵和過期的沙丁魚罐頭,拒絕面對除了木魚以外的朋友。我曾寫過一個流離失所的女作家愛上出版商人的故事。沒有美麗的結局,只是因為無法抗拒的寂寞而完成了人與人之間看似美麗的邂逅。愛與疼痛,童話和傷痕,最後全部分崩離析消逝不見。曾經有遠方的陌生女人看了后寫mail告訴我,她說世界上並非只有欺騙和苦痛,真正的幸福總是悄悄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你應該尋找這些快樂的因素,而不是只種植頹敗枯萎的花朵。
我笑著看完她的來信,沒有回復。我從來不覺得人性的脆弱可以來判斷這個世界的是與非,也不否認幸福的所在。生命始終是幻覺、甜蜜、痛苦、微笑、流淚、擁抱、傷痕、相守、告別、富足、貧窮、快樂、飢餓、陽光、泥濘。最終卻都還是消失。故事就永遠都是故事。我是一個不相信愛情的人。
所以我也只能夠來編寫愛情,卻從不經歷。
我讓自己相信這是懲罰。然後心安接受。桃子從NET中走出來並最終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已經窘迫很久。我的經濟拮据。經常是幾個月無法寫出任何文字。沒有任何收入來維持我的生活。我在NET中投入了太多的金錢和時間。那是我惟一可以傾吐的世界,我無法走出。
9月的第三個星期日,木魚帶著桃子來看我。因為木魚告訴了桃子我現在幾乎沒有錢吃飯。我的錢全部花費在了網費電費水費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上面。而且我的生活混亂。已經在崩潰的邊緣。桃子突然說想要來看看我。她當時說,我想去看他。這是木魚後來才告訴我的。
不能否認。桃子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之所以我用女子這個詞語來形容,是因為我不知道桃子是不是已經是一個女人。她有一張青春的臉。以至我無法從她的臉上推斷出她的年齡。這對我來說無疑又是一個打擊。我笑著對她說,你已經讓我吃驚了兩次。這本是個意外。接下來桃子緩緩地走向廚房去準備我和木魚的晚飯。她已經帶了很多新鮮且美麗的蔬菜來。木魚則留在了我的電腦前。他很熱衷於看我寫的那些支離破碎的愛情小說片段。他說,我喜歡這樣的破碎。總比你為了賺錢拼湊起廉價的文字真實。我說,真實不能當飯吃。我很貧窮。我不得不靠騙取眼淚來賺錢。你應該知道。木魚說你已經把愛情寫死了。
我說你丫的少來這套吧。
這不是因為我把愛情寫死了。那是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愛。
死亡是我一直期待的結局。我不管什麼人性覺醒不覺醒的。那都是唬人的玩意兒。我只知道,我現在很餓。木魚白了我一眼訕訕地離去。然後從廚房端了一盤剛剛出鍋的紅燒茄子。他沖我吼,小子,吃飯!
