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
黛玉終究是要被辜負的
1
林黛玉坐在咖啡廳里,焦灼地等待著薛寶釵。自從收到薛寶釵的簡訊,她就一直處於一種腦子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狀態,到現在已經一天半了,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好,心心念念盤算著薛寶釵那條並不長的簡訊。
「後天下午兩點,南國假日,我們談談。」
林黛玉把這條簡訊翻來覆去地念,翻來覆去地想,但是薛寶釵這條簡訊透露的信息太少了,她完全猜不出薛寶釵給她發這條簡訊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麼心情。
這讓她覺得心慌。
離兩點鐘還有十五分鐘,林黛玉掏出小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粉底均勻,兩條眼線也畫得精確,眉毛是特地去修過的,整齊到甚至不需要再用眉粉,但是謹慎起見,她還是淡淡地掃了兩筆,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口紅的顏色是專門跟衣服搭配的。在林黛玉的世界觀里,輸什麼不能輸氣勢。從小到大,她都活得眾星捧月,長得好看,學習成績也不錯,工作之後更是順風順水,一輩子沒有受過什麼挫折。
「這麼多年來我得到過多少榮譽啊,有多少人羨慕我啊,」林黛玉這樣想著,「憑你薛寶釵是誰,最多跟我打個平手,休想贏得了我。」
她把在心裡打好的腹稿又溫習了一遍,等會兒見到薛寶釵的時候好從容應對。她模擬了無數遍,薛寶釵可能說什麼,她應該怎麼回答。儘管只有一天半的時間,儘管她跟薛寶釵從未見過面,但是她們兩個人已經在她腦海里交鋒了無數次。
2
薛寶釵在林黛玉對面坐下來,一邊微笑一邊說:「不好意思,路上堵車,讓你久等了。」她輕輕地把車鑰匙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她看到林黛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服務員走過來,遞上菜單,薛寶釵接過菜單,隨手翻了兩頁,又把菜單遞給林黛玉,說:「你隨便點。」又轉過頭溫和地對服務員說:「你給我們推薦一些特色吧。」
服務員妹子果然指著菜單開始給林黛玉講解起來,林黛玉不得不勉強敷衍服務員,目光在菜單上游移著。
薛寶釵就在這個時間段里,默默地把林黛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齊劉海梨花頭,戴了美瞳,化了妝,但是擋不住黑眼圈,粉餅的顆粒不夠細緻,以至於有一些浮在臉上,仔細看的話會發現眼皮有點兒腫,應該是哭過。口紅、衣服、鞋子的顏色都很搭,但是上衣和裙子的材質不一樣,從魚嘴鞋前面露出來的腳指甲沒有塗指甲油,有點兒發黃。
薛寶釵緊繃著的後背有了一點兒放鬆,眼前這個林黛玉跟自己想象的差不多,追求外在的完美,有姿色,但是不夠大氣。畢竟,哪個大氣的姑娘會回頭拚命當前男友的小三兒呢?不過,男人大概都會喜歡這樣的姑娘,看著舒服,而且也好哄。
如果不是林黛玉主動找她,薛寶釵是不會知道這個人的存在的,賈寶玉從來沒有對她提起過林黛玉,就像從不認識這個人一樣,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郵件。
前天那封郵件只有寥寥數語,言簡意賅卻石破天驚:「寶玉愛的是我,他對你沒有愛情,你還是退出吧。」
薛寶釵愣了一下,關閉了頁面。她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了一下跟賈寶玉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勁兒,現在忽然想明白了,賈寶玉從來不提過往情史。不說有,也不說沒有。
賈寶玉推門進來,問:「寶釵,想什麼呢?」
「欸?沒什麼。」薛寶釵對賈寶玉露出一個微笑,「我試試剛才在網上看到的冥想教程,看看是不是真的能神遊。」
「你真是越來越高端了。」賈寶玉走過來,俯身從椅子背後環抱住她的脖子,「都開始冥想了,別哪天成仙了。」
「我去當什麼仙?」薛寶釵笑著說,「慢半拍之仙,掌管天下所有慢半拍的少年嗎?」
「你哪裡慢半拍了?」賈寶玉問,「明明這麼聰明。」
「我一點兒都不聰明啊。」薛寶釵一邊摩挲賈寶玉的手,一邊說,「有好多事情啊,別人不提醒我,我就不知道。」
3
林黛玉根本沒聽進去服務員說什麼,相反,她有些討厭這個姑娘的喋喋不休讓她無暇他顧。等服務員終於介紹完了,她匆匆指著菜單上的某個名字,說:「就這個吧。」
服務員低頭記下,又轉向薛寶釵:「請問您要點什麼?」
「給我一杯冰拿鐵。」薛寶釵微笑著對服務員說,「謝謝你。」
林黛玉這才有空打量薛寶釵,眼睛大大的,素顏,穿著也並不是很精心。切,她在心裡冷冷地笑了一聲,還以為賈寶玉找到了多麼天仙的一個寶貝,原來也不過如此。這樣一來,她焦灼的情緒終於有了一絲放鬆。薛寶釵看著她的眼睛。林黛玉率先開了口:「你想找我談什麼?」
如果薛寶釵回答談談賈寶玉,她就可以自豪地告訴她:「談也沒有用,我跟他在一起五年的時間是你們這五個月所完全不能比的。」或者薛寶釵問她究竟是誰,為什麼發那封郵件,她同樣也可以自豪地告訴薛寶釵:「我就是賈寶玉最愛的那個女人,我想讓你知道你完全不能跟我對抗。」等等等等。
她之所以先發制人,問薛寶釵要聊什麼,為的就是讓自己所擬的與薛寶釵的對話按照自己的設定進行下去。但是薛寶釵只是端坐著,不動聲色地對她說:「談什麼都可以,你隨意。」
這樣一來,林黛玉反而傻了眼,她愣了一下,說:「我就是林黛玉,你應該聽賈寶玉說過吧?」
「沒有。」薛寶釵說,「賈寶玉從來沒提起過你,還是他一個哥們兒告訴我的。」
儘管這個開頭跟林黛玉設想的並不一樣,但是好歹她也可以接下去了:「哦,是×××嗎?我們關係很好的,那你知不知道,我跟賈寶玉在一起五年了。他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我就跟他在一起,是我陪著他奮鬥和打拚的,他一直特別愛我,除了我,他不可能愛上別人。他對你根本不是愛情,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薛寶釵很淡定地回答了她的問題,並且反問了林黛玉一句:「他跟你已經分手了,你知道嗎?」
4
薛寶釵跟賈寶玉是家裡介紹認識的。母親提到賈寶玉的時候,說的都是外化的條件,比自己小一歲,某公司的小頭目,家庭殷實,有車有房,是不錯的人選。
薛寶釵自己也算是名校畢業,有車有房,雖然沒有進本專業的龍頭行業,但是在二級公司做得也很好。事業發展得差不多了,難免談婚論嫁,母親從小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自己已經這個歲數,實在不應該再讓她操心了。
薛寶釵跟賈寶玉的相親地點就是南國假日,賈寶玉的確像母親描述的那樣一表人才,但是一點兒都不氣宇軒昂。
「是個很聰明的人呢。」薛寶釵心裡想著,「這個男人對現實有著很清醒的認識,工作規劃也很明確。而且看得出來,他對文學和藝術也有一些涉獵。」
當賈寶玉詢問薛寶釵「薛小姐我可以抽煙嗎」的時候,薛寶釵笑著點了點頭,但是心裡忽然想問:「這是誰教你的?」
薛寶釵已經二十七歲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之後工作的這五年裡,賈寶玉就是跟眼前這樣一個姑娘在一起。就是這個姑娘教會了賈寶玉作為一個男朋友所應該具備的一切。
但是如今賈寶玉跟她分手了,不僅分手了,還迅速地跟相親認識的自己在一起了,難怪這個姑娘這麼執著。這麼多年的付出與陪伴,搭上的是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結果卻變成一場無疾而終。
「如果換成我,會不會也像這個姑娘一樣?」薛寶釵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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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被薛寶釵一句話噎住了,她有那麼多的故事可以講,他們在一起整整五年,但是薛寶釵只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他跟你已經分手了,你知道嗎?」她就愣住了。
說實話,她跟賈寶玉也不是第一次分手,過去這五年,他們兩個人分手的次數太多了,每一次都是賈寶玉低聲下氣地哄她開心,給她買花買好吃的買小禮物,給她鋪好台階等她高抬貴腿。她原本以為這一次也是一樣的,像賈寶玉那樣的人,怎麼可能離開她呢?更不要說剛跟她分手就找到了新的女朋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啊。
「就算我們分手了,他也不會愛你的。」林黛玉說。
「你又不是賈寶玉,你怎麼知道他怎麼想?」薛寶釵繼續反問。
「他對我說過的,一輩子只愛我一個人!」林黛玉有點兒著急,音量也提高了一些,服務員把她們各自的飲料端過來,放在桌上,顯然也聽到了她的這句話,忍不住好奇地看了林黛玉一眼,林黛玉有點兒臉紅,但她還是恨恨地看著服務員。
薛寶釵不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林黛玉,等服務員妹子走了,才悠悠地說:「你都二十五歲了還相信男人說的情話呢?」
「難道他是騙我的嗎?」林黛玉感覺到自己輸了頭陣,抿了一口飲料,問薛寶釵,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點兒愚蠢,這明明是自己的情敵,為什麼要問她這種問題?
「愛不愛這種事情對於我來說不重要啊。」薛寶釵淡定地說,「成年人之間的關係哪有那麼多愛來愛去、海誓山盟的,那些都是小朋友過家家玩的東西。我要的只是陪伴。」
林黛玉睜大了眼睛。顯然薛寶釵的話讓她覺得不能接受,今天這一次碰面超出了她的大腦思考能力之外。她過去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必須要有很深的愛情,就像她跟賈寶玉那樣,她也並不覺得她跟賈寶玉相處的模式有什麼問題。停了一會兒,她對著薛寶釵露出一個不屑一顧的表情,說:「你這麼現實,根本不配談愛情。明明不愛還要在一起,你真是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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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一直冷靜地看著林黛玉,她覺得自己就像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妹妹,不願意對她怎麼樣。因為她覺得林黛玉就像過去的自己,直到林黛玉死不悔改地說出那句「你真是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就連林黛玉這樣一個沉溺於愛情的高齡少女都一眼看出來了,她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但是尊嚴來自哪裡呢?這些年來,自己挑挑揀揀,想要找一個能夠與自己分享人生的伴侶,最後把自己剩下,讓母親面對鄰里們「你女兒什麼時候結婚」的尷尬問題,讓自己面對每一個情人節普天歡慶的時候獨自宅在家中看電視劇,每一次看到別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時候都難免暗自神傷,這樣的生活,就真的有尊嚴嗎?
在跟賈寶玉相親的時候,薛寶釵不是沒有猶豫過,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並沒有能夠讓她甘心臣服的能力,但是如果要共度餘生,起碼也能夠讓她毫無怨言。好像過了二十五歲之後的這兩年,自己真的在不由自主地妥協了。當她妥協到某一個點的時候,賈寶玉又剛好抵達了這個點。
那就這樣吧。
「你看上賈寶玉,不過是因為他現在有房有車,而且工作也有上升空間。」林黛玉說,「但是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是我陪著他的。我們兩個人省錢交房租的日子,還有兩個人吃一份盒飯的日子,你都沒有經歷過。你是不可能進入賈寶玉的內心的。我捨不得賈寶玉,是因為捨不得我跟他之間的感情,你捨不得賈寶玉,只不過是捨不得他的錢和地位。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樣的女人。」
薛寶釵瞄了一眼咖啡,冰塊還剩一半。她剛剛之所以點冰咖啡,就是因為萬一需要潑人的話,不必擔心燙傷給自己帶來治安或者刑事麻煩。薛寶釵把原本交叉疊放的腿放下來,把身子從沙發里往前挪了挪,湊近林黛玉,一字一頓地說:「你一個過了期的前女友跑回來當小三兒,你跟我說看不起我?」
薛寶釵看著對面姑娘的臉色灰暗下去,她又回到之前那個舒服的姿勢:「你自我感覺也未免太好了吧?」
林黛玉沒有說話,又喝了一口面前的果汁。
「過去五年,你除了跟賈寶玉談戀愛之外一事無成,到現在都還只是個普通的小職員,交完房租之後剩下的錢,只能勉強維持生活,朋友同事結個婚什麼的你都要為份子錢懊惱半天。你這樣的人,有什麼底氣和資格追求真愛?」
林黛玉沒有說話,繼續喝果汁。
薛寶釵並不管林黛玉答不答話,她抬頭看著林黛玉:「你對我一點兒都不了解,你哪裡來的底氣?你自信心這麼膨脹,不怕出事嗎?」
林黛玉似乎也被激怒了,她放下手中的飲料,恨恨地看著薛寶釵:「你能有多厲害,就你這副長相,誰看得上你啊?」
薛寶釵當然生氣了,人的怒點很奇怪,最原始和最單純的攻擊方式,往往最能夠傷人。林黛玉一直像個小孩子一樣,拚命地攻擊薛寶釵,薛寶釵則對一切了如指掌似的端凝如水。但是人性的複雜之處就在於,明明知道對方使用的是最低級最無腦的攻擊方式,還是會像炮仗一樣一點即燃。
薛寶釵沒有回答林黛玉,只是順手端起面前的冰拿鐵照著林黛玉的衣服潑了過去。林黛玉愣了一秒,等她反應過來準備還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點的是像肯德基的可樂那種帶蓋子插吸管的果汁,而且已經在剛剛的唇槍舌劍中被自己喝得只剩下冰塊。
薛寶釵看著林黛玉的表情從驚訝到懊惱,愉快地笑了。
「希望你自重。」薛寶釵扔下這句話和大腦短路的林黛玉,拿起鑰匙拎著包,大步流星地走了。
7
林黛玉想抓住薛寶釵,但是她穿了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對方卻穿著平底鞋健步如飛,連賬都沒有結就走了。
吧台那邊的服務員雖然低著頭在忙,但是眼角的餘光一直在往這邊瞥,林黛玉知道服務員一定在心裡給自己和薛寶釵做了各種各樣的設定,說不定已經腦補完成了一部家庭狗血倫理劇。
林黛玉沒有辦法,低頭從包里翻出一包紙巾去擦胸前的咖啡。薛寶釵真是聰明,不潑臉,只潑衣服,自己挑了所有衣服裡面最貴的這一件,沾上這麼大的一塊咖啡漬,恐怕再也不能穿了。
林黛玉又等了一會兒,衣服上的咖啡漬風乾了五成,她終於鼓起勇氣叫來服務員埋單。服務員妹子看著林黛玉衣服上的咖啡漬,全程似乎都在盡全力忍住不要看她。最後終於忍不住問:「小姐,我這裡有一件衣服,要不然先借給你換一下?」
「不用!」林黛玉沒好氣地說,「要你管?」
她抓起包,匆匆地走出咖啡店,攔下一輛計程車,落荒而逃。坐在汽車的後座上,林黛玉揉了揉太陽穴,開始給賈寶玉打電話。電話響了三聲,對方接了起來:「喂?」
「是我。」林黛玉才說了兩個字,就忍不住哭起來。
對面愣了一下,然後問:「怎麼了?」
「你到底愛不愛我?」林黛玉問。
「愛啊。」賈寶玉回答,「你怎麼了?」
「那你為什麼要跟薛寶釵在一起?」林黛玉追問。
「我跟你說過的啊,」賈寶玉說,「我們兩個人真的不合適,薛寶釵更適合我。」
「可是如果真的愛一個人的話,根本就沒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林黛玉說,「也根本沒有什麼被現實打敗這樣的話,我跟你在一起五年了你才對我說不合適,這五年裡也不是沒有別人追過我,我都一直跟著你,你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是我陪著你的,我嫌棄過你什麼?現在你有錢了發達了,嫌我跟你不合適了?」
「我沒有嫌你,」賈寶玉說,「但是我覺得我們兩個人真的不合適,我跟薛寶釵在一起比較輕鬆和開心一些。」
「那你為什麼說愛我?」林黛玉問,「你說愛我,卻不跟我在一起?」賈寶玉沒有說話。
「好吧。」林黛玉說,「我知道了。」她停了一下,然後說:「我剛才跟薛寶釵見面了。」然後把電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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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大步流星地從咖啡店走出來,一氣呵成地開車門,踩離合,掛擋,鬆手剎,踩油門。一直到開過兩個紅綠燈,後視鏡里再也看不到南國假日,薛寶釵才把車靠邊停下,趴在方向盤上痛哭起來。
這個時候賈寶玉的電話打過來,薛寶釵接起來。
「你在哪裡?」賈寶玉問。
「林黛玉給你打電話了?」薛寶釵問。
「她那人脾氣不好。」賈寶玉說,「她跟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薛寶釵說。然後兩個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你別這樣啊。」賈寶玉說,「你跟我說說話,你說句話吧,你別這樣,我跟她真的不可能了,你不要相信她說的話啊。」
「我沒事。」薛寶釵說,「真的沒事,你別上班的時候給我打電話,你先回去忙吧,等下班再說。」掛掉電話,薛寶釵用手抹了抹臉,笑了笑。這場兩個人的戰役,贏的人終究是她。儘管實際上,她們兩敗俱傷。
薛寶釵從南國假日出來的時候還是下午,她開著車在城市裡兜了一圈又一圈,從夕陽西下兜到暮色四合。等她到家的時候,天已經整個黑了下來。薛寶釵摸黑打開家門,開燈,換上拖鞋,系好圍裙,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開始淘米、煮飯、炒菜。
三十分鐘之後,她聽到房門響了一聲,是賈寶玉回來了。他像平常一樣走到廚房裡來,但是今天不同的是,他從後面抱住了薛寶釵。薛寶釵把他的手拿開,說:「別鬧,做飯呢。」
「我想跟你在一起。」賈寶玉說。
「我知道。」薛寶釵說。
9
林黛玉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家人介紹,相親認識。林黛玉把相親地點選在南國假日,恰好就是之前她跟薛寶釵坐過的那一桌。
對方比她大五歲,也算是事業小有成就,林黛玉端坐在咖啡桌的對面,禮貌而又直接地跟對方討價還價:房子多大,車子怎麼樣,每個月工資多少,對未來的生活有什麼規劃和期待。
來相親的男人彬彬有禮地回答著林黛玉的一系列問題,卻沒有逼問她什麼。還不錯啊,林黛玉想,條件也不比賈寶玉差,除了沒有自己付出過的那麼多年感情,跟賈寶玉不相上下。自己為什麼這麼愚蠢,明明輕易地就能夠找到一個跟現在的賈寶玉一樣的人,卻浪費了五年青春,把五年的時光耗費在吵架、和好、忍受貧窮這種事情上。
最後不僅一無所有,還被薛寶釵潑了一杯咖啡。
那一杯咖啡的恥辱永遠記在她心上,並且決意要找個機會討還回來。林黛玉準備跟現在的男朋友結婚的時候,特地給賈寶玉和薛寶釵發了請帖。
林黛玉的幾個閨密聽說薛寶釵約她出去又潑她咖啡的事情之後,紛紛表示:「薛寶釵這個腹黑的小賤人,如果她膽敢跟賈寶玉一起來參加你的婚禮,姐妹們一定要她好看,給你報仇!」
所有的人都對這場婚禮充滿了期待,更準確地說,是對林黛玉和薛寶釵的交鋒充滿了期待。林黛玉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賈寶玉和薛寶釵得知她嫁了一個更好的男人之後的表情,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婚禮上給薛寶釵難堪,讓她明白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但是林黛玉和閨密們從婚禮開始,一直摩拳擦掌地等到婚禮結束,賈寶玉和薛寶釵始終沒有露面。
寵
2010年冬天,我第一次領教上海的冷。
和許多北方人常常掛在嘴邊並引以為豪的那種徹骨的嚴寒不同,上海的冬季是躲不開的,一絲一絲不急不緩地將人與環境凍在一起,濕漉漉的,無處可逃,無論室內室外,都是一樣令人絕望的冷。
記不清究竟是十一月的哪一天,我照舊從辦公樓走出來,匯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面無表情地踏上地鐵,在蒼白的燈光下和滿車廂同樣一臉漠然的乘客一同被這個城市錯綜複雜的地下血管輸送到各個角落,爬上來,沒入夜色,餓著肚子打開房門——
玄關的射燈灑下橙色的暖光,然而眼前寬廣空蕩的客廳里瀰漫著和室外一樣清冷的氣息,甚至因為空關幽閉了一整天,顯得有些怨氣。
我不知道在別人的概念中,「家」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但對我來說,這無關房子的歸屬權,屋子的大小,異鄉還是故鄉——至少,在你疲憊不堪地穿越冷冰冰的城市跋涉歸來,打開房門的一剎那,應該有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應該有人問候你說,回來了?餓不餓?想不想家?
也許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房子裡面,應該有一條狗。
一條可以依偎取暖,並且在聽到我開門的聲音的時候,甚至在聽到電梯爬行的聲音的時候就早早守候在門口,搖著尾巴歡天喜地地用眼神表示熱烈歡迎的狗。
「你回來了?」——倒也不一定非要說出來才算數。
蘿蔔是2011年春天才來到我身邊的,我已經度過了一個完完整整的冬天。
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從重慶跋涉千里來到上海,一路上的顛簸讓這個大塊頭吃盡了苦頭。當她的籠子從車上被抬下來,結結實實落在我樓下的草坪上時,我幾乎不敢親自去把籠門打開。
她是德國牧羊犬,也就是電視上常常出現的、陪伴在警察叔叔身邊協助緝毒、追蹤、安保工作的「黑背」。雖然尚未成年,可是體形已經過於龐大,當她咧開嘴巴伸出舌頭「呼哧呼哧」散熱的時候,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齒獠牙。
司機早就絕塵而去,上午十點鐘暖暖的陽光下,我獨自一人傻站在籠子邊,遲遲不敢伸出手去解開籠子門簡單的一道鎖。
在這之前,我已經看過她拍攝的訓練視頻,乖巧敏捷,帥氣卻又流露著憨勁,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雙其他德牧臉上很少見到的美麗眼睛——對,蘿蔔是個大眼妹。德國牧羊犬的特徵中有一點就是冷淡,對陌生人,對其他的狗,都淡定而冷漠,從他們的眼神中可見一斑。然而視頻中蘿蔔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科目訓練中做錯了動作的時候,會怯怯地抬眼去偷瞄訓練員的表情,看到對方佯裝發怒的樣子,就討好地搖尾巴耍無賴,眨著眼睛求饒——滿操場英姿勃發的警犬里,她像個誤入其中的鄰家小姑娘。
然而面對面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個小姑娘生在巨人國,即使耍無賴、賣萌,也是XL號的萌,我沒想過自己受不受得起。何況,她的嘴巴和牙齒也是XL號的。
我的手指搭在籠子邊,第一次覺得這雙因為從小練琴而比其他女孩子大出好幾圈的手,在她的大黑臉襯托之下,竟然如此白皙小巧。
那種感覺很奇異,好像就因為這個不相干的念頭,我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
我的世界會因為她而變得不一樣。
就在這時候,她結束了在籠中的困獸之鬥,抬起眼睛看我。
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小警花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眼中略帶戒備的哀求就像溫水,忽然就衝散了我心裡鬱積一整個冬天的陰冷。
我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打開了籠子門,眼疾手快拉住牽引繩,將她帶了出來。
正在暗自慶幸一切順利的時候,她忽然發足狂奔,我毫無準備,被直接拽了個狗啃屎,摔倒在草坪上。她拖了我兩步之後才發覺,轉回頭,用軟塌塌的舌頭熱情地舔我的臉。
像一匹馬。
相處之初,還是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發生的。
第一次帶她出門遛彎,我們繞開樓梯口,直奔電梯。第二次再出門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乖乖地直奔電梯間而去了。我曾經興奮地講給朋友聽,以證實我養了一條多麼聰明伶俐的狗,朋友涼涼的一句話就澆滅了我所有的熱情:「你還是帶著她走走樓梯吧,上海去年剛有過一場大火,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家忠心護主的蘿蔔好不容易把你拖出房門,然後兩人一塊兒傻乎乎地等電梯……」
於是後來我們兩個懶鬼還是乖乖地走樓梯了。
蘿蔔很喜歡水,帶她去寵物店洗澡的時候她總是很乖,店員一開始都有些畏懼她彪悍的品種和相貌,幾分鐘之後就發現這是一隻可以隨意蹂躪的狗,洗澡、吹風、修理指甲,她都安安靜靜地坐在檯子上享受,歪著頭,善良的眼睛一直望著玻璃門外的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去參加中學生樂團的訓練,我爸也是這樣,背著手站在訓練室的玻璃門外,笑呵呵地看著我。
那種心情也許會有些差別吧——爸爸看我的神態里應該包含著更多的期待和希望,而我對蘿蔔卻沒有過什麼期待,也從沒想過她未來會長大成才遠離家鄉什麼的。
然而,在殷殷的注視中,總有什麼是相通的吧。
當然蘿蔔對水的喜愛不止這樣。每天晚上我泡澡的時候她都會站在旁邊看,下巴搭在浴缸邊,碩大的腦袋一動不動,緊盯著水面的泡泡。我一度覺得難堪,阻止了幾次之後也就坦然了——直到某天晚上,正在書房整理東西的我聽到浴室那邊有奇怪的聲響,走過去一看,黑的房間里,蘿蔔不知怎麼就跳進了空浴缸,正在裡面搖頭擺尾地撒歡。
朋友聽說了之後面無表情地說,可能是在學你吧。
我在浴缸裡面的樣子有那麼傻嗎……
後來的許多故事讓我無數次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就像被淘寶賣家精心修過的圖片哄得心花怒放的傻瓜買家一樣,看到送來的貨,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和圖片上的是同一樣東西。
她又饞,又懶,瘋起來像打了兩噸興奮劑,曾經訓練過的「坐、卧、隨行」等科目的口令一個都不靈光,半小時就把我給她買的玩具都撕咬成了碎片,喝水吃東西的時候非要趴在地上,伸出前爪把食盆摟在懷裡,像個幼兒園沒畢業的孩子,把地板都弄得髒兮兮的……
我無助地打電話給她曾經的訓練員,得到的答覆是,你們剛剛相處,你要給她立規矩啊立規矩,我QQ空間有好多犬類訓導的文章和視頻,你自己去看一看……
一個月以後,回家后見到滿地狼藉,六神無主的我又打給他。
訓導員終於說了實話:我覺得吧,什麼人養什麼狗,她是會和你變得越來越像的……
和你變得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像,像……
我好像什麼都聽不清了。
是的,她變得和我越來越像。
又或者說,是和真正的、獨處的我越來越像。
我們常說動物是有靈性的。
然而沒有人能說清楚靈性究竟是什麼。我們常常說人和人之間的相處需要時間來磨合,需要包容心,需要……然而條件再多,也未必能夠心意相通。
年紀越大,設防越多,對別人的要求卻也越高。少年時代那些足夠用來揮霍的默契,竟然不可再生,越用越少,變得彌足珍貴。
不過這些對蘿蔔來說都不存在。她只需要一兩天就能找到和我相處的訣竅,惹怒了我之後要怎麼去討好,對她容忍的底線在哪裡,甚至我的喜怒哀樂,在她眼中都如此分明。
雖然她無法出言安慰,甚至連最基本的理解也做不到。
只是對我們來說,有時候最單純的「知道」已然足夠。
事情說來簡單。她可以輕易地摸透我的脾氣,我們兩個建立彼此之間的信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對很多並不熟悉狗的人來說,如果她看到你搖尾巴,不咬你,願意和你親近,似乎這就是感情。
其實只是天性溫柔。
真正做她的主人才明白這些膚淺的友好是遠遠不夠的。蘿蔔剛到新家的時候,四處嗅來嗅去,接受了她的新狗窩、新墊子、新玩具、新食盆、新項圈、新牽引繩……我天真地以為她也接受了嶄新的我。
是的,她在我撫摸她頭頂的時候會耷拉下耳朵,露出圓滾滾的頭頂,見到我笑就會自動搖尾巴,四腳朝天翻肚皮(這一動作代表臣服)——然而其實這一切只是因為她是只足夠聰明的狗。
識時務。
遙遠的重慶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狗天生的敏感和她聰明的腦瓜結合在一起,讓蘿蔔清楚地認識到,無論如何,我就是她的老大了,這是無法改變的。
所以她甚至都沒有表現出訓狗教程中所提到的那些認生的舉動,包括剛到新家的第一個夜晚時由於不習慣而發出的嗚嗚哀訴。
這種表面的平靜迷惑了我。
直到半個月後的下雨天,我冒雨帶她出去玩,她在草坪里踩得四肢爪子滿是泥巴,我突發奇想決定在自己家裡給她洗澡。
不知怎麼她卻被我的舉動嚇到了,在我費勁地抱起她的上半身想要將她帶進浴缸里時,幾乎從不吠叫的蘿蔔「汪」地低吼一聲就掙扎著逃跑了,我一個不穩坐進浴缸,渾身濕透,而她早已經沒了蹤影。
我剛剛哄騙她的溫柔和耐心消耗殆盡,在浴缸中氣鼓鼓地坐了半天才爬出來,整理了一下才氣沖沖地走出浴室去尋她。
蘿蔔藏在沙發下,只露出小半個鼻子。
那天我明明因為公司的事情疲憊不堪,還要冒雨帶她出去玩,折騰得後背酸痛,看到她耍脾氣的樣子,不知怎麼我竟然對一條狗發起了火。
現在我都忘記了我究竟對她吼了什麼。
恐怕吼著吼著,抱怨的就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吧。
她一動不動藏在沙發下,我吼累了,也就不再理她,轉身回了卧室,留下客廳地板上一串泥爪子印記,懶得管。
這時候才發現語言有多麼糟糕。我說我不會傷害你,她聽不懂;她在沙發下想什麼,我也永遠不會知道。
但也好。沒有語言也好。即使有誤會,也是赤裸裸的真實。
狗不記仇,可是我記仇。
她餓了,消停了,就開始怯生生地看我,繼而死皮賴臉地用自己的方式哄我。
蘿蔔的心思很單純,我卻是個很彆扭的人。一點小事就開始讓我審視我們之間的這種半路出家的「親子關係」(當然有時候我也自稱姐姐,為了顯得年輕)。
她不信任我,我又何嘗信任她。
我摸她的頭也總是輕柔的,從來不勉強,更不會肆無忌憚地和她鬧。她開心的時候會咧開大嘴妄圖含住我的手,我卻總會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縮。
蘿蔔這種體形和品種的狗,具有驚人的攻擊力和強大的咬合力。
她可以選擇不傷害我,但是只要她願意,她永遠有傷害我的能力。
是啊,回想我們平時親密卻又小心翼翼的相處,我又何嘗相信過她。出門玩的時候總是把牽引繩牽得很緊,即使她很乖;看到其他的狗,她明明很想去和人家玩,我卻一定要繞開,以防她發狂把人家咬死……
當我信誓旦旦對朋友說「她不會亂跑,她不咬人」的時候,我自己又信了幾分呢?
我開始重新訓練她,不再隨心所欲喜怒無常地對她,也不再強求她親近我。
我終於願意認認真真地看看我自己的狗究竟是怎樣的性格。
她很彆扭。對其他的狗大多冷淡,無論其他小狗怎樣對她吠叫挑釁,她都不屑一顧;真的遇到自己感興趣的狗了,又不愛直接表現出來,一定要從後面慢慢地、假裝漫不經心地接近,一旦看到其他的狗也對她的目標表現出興趣,立刻就做出一副「我才不稀罕呢」的樣子掉頭離開。
她也很好奇,愛冒險。蘿蔔極其熱愛坐車兜風,見到開著的轎車門就想往裡面鑽,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坐騎。喜歡把頭伸出窗子,口水沿著窗子往下淌,像是晴天下了一場雨。
我曾經愧疚於自己去上班的時候將她獨自一人留在家中一整天,愧疚於自己為了回家時候得到熱烈歡迎而將她囚在這個冷冰冰的房子里,不過很快我就發現,在我離開之後她獨自一狗過得多麼愉快。
她撕壞了我的沙發坐墊,拆過不知道多少卷衛生紙,站起身把爪子搭在廚房的檯子邊緣,舔乾淨所有的碗,咂摸遺留的滋味;她曾經把我準備晚上回家好好享用的大閘蟹吃了個乾淨,也不知道那笨拙的爪子和嘴巴是用什麼方式將捆紮得緊實的麻繩解開,竟然沒咬斷,鬆鬆地散在地上,串聯起滿地乾淨的蟹殼……
從單純的破壞,到學會在破壞之後將東西歸位,蓋上垃圾桶的蓋子,將碗叼回到桌子上……
她總是有本事讓我沒法對她發火。
到了現在,又是一個冬天,我打開房門,照舊是冷冰冰的玄關、客廳,照舊沒有被迎接——但是我知道,一定是她又幹了什麼壞事,在聽到我開門的聲音的時候,第一時間鑽進沙發下,垂著頭,耷拉著耳朵,做出一副「我知道錯了」的姿態,態度誠懇,屢教不改。
只等著我說一聲「好了出來吧」,她就會立刻鑽出來,站起身,用跟我差不多高的笨拙身軀熱情地擁抱我。
我幾乎忘記了養狗的初衷。
也幾乎忘記了,我們是怎麼漸漸熟悉起來,漸漸同吃同住,她不再性子彆扭,不再對我耍脾氣,永遠憨憨傻傻的;而我則習慣了對她嘮嘮叨叨,坐在地板上跟她玩拔河,從她恐怖的大嘴巴和尖齒之間伸手搶玩具和骨頭,在帶她去人煙稀少的鄉村遊玩的時候敢於解開牽引繩,也不怕她跑遠,因為我知道只要我喊一聲,她就會撒著歡地從無論多麼遙遠的地方奔向我。
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設防的姿態,奔向我。
我們一起醒過來,一起伸懶腰,一起度過新的每一天。一起爬過山,一起下過海,一起享受美食,一起玩iPad遊戲,一起照相,一起看電影,如果電影裡面有狗,她也會很開心。
我不知道她對我來說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我不是習慣做狗媽媽的主人,要說是朋友,倒也有些牽強。
然而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一個更好的自己。做事情不再只考慮自己,作決定、選擇另一種生活的時候,我都會將她的未來納入其中——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不自私。
自然比不上她的全然信賴,也比不上她的無私。
和狗相處過的人,往往對人類有更高的要求。
如果你也曾經感受過那種全然純凈、從不反悔、不求回報的依賴和愛。
她不會要求我對自己作出的決定作出解釋,從來不會對我的悲傷憤怒感到手足無措,甚至不知道我姓甚名誰,是個小人物還是個明星,是不是被人嘲笑,是不是四處碰壁,是不是低到塵埃里。
我只是那個只要一喊她的名字,就能讓她飛奔回家的人。
我是她的家鄉。
她從未要求我變得強大,然而每每想到她,我卻願意變得更強大。
說來諷刺,狗的無私和忠誠,恰恰是千百年來,人類出於自私和善變而有意識地馴化的結果。
我因為給她提供吃住而成為她的主人。
她卻因為「主人」兩個字,再不離開,哪怕我有一天無法再提供食物和住所,再也不符合「主人」的定義。
這樣的矛盾。讓我說不清,究竟我和她,哪一個才是真正被寵愛著的。
可是我感謝她。
我感謝她,讓我看清無私和不離不棄,究竟長著怎樣的一副面孔。
無人等候
1
9月的某一個周五,上海大雨傾盆,第二天又是司法考試,這是我的朋友左邊姑娘第三次去考這場試。
我在QQ上對她說:「贈你一萬斤人品,必過無疑。」
左邊姑娘回復我:「那必須的,我現在全身都是人品。」
我說:「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現在就是一個巨大的人品源。」
左邊姑娘說:「是因為剛被甩嗎?」
我說:「是的是的。雖然這樣說有些殘忍,但是,是的。」
左邊姑娘給我發來一個既interesting又I don』t care的表情。
左邊姑娘是我的高中同學。
我十三歲的時候就聽說了以英語成績好而聞名於整個年級的左邊姑娘,十五歲的時候和左邊姑娘成為同班同學,她坐在我的前桌,我們兩個人在長期的上課傳小紙條行為中積累了深厚的友誼。
到如今已經有八年了,這是一整場抗日戰爭的時間。
高中畢業之後我去了北京上大學,左邊姑娘則去了南京,我們兩個人相距甚遠,很少見面,最多在QQ上吐槽一下彼此的生活。左邊姑娘無疑是我最信任的人,因為我可以信任的人很少。但是左邊姑娘的朋友很多,因為她的確是一個性格很好的姑娘,愛好又廣泛,對生活充滿取之不盡的熱情。
不像我,總是對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著莫名其妙的偏執,並且總是讓這種偏執把自己和別人雙雙逼到牆角。
2
說到左邊姑娘被甩這件事情,我們兩個人都唏噓不已。
左邊姑娘的前男友趙先生比她大三歲,是個典型的東北人,人高馬大,單純勇猛一根筋。
左邊姑娘在遇到趙先生之前有過兩段感情,第一段是在大一的時候,對方是左邊姑娘的高中同學,兩個人同班三年,大學又恰好是校友,兩個人又恰好志趣相投,那男生又恰好喜歡她。
這樣的恰好,讓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們兩個在一起是一件喜聞樂見的事情。
但是不到三個月,左邊姑娘就跟男朋友分手了,理由是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在一起。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左邊姑娘和男朋友是同校,兩個人每天一起吃飯,雙休日一起逛街,有球賽就一起看球賽,諸如此類……但是對於左邊姑娘來說,沒有男朋友的時候,每天也一樣要吃飯,雙休日一樣要逛街,有球賽也一樣要看球賽。
那麼,擁有這樣一個男朋友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左邊姑娘想了很久沒有想明白這件事情,更要命的是,這個問題想得越多,左邊姑娘就越覺得完全不必擁有這樣一個男朋友。
後來左邊姑娘跟男朋友慢慢地冷淡了,不再一起吃飯,也不再一起逛街,甚至有時候連球賽也不一起看了。
最後兩個人和平分手,也不再做朋友。
左邊姑娘在空窗了半年之後,有了第二任男朋友,是隔壁學校的男生。兩個人在從朋友往戀人這個方向上過渡的那段時間,是左邊姑娘覺得最有意思的時間。
她問過好多朋友:「他喜不喜歡我?他會不會和我在一起?」
她和所有陷入愛情中的姑娘一樣,事無巨細地和女朋友們討論分析,試圖得到與那個少年相關的蛛絲馬跡。直到最後少年終於表白,與左邊姑娘正式成為情侶。
又是一個喜聞樂見的結局。
但是同樣不到三個月,左邊姑娘就又開始向我還有其他的朋友求助:「怎麼辦,我又開始覺得沒意思了,我想跟他分手,怎麼辦?」
圍觀的群眾有勸左邊姑娘不要衝動的,也有罵她沒事作妖的,但是沒有人攔得住一意孤行的左邊姑娘。
左邊姑娘跟第二任男朋友的分手場景異常殘酷,在左邊姑娘整整一個星期對男朋友愛答不理之後,男朋友給她發來圖片詢問:「情人節送你這個手辦可以嗎?」
左邊姑娘回復:「我還以為你已經懂我的意思了。」
男生沉默了很久,發來一長串的話,其中有一句是:「抱歉,打擾了你這麼久。」
左邊姑娘看著那句話痛哭失聲,她還沒有來得及道歉,對方就已經替她鋪好了全部的台階,甚至連一個認錯的機會都不給她。
她毫無來由地用最簡單和粗暴的方式把這樣一個溫和的男生從自己身邊推走了。
3
除了無法長久地維持一段戀情之外,左邊姑娘是個沒有缺點的姑娘。
左邊姑娘從高中開始熱愛足球和搖滾,跟那些每四年打一次雞血圍觀世界盃帥哥的姑娘不同,左邊姑娘對球隊和球星了如指掌。同樣,與那些迷戀艾薇兒和五月天的姑娘不同,左邊姑娘聽重金屬和死黑。
就在如此特立獨行的同時,左邊姑娘性格溫和,從沒跟任何人鬧過矛盾。
那兩段短暫而又結束得莫名其妙的戀情,對左邊姑娘造成的傷害並不比那兩個男生小。
我們都曾經無比討厭小說或者電視劇中那些始亂終棄的人,直到我們親手給自己貼上不負責任的標籤,才知道在那些表面的絕情之下,有著怎樣的內心。
左邊姑娘不斷地反省自己,最後說:「像我這種愛無能的人,最好還是不要禍害別人了。」當時她大二,從那以後,左邊姑娘真的拒絕了所有追求她的人。
「這樣對我和別人都好。」每一次我都煽動她,這次乾脆接受算了,她都會這樣回答我,免得再傷及無辜。
左邊姑娘真的就這樣自得其樂地過了兩年,她的愛好太多,精力又旺盛,總是不斷地尋找新的遊戲新的美食,她了解城市中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店鋪,還有與那些店鋪和街道有關的隱秘故事,她帶給自己的樂趣太多,以至於完全不必依賴任何男生。
就像《生活大爆炸》中謝爾頓說的那樣:「我自己已然如此有趣,以至於我完全不需要尋找一個伴侶。」
4
直到左邊姑娘遇到趙先生。
左邊姑娘在香港念LLM的時候認識了趙先生,兩個人相處了一段時間,趙先生向左邊姑娘表白了。
這一次左邊姑娘沒有拒絕,在單身兩年半之後,左邊姑娘相信自己的閱歷已經足夠支持自己投入一段嚴肅的感情,更相信自己已經了解如何維持一段感情。
左邊姑娘是臨畢業的時候認識的趙先生,那恰好也是趙先生去香港出差的最後兩個月,於是這兩個人剛剛成為男女朋友,就變成了異地。
左邊姑娘結束學業回到江蘇,趙先生工作完成回到東北。
沒有經歷過異地戀的人,是永遠不會懂得異地戀的辛酸和艱難的。因為無法見面,情侶們只能夠通過手機或者網路,通過我們身邊那些無影無蹤的電波傳遞感情。
電波是多麼無情的一種東西啊,人的表情那麼多,語氣也那麼多,更不要提那些千迴百轉的心情。然而這一切,經過電波的傳遞,到達對方那裡的時候,就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或者無跡可尋的聲波。
文字再優美,聲音再動聽,都無法填補不能見面的遺憾。
即使如此艱難,左邊姑娘也從未放棄過這段感情,她說:「我真的很喜歡趙××。」
5
趙先生也真的很喜歡左邊姑娘。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人這一生,能夠遇到多少像左邊這樣有意思的姑娘呢?她既沉靜獨立又熱情大方,有一個那麼漂亮的學歷,還有一副那麼隨和的性格。扮得了小清新咽得下重口味,看得了芭蕾舞吃得了大排檔。
趙先生遇見過的姑娘並不少,他甚至已經修鍊到可以在一頓飯的時間裡看清一個姑娘的本質,當得知左邊這樣的姑娘竟然還沒有男朋友的時候,他迅速地展開了攻勢。
可能做金融的人都有這樣一種令人震驚的行動力吧。
趙先生是一個很模範的男朋友,對左邊姑娘千依百順。左邊姑娘玩網游,趙先生就註冊一個賬號陪著左邊姑娘;左邊姑娘喜歡足球,趙先生就開始鍛煉身體準備參加單位的球隊;左邊姑娘要參加司法考試,趙先生甚至買了教材跟左邊姑娘一起學習。
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到第四個月的時候,左邊姑娘歡天喜地地告訴大家:「已經第四個月了,但是我還想要跟他在一起,哇哦!」
但是就當我們都覺得左邊姑娘跨過了自己的障礙的時候,趙先生首先提出了分手。
6
我給趙先生打電話,問發生了什麼。
趙先生說:「我想要給她一段完美的感情,但是我不在她身邊。所以不管怎麼樣,我都不可能給她一段完美的感情啊。不能見面,也不能一起吃飯看電影,做不到那些正常情侶都能夠做的事情,這種感情註定是有缺陷的。既然這樣,那就不要在一起了吧。」
我好言好語但又綿里藏針地訓了趙先生一頓:「你覺得左邊這樣的姑娘在乎你陪她吃頓飯看個電影?在乎天天膩歪在你身邊?她要是在乎這些她當初就不會答應跟你在一起了,你現在這樣,也未免太看不起左邊姑娘了。」
趙先生如夢初醒般地去找左邊姑娘,兩個人和好如初。
但是左邊姑娘無法如初了。
左邊姑娘無法忘記趙先生曾經主動提出要放棄這段感情,不管他的理由是什麼,這都讓她原本滿格的安全感瞬間只剩下百分之十。
左邊姑娘開始考慮跟趙先生的未來,考慮他們之間一千多公里的距離,考慮趙先生已經工作了五年而她才剛剛拿到碩士證書還沒有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考慮趙先生未必能來南方而她絕不可能拋下父母去北方。
最糟糕的是,不僅左邊姑娘,趙先生也開始考慮這些實際問題了。每當左邊姑娘對這段感情提出質疑,趙先生從不反駁,也不提出解決方案。
越是這樣,左邊姑娘就越沒有安全感,越是沒有安全感,她就越是看趙先生不順眼要挑趙先生的刺兒。兩人爭吵,冷戰,和好,再爭吵,再冷戰。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7