我掐了煙。走進客廳。面向廚房的大門敞開著。我能看到桃子忙碌的身影。一瞬間突然無語。吃飯的時候桃子坐在我的對面。木魚在我的左面。我喜歡吃新鮮且美麗的蔬菜,討厭油膩。桃子做的這些剛剛好能滿足我的要求。我很賣力地大口大口地吃著這些美味的食物。這中間我看了桃子三眼。她都是在微笑著看著我吃。我低下頭。像頭狼一樣席捲著餐桌。恍惚間我聽到她對木魚說,他吃飯的樣子好有趣。然後我抬起頭看了她第四眼。她有些慌張。面對我的注視有點不知所措。我對她微笑。我說,很好吃。這中間我們沒有喝酒。只是吃飯。像親密的家人那樣。氣氛溫暖。吃完飯,桃子搶著收拾。我和木魚就像大爺一樣腆著肚子坐在沙發上看片子。木魚邊看片子邊環顧我這裡,說,像個家的感覺了。不錯,不錯。我說,現在感覺你們是主人。我是個來蹭飯的。不過這也不錯。你們以後經常來。我至少能吃到像樣的一頓飯。怎麼就不會照顧自己呢。
桃子的聲音。
我怔了一下。轉過頭。
桃子站在客廳的門口,溫柔地看著我。你這裡太亂。我幫你收拾一下。我沒有拒絕。事實上那個時候我已經無法拒絕。之後桃子成了我這裡的常客。我是說,她經常會不經意間就出現在我的廚房裡,然後陪我一起吃晚餐。之後替我收拾屋子。最後,天黑的時候離開。我從未送過她回家。木魚說,桃子對你這樣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我說,我不知道現在是怎樣的狀況。那一天我去雍和宮的時候突然覺得凄涼。我發現我對桃子的感情已經開始轉向溫暖的一面。而且我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這樣一種感情。同樣,我也不知道怎樣去對待一個願意為我做飯的女人。我害怕傷害。於她。於我。不玩遊戲不寫字的時候,我會看一些或新或舊的碟片。有充滿憤怒和頹喪的,諸如《發條橙》、《猜火車》和《不夜城》。我喜歡那種純粹和尖銳的感覺,撕裂最後一點偽裝,疼痛到淋漓盡致。偶爾看一些濫俗的港片。國內的演員最喜歡周星馳,這個帶著陰影總是在劇情中嘻哈扮演不得志小人物的男人。他演繹的疼痛是在不經意間流露的,一點一滴慢慢滲入。
我在看碟的時候會不停地吸煙。眼裡耳里是華麗的場面和恢弘的聲音。就像《不夜城》里的金城武。束髮黑衣獨自走在歌舞伎仃,背影頹喪而倉皇。這是一種關乎生存的躁動和邊緣地帶的飄零生活,在安靜祥和的夜裡永遠找不到自己的歸屬。29歲獨居的男人都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看到鄰居夫婦溫暖的笑臉。身邊還有可愛的BABY。心裡酸楚。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還是會不斷地找上我。我只去她們的房子。嫖客與妓女之間的差別模糊。很多時候我會以為自己是一個禽獸。只是為了身體的某種慾望而為所欲為。可惡的是我在桃子面前卻會完全改變。
在她的眼裡,我的生活單純、拮据、懶散,就是我的概括。桃子還是經常地帶一些我喜歡的蔬菜來。她已經習慣照顧我的生活。一開始我還在拒絕。之後也慢慢習慣。人都是這樣吧。品嘗過大麻的滋味就會開始依賴。雖然我還未曾上癮。可是已經安於習慣。習慣了每天晚上吃到新鮮清淡的蔬菜。習慣開始變得整潔的房子。習慣桃子的出現。木魚告訴桃子我是一個玻璃。我對女人的興趣遠不及對他的興趣。那時候桃子覺得很詫異。後來就相信了。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會對投懷送抱的女人無動於衷的。可是我會。同理可證我是不正常的男人。所以桃子就更加的放心。我沒有告訴桃子我是怎樣一個生活糜爛的男人。我當然不會說。我從未對桃子表示出任何的好感以及任何要求。
桃子是聰明的女人。所以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儘管我們從未做愛。
因為桃子,木魚也經常出現在我的房子里。我知道,木魚對桃子的感覺遠超過我。可是我不會說出來。吃過飯。木魚說我們去喝一杯。我點頭。「男孩女孩」里的歌手還是十年之前的那些人。我很奇怪他們能夠如此地堅持。十年,很長,長到可以讓一個人忘記自己。我和木魚坐在前排中間的位置。點了10瓶喜力還有3包「555」牌香煙。兩個女歌手開始唱《Tne men who sold the world》。我們點上煙。木魚說:「桃子,你和桃子……」然後停下來。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煙。「木魚,說下去。你想要問我什麼?」
「桃子,她應該是愛你的。」