左邊姑娘與趙先生這段感情,終於在為時兩個月的彼此折磨中落下了帷幕。
趙先生再次提出分手,理由跟上次一樣,但這次加了一條:看不到未來。
左邊姑娘喪失理智喪失了一個星期,她用盡辦法去挽回這段感情,有她自己想的辦法、我提供的辦法,還有三流小說和電視劇裡面女主角慣用的方法。
就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過了一個星期,趙先生絲毫不為所動。左邊姑娘終於也感到了疲憊。
「我放棄了,這樣真沒意思。」左邊姑娘對我說。
我說:「也行,我快開學了,請你吃個飯吧。」
那天我和左邊姑娘喝了點兒酒,量非常少,晚上還要回家的我們並不敢一醉方休。
我們相對而坐,先是罵趙××是個大傻×,然後放地圖炮,罵×城的人都是大傻×,再後來,××星座的都是大傻×,××年出生的都是大傻×。
後來我們乾脆把全中國的男人都罵了一遍。左邊姑娘笑得趴在桌上對我說:「哈哈哈,我們兩個人真逗比啊。」她停了一下,說:「逗比這個詞,還是跟趙××學的呢。」
「那以後不說了。」我說。
「沒關係啊,說!」左邊姑娘笑嘻嘻地對我說。
「嗯。」我說,「左邊,你知道嗎,趙××一定會後悔莫及的。」
「那又怎麼樣呢?」左邊姑娘說,「後悔了也不能怎麼樣啊,難道我會跟他和好嗎?」
那天飯後,我跟左邊姑娘去了我們那兒一座著名的大橋,河風陣陣,橋燈昏暗,學生黨三五成群,情侶們摟摟抱抱。左邊姑娘和我坐在橋欄邊,我看著灰暗的河面,遠處的船隻沒有形狀,只能看到閃爍的紅綠色燈光,等船到橋下,變成朦朧的灰色影子,無聲地從我們腳下經過。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對我說了很多話。
如前所述,左邊姑娘是個感性的人,但也不乏理智,在終於明白這段感情無法挽回之後,她開始進行自我反思,打掃內心一片狼藉的戰場。
左邊姑娘忽然明白自己對趙先生持續的熱情以及自己對這段感情持續的堅持來自哪裡。
他們兩個人相識於香港,在那樣一個充滿小資情調的地方,趙先生的每一次追求舉動,都被加了額外的分數,以至於時至今日,回想起來都覺得充滿浪漫和溫情。此後兩個人匆匆分開,相隔兩地,藉以度日的只剩下回憶,而回憶那麼美好,這種美好的回憶又給趙先生加了額外的分。
就這樣,實際上左邊姑娘所愛著的,不過是回憶里那個被許多客觀因素加了分的趙先生,直到趙先生第一次提出分手,像一記悶棍把她敲醒,她明白趙先生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愛她。
8
趙先生愛著的,其實也不過是他回憶里的左邊姑娘。
趙先生與左邊姑娘分手之後一個星期就有了新的女朋友。左邊姑娘看著他們在網路空間秀恩愛的照片,竟然感到十分平靜。
趙先生的新女朋友是他的同事,看起來他終於能夠給對方一段朝夕相處、能夠「一起吃飯看電影」的「完美」感情了。
左邊姑娘忽然意識到,趙先生所說的不能夠給她完美的感情,實際上是在說她不能夠給趙先生完美的感情。左邊姑娘明明從來沒有抱怨過兩個人這種異地的關係,也沒有對趙先生不能天天陪在她身邊表示出任何不滿,趙先生說出那句話,原來只不過是種遮掩。
與此同時,左邊姑娘發現,自己在得知趙先生有了新女友之後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怨恨他找了新歡,而是不爽他竟然在自己之前找到了新歡。原來自己也沒有那麼愛他,怪只怪異地將情緒放大了。如果上天能夠早一點兒給自己一個比趙先生優秀的追求者,大概先變心的就是她自己了吧。
誰都不是無辜的人啊。
想明白這一點,左邊姑娘輕鬆愉快乾凈利落地刪掉了趙先生所有的聯繫方式。原來成熟的人之間的感情,是這樣勢均力敵。左邊姑娘忽然想起自己的前男友,那個被自己冷暴力之後,給自己發來大段文字,並且說抱歉的男生。
左邊姑娘掏出手機,找了好久才找出那條信息,她又認真地讀了一遍。
簡訊上的時間是2010年1月30號,三年多過去了,左邊姑娘像三年前一樣痛哭失聲。
三年前的左邊姑娘哭,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三年之後,左邊姑娘終於明白,是與少年相處太安逸太安心不用擔心失去對方的那段時間,讓自己忘記了最開始時愛上他的理由,忘記了那些最初的心情。她的愛情,竟然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左邊姑娘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才明白,自己並不是愛無能的人,她能夠和趙××談這麼久的戀愛,卻再也回不去三年前,去愛那個付出了真心的少年。
9
左邊姑娘跟趙先生分手的第二個月,趙先生找她複合。理由是新歡不如舊愛,像左邊這樣的好姑娘,失去一個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左邊姑娘看著那一串手機號碼,從簡訊的語氣揣測出對方是趙先生無疑,左邊姑娘覺得有些困惑,為什麼成年人在愛情這件事情上竟然可以如此反覆無常?她並沒有質問趙先生的移情別戀,也沒有嘲諷趙先生回頭已晚。一向脾氣很好的左邊姑娘只是淡淡地回復了一句:「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趙先生並不愚蠢,從此沒有再聯繫過左邊姑娘。
趙先生其實也給我打過電話,手機就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看到屏幕亮起,又暗下去,再亮起……
我不知道該跟趙先生說什麼,以前他跟左邊姑娘有矛盾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會跟他說:「姑娘嘛,都是要哄的,你哄一哄就沒事了。」
但是現在說什麼呢?雖然我有一大堆想要教訓他的話,但是說了他也未必能夠明白,就算他能夠明白,左邊姑娘自己都沒有開口戳穿,我又有什麼立場去說呢?
我的手機就那樣明明滅滅了十分鐘,終於徹底地暗了下去。
沒有人會真的站在回憶里等待誰,左邊姑娘的少年男友在跟左邊姑娘分手一年後有了新的女朋友,趙先生再求複合失敗之後又有了新的女朋友,被趙先生甩掉的同事新歡在兩個月之後相親成功開始備婚。
人是必須向前走的,左邊姑娘在最近的一次反思中總結,只有不斷往前走的人,才會明白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走出校園的左邊姑娘終於進入了真正的成年人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未來。
永遠
1
第一次見到暖丫時,我剛從家裡回到自己在外面租住的臨時小窩,外婆的葬禮已經結束一個星期,媽媽怕我傷心過度什麼都沒告訴我,我從妹妹不小心說漏嘴的電話中得知這一消息奔回家時,家裡已經恢復平靜,外婆的衣物和老照片通通都隨著外婆一起焚化,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而外婆存在過的證據,也只剩下郊外那塊沒有溫度的墓碑。
我不明白媽媽為什麼一張外婆的照片都沒留下,我覺得她薄情,但是當時家裡的氣氛實在是很差,妹妹一直在哭,媽媽沉默不語,那些指責的話,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就賭著一口氣收拾東西離開了家。
那天我將趕來安慰我的周小哥趕出門,關了手機獨自一個人哭了很久,眼睛腫得無法閉合,整夜失眠,外面的雨已經下了一整夜,到處又陰又冷,一切都糟糕透了。
天快亮的時候,我靠在窗邊看著外面的雨幕發獃,天空灰濛濛的,沒一點生機,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窗下傳來幾聲微弱的貓叫聲。叫聲很細很小,卻透著股絕望的凄厲勁,即便在嘩啦的雨聲里也顯得很刺耳,我從窗戶伸出頭往外看,就在一輛銀灰色的車旁邊看到一團小小的、白色的、跌跌撞撞挪動著的身影。
那是我和暖丫的初遇,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在我最痛苦的時候,遇見了被拋棄在大雨中的幼貓。
我打著傘走下樓,將她捧在手心裡,她很小,很弱,身上的毛稀稀拉拉的,全部粘在身上,眼皮紅腫腫地粘在一起,張著嘴卻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是用柔弱的粉紅色小爪子使勁地……使勁地抱著我的手指。
親人離世和被親人拋棄,這兩種痛哪種更甚?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刻我對這個小東西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奇怪情感,毫不猶豫地將她捧回了家。
臨時決定收養小動物的後果必定是兵荒馬亂,我拿了條幹毛巾將她包起來,看著她的毛慢慢干透,呼吸也均勻下來就打電話將周小哥從睡夢裡叫了出來,等他一身潮濕從雨里閃進門的時候,我正翻箱倒櫃找鞋盒,準備給她鋪個臨時的窩,可是找來找去都沒有合適的,就索性從床上抽下來一個抱枕丟在地板上,一個臨時的窩就這樣「建」成了。
「老佛爺,您這是……」周小哥知道我心情低落,說起來話來小心翼翼的,進門半天才看到包在毛巾里的某生物,頓時笑了起來,「這耗子怎麼你了,被你折磨成這樣?毛都沒了,你拿開水澆它了?這樣可不行,這屬於心理變態。」
我知道他是故意想逗我笑,就沒理他,轉身將被他稱為耗子的幼貓塞進他手裡,說:「這隻耗子叫貓,我要養她。」
「養她?你確定?」周小哥相當驚訝,「你連烏龜都能養死。」
「這次不一樣,我會很用心,會把她當親生的一樣養著。」我咬咬牙指了指地上,「你看,我連最喜歡的抱枕都貢獻出來了。」
周小哥打開毛巾,戳了戳不停顫抖中的幼小生物,再抬起頭時臉上的疑惑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陽光燦爛的笑:「這麼說,我要當爹了。」
「臭美。」
我抬腳踢向他,被他靈活閃過,中間還不忘記抬起幼貓的後腿很流氓地鑒定了下它的性別:「喲,是個閨女,不錯不錯。」
「把閨女還給我。」我一把搶過幼貓,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抱枕上。
然後要做什麼,就完全不知道了,完全沒有養貓經驗的我不得不上網查了關於怎麼餵養幼貓的相關信息,邊查邊讓周小哥記錄。
「記住啊,幼貓不能直接喂牛奶,會消化不良,最好喂貓奶粉,明天要去買貓奶粉、貓砂,對了,還要去買瓶眼藥水。」
「買眼藥水幹什麼?」
「眼藥水倒了,空瓶子給閨女當奶瓶用,論壇上這麼說的,貓太小不會自己喝奶,最好用空的眼藥水瓶子,放開水裡煮沸幾分鐘消毒后裝上沖好的奶粉餵給她喝……」
我邊查資料邊念念叨叨,念了半天沒聽到周小哥的回應聲,回頭一看,他正用我房間里的小天平給「閨女」稱體重。
「100克。真輕,才100克。」他抬頭看我,「我們的目標是把她養成十斤的大胖子。」
100克。
我愣了一下,眼眶忽地又紅了。
100克,這就是一個生命的重量嗎?
那麼,外婆,你離開這個世界后,是否世界也只輕了100克,然後就恢復如常,再沒有什麼變化?
人怎麼可以這麼渺小而脆弱呢?
在我心裡重如泰山的事情,竟然只有100克的重量,到底是這個世界太薄情,還是我自己太放不開?
我又哭了,完全不受控制的,周小哥手足無措地走過來抱我,哄小孩一樣拍著我的背,說:「別哭了,你看,外婆走了還給你送了禮物,這個貓閨女肯定就是她怕你太孤單送給你的,看她多疼你。而且,我也會陪著你,上山下海的,這輩子算是耗上了。」
我還是在哭,聲音都開始沙啞了,這時候幼貓搖搖晃晃地從抱枕上站了起來,眼睛明明無法睜開,卻準確無誤地沖著我的方向,虛弱而嬌柔地叫了一聲:「喵。」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叫聲,我無法形容,只是覺得心頭被柔軟的羽毛輕輕刷過,又酸又癢,眼淚不由自主地止住了。
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治癒」,而悲傷中的我,被一隻剛剛經歷過痛苦的幼貓嬌柔的叫聲治癒了,因為我聽懂了她的聲音。她明明自己也很痛苦,卻在對我說,不要哭,今後我的生命中只有你,我會陪著你,一直一直……到我生命結束的那一刻。
2
我給幼貓起名叫暖丫,周小哥問我為什麼?我回答說,因為遇到她的那天很冷,她一直在發抖,我希望她接下來的人生……哦,不,是貓生,我希望她接下來的貓生都只有溫暖。
周小哥問我,叫「暖暖」不是更好聽點嗎?
我沖他翻了個白眼,答:賤名好養活,比起文藝腔的「暖暖」,「溫暖的丫頭」聽起來不是更加親昵可愛嗎?
周小哥恍然大悟,怪腔怪調,笑我:其實,你也想當個溫暖的丫頭吧?
我沒理他。好吧,他說對了。
那之後,我一直都沒回家,也沒主動聯繫過家裡,媽媽幾次給我打電話,告訴我爸爸給我找了新工作,是在一所實驗小學里當代課老師,催我快點去報到。我含糊地應著,掛了電話,卻完全沒有一點想要動身的意思,我知道,我不會去的。
對於家裡為我安排好的一切,我有種條件反射的抵觸情緒,從小就是,那麼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去當老師,倒也不是討厭老師這個職業,而是,我討厭爸爸和媽媽從來不和我商量便自以為是地決定好我的人生,我覺得自己根本不被尊重,或者說,他們覺得尊重對我來說是沒有必要的。
比如說:
我正興緻勃勃地學著各種遊戲就被送進小學開始朝八晚五,那年我才五歲,每天寫作業背課文,至今不會踢毽子、跳皮筋。
好不容易跟一幫比我大的同學混熟了,又被告知要復讀,不能跟熟悉的朋友們一起升學。
當校長的爸爸會不時地叮囑老師對我嚴格要求,於是我得到的是更加繁重的作業和似乎永遠都做不完的數學試題。
……
我知道他們愛我,可我不快樂,這不正常,也不正確,就像我永遠也無法接受怕我傷心過度而沒通知我回去見外婆最後一面這個可笑的理由。
所以我要反抗。
我將自己偽裝得很忙,忙的內容當然是暖丫的吃喝拉撒,眼睛還未睜開的奶貓真的跟人類的嬰兒一樣難伺候,我在當媽的勞累和欣喜中痛並快樂著。
給暖丫餵奶是個十分艱巨的任務,她的嘴巴張開也只能叼住眼藥水瓶子的頂端,我要一點一點地往外擠奶,速度不能快,否則她來不及吞咽會嗆到,也不能太慢,跟不上她吃的速度,會招來她的不滿……通常一頓奶喂下來,我的胳膊已經酸得抬都抬不起來了。
而且,奶貓跟嬰兒一樣,很容易就餓,通常三四小時就要喂一次,晚上也不例外,無論半夜幾點,她只要一叫,我便如同受到召喚的鬥士一樣,從床上一躍而起,沖奶粉、餵奶,動作越來越嫻熟,以至於到了後來,半夜再起來餵奶時,我都是閉著眼睛完成這一切的。
吃完了要拉,這是動物的本能,但是奶貓如果太小,根本不會排便,這個時候貓媽媽會舔奶貓的屁屁周圍,刺激它們排便,而暖丫顯然享受不到這一權利。
「怎麼辦?」面對只吃不拉的暖丫我對著周小哥愁眉苦臉。
「要不,你來代替貓媽媽幫她一下?」周小哥也很無奈。
「這這這……」我結結巴巴指了指暖丫的小PP,使勁搖頭,「顯然不行,這有違人類的常理。」
「誰讓你真舔?用柔軟點的布沾點溫水按摩一下不就行了?」周小哥大笑。
按照他的方法,我試著按摩了下暖丫的小PP,終於,暖丫在進入我家的第三天成功地拉了,這歷史性的一拉,讓我歡呼雀躍了很久,那陣子我幾乎忘記了所有的煩惱,全心地快樂著。
接下來,暖丫的眼睛睜開了,暖丫終於不像耗子了,暖丫叫聲變大了,暖丫走路穩當多了,暖丫會一路小跑圍繞在我身前身後……
我的生活被這個小東西充斥著,我沒時間理會那些煩心的事,沒時間不開心,我假裝自己有著充實又完美的人生。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再完美的偽裝也有被拆穿的一天,那一天,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泡麵、零食和貓玩具回到家裡,就看到一臉盛怒的爸爸媽媽站在門口,我知道,我再也裝不下去了。
「手機不通,家也不回,給你找了工作,你也不去,你到底想幹什麼?」
見了面老媽就連珠炮一樣發問,我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走過去開門,將他們讓進屋子裡,這時候暖丫聽到我回來的腳步聲,從抱枕上一骨碌爬起來,撒歡似的朝我奔了過來,奔到一半看到緊接著進門的爸爸和媽媽,又立刻停住了,怯生生地縮著脖子不知道是該繼續跑還是該躲起來。
我蹲下去摸了摸她的頭,將她抱回抱枕上,才回身對爸爸媽媽說:「我這陣子挺忙的,再說我也不是完全沒工作,我一直在給雜誌社寫稿子。」
雖然沒名沒錢,但是自由撰稿人也算是一種職業,雖然這種職業在爸爸媽媽眼裡根本就是不務正業。
「寫稿子有穩定收入嗎?有人給你買五險一金嗎?你總不能一直這樣,老了寫不動了怎麼辦?」媽媽又是一連串的發問,問得我毫無招架之力。
她總恨不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張她畫好的圖紙,她能從現在看到我生命終結的那一刻,每一步都是計劃好的,絕對不會有差錯,這樣她才放心。
可我覺得她幼稚,這怎麼可能呢?
我低著頭不吭聲,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爸爸突然開口了:「給你最後一個星期的期限,下個星期還不報到,就給我搬回家去。」
「還有這隻貓,趕緊處理了,你連自己都養活不了了,還養貓?」媽媽指著暖丫補了一句。
無辜的暖丫聽不懂人類的爭吵,只知道媽媽看它的眼神不太友善,害怕地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黑溜溜的眼睛里滿是無助。
「我不會去報到的,也不會把暖丫丟了,反正從小到大,我做什麼事你們都不滿意,就繼續不滿意下去吧,我餓不死就行,其他的不用你們操心。」我倔犟地丟下一句話,抱著暖丫進了卧室,然後重重關上房門,再沒出去過。
那天爸爸媽媽很快就走了,似乎被我氣得不輕,我取得了短暫的勝利,為了防止他們再找到我,當天晚上就收拾好行李,連夜搬去了周小哥的小公寓里。
「你這是逃難呢?還是躲債?」我的突然到來讓周小哥很是意外,但等我說明白來龍去脈他就不說話了:「住這裡吧,住我這裡總比你在外面亂跑要安全些。」他只能這麼說。
「你說我爸媽是不是很過分,我懷疑我根本不是他們親生的,他們除了否定我的存在價值,就不會做點別的嗎?」我霸佔著周小哥家的沙發,急著讓他評理。
「你這是逼我說我未來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的壞話,你太惡毒了。」他對我搖頭。
「可我是你未來媳婦,你向著我是應該的。」我嚷。
「那也不能說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的壞話,我是不會屈服的。」他梗著脖子一副大無畏的樣子。
「你個狗腿子。」我恨恨地將沙發上的抱枕使勁朝他丟了過去,轉身去抱暖丫,再也不想理他。
3
在周小哥家住了不到一個禮拜,就在暖丫終於脫離奶粉,能吃些泡軟的幼貓貓糧時,我發現我搬來周小哥家是個完全錯誤的決定。
我媽找到了我,周小哥把我出賣了。
當媽媽堵住我,問我到底想怎麼樣時,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嚷了起來:「我就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靠你們,就算餓死了也不連累你們,這樣也不行嗎?」
嚷完,狠狠地瞪了周小哥一眼,抱起暖丫就衝出了門。
那天正好是冬至,外面很冷,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我只穿了件大毛衣凍得瑟瑟發抖,也許是感覺到我的顫抖,暖丫在我懷裡不安地叫了兩聲,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我冰涼的手背,似乎是在安慰我,不要難過。
「暖丫。」我坐在街邊的長凳上抱著暖丫喃喃自語,「還是你好,不會出賣我,不會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覺得自己有存在價值。」
「喵……」她在我懷裡抬頭看我,湛藍的大眼睛里滿是擔憂,似乎是在擔心我,也似乎是想要勸我回去。
「從此以後,就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吧,就我們兩個也沒什麼不好。」我抱緊它,將一句氣話說得無比悲壯。
一個下午就這麼迷迷糊糊過來了,晚上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暖丫開始餓了,在我腿上「喵喵」亂叫,我的肚子也打起鼓來,有點想念家裡的熱被窩,可是自己跑出來又自己跑回去這也太沒面子了,所以,我決定死撐著。
手腳都開始麻木時,周小哥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手裡捧著兩個熱乎乎的烤地瓜,遞到我手上,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我在街口站著看你一下午了,就想看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你行,撐了一個下午,臉都凍青了,還在死撐,你是屬忍者神龜的吧你。」
「叛徒,別跟我說話。」我很有骨氣地扭過頭去,但是烤地瓜的味道實在太香,忍不住還是先把烤地瓜接了過去,然後繼續扭頭慪氣。
「行行行,我是叛徒,神龜拜託你先把殼穿上吧。」他半怒半笑地將大衣披在我身上,還不忘補一句,「你媽回去了,臨走前讓我轉告你,你不當老師也行,但至少好好去找個工作,稿子業餘寫就是,想全職必須等收入穩定了再說,暖丫送不送人也隨便你,只要你能照顧得過來。」
「真的?」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真的,你贏了,開心了吧?你媽眼眶都紅了,看起來特難過,你是不是感覺特好?」周小哥涼涼地問我。
「我也不是故意想氣她,是她太霸道了。」贏了一場戰役,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底氣反而越來越薄弱,「她沒真哭吧?從小到大,我還沒見她哭過……」
「在我面前是沒哭,誰知道轉過頭去有沒有哭,反正我看她抹眼淚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嚇我,反正周小哥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和語氣都特誇張。
我沒說話,暖丫過來蹭我,我摸摸它的頭,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似乎看懂我的心思,不再煩我,轉而去蹭周小哥。
周小哥從口袋裡摸出一包妙鮮包打開放在暖丫面前,暖丫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他拍了我一下,半真半假地抱怨:「你看把咱閨女餓的。還說你媽霸道,你就不霸道了嗎?你帶暖丫出來前問過暖丫嗎?你怎麼就知道她願意跟著你在外面受凍挨餓?」
是啊,我沒問過暖丫,只是覺得我是主人,我把她養大,她理所應當服從我的一切安排,人類也許都有這種自以為是的陋習,我自己都是這樣,又有什麼權利去怪別人呢?
「算了,先回家吧,你是想去我那兒,還是繼續住你的小豬窩,都隨便你。」等暖丫吃完東西,周小哥將她抱起來裹進棉衣里,拍了拍我的頭,「其實吧,人一旦長大,自由就變成相對的了,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但至少要在生活無憂的條件下吧?每次都撂狠話:我不靠任何人。但是你想想,月底的時候誰給你交的房租?你餓得快橫屍的時候誰給你收的屍?每次回家誰往你包里塞肉塞錢?你賺那點錢,只用來零花當然覺得挺充足的,真虧你好意思說獨立說自由。明明就是個豆芽非冒充大樹,人的叛逆期再超長也該有個限度。」
「可我真的不想再被家裡管著了。」我喃喃地嚷。
「那就拿出個真正獨立的樣來給大家瞧瞧,一邊嚷著獨立一邊吃著家裡,算怎麼回事?」周小哥這次真有些生氣了。
我……
我低著頭,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能任由周小哥像領走失的孩子一樣把我領回家,然後狠狠地生了一場病。
沒臉回家,生著病也不能回自己的豬窩,於是我只能繼續在周小哥家蹭吃蹭喝蹭床睡,周小哥一邊上班一邊照顧我和暖丫,累得夠戧,所以時常會沖我咬牙切齒。
「我上輩子欠你的。」
我吸吸鼻子,抱著暖丫縮在空調下裝失聰,暖丫更是不客氣地在我懷裡打起了呼嚕,吃飽了撐到了的一人一貓看著廚房裡一邊抱怨一邊洗碗的偉岸背影,就這麼又滿足又愧疚地漸漸睡去了。
4
我終於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做經理助理,每天朝九晚五,工作不算多喜歡,但因為是自己選擇的也沒什麼怨言,被難纏的上司刁難過後,還偶爾會想,其實當老師也不錯,至少在沒課的時候可以做點自己的事情,還有暑假和寒假,福利也不錯,很多職業都比不了。這麼想著又罵自己賤,於是把鍵盤敲得噼里啪啦。
晚上在家還要忙著趕稿子,每每到半夜都累得想撞牆,無力感越來越重,但是想想這就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又真的說不出一句怨言,只能將頭埋在被子里,大喊大叫著發泄情緒。
暖丫一直待在我身邊,我回家,她就在我腳邊繞;我寫稿子,她就安安靜靜地卧在電腦桌邊的南瓜小沙發上發獃;我洗澡,她就蹲在浴室門口一直等我出來;我睡覺,她就爬到我床頭固執地睡在我的旁邊。
周小哥也忙了起來,時常幾天都見不到人影,我當真過起了跟暖丫相依為命的日子。寫稿子累的時候,我會抬起頭看一眼旁邊的暖丫,她時常是眯著眼睛半入定狀態,看我看過來,立刻睜開眼睛,我叫她的名字,她就站起來跳到我腳邊來回蹭兩下,我說,沒事,我就叫叫你,她歪著腦袋看看我,大眼睛水汪汪的,一副受騙的小媳婦模樣,那模樣時常逗得我哈哈大笑,煩惱啊勞累啊也跟著一掃而光了。
周末的時候,我和周小哥一起吃飯,無意中看到蜷縮在沙發上睡覺的暖丫,那背影顯得很寂寞,我心血來潮跟周小哥提了一句:「我們兩個都忙,沒時間陪暖丫玩,你說,我們應不應該給暖丫找個伴?」
「我是沒意見,暖丫自己沒意見就行。」周小哥繼續吃他的飯。
暖丫怎麼會有意見?有貓陪她玩,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我這麼想。
我認真地張羅起了這件事,也許是有緣,在我有這個想法的第二天就在樓道口遇見了一隻半個月大的奶貓,正張著大嘴四處叫喚,估計也是被母貓遺棄的,我拿了根火腿腸剝開皮放在她面前,她餓急了,大口大口地啃了起來,邊啃邊嗚咽著,那樣子很可憐。
我順理成章地將奶貓抱回了家,她也是只母貓,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炭丫。因為她全身雪白,只有頭頂上有一塊黑色的毛,讓人想起一個成語:雪中送炭。
我小心翼翼地將炭丫放到暖丫面前,並且介紹說:「這個是妹妹,叫炭丫,你們要好好相處哦。」
暖丫看著炭丫發出「嗚嗚」的怪叫聲,後退後退再後退,然後轉身跑掉了。
「你怎麼這麼不友好?」我在暖丫身後責備她,拍拍搶了暖丫的碗正埋頭猛吃的炭丫,安慰道:「小炭丫,暖丫姐姐會接納你的,放心吧。」
不過,很快,我發現自己過於理想化了,貓沒那麼容易接納別的同類進入自己的領地,暖丫也一樣。
她對炭丫充滿敵意,甚至經常用爪子撓炭丫,炭丫才一個月大哪裡打得過已經四個月吃得身強力壯的暖丫,經常被撓得嗷嗷大叫,我聞聲趕來,解救下炭丫的同時也會責備暖丫。
有一次,暖丫咬著炭丫的耳朵不放,我正忙著寫稿子,被炭丫凄厲的叫聲嚇了一跳,衝過來看到那副以大欺小的情景氣不打一處來,第一次伸手打了暖丫一下,並且吼她:「暖丫,你太讓我失望了,走開。」
暖丫嗚咽著跑開了,她鑽進床底下,一天都沒出來,我生著氣,也沒理她,而是忙著安慰炭丫,給她開了罐貓罐頭。
慢慢地,我發現了事情不太對勁,暖丫開始躲著我,對炭丫也是敬而遠之,時常自己蹲在陽台上看著外面發獃,背影很憂鬱,我一靠近,她就馬上跳開,連抱一下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又過了一個禮拜,炭丫已經完全適應這個家了,還學會了用貓砂,時常纏在我腳邊「喵喵」叫著撒嬌,暖丫越來越沉默,然後在一個禮拜天的下午趁著我下樓拿快遞,忘記關門的空當跑了出去。
暖丫離家出走了,等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找遍了家裡的角落都看不到她的影子,又在樓下找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心頓時涼了半截,班也顧不得去上,就哭著給周小哥打電話。
「暖丫離家出走了,怎麼辦?哪裡都找不到她。」
「你別急,先找找家裡,看看她是不是躲在哪裡了?」周小哥顯然已經到公司了,正在開晨會,壓低著嗓子跟我說話,「不一定就是離家出走了。」
「我都找過了,連箱子都翻出來看了,真的哪裡都沒有。」我繼續哭,一邊哭一邊在樓道里翻翻找找。
「那你先在附近找找,我馬上趕過去。」周小哥說著掛斷電話。
等周小哥趕回來的時候我正不知所措地坐在樓下的石階上,他拉著我又四處找了找,問:「你帶她去過哪裡沒有?」
「她膽子小,不愛出門,我就不勉強她出門了,所以基本哪裡都沒去過。」我啞著嗓子答,跟著周小哥的腳步四處找,邊找邊抱怨,「她怎麼會離家出走呢?我對她那麼好……」
「不會是因為炭丫吧?」周小哥提醒我,「她不喜歡炭丫,你又老護著炭丫,她覺得自己在家裡失去地位了。」
「怎麼可能?我把炭丫帶回來還不是怕她自己太孤單嗎?而且炭丫小,我護著她也是應該的,總不能看著她欺負小的也不理不問的吧?她哪裡失去地位了,我最喜歡的還是她。」我很委屈。
「可是暖丫不懂這些,她只知道,你突然又帶了一隻貓回去,那隻貓搶她的吃的,搶她的床,她保護自己的地盤卻被你罵,甚至被你打……」周小哥回頭看我,「你是為她好,但也許你的方式太粗暴了。」
「是這樣嗎?」我不太相信。
「她現在就像你跟你媽鬧彆扭那會兒的情緒一樣。」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真的說不出話來了,可能我真沒考慮到暖丫的感受,只是一門心思覺得為她好,從不覺得自己有錯,被反抗之後還覺得無比委屈。
那麼,當初我媽是不是也是這樣感覺呢?
就這麼盲目地找了一個上午,最後我們終於找到了暖丫,她縮在我帶著她離家出走那天坐過的長凳下面,白白的一團像被遺棄在路邊的糯米團,灰灰白白沾了一身塵土,我奔過去叫她的名字,她聽到我的聲音抬頭就往我這邊沖,一直跳進我的懷裡,就再也不肯出來,還使勁往我衣服里鑽。
她被嚇壞了,她不知道去哪兒,她一直在這裡等我來接她回家。
就像我當初一樣,也一直在等著誰接我回家。
我抱著受驚的暖丫,眼淚刷刷就流了下來,她也在我懷裡嗚咽,如果貓有眼淚,我想她一定也在大哭。
「有其母必有其女,暖丫的脾氣跟你真像。」周小哥在一旁糗我。
「哪裡像了?」我紅著眼睛瞪他。
他笑:「慪著一口氣,悶悶不吭聲,然後再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忘記了世界上有個詞叫溝通。」
「我跟暖丫怎麼溝通?我又不會貓語。」我反駁。
「你跟你媽總可以溝通吧?據我所知,你精通漢語,還精通你家的方言,偶爾還來兩句英語,人才啊你是。」周小哥憋著壞嘲笑我的樣子很欠抽。
可我這次不想抽他,因為他說得對,這麼多年來,我跟我媽,甚至我爸都缺乏溝通,或者說我一心想著反抗,根本沒注意到,原來事情是可以用溝通的方式解決的。
5
將暖丫帶回家后,我暫時先將炭丫與她分開,兩個丫頭各自有自己的領地,有自己的碗和水杯,有自己的窩,雖然她們喜歡爭奪我的床,但是緊張的氣氛慢慢緩和了。
我不許炭丫搶暖丫的東西,也不再責備暖丫,在兩個小傢伙第一次友好地互相給對方舔毛的時候獎勵她們吃罐頭,誇獎她們是世界上最乖巧的貓丫。
周末的時候我跟周小哥回我家,飯桌上我盡量溫和地跟老爸老媽說話,偶爾老媽因為一些小問題指責我,我也不回嘴,傻笑著帶過,漸漸地,老媽指責我的次數開始變少了,我明白了,態度真的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晚飯過後,老媽洗碗,我擠在旁邊東摸摸西看看,最後忍不住問了壓在心裡許久的話:「媽,你為什麼沒留外婆的照片……想她的時候拿出來看看不也挺好嗎?」
老媽的動作頓了一下抬頭看我,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洗碗:「你什麼都不懂。」
要是以前,聽到這樣的話,我肯定又會跳起來,肯定又是一場爭吵,但是這次我沒急,我想聽聽老媽接下來想說什麼:「我不懂,你告訴我呀,告訴我,我就懂了。」
老媽顯然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眼神變了變,還是回答說:「老一輩有傳統,照片是人留在世界上的牽挂,離開的人把自己生前所有的照片都帶走,就能無牽無掛地投胎轉世了。」
比起自己的思念,老媽選擇了讓外婆無牽無掛地離開,我卻一度以為她薄情……
我站在老媽背後,只覺得鼻頭在發酸,只想罵自己渾蛋,那句「對不起」哽在喉嚨里,怎麼也說不出口。
「唉,其實也不怪你什麼都不懂,怪只怪我和你爸那麼早就送你去上學……」媽媽洗著碗,嘆了口氣,「那時候也是沒辦法,你爸工作忙,你妹妹還小,你爺爺奶奶身體也都不好,我顧老的又顧小的,實在顧不上你,有一次你自己跑出去玩差點掉在水溝里淹死,我想著把你送去學校,至少你是安全的……誰家五歲的孩子不想著玩啊,我知道你有怨氣,所以什麼都想給你最好的……」
「媽,別說了……」我在她身後泣不成聲,「對不起,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就是個渾蛋、傻子……」
「哎哎哎……你這死丫頭,好好的哭什麼?」老媽轉過身來對我嚷,但是嚷著嚷著眼圈也跟著紅了。
我不想哭,可我忍不住,周小哥說得沒錯,我就是棵豆芽,還非要冒充大樹,幸好暖丫這個小傢伙將我折騰了一番,讓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實樣貌,讓我知道自己其實是多幸福。
那之後的很久很久,我都會看著暖丫和炭丫熟睡的樣子,小聲地笑,周小哥問我笑什麼,我驕傲地回答說:「我有兩個閨女,而且我把她們養得又白又胖,這不值得驕傲嗎?」
「白痴。」周小哥笑著罵我,然後就去忙自己的事,不理我的瘋言瘋語。
可我是真的很驕傲,我有兩份全心全意的陪伴,我永遠都不會孤單。
南門大俠
1。
我無法忘記那張醜臉。他太丑了,丑得堪比現代藝術,嘴巴寬厚,鼻樑塌陷,臉上雀斑橫生,兩隻小眼幾乎沒有眼白,彷彿刀片在倭瓜上劃出的兩道小口,讓人一度懷疑他無法看清這個世界。
比長相更奇怪的,是他的名字——周紅霞。這是女孩子的名字,是地道的鄉下女孩子的名字。沒人猜得出他父母起這名字的初衷,或許連他父母都曾鬆一口氣,幸虧這不是女娃,男娃長成這樣,已屬家門不幸。他的同鄉大勇告誡我們,不要叫他「老周」或「紅霞」,「老周」是他爹,叫「紅霞」他會急。從小到大,他只認「大霞」這一個名字。
大霞與我同上縣中,準確地說是縣裡的三中,是全縣教學質量最差的高中。這裡收容的儘是沒考上一中、二中的小敗類,也從沒有人自這裡升上過大學,莘莘學子,碌碌青春,不過是為了高二結束時的會考,會考結束,拿著一紙高中文憑走人。
大家第一次在宿舍相會,坐在床鋪上群聊。孩子們認識的方式很簡單,每人講一個黃色笑話,我顯然不在行,憋半天,憋出「莎士比亞」的老梗[老梗,指被用了無數次的舊搞笑橋段,或是大家都聽過的笑話。
]。多數人面露憾意,應付性地咧嘴了事,大霞卻不懂,扭頭問身邊的人,瞪著小眼期待答案,然後狂笑不止,誰都勸不住,越勸笑得越放肆。他也不許任何人碰他,一個樂到極點的人,全身都是敏感的。
當晚,他賄賂同學,調換床位,主動與我做起朋友,自此陰魂不散,自習課挪過來聊天,放學拉我一起吃飯,連晨跑都故意擠到我後面。我雖然不敢正眼瞧他,還是接受了這份情義。大霞其實人不錯,有著山裡人特有的仗義與豪爽,只要你開口,他什麼都肯干。
周末,大霞從老家帶來一袋糧食,準備去食堂換成糧票,有同學問:「大霞,這麼一大袋子,你抱得動嗎?」大霞愣一下,搬起地上的糧食拋向空中,一邊拋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看我能不能!你看我能不能!」宿舍里鬨笑起來,叫好聲此起彼伏,大霞受到鼓舞,咧著大嘴將糧食拋得更高。突然,他停下來,丟掉袋子,收起笑意,噘著嘴巴說:「笑你們個頭,就知道你們是愛笑話我們山裡人。」大家笑得更開心,劈里啪啦倒在床鋪上。
熄燈前,有同學問:「大霞,你老說你一米七八,你能腳蹬住這邊的上鋪,手摸到那邊的上鋪嗎?」大霞放下手裡的書,坐起來說:「什麼叫摸到?我能用手抓住對面的上鋪,不信你們把我托起來試試。」眾人托起大霞,大霞完成任務,正待炫耀,門口傳來女班主任的聲音:「都幾點了,鬧什麼鬧!」所有人第一時間滾回床鋪,只留下撐在空中的大霞。班主任走進來問:「紅霞,你幹嗎呢?」大霞汗如雨下,卻動彈不得,喃喃地說:「張老師,我……我沒幹啥。」班主任說:「還不回你床鋪睡覺去!」大霞委屈地說:「張老師,我……我回不去。」
春季運動會上,大霞代表我們班參加三千米長跑比賽。他顯然不懂什麼是三千米長跑,槍響那一刻,即開足馬力狂奔,齜牙咧嘴,昂首挺胸,將一干名將遠遠甩在身後。全校師生驚呆了,一個個站起身來,鬨笑聲、叫好聲回蕩操場。一圈半后,大霞體力不支,步伐失去平衡,像只中了毒的螃蟹,名將們陸續將他超越,接著超了他一圈、兩圈,他停下來,望望天邊的紅暈,徑直走回自己的班級。
我問大勇:「這傢伙一直是這樣嗎?」大勇笑著說:「怎麼會?以前在老家他不這樣,他家特別窮,爹沒本事,是個瘸子,娘跟人跑了就再沒回來,他爺爺奶奶都嫌棄他們家,一直住在叔叔、大爺家養老。總之,他們家屬於抬不起頭做人那種,現在出來上學了,當然很開心,這邊沒人知道他的底細,也沒人孤立他。」
我相信大霞是享受自己的「活寶」身份的,因為再傻的人也能分辨出那些笑聲的真偽,可他始終如一地扮演著二百五的角色,並樂此不疲。
黑暗中,他翻過身,靜靜地望著我。我揉揉眼問:「怎麼了?」他說:「莎士比亞……」然後捂著臉咯咯笑起來。
2。
我們當初所在的那所縣中,地處牛城郊區,毗鄰火葬場,空氣里終年瀰漫著奇怪的焦煳味道。這種味道激發出青春期男生潛在的暴戾,從教學樓到宿舍,從校門口到操場,每日廝打聲不斷,幾乎所有男生課餘都在打群架。學校南門是主戰場,逢周末,那裡的群架動輒百人,聲勢滔天,荒唐的是,這些群架多數以半娛樂姿態出現,同齡人之間哪兒有那麼多仇恨,大家不過是無聊,兩三個學生的拌嘴,片刻便演變成一大堆閑人的群毆,其實只是為了精神層面的飽滿。
大霞成為南門外的明星,不是因為他身手有多好,實在是參與度無人可比。各個年級,各個班級,只要認識他的,都約他助陣,有時候兩邊應下來,不知怎麼辦,就抽籤決定幫誰,失敗一方也不會恨他。大霞有自己的人生哲學,出身不好,長相不好,成績不好,甚至連個黃色笑話都不會講,能夠支撐自己在這個地方立足的,只剩下仗義和豪爽,他期望自己無私的付出能夠換來更多人的信任,然而事與願違,大家還是習慣將他當作活寶,對他的期許,永遠只是一陣可以緩解壓力的笑聲。
大霞開始挨打,各幫派火併的規模越來越大,爭相拉攏低年級新人,大霞成為這些新人練手的靶子。他們有個共識:此君白打,不會記仇,不會告發。樓道里,食堂里,操場上,南門外,大霞和一個又一個男生動手,被一夥又一夥男生追打,他果真沒放在心上,從未告發過,他覺得這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江湖恩怨,江湖上的恩怨,不算恩怨。
但他也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不許別人打他的臉,每每失勢關頭,第一件事便是護住那張醜臉,任憑拳打腳踢,就是不鬆手。我不理解,去問大勇,大勇說:「他爹當年就是被人打臉打蒙了,跌到溝里摔斷腿的。」也許是命運安排,大霞每次參與鬥毆,總會被對方打臉,他的臉實在太大了,這種先天性的缺憾真是令他傷透了腦筋。
學校里最著名的地頭蛇盯上了大霞,這次他無論如何是護不住了,索性主動前去講道理,他義正詞嚴地告訴對方:「過去無冤無仇,今後只想做個朋友。」地頭蛇一路把他打出宿舍,再一路打到他的宿舍。最後,地頭蛇打累了,嘲弄大霞,呼出一個耳光問:「今天打你的事,敢告訴老師嗎?」大霞含著淚故作鎮靜地說:「你放心,我……我不會告訴老師。」地頭蛇樂了,再戳大霞腦袋一下說:「那你說說我們這次該不該打你?」大霞委屈地擠了下眼淚,恢復臉色說:「是我的錯,我……我以後不敢了。」宿舍里集體鬨笑起來。