我無語。「桃子好多次都跟我說過她覺得你不是玻璃。」
「我身上會留下女人的味道。桃子是個聰明的女人。」
「你愛她么?」
「木魚。我知道你愛桃子。」
木魚怔了一下。我繼續說:「既然是這樣為什麼還要退縮?」
木魚沒有回答。我繼續吸煙。《Perfect love gone wrong》的曲子開始瀰漫在酒吧的每一個角落。我說:「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你知道我所有的事情。我很感激有你這樣的兄弟。無論你做什麼事情我都會支持你的。木魚,不要猶豫。」
「桃子愛你。」
我笑了笑:「木魚,我不是一個相信愛情的人。」
輪到一個看起來面容滄桑的男人開始唱《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我和木魚已經喝掉了30瓶喜力。抽掉了7包「555」牌香煙。啤酒和香煙的混合味道讓我感覺像巧克力般融化在嘴裡。那種甜膩的味道讓我有嘔吐的慾望。木魚已經開始興奮起來。不停地跟著台上的男人一起唱《It's gone dark hot night》。我跑進洗手間。蹲在骯髒的馬桶旁邊。拚命地想要把那種巧克力的味道從胃裡清除掉。男人的歌聲還是可以清楚地傳進來。我很想問隨便什麼人,這懲罰何時才能結束?
凌晨3點。我和木魚搖晃著從「男孩女孩」出來。木魚的車停在路邊。我們搭車回我家裡。路上神志不清的木魚一直在叫桃子的名字。我看著車窗外流動的景物開始想要離開。桃子約我在Soho新城下面的上島咖啡館見面。我們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坐下來交談。她說:「我可不可以做你女朋友?」
我啞然。我沒有打算要對桃子說我要離開。本來在這個故事裡我就是一個不應該出現的角色。我想,這個消息讓木魚來告訴桃子會比較恰當。我溫柔地對桃子微笑。我說:「我對女人沒興趣的。」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你身上總是有女人的香水味。」
我聳聳肩。表示無奈。「我不是好人。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樣知道我那次失態的。我可以告訴你,我從來對女人的要求不會拒絕。女人對我來說本來就像衣服一樣的無所謂。你最好弄清楚。」
我的聲音變得冷酷。眼睛盯著桃子的臉。桃子低下頭。猛地抬起頭,說:「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你肯愛我。」
我沒有說話,決絕地離開了咖啡店。沒有回頭。踏出大門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啜泣聲。我不知道一個女人哭泣的聲音會如此絕望。我在心裡默默地說:「親愛的,如果讓我早些遇到你,我一定會不顧一切的愛你。可是,現在,我要離開。」
去機場的路上我打電話給木魚:「我去重新做人了,你小子在這裡好好過吧。房子鑰匙在門口的地毯下面。有空的時候幫我打掃一下。沒準兒哪天我就會回來。」
木魚在電話的那一段小聲的抽泣:「你要快點回來。」
「我知道。祝你們幸福。BYE。手機等下就關了。就這樣吧。」
我微笑著收線。然後把手機放在計程車后坐的墊子下面。總會有人撿到它。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覺得像是永別。在這個城市我度過了29年。我用了13年的時間來忘記自己。可是還是不行。我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女孩。那個彷徨的年代。那樣真摯的感情。那個女孩帶著我的孩子終於消失在學校後面那條小河裡。我沒有來得及和她說最後一句話。我懷著深深的愧疚。對她,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對愛情的所有幻想在16歲的那年夏天就已經枯萎。離開,也許會是一種解脫。來到新的城市。南方的空氣里都會有一種濕潤的味道。我開始重新編撰我的小說。小說中總有一個美麗清純的女人叫做桃子。他,一個29歲的獨身男子。總是會對桃子說:「親愛的,我們結婚吧。」
新一年的秋天來臨。我站在15層公寓厚重的玻璃窗後面眺望曾經的城市。我終於可以開始忘記自己。我開始習慣懷念一個叫作桃子的美麗且清純的女人。親愛的,如果讓我早些遇到你,我一定會不顧一切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