一般來說,遭此大辱,人的性格與行為會不同程度地發生改變,可這邏輯不適用於大霞,沒過幾天,他又和別人約架去了。支撐大霞對生活充滿正能量的,是班上一個叫愛琳的姑娘,她與我同桌,有幾分姿色,外加性格開朗,能夠接受班上壞孩子的玩笑,是為數不多願意跟大霞聊天的女生,於是大霞迫不及待地迎來了初戀。
一個月後,愛琳成為大勇的女朋友。
大霞心碎不已,通過我給愛琳送了封信,滿紙的語病錯字迸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愛意。大勇暴怒,指責大霞不義,大霞強硬回擊,堅持自己有表白的權利,他大聲告訴在場的人:大勇能認識愛琳是自己的功勞,他才是第一個認識愛琳的人。
南門外,大勇領著幾個手下圍毆大霞,大霞流著鼻血滾在地上慘叫。我衝過去拉住大勇的胳膊喊:「別打啦!你至於對老鄉下這麼重的手嗎!」大勇停下來,望著我不作聲,大霞爬起來,用臟手抹了把鼻涕,抓住大勇潔白的領口喊:「張大勇!你有種今天弄死我,你弄不死我,就不算男子漢!」大勇一腳將大霞踢翻,招呼手下離去。
這個醜陋的、辛酸的、幽默的、可憐的男孩子再次哭了,這次,他哭出了聲,他再不顧旁人的臉色,崩潰式號喪,他連哭都哭得這麼難聽,彷彿一隻病入膏肓的豺狼,凄凄厲厲,點燃遠處的夕陽。
多年後,他告訴我,和大勇這場架是他前半生最痛的一段記憶,以往的種種欺負不過是些皮肉之苦,而這一次,他感到心底有塊柔軟的東西被踐踏了,這是一種無仇可報的屈辱,是一種直達心底的悲涼。
2001年秋,三中的學生在一次群架中鬧出人命,隨後檢察院的車開進操場,學校南門豎起「派出所常駐治安辦公室」的牌子,從此那個地方再沒有人敢打架,而遠在城裡學美術的我也漸漸失去了老同學們的消息,我只聽說大霞被班上的壞孩子孤立了,在萬分痛苦中度過一天又一天,會考結束后他第一個離開了校園。
進城前,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超子,你將來要是考上了大學,別忘了我。」
3。
2009年春,我離開CBD,前往崇文門附近一家企業上班,在那邊的樓道里邂逅賣便當的大霞。
當時我十分尷尬,接過他遞來的打火機點煙,火苗躥出一尺高,把前面的劉海兒燒掉大半。他望著我頭頂升起的那團煙霧,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笑了足足兩分鐘。八年沒見,我們第一時間就回到了熟悉的節奏。
大霞說,他2007年來京賣便當,先替別人跑了半年腿,表弟來京后倆人合夥干,他負責做,表弟負責送,忙不過來時自己也出門送餐,沒想到今天第一單買賣就遇到了故人。下班后,我趕到大霞住處,約他們哥倆出來吃飯,席間以一個專業營銷人士的身份幫他們做產品分析。我告訴他們,想賺這一帶白領的錢,首先要增加菜量,其次是樣式,最好學學韓式、西式快餐。大霞為難地笑了笑,鑒於哥倆的實力,我的要求顯然高了。
當時最令大霞頭疼的,不是拙劣的生產力,而是他的競爭對手二丫。二丫是個黑黑瘦瘦的關中姑娘,也做便當買賣,後台硬,舅舅在崇文門附近開餐廳,她的便當全部出自那裡,口味、花樣遠勝大霞哥倆。面對二丫這樣的大敵,大霞沒什麼好辦法,只能繼續打價格戰、服務戰,反正他不嫌累,表弟忙不過來時,他就放下勺子騎車送飯。
一個月後,二丫成為大霞的女朋友。
我不明白這倆人是怎麼摻和在一起的,向他請教。他告訴我,他和二丫在這一帶便當市場鬥了很久,今天你贏,明天我贏,直到有一天,二丫當街攔住他的車子向他道別。她說她舅舅要她回老家相親,屆時如果村長兒子點頭,她就得嫁人,她不想離開北京,也不敢拒絕舅舅,她父母雙亡,是舅舅養大了她,還供她上完高中。大霞大驚,驅車殺到二丫舅舅所在的餐廳,拍著前台處的桌子嚷嚷自己要做二丫的男朋友。二丫舅舅現身,喚出后廚二百斤重的大胖,大霞氣運丹田擊出雙掌,被大胖一腳踢出門外。大霞不忿,隔天再去,又被轟出。他乾脆停下手裡的工作,每日專挑午餐和晚餐時間趕往二丫舅舅的餐廳,扮演滾刀肉,大胖明顯招架不住,二丫舅舅親自抄拖把上陣,大霞把大臉放在桌上讓二丫舅舅敲,二丫舅舅大喝一聲敲下去,大霞起身跑了。
公寓門口,大霞望著二丫傻樂,二丫放下行李說:「我舅不認我了,我也不想再跟著他干,既然大家是做便當認識的,那就一起做吧,我有手藝,炒的菜比你炒的好吃。」自此,二丫成為便當小分隊大當家,大霞則成為職業送餐員。
大廈一樓大廳,物業經理髮現我與大霞交談,走過來問:「這就是給你們公司送飯的那個人?」我說:「是,正和他商量我們那一層的訂餐情況。」物業經理轉向大霞,揚起下巴露出鼻毛說:「我告訴你,賣盒飯的,以後你們這種人少用大廳這邊的直梯知道嗎?你們這種小個體經營者,連身像樣的制服都沒有,我們這邊上樓下樓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你以後上樓用拐角處那個直梯。」
物業經理走後,我看著大霞,期待他找補面子,向遠處罵上一句「傻×」,可他沒有,他緩慢地卸下笑容,憨厚地抿了抿嘴,接著又笑起來,說:「那就這樣了,我和我弟十二點送過來,我先回去幫二丫炒菜。」
即使有了二丫的手藝,大霞的便當生意依舊不好,園區做快餐的越來越多,多是韓式、西式口味,菜量雖不如大霞給得多,價格也偏貴,可女白領們喜歡,現在的女孩子已不在乎午餐價格,她們喜歡新潮的口味,也生怕自己吃得太多。
大霞沒什麼挫敗感,反而精神頭比以往更足,早上奔波各處散發傳單,中午奔波各處送飯,下午還要拜訪那些習慣加班的廣告公司。他奉行著和早年類似的人生哲學:自己什麼都沒有,沒學歷,沒身家,沒後台,有的只是使不完的力氣和一腔的執著。他似乎總有一種超然的樂觀,認為相比同齡人,自己已經收穫了愛情,並在為娶那個姑娘而奮鬥,市井中的嘴臉與刁難就算了,那都是些小坎坷,事業上的坎坷,不算坎坷。
為了給大霞抹平一些坎坷,我支出損招兒,告訴他以後每個月給這邊大公司的前台姑娘們兩百元錢,即便是大公司的前台,實際工資也並不多,兩百元同樣值得尊重。大霞採納了我的意見,銷售業績開始增長,一季度下來,聘用的臨時工增加到兩個,半棟樓都能聞到二丫飯菜的香味。可好景不長,一家以數字開頭的知名快餐企業入駐園區,人家既有實體店,又附帶送餐服務,送餐員還都是水靈靈的小鮮肉。大霞的兩百元政策失效,送餐員恢復到他和表弟兩人,漸漸地,表弟也用不上了,他的便當生涯走到了盡頭。
新年過後,大霞打來電話,告訴我他迎來轉機,二丫舅舅終於認可他與二丫的交往,並答應借給他們八萬元。他們轉投郊區,在職大南門附近的平民市場開了個小餐館,經營早點與油潑面。
4。
由於地理原因,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復往日,彼此間聯繫愈發地少。直到2010年夏末,我搬到女朋友家所在的三間舍社區,才與大霞有了第二次團聚的機會,他和二丫所在的市場與三間舍相隔不遠,步行不過十幾分鐘路程。周末,他親自下廚招待我和我女朋友,坐在桌邊笑嘻嘻地問我:「覺得怎麼樣?我媳婦老家的秘方,別看就一碗面,我學了一個多月才出師。」
可惜,大霞的境遇從來不會像他做出的飯菜那樣美好,他們的生意剛剛有了點兒起色,就面臨關門歇業的危險,他們招惹了三間舍最著名的一個渾蛋。
當年的三間舍,地痞叢出,很多無所事事的本地混混兒以欺負外地商販為樂,其中勢力最大的一個叫作老虎,老虎和他的手下很好辨認:光頭,文身,出入乘坐一輛紅色馬自達。這幫人專門在職大附近收取外地商販的保護費,且專挑證件不全的下手,老虎自稱上面有人,不給錢就搗亂,揚言一個電話就能封店抓人。
二丫說,老虎要的不算多,一個星期三百元。可大霞表示心疼,他是賣便當出身的,知道這三百元來得有多不易,何況自己和女友舅舅間還有份巨額的債務。他害怕老虎那幫人,也知道這地方很多做生意的都在交保護費,但他就是不願意。
他站在門口,看著老虎和手下進去轟掉吃面的顧客,踢翻滾燙的湯鍋,二丫和表弟站在原地不敢動彈。老虎返回門口,用力扇大霞一個嘴巴子,說:「小子,明兒還這點,有種你就開門。」自此,大霞和他的店成為市場的「明星」,每天早上成堆的閑人圍在外面欣賞老虎踢館扇人,從沒有人報警,大霞也不許別人報警,他大喊:「誰報警我跟誰急!」
二丫找到我,要我出面勸大霞交保護費,她不心疼這個錢,只是沒想到自己的男朋友這麼傻。二丫流著淚說:「你認識他最久,你告訴我,他一直是這樣的嗎?」我說:「算了,還是報警吧,或者你們乾脆換個地兒做生意。他現在不見我,電話也不接,看樣子是鐵了心。」二丫哭得更加厲害,抹著眼淚說:「我想報警,大霞不讓,說現在報警,生意就真沒法兒做了,老虎他們最多被拘留幾天就會放出來,出來后還是不會放過我們。我也想過搬走,可開這個店的大部分錢是我舅舅的,我舅媽一直在逼著我們還債,離開這兒,我們怎麼還啊?這該死的大霞,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就不該來找他。」
漫長的一個月過去了,大霞的店早已沒了顧客上門,窗口的玻璃碴兒被淅淅瀝瀝的秋雨一點點敲到地上,他每日里準時來到市場開門、打烊,端坐在椅子上注視來往人群。老虎來鬧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對這個醜八怪愣頭青厭惡到了極點,這小子無意之中拆穿了那個「上面有人」的謊言,至少所謂的「工商局關係」始終沒有出現。市場里其他商販陸續開始拖欠保護費,他們給老虎的理由是:「那個賣油潑面的活寶什麼時候交錢,我們就交錢。」老虎向大霞發出最後通牒:保護費降為每星期兩百元,要麼交錢,要麼兩周內關張走人。十月份的最後一天,他會帶全部人馬來做個了斷,害怕的話,可以報警。
我不知道他哪兒來的勇氣,事實上,在我有限的記憶里,從未見他有過真正的膽識,他就是個外表豪爽仗義、骨子裡僅僅靠蠻力汲汲於生存的素人[素人,平民、平常人。
],他早就習慣了被嘲弄、欺負,也忽略了諸多嘴臉與刁難,他默默無聞的人生躲避著各種波瀾與變數,苛求的不過是一隅之安。
早上七點,他來到市場,在眾人注視下重新打開那扇殘破的門,瞪著小眼站在自己的店前,一縷陽光從棚頂滑過,照亮人間無數個不屈的靈魂。
我急匆匆向單位請了假,打車趕到事發地點,沒有找到大霞和他的家人,整座天棚下都是交頭接耳看熱鬧的人,警車呼嘯著從人堆里穿過,小販們抻著脖子對著車窗後座叫罵。
老虎留了大霞一條命,只打折他一條腿,大霞的餘生將成為一名瘸子,就像他的父親一樣。警隊隊長也當場打折老虎一條腿,老虎逃跑時暴力襲警,並試圖搶奪一輛三蹦子(三輪車),隊長只好拔槍相向。子彈擊碎了老虎的膝蓋,他摔倒在路邊的泥水裡,在幹警按壓下,像只待殺的肥豬發出凄厲的慘叫,那時所有人明白過來:他在警局也沒什麼人。
我跟著二丫走進病房,對繃帶護體的大霞說:「幹嗎收老虎家裡人的錢?」大霞轉動眼珠子說:「你小聲點兒……過來講。」我挨著床頭坐下,說:「你看新聞了嗎?檢察院在公訴老虎那幫人,政府要一口氣端掉三間舍所有的混混兒,你是主要人證之一,你張嘴,他一準出不來。」大霞咧嘴笑笑,說:「我就是不張嘴,他也出不來了,其他人已經聯名舉報,市場管理處的幹事也被抓了,他和老虎的手下把老虎以前的案子全供了出來,裡面還有劫運鈔車的事情,你想,他還出得來嗎?」我說:「這誰告訴你的?」他說:「給我做筆錄的警官打電話說的,我把店裡這一個多月的錄像資料都給了他,他還是訓我,訓我不早點兒報警,訓我不配合他們的工作。」
二丫無話,坐在床邊含淚剝了只香蕉給大霞,大霞放下香蕉,側臉看著我說:「超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們是窮人,窮人做不了什麼大事,不是嗎?現在這樣,已經算最好了,我拿這個錢不虧心,這原本就是我們這些人的辛苦錢。有了它,二丫舅舅那邊的債就還上了,我和二丫還可以去其他地方開個像樣點兒的店。還有,你跟你朋友搞的那個培訓班再幹起來吧,關了多可惜呀,誰做生意沒失敗過,接著干吧,我再借你錢。」
我心頭泛起一陣酸楚,擦眼望了會兒窗外,回過頭笑著對他說:「大霞,跟你說個事,你還記得當年在學校裡帶人打你的那個地頭蛇嗎?咱們老同學說這小子被判了死刑,他幫一個競選村長的人鬧事,結果鬧出了人命,跟他一起混的你那個同鄉大勇因這事也進去了。」大霞擺正臉龐,望著燈光說:「我知道這事,前天愛琳在網上跟我說了,她說她不想受連累,要和大勇離婚。唉,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都是命。」
從醫院出來,我乘著夜色走在路上,靜靜地回憶了當年我們在那個如今已不復存在的縣中的生活,我覺得大霞贏了,他輸了二十多年,卻一朝贏得這麼徹底。這些都跟命沒什麼關係,不過是人情使然,活寶們一旦聰明起來,便很少有人再是他們的對手,因為他們擁有我們不曾擁有或不敢擁有的東西。
5。
2014年夏,大霞的瘸子父親死在了牛城三院,他花費二十多萬元在老家辦了有史以來最風光的一場葬禮,各種銅鼓洋號、露天電影、雜耍大戲整整折騰了小山村半月有餘。出殯那天,隊伍里開著裹著白布的豪車,風中飄蕩著金箔製作的花片,大霞舉著孝幡走在眾人前面,始終高昂著頭顱。
他的快餐店發展到三家,引起同行關注,最終他選擇與以數字開頭的那家企業合作。店面重組后,旗下員工開始戲稱他「周董」,大家喜歡這個稱呼,也發自內心地覺得有喜感。周董發福了,圓潤的大肉覆蓋了大部分不雅的稜角,他看上去不再像當年那樣恐怖,多數人懼怕的肥胖,卻成了他這種人的福利。周董的太太也發福了,簡直又黑又胖,她不見我們這些老朋友,即使一窗相隔也不肯出來。大霞告訴我,二丫就是這個脾氣,早年他也沒看出來,她恨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人當年曾看不起她的丈夫,現在她也不需要看得起我們。
「幹嗎非得還錢?」他扶著欄杆說,「你朋友不是說那個培訓班正需要錢嗎?接著干啊,錢不夠再說話。」我說:「算了吧,自己開的班自己清楚。知道你現在不缺錢,還你錢是為了斷我自己那份念想,我不是個做生意的料。」我轉過臉問他:「聽大勇說你現在在幫他老婆的忙,怎麼回事?」他說:「算不上幫忙,愛琳挺不容易的,帶著孩子跟著丈夫來到北京,半年多都找不到個像樣的工作,我借了點兒錢給他們,他們去安貞門那邊賣油潑面了,聽說生意挺好的,孩子也馬上要上那邊的小學了。」我笑起來,說:「你是個好人啊大霞,好人……對了,我以前說過你是個好人嗎?」他說:「沒有。」我說:「你是好人,真的,大霞,你比我們這些人都好。」他也笑起來,說:「我算哪門子好人,我只對自己喜歡的人好,他們知道,我就知足了。」
而我,只有你
「永不墮落,永不後退。永不忘記過去種種,永不用過去種種懲罰自己。永不不開心。永不忘放蕩,鮮艷,快活。永不低頭,永不妥協,永不忘說謝謝。永不熄滅小宇宙,依然,永不低頭。永不。」——這是他們剛來跟我一起生活的時候,我的想法。
現在,我依然這麼想。
我養了四隻貓,張蜜蜜、張小樹、張小草、張皮皮,是的我姓張。我有個大眾得不得了的名字,但我是誰我清楚,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剛剛養貓的時候,是我人生的低谷期。那時候我二十三歲,剛剛失戀,事業受挫,在長沙罕見藍得髮指的天空下想念愛情的人山人海,而我在無望等待。就在月湖邊的垂柳下,朋友打電話給我,你不如試著養一隻貓,貓咪很乖不麻煩,能讓你不寂寞。
沒想到的是,自從我養貓之後,竟然看到想也想不到的美好。
其實,我不好意思說,我養貓。因為理論上我將在日後供給他們食物,但他們也不見得會因此感激我。我請回了一隻黑色的波斯與土貓的混血女,一個白底花斑小男孩。他們以後是我的家人,我的子女,我的朋友,為了他們,我會更努力地工作。其實我這兒原本就是他們的家,只是現在,他們終於回來了。
小樹、小草、蜜蜜、皮皮,我是他們的一切。因為我賺錢給他們買貓糧,他們病了,帶他們看病、治病,第一次發情期過後,帶他們做絕育手術,平時看著他們爭搶著吃光幾個貓盆里的貓糧,然後一起伸舌頭撅屁股舔光碟子里的水,前爪支地頭與脖子呈一個斜線,腰部與後腿并行呈直線地組成一個直角三角形,這是伸懶腰呢。然後去貓砂盆里,先聞聞,然後蹲下,面朝外,眼睛微微眯起,與我對視或者純粹放空,拉屎的小樹和小草是坦然的,而皮皮和蜜蜜大約因為是女孩的關係,非常羞赧,統統把頭埋在貓廁所里,拉完后迅速而準確地埋好自己的,彈彈後腳的貓砂,優雅地揚長而去。
與貓一起生活的日子,並不那麼一帆風順。幾隻貓的貓砂並不好清理,因為是流浪貓出身,總有一隻貓不習慣在貓砂中方便,清潔,成了我當時的夢魘。不僅如此,與貓交流的時候,我開始學會用貓的方式交流,聲音放輕,動作減緩,不急躁,按時喂貓和清理貓砂,為他們剃毛,帶他們打防疫針。
養貓之後,我開始養成好的生活習慣。隨時順手收拾房間,每天早晨在起床洗衣服床單窗帘的時候順手清理貓砂拖地,貓咪打翻的瓶瓶罐罐也隨手收拾好。
從破壞王到家政控,中間只隔著養貓的幾年,我花了很大努力變成了現在的我。
只是覺得慶幸,劫後餘生似的。差一點就如何如何了,肯定有這樣的情況,從來都不是最幸運的人,只不過一直死皮賴臉地跟生活牛皮糖。每個年紀都是美的,我現在覺得,成熟一點,漸漸剝開生活的外衣,隱約看到內核。讓風景跟一早看過的知識對照,哦哦哦,原來果真有這樣的人、事、物,嗯,早有準備。痛苦嗎,不是不痛苦的。生活的每一刻都保持清凈靈性,但那些紅塵嘈雜,也不止浮雲。
春 小樹
2009年,我因在金鷹網上寫娛樂評論產生的少許影響,開始接到一些雜誌的約稿,並且成為當年《快樂女聲》官方評論的撰寫者,我的上司和老闆頗為賞識我,當時的老闆說,希望我再接再厲,成為金鷹網的一支筆。雖然已是三年前的事,依然銘記在心,感謝他,對於向來缺乏信心的我來說,老闆就寫作本身的讚許比加薪升職有意義得多。當年的《快樂女聲》結束的瞬間,我尖叫著寫完那年最後一篇「快女」評論,在辦公室里亂喊亂叫,也是這位老闆,詫異地問我,至於嗎至於嗎?
至於。
兩周以後,我把小樹和蜜蜜接回了家裡,我的女領導說:「小胖你一次養兩隻貓,總會影響工作的。」輕蔑的口氣。
作為一個二百五,我本能地回過去:「我跟我家貓都會越來越好的。」
一個半月以後,我正式辭職,對外宣稱回家寫書。其實不過是在家待著,看看書,寫點散稿,我想寫的那本書,始終寫不出來。最大的困擾是家裡永遠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貓屎臭,以及經常在角落裡發現貓屎的痕迹,窗檯、牆角、被單、外套,每一個地方都是小樹和蜜蜜的洗手間。
我無能為力。
接散稿子的工作其實也並不輕鬆,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跟我約稿的編輯要的都是無比著急的閃電活,白天打了電話,晚上必須見到稿子,或者是半夜十一點接到電話,第二天一早要看到稿子,而這個時候,我通常在抱著肥貓滿屋亂轉,寫稿真是一件打擾我跟貓相處的事情,我真心覺得。過了不久,經由網路名人和菜頭的口碑傳播,我迷上了單機神奇遊戲《植物大戰殭屍》。
對這個階段的我和貓來說,《植物大戰殭屍》都意義非凡。因為它的出現,我暫時忘掉了掏貓砂的痛苦。不知道是當時吃的貓糧不對,還是我還沒適應掏貓砂的苦,每次掏貓砂,我都要戴口罩帽子然後用圍巾狠狠把自己的口鼻包裹得嚴嚴實實,實在是太臭了。每一次掏貓砂,對我來說都是意志力博弈的勝利,掏完以後都要乾嘔好一會兒,太噁心了太臭了。我真心覺得那些掏糞工人不容易,而且,貓屎比人屎臭十倍。我根本不理解,為什麼貓小小的身體,要拉那麼多屎,而且那些屎也未免太臭了吧,雖然小樹和蜜蜜拉完屎以後都會把屎用貓砂團起來滾個完整漂亮的糞球,但萬一我有幾天忘了掏,貓砂盆(當時還不是盆而是個紙箱子)就會變得超級變態的臭,而且很噁心,屎疊著屎,天氣稍熱,就有一堆蠅蟲在貓屎里飛舞組隊,太可怕了。我尖叫著崩潰著強忍著惡臭把貓砂箱子抱著扔下樓,中途偶爾會不小心撒掉一些臟貓砂,還要回家拿掃把把這個掃掉,如果樓道有人上下看到,我簡直丟臉得要崩潰了,因為貓砂里有屎。
因為寫不出任何狗屁,加上有個機會去附近的山裡待一段時間,而且家裡已經臟臭到我無法克服的地步——我以為我是個心理承受能力極強的人,因為每一個來我家的人都會被我家驚人的貓屎髒亂臭弄到崩潰,一秒鐘也不想多待,迅速跑出去。有一個女人,原本是我的好朋友,後來因為我家太臭不願意做客,時間久了,大家也都斷了聯繫。有此一例,可想當時我是如何生存的。
剛去山裡的時候,我身心俱疲。本來就是臨時決定的事,我匆匆地交了所有稿子,又帶上了兩隻寶貝貓咪(本想帶著寄養但是未遂),帶了點書和衣服,還有些洗漱用品就出發了。臨走的時候我考慮了一下,還是帶上了MP3,本來想真正耳根清凈一下,不過沒有歌怕到時候會崩潰。坐了一天多汽車,因為是山路,所以更加顛簸。貓糧很重,還有貓砂啥的,後來我發現貓很會在黃沙里大小便,根本不用我千辛萬苦帶的兩袋貓砂。
在這裡待了很多天,每天都在山林呼嘯河溪奔流中慌忙度日,貓們則是很自在,很快適應了環境,到了飯點一敲飯盆就飛速沖回來,小樹很乖,不到處亂跑,蜜蜜則是社交恐懼症,除了偶爾對停駐在草地的小鳥表示出極大的捕獵性質,他們跟在城市裡生活毫無二致。
在山裡跟杜伯一家相處良好。杜伯的家是個大家族,兒女都在大城市,環境在山裡算是巨富,家裡裝潢非常好,吃用都跟城裡一般。他教我寫隸書,我們經常下棋喝茶。他近年多喝普洱,我也蹭著喝了不少,相見甚歡。他也愛貓,尤其是,小樹和蜜蜜又乾淨又乖巧,毫無野貓之蕭瑟感,他說,古人管寵物貓叫做狸奴,聽起來好風雅。
走之前我買了匹杜家小妹陀自己做的蠟染,回來桌布窗帘和新唐裝都有了,我心滿意足。值得一提的是,多了一塊布,是杜家小妹特意強調的,給小樹和蜜蜜做身衣服,後來回到長沙,我忘了這件事,現在想來,真是遺憾啊。民俗風的小樹和蜜蜜瀟洒出街的樣子,真令人神往啊。
回長沙以後,為了慶祝張小樹、蜜蜜和他們肥胖的爹爹我自己安然回家以及孩子們都胖了壯了,我買了一套天青,意外之喜是同款帶茶船。還買了一個拳頭大的茶寵,綠變金黃的三足金蟾,熱水淋漓時,一派金黃煙霞繚繞,好看極了。
小樹這個傻孩子,每次茶寵變色的時候,他都湊在金蟾的身上偷偷摸摸地嗅著,然後舔一口,我伸手彈他的腦門,他才一個箭步跑走。沒幾天,深夜兩點,我聽見客廳一聲巨響,是瓷器落地的聲音,張蜜蜜張小樹彼此追打跑出的風聲咻咻作響,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沒膽量當下去看,忍了一夜才來看個究竟,新的全套天青,剩一個小杯子了。氣得我對著他們臭罵一頓,「我靠!我他媽真的要扇你們!」
罵也沒用,小樹還過來舔我的腳趾,我翻了個白眼,上網跟親友們投訴他們。有個貓奴大姐安慰我說,嗨,天青算啥啊,蔣蓉的南瓜壺,我家貓蹭蹭給我打了,一臉不服小樣還瞪我,意思是,這個家是我的,東西都是我的你怎麼的吧!
我服了。
在家繼續寫隸書,畢竟沒基礎,寫得不好看,但我想著,只要堅持寫,總有能見人的一天吧。寫字的時候,貓會過來踩在硯台里,一路跑過去,就留一路黑色梅花印,風雅極了。筆洗里的水是他們一定要喝的,我喝止多次都沒用,明明貓食盆里的水從來都不缺,他們還是看見哪裡滴水就過去喝幾口。
有朋友來做客的時候,家裡的貓和茶是我最好的待客方式。小樹是非常貪吃的貓,所以飛快地跑向十斤肥胖貓的陣營,他從小正太進化到電車吃貨的路上,只經過了短短几個月。2009年的冬天,他還是一個瘦弱靈活的瓜子臉小男孩,眼神機敏,很溫和,黏我,也黏任何來訪的客人。除了貓,我還有很多茶,各色普洱、大紅袍、水仙、肉桂、頂級茉莉花、龍井、正山小種,都是我愛的。這幾樣我愛的茶搭配著喝,飲下去五臟內氣韻繚繞。這樣的好滋味,最是重新做人的時候,我熱愛有茶有酒有貓有友的日子,我熱愛知道自己是誰要幹嗎怎麼乾的好日子。
這幾年,我開始長大,心裡驟然柔軟。
小樹現在十四斤,像我一樣肥胖,肉乎乎,對周遭世界全權信賴。所謂周遭的世界,無非是我而已。我不敢得病,也不敢過得不好。我怕我病了,我落魄,我沮喪,我一蹶不振的時候,張小樹會挨餓,喝不到水,餓死,渴死。
夏 蜜蜜
上一次哭,大概是蜜蜜從樓上掉下來的時候吧。那一夜,我凌晨四點加班回家,紗窗是半開的,室友一早已經在自己的房間睡了,客廳里只見小樹,沒有蜜蜜。我四下找了起來,並沒有看到蜜蜜的影子,而半開的紗窗外面,樓下遮陽棚的浮灰上,是一些凌亂的爪印,有一雙爪印是明顯滑下去的。我想了想,應該是蜜蜜扒紗窗的時候不小心掉到遮陽棚上,然後掙扎了一下掉到樓下的。這麼一想,就覺得又恐怖又崩潰,趕緊下樓去找貓。小區里找遍了,沒有看見蜜蜜,我四處喊,拿著貓糧到處撒一點,心裡懷著一絲希望我家是五樓她明顯是在四樓以後掉下去的應該沒事。
三小時以後,我回家了。我們小區,隔壁小區,統統找遍,身心俱疲,萬念俱灰。
我已經開始琢磨著,要在微博上發尋貓啟事,在小區要張貼一下告示,蜜蜜的照片要大,手機要二十四小時不關機,等等。室友這時已經起床,洗漱完畢了準備上班,看我一臉面癱絕望,他安慰我說沒事沒事,貓都命大的,而且蜜蜜這麼聰明,沒準會回來呢。我說對對對肯定會的我相信,說著說著,忍著忍著,還是哭了。真是丟臉。
這時候我打電話給上司,我家貓掉到樓下了,今天想請假找貓,他很不高興,電話里說了句什麼,就掛掉了。事實上,這成為了我們日後心裡的疙瘩,而當時,我並不知道。
室友出門上班,十五秒后激動地開門大叫我的名字,說蜜蜜在樓道呢在樓道呢!
是的,我的大女兒,女黑俠張蜜蜜正盤卧在三樓的拐角處,身後是一坨屎,面前是街坊給的幾塊餅乾,她自己渾身泥巴,看我出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路的時候屁股一滴一滴地流血,之前的威風一夜之間消失無形。那一刻我的心,箇中滋味實在難以描述。一方面激動於蜜蜜回來了,但看到蜜蜜的慘樣,又怕她會死。
蜜蜜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找了個角落默默趴下——她太累了,又累又怕。我不敢抱她,怕她身上還有別的傷,我一抱她一掙扎,只會更加嚴重。我打了電話給幫她做絕育的醫生,大夫說趕緊裝到箱子里送來,我看蜜蜜當時的慘樣,很怕她再顛簸加重傷勢,於是央求他能否上門出診,我多付一些出診費。那位醫生人很好,一直在做流浪貓狗的絕育,也救助了很多小動物。他一進門,先去檢查了一下蜜蜜的肚子和四肢,蜜蜜的右後腿受了傷,不過沒有骨折,小腹受了些內傷,幸好並不嚴重,打了一針,並且做了清理和包紮。整個過程中,蜜蜜都異常地配合,絕不是平日里一看見人來就四處逃竄的模樣,她心裡明白,我們對她的好。
醫生向我保證,蜜蜜不會死了。她睡覺之前我趕緊餵了點貓罐頭,小樹也一反常態沒有跟她爭搶,反而靠在她身邊,默默地,默默地,一口一口幫她舔掉身上泥濘的渣痕。
過了幾天,蜜蜜痊癒了。後腿偶爾會露出不方便的痕迹,爆發力受到了挫傷,其他的,一如既往。而那些天,我的心情是什麼呢?雖說人與伴侶動物在一起,於外人看來都有種不能理解的親密,即使再大力解釋「我們是不同的」,依然有種無力感。可是真的,從沒有認真愛過誰的我,開始有了責任感。我沒想到,有一天我可以養成照顧其他事物的習慣,或者,這其實是身上潛藏的超能力,只有遇到事情的時候,才會被激發出來。儘管這讓我之前的人生難免蒙上一種無用食草男的色調,但我慶幸蜜蜜沒有死,沒有丟,她在家裡,在沙發上在窗台上,也在我的桌腳旁。
作為一隻黑貓,我跟蜜蜜之間的互動並不一帆風順。剛到我家的時候,我有點怕她。對於一個養貓生手來說,黑貓真的有很多傳說中附加的神秘色彩,我根本不敢惹她,而且好久了我都看不清她的長相,全黑的貓咪幾乎看不見表情,她綠色和黃色漸變的眼睛在夜晚室內燈光照射中折射出的色彩,經常讓我心裡哆嗦。
養貓的第一個冬天,是我難過的日子。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真正的貓廁所跟紙箱子有多大不同——原理是一樣一樣的呀,只不過紙箱子沒有蓋而已。可是差別太大了,因為貓廁所會控制貓砂的臭味,而紙箱子則讓臭味如入無人之境地進出自如。因為湖南冬天太冷,我的客廳沒有空調,所以晚上他們都會跟我一起睡,問題是,在我睡著的時候,就是他們想上廁所的時候。第N次在被子上發現貓尿的大片痕迹和貓屎印的時候,我真的要崩潰了。我想了個辦法,把裝貓砂的紙箱子拿進來,那些天因為太冷,每天叫外賣上樓解決吃飯問題。我自己身處泥沼,早已對星空仰望不能,我不知道沒有貓屎臭的屋子是什麼樣的,所以,也根本不覺得當下有任何不妥。直到感冒后,一個朋友來送葯給我,一進門他驚呆了。太髒了,太亂了,太太太臭了。他大罵我一頓,瞬間開始著手幫我清理,先是把貓砂箱丟下樓,然後用84消毒液把遍布整套房子的貓屎弄掉弄乾凈,丟掉了很多被貓們拉過的東西,然後點香——從此我迷上了香道,不僅僅是它本身的美,對一個養貓的家庭來說,味覺是讓我平復心情重新做人的重要渠道。
養貓好幾年了,我比起以前的剛烈決絕,執念上來后的不管不顧,現在確實平緩了很多。只是因為開始明白,說真的,終身皆苦皆悲涼。誰比誰不容易呢?算了,互相體諒點吧,本來日子已經足夠無聊乾枯難熬,何必彼此添堵呢?
事實上,蜜蜜消失過好幾次。都是躲在被子里、柜子里、箱子里,然後我在家找五小時都看她不見,後來慢慢出來。在找貓的時候,是我最焦慮的時候。雖然她是一隻特別斯文、淑女的貓,毫無不良生活習慣,從不亂拉亂尿——真的,並不是所有的貓都能做到這一點,我深深地向您保證,但您可千萬別以為,蜜蜜是逆來順受的窩囊廢。她之所以被我稱做女黑俠,絕對是事出有因的。家裡後來一共貓口有四,小草長大后頑劣不堪,皮皮更是個混世魔王,可是我的蜜蜜,她的飛天神貓爪可不是浪得虛名,而且她動口開咬的時候,是真咬。
我被蜜蜜咬過手指,不是親密地咬表示嬉鬧,而是真心地一口下去,我幾乎覺得她要咬斷我手指了,傷口深可見骨,我的右手食指受傷了。當時當刻,血湧上來,瞬間流了一大攤,我趕緊用手壓住然後沖洗,家裡沒有酒精和碘酒,我用鹼性肥皂用力洗手。時間是凌晨兩點,而緣由,不過是我在給蜜蜜剪指甲。
那一刻,不是不委屈的。第二天一早,我拖著重感冒的身子去打狂犬疫苗和破傷風針,還跟給我辦理手續的護士吵了一架。她說,打狂犬疫苗是吧,哦,打五針,去交錢吧。我說,好的好的。剛要轉身離開,她把我喊住,等等,我要給你重新開個單子,你要打七針。我說,啊為什麼呀。她猶疑了一下,呃,提醒偏胖的人要多打兩針。
一晚上的委屈不滿堆積起來我瞬間暴發,為什麼打狂犬疫苗要歧視胖子啊!我被貓咬了打針還要被歧視。憑什麼呀!
現在想想,那個護士絕對是好心,人家不過是為我負責罷了,但是當時當下,我身上難受,心裡羞辱。這是個很糟糕的冬天。
秋 胖草駕到
我不是沒想過要把小草送人的。
他從不親近我,一走進五米之內就能看到他的臉上流露出極其強烈的排他表情,是恐懼也是厭倦。我並不知道這種心情來自哪裡。
有一次,在一個日本的電視節目里,一個西洋貓語專家因與貓對視時平緩眨眼而贏得了這隻暴躁貓的好感,以至於貓在她面前撒嬌打滾,我看到的時候心如刀割。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我給了小草更多的呵護、愛、甚至食物,他始終不讓我靠近半步。
我想,也許是他被送來的時候,我沒有給那個姑娘一份伴手禮。有老舊的風俗說,貓狗進家的時候,要給原來的主人一份禮物,以示聘禮。小草來家的時候,我忘了送那個姑娘一點東西,所謂交接一時不完備,則直接導致日後的溝通不暢。
我覺得,小草沒準不是我家的貓,他跟我的緣分不夠。
小草最早來我家的時候,我剛剛結束一段痛苦的工作關係,人生無趣到極致,只覺得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anything I can do。離職前,於草叢中找到小狸貓的姑娘問我,有一隻小老虎一樣的貓貓,可乖了可黏人了,送來你家吧?因為是從草里撿到的,所以叫小草。她口中的小草是一隻黏人至極的黃虎斑,但究竟是狸貓還是太子?我想見面才能見分曉。
來之前,我一方面開展剛成立的品牌工作室的業務,一方面努力對抗前一份工作帶來的憂鬱症,儘管已經離職兩個月了,可是之前的難過、苦痛、絕望、委屈、不服、崩潰種種種種,始終無法消散。你可以說我執念重心眼小,但用戀愛的心情做一件事的時候,失戀總會打垮你。我是天蠍座,本來可以無所不能,因為種種愛情和傷別離,便變成了有所不能。小草就是在這個尷尬時刻來我家的。
剛來的時候,小草非常怕生,而且警惕性高,人和貓都不能靠近他。他對我嘶吼,追打蜜蜜和小樹,雖然當時是小貓,卻經常露出街頭惡霸的神情,一直很多天了,始終有流浪貓的桀驁不羈。因為小樹跟我的關係緊密,蜜蜜則時常隱形讓我滿屋狂找,我對小草的關注度並不高。到了飯點,我加一些貓糧和水,貓砂髒了,我就去換掉。這個時候,我已經開始學會如何打理貓留下的痕迹,每天勤換貓砂,並且時常請家政大姐來打掃房間,那位大姐住我樓下,每次來我家都說,貓記貓記,這是長沙的叫法,好貼心。她有個小女兒,很喜歡小貓。每次來,都會跟小樹和小草玩一會兒。小樹的脾氣很好任摸,但小草對小姑娘也言聽計從,說要抱起來就抱起來,偶有反抗也是甜蜜地撒嬌,並不強迫。他的毛髮非常美,金色的狸貓,身上有勳章一樣一道一道的條紋,在他日益肥胖的肚子上顯得意趣非凡,我好想亂揉他的肚子,但幾乎沒有機會。因為我一過來,他就會拔腿跑開。後來有朋友說,是因為我太胖,讓小草有嚴重的恐懼感,我就更來氣。
小草的身體不好,剛來我家不久,開始尿血,我驚慌失措,趕緊送去檢查,說無大礙,拍了片子做了化驗以後打幾針就好了。順便給他做了絕育手術。太監張小草在解決掉感情隱憂后,飛快地長胖了。而且,更讓我不解的是,不知道為什麼,之後他還是持續勃發雄性荷爾蒙,多次性侵犯家裡的蜜蜜和皮皮。當時,皮皮還是一隻幼女貓,我時常看見他趴在皮皮身上,而小樹居然過來圍觀,並且不時舔舐皮皮。我崩潰了。
冬 皮姐
皮姐如今已經一派少女風姿,還是會跟兄長大姐打鬧,但她來我家的時候,原本是個混世魔王,臉皮比城牆拐角還厚,以至於她原本的宿主不勝其煩,辛苦工作一天回家連覺都睡不踏實,時間久了,人人都覺得她鬼上身,原不過是家裡有個鬧海的女哪吒。就各種崩潰吧。
感恩節那天,她被抱來我家。這時候,我家裡的貓口為三,蜜蜜、小樹、小草,每一個都是人間一霸,而皮皮不過是個剛剛足月不久的幼女,連飯都只能吃幼貓糧,一時間我眼瞅著望眼欲穿,既期待又怕受傷,希望家裡有個小貓貓可以從小被我抱大,又怕像小草一樣,來了我家以後要經歷冗長到堪比冰河時期的水土不服。
那個送貓來的姑娘敲門的時候,我的心情遠比去參加任何規模的面試演講談判更緊張。她是坐著航空箱來我家的,箱口打開的瞬間,皮皮一個箭步衝出來開始左顧右盼,我蹲下來叫她:「皮皮,過來過來,讓叔叔看看能不能做你爸爸。」——說實話,事後我回憶起這一切只覺得我像個騙小朋友上鉤的猥瑣人販子,但純真幼女皮皮看到我,盯住我,然後蹭蹭蹭蹭爬到我腳面,我知道了,這就是我家的孩子。
皮皮來了。
但皮皮過不了多久,就變成了皮姐。
皮姐御駕親征我家的頭些日子,我清洗床單皮套的頻率提高了十倍,感謝皮姐強迫我養成了清潔癖的好習慣,因為她動輒拉屎在貓砂盆以外的常見角落,比如我的床單上、桌布上、以及散落在地下的衣服上——甭管這衣服褲子有多貴那桀驁不馴的皮姐她可是照拉不誤啊!
我崩潰地尖叫起來:皮姐我求求你啦,別再給我馬殺雞了行不行!您的指甲那是切金斷玉的神奇利刃啊,老爸爸我肥胖的肉身壓根兒抵不過如此這般的摳挖撓抓撕啊!
皮姐跟我對視幾秒,繼續踩奶。可問題是這不是奶這是我肥胖的肚皮啊!我並不想這樣啊女兒!我掙扎著大叫著,但又不敢做太大動作,說實話,如此自由自在攻城略地的幼齒霸王花貓,是多難得呀?
到了絕育的月份,很多人勸我給皮姐做腹腔手術,但皮姐是個母貓,她做手術,勢必要挨一刀。我不想給皮姐來一刀,不想讓這個動輒靠著我的肉腳打盹的傻姑娘以後變成個人生只有吃了睡睡了吃的深宮老嬤,我覺得皮姐是最懂我的女兒,她聰明,敏感,有佔有慾,對喜好和自我存在感敏感得驚人,她知道我對她好,正如她知道,她也能給我南方潮濕冬天裡的一抹體溫。儘管,這也可能是她又一次尿在我花血本買的埃及棉八百針床單上。
還是少女的時候,皮姐因為身形契合,對我筆記本電腦的鍵盤產生了深深依賴,一旦我點開機鍵,打開文檔,寫下第一個字,她就悠然而至,側身躺倒,把身子盤成一坨球,而她身下的鍵盤,則被打出了#%HHLO&¥(()))之類的外星語。
皮姐大一點的時候,變成了一個行動活潑的野丫頭,每天跟還處在愣逼階段的張小樹和張小草對打,時而合縱,時而連橫,我根本不知道這二男一女紛繁複雜的愛情遊戲的腳本是怎麼編的,只看到有時候張皮皮持續高漲著激情地瘋狂吮吸著張小樹下腹的奶頭,時而幫張小草舔毛還是牛不喝水強按頭式的,一巴掌把張小草打蒙,然後平靜地舔舐他金色麥浪般的毛髮。
深冬的時候,手邊煮茶的風爐上,日式鑄鐵壺裡水聲如魚吐珠,十二月的長沙,因為湘江入城的緣故,水汽讓天氣陰冷陰冷的。客廳里開了電烤燈,有時候也會開油酊,它們是冬季禦寒的好朋友。我坐在書架前的箱子上,捧著電腦寫稿聽有聲書的時候,皮姐跳到我腿上。只有在這一刻,我才覺得肥胖的肉身是有好處的,它讓我的貓盤踞在此,不動如山,安然入眠。皮姐時常睡在我的大腿上,我的大腿,是她的夢工廠。真是抱歉啊皮姐,我經常打斷你的美夢無痕,因為我腿麻了,我想撒尿,我想找本書看,哪怕僅僅是我想在房間走動一下,我都必須暫時中止皮姐與周公的對談,輕手輕腳地把她抱著,我站起來,再把她垂直放在原來睡覺的地方,直到我回來。
皮姐來的這一年,我的人生主題是寫書和減肥,錢省著點花就行了。我存了點錢,有一點稿費,還會有一點稿費,工作室大概也有一些收入,普洱茶的淘寶生意剛開始,這時候,我家是一人四貓,我心裡很踏實。其實寫書的話,生活沒那麼貧瘠,不懶的話,想生活得體面點不是難事。現在在家,每天就是寫稿,偶爾吃點東西,大多數時候寫稿和跟人聊天,睡得特別晚,醒得更晚。最近可能因為減肥藥的關係,精神特別好,我喜歡這種感覺。而在我跟肥胖作鬥爭的時候,皮姐是我的小精靈,她太熱情了,動輒按倒小樹狠狠吸奶,是的,小樹是一隻男貓,可是下腹的乳頭兩側已經被吸禿了兩塊毛,而且當皮姐吸奶的時候,小樹根本不會有任何反抗,連意圖都沒有。
因為吃了減肥藥失眠,某一天我聽了一晚黃耀明,忽然發現已經凌晨五點。在家的時候除了養貓寫稿吃飯拉屎就是看徐皓峰的《大日壇城》。《大日壇城》堪稱經文,值得某些時日日日誦讀,戰意連綿不絕於周身上下皆亢徹夜不眠。裡面有句話,頓木對廣澤變得如相撲手一般的壯碩身軀感到吃驚,廣澤以肥胖者特有的可愛笑容回應。這句話我看的時候會心一笑,覺得作者充滿了善意,寫的時候還在偷笑。皮姐與小樹小草蜜蜜首尾相連,團團睡在我的被子上,我一點都不介意跟貓咪同睡,有些人會驕傲自豪地告訴我,我家貓從來不上床,我不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又一春
我跟人相處得越久,就越覺得貓的可愛。人生依舊無趣,即使視若親人的朋友,也抵不過彼此失望。許多看似能說會道的人,在他們跟親近的人有所爭執的時候,也只能默默吃虧。如果你是一隻刺蝟,一定要保護自己的刺,它看似武器,實則盔甲。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在跟好朋友閑著聊天,電腦里是蕭敬騰的《話不多》,一邊寫著貓,一邊想著他們終於會死去,在我之前,就覺得好難過。在家號啕大哭來著。其實每個人都是強忍著絕望活在這世界上,有人自知,有人不自知。但每個人都是一樣在努力讓自己的生命豐盈起來不那麼無趣和荒蕪。感謝我的貓們,因為你們,讓我在生命中體會到全無保留的被愛。這份愛,不是無緣無故的,它是大浪淘沙,經過各種糾結,無解,彼此不對付,最終留下來的。因此更珍貴。貓真是這樣,他們驕傲,敏感,充滿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絕不像狗狗一樣對你熱情投入,但仔細想想,這樣的愛也不錯,在家裡來客后試圖親之抱之的時候,有時候難免會露出「我不我不我就是不從」的表情,但對於他們認定的人——我來說,我可以任意按倒亂揉他們的小肚子,睡覺的時候腳邊有一團毛茸茸的體溫,早晨起來有人把你親醒了,回家一開門就看見他們走過來蹭你的小腿舔你的腳趾——這是皮姐,我的小女兒最愛的事情。我常常一方面受寵若驚,一方面又要假裝尷尬地大叫,皮姐,您的口味兒也未免太重了吧!爸爸是中國人,是傳統的讀書人好嗎!別這樣!
可誰能拒絕皮姐舌頭上那一小片溫柔的慈悲呢?我試過,真的不能。
想來,張蜜蜜和張小樹,我們認識兩年了。對你們給我的愛和溫暖,我無以為報,只能繼續把日子平靜地過下去。我寫一個跟你們有關的故事,愛是世間至難說出口的事,但因為你們,使我不至於回家獨自孤獨。我們相逢在路口,正在往下一個路口走去,我與你們,縱有遺憾,也還有足夠的時間持續下去。而我當時並不知道,不用多久,我們分別的時間就要到了。
人生最大的苦痛、難過、悲涼、絕望,都無法付諸言語。那些讓人心頭乍涼如骨的事,總是不能出口。倘若說出口,便已是別的模樣。一個年紀有一個年紀的不堪重負,我們想要的,都是生活在他時他地的別處吧?與貓同居的日子,支氣管炎因貓有複發的痕迹,貓屎貓砂的煩惱也不必言,實在煩惱多多,只是提不起興頭收拾。看了無數美式喜劇和電影,只覺人生幻滅處處不在。不工作的時候,連戀愛都無趣如斯,以至於斷了所有念想。人魚的腿,面具的嘴。新小說、新發現——已經不能說謊。但凡事說謊的事,必定會真正發生。還是貓生比較單純,沒有這麼多愛恨情仇。
我磨蹭著寫著,並不想迅速寫到結尾。結尾的意思,就是結果和尾聲嗎?聽起來很不吉利,實際上,我擔心的事情,都發生了。
我的小樹死了,小草因為胰腺炎引發的破損性壞血症變成了一個瞎子植物貓,每日靠鼻管灌食維生,並且排泄不出來,一周前醫生建議我讓他安樂死,別受苦了。皮皮因為同樣的原因視力受損,蜜蜜雖然表現良好,卻也不知道是否有隱患。今天,是這篇稿子完結的時刻,我要帶蜜蜜去檢查,並且為小草的事情作一個決定。
我怕決定。
兩周前,我發現小草走路的時候會碰撞到桌椅,平日里並不會,我擔心他感冒了。第二天一早,我收拾東西準備帶小草出門去醫院,小樹在我的梅花缸後面不住地抓撓,我一看,原來是跳不上來了,大笑起來,傻孩子今天怎麼這麼笨。於是把它抱回沙發。坐下的瞬間,小樹肚皮著地。我非常驚訝,這說明他的手腳已經沒有力氣了,連忙把他扶起來。蹲坐著的小樹在三秒內兩眼看天,已經不能聚焦了。我嚇傻了,趕緊打電話給醫生,醫生讓我把他嘴巴打開舌頭伸出來防止窒息。我們都估計是食物中毒。
在把小樹和小草裝到袋子里送到醫院的時候,臨出門我發現皮皮也不見了,當天早晨,我的室友開門交接收房手續,並沒有關門,我下樓找了一下,沒有看到皮皮。可是小樹和小草也緊急,連忙送到了醫院。一路上小樹都在哀號,我用力搖晃他,生怕他睡醒就起不來了,小草很安靜。終於到了醫院,醫生給貓們量了體溫,小草狀態不好,小樹在輸了液以後精神不錯,還起床尿了一泡。我心神安定了下來,醫生說應該無大礙。當天,正是交這篇稿子的日子,我覺得這是巧合也是命定。回家急著找皮皮,找了一天,到了下午,室友告訴我,皮皮沒丟,找到了,她藏在我裝襪子的抽屜里,我放心了。
下午五點半,我接到醫生電話,說小樹忽然不行了,讓我過來見一面。我抱著皮皮急忙下樓,還沒打到車,醫生電話我,小樹沒搶救過來,已經過去了。我說好,一路上塞車堵車,而且還臨時換了的士。從來沒有一次打車這麼焦慮,我坐在黑的士上心急如焚,打給朋友說小樹過去了,朋友說你先去看看,別太難過。
到了醫院,小樹在手術室外面的一個箱子里,我把皮皮交到醫生手裡,請他先給皮皮檢查,自己去看小樹。小樹側卧著,跟平時睡著了一樣,我摸了摸他的肉肚子,還是軟的熱的。我把他抱了起來,孩子的表情是打了麻藥的貓的表情,做鬼臉狀,還伸舌頭。我抱著他,他全身綿軟無力,一下子就滑開了。我把他抱到皮皮旁邊,皮皮從來都是一見到小樹的肚皮就會瘋一樣地衝過來吃他的奶,但那天沒有。皮皮一直在沖小樹嘶吼,她知道,小樹跟以前不一樣了。
我摸著小樹,對他說,爸爸感謝你陪爸爸這兩年,這兩年我們都挺開心的,你走好。爸爸給你念《大悲咒》和《心經》。我摘下手上的白菩提根佛珠,放在小樹肚子上,先是《心經》,然後是《大悲咒》。希望小樹往生極樂,我不捨得他,我失去了他。
回家的路上,元神出竅,已經傻了。跟朋友打電話說起這個,忽然間大哭起來。馬路上一個兩百斤的肥胖男人號啕大哭,真是丑啊。可我控制不住。我的老四皮皮的檢查結果是好的,但當時我並不知道,其實她已經快失明了。
寫下這些的時候,我坐在剛剛買的日式小被爐里,膝蓋上是厚厚的被子,腳邊是暖和的電烤燈,湖南的冬天太冷了,但我家很溫暖。蜜蜜在被爐桌上以傳統母雞孵蛋式眯覺,我希望這個時候,小樹、小草、皮皮,都在這裡。
在貓咪們逐漸消失的日子裡,我的心裡空白了一塊,變成水,變成泥,變成陶泥,變成瓷器。那樣的心情,就像手捧瓷器走過泥濘小徑,讓愛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慢慢通過。我以為我有工作,我有娛樂,我有朋友,我有愛情,我有家庭,我有一切,貓咪們只有我。在逐漸失去他們的日子,我知道,其實我擁有的,也不過是他們。而這一切,再也回不來了。
事故的原因是黑森林蛋糕。我約了朋友下午茶,買了甜點,打算喝茶時候配的。我從來不吃這個,所以剩下的全丟到垃圾桶里,這一夜我沒有倒垃圾,而第二天一早,我看見垃圾桶是傾倒的,裡面有貓翻過的痕迹。我來解釋一下,為什麼黑森林蛋糕的殺傷力如此之強,因為它是巧克力,貓和狗都無法代謝巧克力,會中毒。更為嚴重的是,黑森林蛋糕的配方里有朗姆酒或者櫻桃酒。
我的愚蠢害死了我的貓。我不能原諒自己。
朋友說,胖娃,你別哭了,貓貓們去了喵星球的,在那兒他們過得很好,也很開心。我說我知道,小樹先去了喵星球,在那兒等著小草。而蜜蜜和皮皮,不知道哪一天,會咻地一下,飛到喵星去,連讓我給他們辦護照的時間都沒留。我希望皮皮在喵星球可以重新看見光,看見這個因為我的愚蠢而讓她的世界變得一片漆黑混沌但後來終於看見的喵星球。
這些天是麻木的,根本哭不出來,就覺得不明白,實在想不通是為什麼。我自問並未失責,為什麼我家貓會遭此大難。今天晚上,也沒什麼兆頭,忽然號啕大哭了幾回。
繼續把貓的稿子寫完吧,留下的都是回憶。回憶這一切然後寫下來,這一夜,我心神大慟,念及過去,心若刀絞。真是沒出息啊我對自己說,想著想著,忍著忍著,還是沒忍住。我一直覺得,貓離不開我,因為他們擁有的,也不過是我而已。現在想想,我根本大錯特錯,因為離不開對方的那個,其實是我。好丟臉啊,我抱歉我又哭了。
我愛你們。張蜜蜜,張小樹,張小草,張皮皮。
希望下輩子,還能彼此遇見。
屌絲沒有愛情
1
在「屌絲」這個詞出現之前,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詞形容Z。
後來網路上出現了「屌絲」這個詞。最開始這個詞只不過是一群人的自嘲,後來我和Nana發現,還真的存在著「屌絲」這樣的人群。
這個詞從一開始莫名其妙地沒有含義,到逐漸被賦予各種各樣的意義,就像各種不同的色彩調和在一起,最終變成屎一樣的顏色。
我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Z,這個詞裡面包含了我對這個人的一切負面印象,我終於不用長篇大論地去解釋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只消一句簡單的「這個人太屌絲了」,就能夠表達出一切情緒。
我對Z的討厭之深,讓我都不願意在他的姓氏後面加一個「先生」,那簡直就是對「先生」這個詞的侮辱。
我跟Z本身沒有任何交集,我們雖然是同一個大學的,但是既不在同一個院,又不在同一個年級,如果不是有一段時間Z追求過Nana,我根本不可能認識他。
2
Nana是我在大學里最好的朋友,像我這種性格偏執的人,提到最好的朋友,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初中的時候是小五,高中的時候是左邊姑娘,大學的時候是Nana。現在讀碩士,暫時還沒有什麼朋友。
大二的某一天,一個陌生的男的在人人上加我好友,加完之後就跟我要QQ。我愣了一下禮貌回絕,對方又對我說,他只是想追求Nana,聽說我們關係很好,所以想找我幫忙。
我當然很樂意做這個紅娘——所有奉獻型人格的艾斯比都有這個愛好。於是我樂顛顛地加了Z的QQ,開始跟他聊天。
「Nana有男朋友嗎?」Z問我。
「好像沒有。」我回答。
「那她以前有男朋友嗎?」Z又問。
「哦,有啊。」我說。
「她以前的男朋友是北京人嗎?」Z問我。
「不清楚哦,」我說,「好像是的。」
「家裡什麼背景?」Z又問。
「哦,好像是開工廠的。」我說。
「我靠,這麼有錢!Nana為什麼要跟他分手?」Z繼續追問。
「哦,我沒問過啊,」我說,「你問這個幹嗎?」
「我要對比一下啊,不然怎麼知道自己有沒有競爭力?」Z說,「感覺壓力還挺大的,Nana前男友真是富二代嗎?」
「那也分手了啊。」我說,「有沒有錢沒那麼重要的,再說了,Nana那樣的姑娘也不在乎錢吧?」
「不可能啊。」Z說,「誰不在乎錢啊,哪個姑娘不喜歡有錢人啊?」
「哦……」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只默默地「哦」了一下,打出一串省略號。
3
直到Nana跟我吐槽之前,我並不知道Z採取過什麼具體行動,因為他除了偶爾回復一下我的人人狀態,或者在QQ上問我追女生有什麼注意事項之外,也不說別的。我覺得他就是打打嘴炮,並不打算做出實際行動,或者他希望我幫他表白,但是又不好意思跟我開口。
我覺得這個人有點兒煩,但是不至於讓人討厭。我也沒有跟Nana說這件事,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是絕對不可能喜歡Z這種莫名其妙的人的。但是有一天,Nana突然對我說:「我去!今天碰到一個傻×。」
「怎麼了啊?」我問Nana。
「就一傻×啊,」Nana說,「今天我去圖書館,莫名其妙跑出來一個人,非要請我喝咖啡,就是圖書館那種一次性杯子裝的速溶雀巢,我哪兒敢喝啊,誰知道他什麼來頭。結果那人給我來一句:『你是不是都喝星巴克啊?』」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大概是Z的第一次行動鎩羽了。
Nana嘴一撇,說:「我看起來是那種整天裝×的女的嗎?還都喝星巴克,這不是侮辱人嗎?」
我支支吾吾地向Nana坦白:「嗯,這個人之前就加過我人人,還加了我QQ,說喜歡你。」
「我靠,」Nana向後跳了一步,「你怎麼才說啊?你早點兒說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啊。他這突然給我來這麼一下,我都蒙了。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啊。」
「你怎麼跟他說的啊?」我問Nana。
「我當然和顏悅色地跟他解釋啊。」Nana說,「我說『不好意思同學我真的不認識你』,然後丫就把一卡通拿給我看了。我靠,大四的啊,你說都快畢業了不好好實習這都是搞毛呢啊?」
「然後呢?」我問Nana。
「然後就拉著我一頓神侃啊,」Nana說,「真心是傻×啊,不就是大四的,參加過幾次招聘會嗎,就覺得自己在社會上混了大半輩子了,跟我談人生談理想談社會不公司法腐敗,你說我一個學法學的,他跟我這兒抨擊司法,這不是有病嗎?」
4
Nana對Z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儘管圖書館搭訕成就了許多的恩愛情侶,但是Z可能是打開方式太錯誤了,一開始就給Nana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像Nana那麼火眼金睛又雷厲風行的姑娘,在正常的打開方式下都可能觸到她的雷區,更何況Z這種自尋死路的搭訕方式。
Nana對我說:「你早點兒告訴這人啊,我跟他完全沒可能。」
我當然沒有對Z直說,我覺得這樣未免太過殘忍,雖然我覺得Z有點兒小家子氣,但他畢竟也是因為喜歡Nana才來向我求助才去圖書館等Nana的,他只是恰好喜歡上了一個不適合自己的對象而已。
我跟Nana當時才大二,我還是一個性格怯懦的艾斯比,人前人後都想當一個親切友好的老好人。我想,大概很快Z自己就會放棄Nana,我又何必多此一舉,當這個壞人。
有一天,Nana給我發來一長串人人聊天記錄,大概內容是Z質問她為什麼總是對他那麼冷淡,是不是嫌棄他沒錢,還說我告訴他,Nana的前男友是個有錢人,想不到Nana外表清新,實際上讓他那麼失望。
看到Z發的那些話當時我就震驚了,我完全不知道Nana做了什麼讓這個人這樣喪心病狂,也完全不知道Z為什麼要說是我告訴他Nana是個嫌貧愛富的人。不過還好,我有跟他的QQ聊天記錄,我把我們的聊天記錄截圖,給Nana發了過去。
Nana回復我:「這人真是傻×啊,靠!」
我說:「我這就去跟他說你們兩個人完全不可能。」
「別說了。」Nana說,「他這是病得不輕啊,能聽你的嗎?隨他去吧。」
5
就這樣相安無事了一陣子,Nana跟我照常上課,Z大概也忙著找工作,不怎麼回復我的狀態,也不怎麼找Nana,一轉眼就到了大二下學期,就在我們都快忘了這個人的時候,Z又出現了。
Z似乎也忘記了Nana,他在QQ上出現,對我說:「嘿,我看你人人,覺得你在情感方面很在行啊,我有個事情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我一時手賤,又回復了他。
Z給我發來一張照片,問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問。
「我家裡給我安排的相親對象,」Z說,「你看怎麼樣?」
我這才仔細地看了一眼Z給我發來的那張照片,說實話,姑娘長得一般,我不知道Z是不是想讓我把那姑娘跟Nana做個比較。我回復Z:「很好啊。」
我本以為Z聽了這句話就會放過我,但是他沒有,他開始向我傾訴他的感情問題:「她家條件挺好的,但是她沒上大學,我跟她聊了幾次,覺得挺沒內涵的。」「哦?」我一時沒明白Z到底什麼意思。
「其實我覺得,跟她結婚也挺好的,對事業有幫助。」Z說。
「那就結唄。」我順水推舟。
「但是我覺得那不是我想要的。」Z說。
「那你想要什麼?」我問Z。
我原本以為Z要說一說自己年少時候的豪情壯志,想要自己實現理想,不願意依靠岳父什麼的。但是Z沒有,他說了一句震驚我的話,他說:「我覺得她太普通了,不僅長得普通,而且談吐也很普通。」
「大多數人最後都找了一個普通人共度一生啊,」我對Z說,「哪有那麼多傳奇的人生。」
「你看,」Z說,「為什麼就有人能找到Nana那麼獨特的人,或者能找到像你這樣甘心付出的人。為什麼我就找不到這樣的?」
我默默地忍住了那句「因為你是個傻×啊」。
6
Z的相親失敗了,這讓我替那位「家庭條件挺好」的姑娘鬆了一口氣。
Z又來找我,他執意要給我打電話,我又不好意思拒絕,於是就把電話號碼給他了,Z那天似乎喝醉了,在電話那頭捶胸頓足地表達自己的傷心。
他好像並不記得自己不久前還在QQ上對我抱怨那個姑娘長相一般沒內涵,這麼快就以一個傷透了心的形象出現,真是讓我有點兒無法適應。
我當時並沒有揭穿Z,還好言好語地安慰他:「將來一定有人能夠看到你的閃光點,你也一定會遇到愛你的人,你不要著急,跟這個姑娘沒有結果,是因為以後會碰到更加合適的人。」
那天我花了一個小時安撫Z的情緒,儘管我並不想那麼做,但是我總不能對他說「不好意思,我實在不想跟你講話,你去找別人聊天吧」。
Z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他不再抨擊姑娘們嫌貧愛富,而是認真地對我說:「我一定會成功的,我一定要成功。」我只能回答他:「好的,你加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Z的問題在哪裡,他總是把一切內在的問題外化成錢的問題,他覺得Nana不喜歡他是因為他不成功,相親妹子不喜歡他是因為他不成功,而成功在他心目中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有錢。
他完全不知道他從來沒有關注過姑娘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不知道妹子們為什麼不願意跟他在一起。
Z似乎覺得只要有朝一日他有了錢,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很多人也有同樣的想法。但是悲哀的是,這樣想的人,可能一輩子都很難擁有足夠他們解決一切問題的錢。
這真是個悖論。
我並不喜歡Z這樣的人,但我知道他的性格和思維方式是在過去二十多年的時間裡養成的,基本已經定型了,他所處的生長環境決定了他會變成這樣一個人,他自己其實別無選擇。
當Z醉醺醺地問我「為什麼」的時候,我覺得他其實挺可憐的。
7
Z考上公務員之後給我打電話。他在電話那頭喜氣洋洋地對我說:「我第一個通知的人就是你哦。」
「謝謝你。」我說,同時把後半句「我並不需要」咽了回去。
「有空請你吃飯吧。」Z說。
「不用了啊。」我說,「不要破費了。」
「要的,要的。」Z爽朗地笑起來,「多虧你開導我呢。」
「哪有,」我說,「我只是說了一些廢話,公務員是你自己考的呀。」
Z聲音明快地對我說:「哎呀,你就不要謙虛了大才女,有空請你吃飯哈,就這麼說定了。」然後他愉快地對我說了「再見」掛了電話,我想他應該是忙著告訴別人這個好消息去了。
我所想不通的是,只是考上了一個公務員而已,Z還是原來那個Z啊,為什麼他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Z說話算話,請我吃飯,就在我們學校的食堂,我懶得出門,也不想欠他太大人情,於是要求他請我吃莘園的大盤雞面。
Z一開始表示要請我去校外「吃點兒好的」,但是拗不過我的堅持,於是我們兩個人去了莘園。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整個下午都有課,下課的時候正好是吃飯的高峰期,莘園本身就很小,加上靠近男生宿舍,所以人滿為患。Z早早去佔了座兒,等我到莘園的時候,他已經點好了面,而且還體貼地準備好了勺子和筷子。
那個時候其實我挺感動的,因為之前我跟男朋友出去吃飯,永遠都是我拿餐具,永遠都是我準備好一切等他,從來沒有人這樣等過我。
但是當Z向我表示想要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這種感動瞬間就蕩然無存了,我說:「啥?你再說一遍。」
Z說:「我覺得咱倆挺合適的,不如在一起吧?」
「為什麼?」我本能地感到困惑,Z究竟是怎樣覺得我們兩個人合適的?
「因為我們兩個人很聊得來啊,」Z說,「每次跟你打電話都能聊好久啊,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因為我話多啊。」我說,「我跟大家都挺聊得來的……」
「而且之前我沒找好工作也沒考上公務員的時候,你都很欣賞我啊,」Z又說,「我追Nana的時候你幫我,後來我相親的時候你也幫我,你一直在幫我,你如果不是喜歡我的話,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對大家都挺好的啊,」我說,「我就是這個性格啊……」
「你什麼意思?」Z問我。
「我……」我有點兒難以啟齒地解釋,「就是覺得……我們兩個人並不合適吧?而且,我有男朋友啊。」
「你男朋友不是對你不好嗎?」Z說,「我關注你人人很久了,我知道他對你一點兒都不好。他不是整天玩遊戲不理你嗎,而且還跟你搶東西吃,都是你去他們學校找他,他從來不來我們學校找你。」
「可是……」我說,「那……也不代表我就要喜歡你啊。」
Z沉默了一會兒,我有點兒忐忑地等著,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他忽然把筷子一摔,周圍的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我們一眼,又轉移開了視線。可能在別人眼中,我們只不過是一對鬧了矛盾的小情侶吧。
我繼續忐忑地等,Z默默地撿起筷子,繼續吃飯,我們都沒有說話,Z先吃完了,他把餐具送到收盤處,然後徑自走掉。
我鬆了一口氣。
8
如果這事到此為止,那麼大概Z就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路人甲乙丙,儘管曾經有過這麼尷尬的一段擦肩,但是很快就會被忘記。
但是情況並非如此,我拒絕Z之後,他並沒有從我的世界里消失,反而更加認真地回復我的每一條狀態和每一篇日誌。
如果是正常的交流,那麼其實也並不太讓人討厭。但是Z總是含沙射影,說話含含糊糊又陰陽怪氣。
比如我發一條今天課上又講了什麼理論的狀態,Z就會回復:「真是羨慕無知的少女啊,能夠相信空洞的理論也是一種幸福。」或者我發一條狀態吐槽男朋友,Z就會回復:「反正你們又不會分手。」
事無巨細,只要我髮狀態,Z必然回復,以至於連Nana這種八百年都不上人人的人,都發現了這個問題。
Nana問我:「那個Z怎麼回事?」
我把Z表白的事情如實相告,Nana問我:「我靠,你沒罵他?」
「有什麼好罵的呢?」我說,「還是算了。」
我把所有的狀態都刪了,也不發新的狀態。
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Z終於按捺不住,又來QQ上找我:「你最近都不上人人了?」
「嗯。」
「你是不是嫌我煩啊?」Z問我。
我不好意思承認,只能說:「不是。」
「哈哈。」Z說,「承認了又能怎麼樣呢?你其實就是嫌我煩啊。」
「你一定要這樣想的話,那就當我是嫌你煩好了。」我說。
「你知道我特別看不起你什麼嗎?」Z說,「明明你男朋友對你不好,你還裝×做好人不跟他分手,明明你覺得我煩,你還裝×做好人不跟我直說,你不覺得你自己特別裝×嗎?」
「嗯,那就當我是裝×吧。」我說。
然後我就在一切社交網站上把Z拉黑了。
9
我們做團體心理活動的時候,輔導員曾經讓每個人用一句話形容自己的性格。輪到我的時候,我說:「能忍,但是絕情。」
很多時候,我是不願意跟別人撕破臉的,倒不是因為我脾氣好,而是我無法應對兩個人面紅耳赤的場景。從小到大,儘管有時候我寫的東西很犀利,也會自己編一些刻薄的段子,但是每一次跟人當面爭執,我都會率先滿臉通紅而且控制不住地哭。
吵架中先哭的人真是氣場全無。
所以不把自己和別人逼上絕路,我是不會跟人翻臉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害怕跟人翻臉。Z這種類似於幼兒園小男孩「喜歡誰就欺負誰」的行為讓我覺得很煩,神煩,煩透了。
我把Z拉黑似乎讓他吃了一驚,同時可能也讓他倍感羞辱——竟然是我先拉黑他,而不是他先拉黑我。
Z一個堂堂國家公務員,竟然被一個大學二年級的女生拉進了黑名單,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開始毫不避諱地到處說我的壞話,把我描述成一個水性楊花主動勾引他但是又玩弄了他感情的人,縱然他比我高兩屆,而且我們不是一個學院的,這些話還是幾經周折傳到了我耳中。
Nana一邊罵我「活該,誰讓你當初好心」,一邊準備找人教訓Z。
「還是算了,」我說,「一個男人活成Z那樣已經很可悲了。有什麼好教訓的,隨他去吧。」
「別啊,」Nana說,「你這遇到什麼事都說算了不行啊,那孫子這麼賤,不能就這麼算了啊。」
「算了,」我說,「都是我自找的啊,我簡直是傻×。」
「不是啊,」Nana說,「當個好人又沒有錯,完全是因為Z自己犯賤好嗎?你看我,我一上來就不跟他客氣,他敢說我嗎?他知道你脾氣好,好欺負,才敢這樣胡說八道。」
「所以說還是我的問題啊。」我說,「你沒看人家老說嗎,長個包子樣兒,就別怪狗跟著。我就是包子啊,人渣都喜歡我。」
「別這樣,」Nana說,「你這麼好,肯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你,但是你看Z,有點兒腦子的人都不可能喜歡他。」
10
如今我大學畢業一年了,距離當時已經三年。「屌絲」這個詞,去年開始興起,並且逐漸燎原,成為網路常用辭彙。
每當看到「屌絲」這個詞,我腦海中就會浮現出Z和我在莘園吃飯的時候,憤怒地摔掉筷子,然後又自己默默地撿起來的場景。
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人比Z更符合這個詞了。
Nana沒有刪掉Z的人人好友,用她的話說,就是要看著這朵奇葩慢慢腐爛。
Z的公務員生活似乎並不像他曾經想的那樣一帆風順,他也沒有找到女朋友,他偶爾上人人,看起來似乎也追過幾個姑娘,但是都失敗了。這在我和Nana的預料之中,我對Nana說:「屌絲沒有愛情。」
Nana糾正我:「屌絲不配擁有愛情。
你都如何回憶我
1
今年8月,我從H城回家后不久,在微博上和小五久別重逢,她是我的初中同學,但初中畢業之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繫。
算到今年,正好八年,我和她失去聯繫的時間,與我和左邊姑娘認識的時間一樣長,所以說社交網路真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地方。
我迫不及待地向小五展示自己在這八年裡學會的機智和幽默,好改變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初中時期那個不可一世的艾斯比。但是小五的一句話把我打回了原形,當我們在QQ上聊天到第五個回合的時候,她發過來一句話:「你還是一點兒都沒變。」
看到這句話的我恨不得把手從電腦屏幕的那一頭穿過去,像馬教主那樣抓住她的肩膀拚命搖晃:「這不可能!告訴我為什麼!我不想聽!」
但我還是故作鎮定,只發了三個字「為什麼」,並且加了一串「……」用以表達自己的漫不經心和氣定神閑。
小五回復我:「還是一樣地喜歡說『傻×』。」
這個理由真是簡單粗暴而又令我哭笑不得,我沒有想到小五用來判斷我變沒變的依據竟然是一句口頭禪,與此同時,我忽然發現,我們其實都不知道別人用來定義我們的標準是什麼。
2
很多人提到我的時候說我是個「學霸」,但是他們不知道,「學霸」也有過害怕上學的時候,比如說幼兒園。
幼兒園時期對於我來說真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憶,那個時候因為考試成績並不重要,所以大家劃分圈子的標準無非就是好看和不好看——對的,從幼兒園開始就有圈子這種東西存在。
就連我的一個幼兒教師朋友都曾經向我吐槽:「真不知道這些小孩子的家長給老師送禮有什麼用,老師就是喜歡長得可愛的小孩子啊,大家都喜歡可愛的小孩子。」
我的幼兒園之所以悲慘,就在於當時的我被分在了「不好看」的那個圈子。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意識到別人不喜歡我,小孩子總是健忘的,有的時候被打一下掐一下也沒有什麼關係,自己又不是不會打回來掐回來。
都是一時意氣,直到有一天我被一群小姑娘堵在廁所里。準確地說是我去上廁所,被一個叫張×的女孩領著一群人趕了出來,她們堵在廁所門口,就是不讓我進去,理由是我沒有扎辮子,根本不是女孩子。
後來上課的時候,我被尿憋急了,但是又不敢尿褲子,想來想去我只有回家,老師看到我背著書包站起來的時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迅速地衝過來抓住我。
我解釋說我要上廁所,老師責問我:「剛剛下課那麼長時間,你為什麼不去?」我說:「我去了,但是張×她們不讓我上廁所。」老師轉過頭問張×:「是你嗎?」
如我所料,沒有人承認。
她們紛紛說:「是她瞎說,剛剛下課的時候她明明在玩,根本沒有去廁所。」
不僅僅那幾個女孩子,其他的女孩子和男孩子都這樣說,甚至還有模有樣地幫她們做證。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小孩子的惡意,後來我比他們早上一年學,以至於很多欺負我的人都變成了我的學弟學妹。直到今天我都記得那個張×和她的樣子。
但她一定不記得我了。
3
從小學到初中,我因為學習成績還不錯,一直受到優待,優待到我逐漸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個被排斥的人。
直到中考結束之後。
當時是我們初中第一年做網頁,新聞還很少,而那一年我又在高中的提前招生中考了全市第一名,被本地報紙採訪了,理所當然地被放在了母校網站的新聞中。
但是那條新聞剛放上去沒多久,就有了一條很長的匿名的評論。大意是說:「我跟她是同班同學,其實這個人並沒有這篇採訪中寫的這麼好,這是一個很狂的人,平時總是喜歡仗勢欺人,看誰不順眼就寫文章攻擊誰……」
我看到這個評論的時候,努力地回憶了很久,印象中我跟所有人的關係都還不錯,我不知道是誰對我有這麼大的怨念。
那時候我確實自恃聰明,活得不可一世,總是跟老師對著干,而且因為學習成績不錯,傻×兮兮的自我感覺良好,總是以不拘小節自居。但是我並不記得自己仗勢欺負過哪個同學。唯一一次出格的行為就是看了一個同學的周記,然後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去反駁她——這件事情真是我人生中無法抹去的污點,艾斯比指數直逼前十。
但是那條評論就那樣出現了,在之後的這麼多年裡,我一直不知道是誰寫了那條評論。
8月底的時候,我去小五家住了一夜,我把這件事講給小五聽,她問我:「你知道是誰寫的嗎?」
「不知道。」我說。
小五嘆了口氣,說:「其實你不知道,你還算好的了,最起碼你學習成績好啊,誰敢把你怎麼樣。但是像我們這些既學習成績不好,又長得不好的人,就很慘啊。當時我們班的男生,那個錢××帶頭的,對長得漂亮的女生都特別優待,對長得不好看的女生就各種捉弄,你沒注意過吧?」
聽她這樣一說,我才隱隱約約想起來,當時的班級裡面確實存在著那樣幾個擁有特權的姑娘,也存在著總是被嘲諷的姑娘,但是我因為沒有受到波及而沒有意識到這個情況,或者說意識到了卻視而不見,大概是因為這種不公沒有降臨到自己頭上,於是我在無意之中也變成了曾經把我堵在廁所外面的那些小孩中的一員。
小五說:「你不用擔心沒有朋友,也不用擔心被男生欺負,所以你沒有發現吧,我真的非常不喜歡初中的班級。還有一些人也不喜歡,我們覺得那個班級把我們很多人都扭曲了。」
4
進入高中之後,文理分科之前,我一直待在入學時默認的理科教改班。我的同桌是一個瘦弱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她話特別少,剛開學我跟她也不熟,於是很少說話,後來有一天,班主任忽然給我換了新的同桌,我就更沒機會跟她說話了。
後來我轉去了文科班,再後來我才在一次家庭聚餐中聽說了換同桌的真相。有一個親戚問我:「你認識那個L嗎?」
我說:「認識啊,我剛上高一的時候她還是我同桌呢。」
親戚說:「L說你總是欺負她啊。」
「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明明連話都很少跟她講,況且,都上高中了還玩欺負不欺負這種東西,也太幼稚了吧?
大概是看我很驚訝,親戚補充說:「那個L後來是不是不跟你同桌了?她父母跟我是同事,上班的時候跟我說的,說L回家之後說你老罵她,還打她,她說再跟你同桌她就要精神崩潰了,她父母才去找班主任要求調座位的。」
如果說之前初中同學發表評論說我仗勢欺人,我還需要回憶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過什麼不好的事情,這一次我則完全不用回憶就能夠做出判斷。我說:「不可能啊,我都沒怎麼跟她講過話,怎麼可能罵她,更不可能打她啊。」
當時我已經去了文科班,已經高三,那個L也不在原來的班級了,我們之間隔了三個樓層。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恨我。明明我上了高中之後由於之前暑假整天吃喝玩樂完全無法適應上課的節奏,幾次摸底考試成績一落千丈,直到下學期去了文科班才慢慢緩過勁兒來,她完全沒有理由如此恨我……
5
高中是僅次於幼兒園的讓我無法回首的時期,儘管在去了文科班之後我認識了左邊姑娘還有邵小Y等一群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但是高考失敗這件事情給我留下了無窮的後患。
去年我跟一個比我小三屆的學妹一起吃飯,她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們老師當時講課的時候經常提到你。」
「我知道的。」我說,「我是反面教材。」
學妹說:「我們老師經常說你平時成績不錯,但是後來就不學習了,到了快高考的時候都不去上學了,所以最後成績才那麼差,本來的P大變成了F大。」
我又震驚了,我說:「誰說我不上課了?我怎麼可能有那麼大膽子?雖然我上課不太聽講,也經常在課上睡覺,但是我人肯定來學校啊。」
學妹聳聳肩膀,說:「我也不知道啊,我們老師就是這樣講的。學姐你好可憐,都畢業這麼多年了還天天被說……」
「算了。」我說,「反面教材就反面教材吧,不僅高中老師,初中老師也在說啊,能警告大家好好學習也算是給我攢人品了,人品在手,天下我有啊。」
其實我沒有告訴學妹,這些年來,說我不學好的人有,說我人品差的人也有,甚至說我有口吃不能正常說話的人也有……
就像當初學弟對我說:「其實很多人看到你高考沒考好,他們很高興的。」我也只是笑著說:「對的,我知道。」
6
人們經常說:「空穴來風。」其實這句話並不完全對。每個人在一生中的不同階段,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遭受各種各樣的非議。有些時候我們是輿論的受害者,有些時候我們是沉默的幫凶。
大二的時候我看過一部叫作《波士頓法律》的美劇,我至今記得在第二季的第二集中,律師艾倫·肖爾辯護詞中的一段:Schadenfreude,這個詞來自德語中的schaden和freude,意思分別是破壞和歡樂。這個詞的意思是幸災樂禍,我們曾經不相信並且試圖否認人性中醜惡的一面,但事實並非如我們所願。最近,斯坦福的一位教授在人腦中發現了一個控制schadenfreude的部位,幸災樂禍實際上是一種物理現象,看到別人痛苦有時候能夠激發我們的大腦產生某種化學物質,從而讓我們感到快樂。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永遠都無法消除的不公平,那就是人們可以對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進行任意揣測和判斷,這種揣測和判斷無須成本,也鮮有風險,卻可以滿足每個人的schadenfreude情結。
我不相信所有的非議都來自於嫉妒,因為人的感情實在是太複雜,但是我相信所有的非議背後都有schadenfreude情結的支撐。
7
在小五的單身公寓過的那一晚,我們聊天聊到後半夜,我明明累得像條狗,精神卻很亢奮,她說的話我基本上都記得。
她記憶中的初中跟我記憶中的初中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她回憶里的人跟我回憶里的人也似乎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我告訴小五,我初中的時候總是過於自負,上了大學之後才發現自己是個傻×。所以回想起來,我總是對初中那段時間感到既羞愧又懊惱。而且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向她道歉,那個時候我們明明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因為自恃成績好,活得非常不可一世。在我明白了自己是個傻×之後,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因為她曾經對我掏心掏肺,我卻總是漫不經心。
小五躺在我旁邊,她說:「你不要這樣說自己,我當初也很二啊,每個人在那個時間段都會很二吧,我從來都沒有責怪過你啊,而且,你真的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然後她繼續說:「你還記不記得鄭××?」
我說:「記得啊。」
小五說:「你還記不記得她初三插班來我們班,很多人都不喜歡她?」
「我當然記得啊,」我說,「我也不喜歡她。她好像總是正義感爆棚,有點兒裝腔作勢,所以大家才那麼針對她吧。」
小五說:「初三的最後一個學期我跟她同桌,其實鄭××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大家為什麼那麼針對她,而且,我也不敢站出來為她說話。」
我仔細想了想,那個時候大家針對鄭××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可能只是因為她是插班生,而且她不是美女。
「可是,」小五忽然在黑暗中抓住我的手,「前一陣子我跟鄭××說到初中,她竟然覺得我們班的人都很好,她一點兒都不記得大家欺負她的那些事情了,或者說她從來沒有覺得當時我們是在欺負她。」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然後小五嘆了一口氣,對我說:「所以你看,我們怎麼對待別人跟別人怎麼看待我們是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的啊。有錢××那樣喜歡欺負人的男生,也有鄭××那樣容忍一切的女生,這就是這個世界啊。」
8
小五最後對我說:「其實,你在別人記憶中是什麼樣子又有什麼關係?我們記憶中的自己跟別人記憶里的我們根本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內心裡那些最隱秘和不為人知的想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你不要活在別人的回憶里,你要活在你自己的回憶里。」
說出這些話的小五,是我八年未見的初中同學和朋友,是我記憶中那個溫柔沉默、隱忍而又有些怯懦的內向女生。
日落天通苑
1。
曾經,我對東北人有著很深的成見,與其他可笑的地域歧視一樣,這些成見無不源自心底的無知。我自詡博學,大言不慚地向身邊的人解釋著東北人性格的成因:一年一熟的農作物、大量的農閑時間,造就了無休止的串門和數不清的恩怨,於是魯莽與奔放並舉、鮮血與段子橫飛,再不需人間矜持——類似的歪理也能解釋為什麼農作物一年三熟的南方人精於算計。
可我錯了,我並不了解真正的東北人,就像我不了解太多其他的事情。
我對東北人的這份無知,某種程度上也像極了一部分北京人對天通苑的無知。天通苑,北京知名的大社區,在北京人眼裡不過是一堆廉價的混凝土堆砌起來的房子,它到處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蓋成房子,浩瀚樓宇遮擋了日月,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種地方,根本稱不上都市,不過是都市邊緣的貧民窟,其糟糕的基礎設施建設和低廉的房租、混亂的租房機制,令其成為低收入者眼中最理想的棲息地。靠著天通苑發了財的北京人很少在天通苑居住,他們和這個地方大多隻存在租賃關係,他們在合同落實后驅車前來,向中介或二房東索要銀子,他們昂起頭顱,叉起腰,彷彿駕臨八大胡同的親王,一面清點「老鴇」遞來的「分紅」,一面又不齒於「煙花柳巷」的咸腥。
在更多外地人眼裡,天通苑是東北人的天下,從開發商到中介公司老闆,從美髮店到路邊攤,到處飄蕩著高分貝的關外口音,有時候你走在街上,會誤以為自己是身處於另一座城市,這座城市無論外觀還是文化都和首都沒什麼關係。熟食店裡,售貨阿姨綰起捲髮,向客人一遍遍講述東北烤腸與本地烤腸的區別,自家炕頭嘮嗑一般熟練;夜市麻辣燙小攤前,長臉小夥子一邊翻串兒一邊與姑娘們插科打諢,逗得路人直樂。天通苑的東北人就是這樣,大家靠著天賦與膽識在這裡一點點起步,一點點積累,直到有一天,拼到這裡的房子,拼到這裡的戶口,然後從心底覺得自己變成了北京人。
「你別給我轉這些個詞,聽著累,」東東媽刷著鍋底說,「說到底,你們不還是對我們東北人有成見嗎?有成見又怎的?我們東北人直爽、仗義,就這兩條,你們這些南邊來的人就比不了,尤其是你這種有文化的,都蔫兒壞,我告訴你。再說了,有文化又怎麼樣?有文化就有本事啊?你看看現在的有錢人,哪個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像你這樣,都是給人家打工的。」她摘下圍裙塞進柜子,繼續說,「我告訴你,超,以後可別在你阿姨跟前顯擺你多有文化,阿姨什麼有文化的沒見過?去年還有個比你小好幾歲的北大畢業生追我呢,我都沒同意,光有文化有啥用啊?這世道就得有錢,沒錢說啥都白使。」
她繼續盯著我:「你說阿姨講的在理不?」我笑著幫她忙活。她說:「你呀,凈扯那些個沒用的,你好好努力賺大錢,發財了我就把東東送給你,到時候讓你叫我聲老丈母娘。」我說:「哈,您可別,我沒這福氣。」她說:「咋啦?瞧不起我們東東啊,你現在要,我還不給呢,想什麼呢!」
她甩完手走出去,又走回來,掄圓了在我後腦勺兒上扇一巴掌說:「你個臭小子!」
2。
2010年秋天,因為公司搬遷,我從通州區搬到了天通苑,和其他矯情的白領一樣,帶著一絲不安。我沒辦法,薪水定期向老家「交公糧」,租房預算十分有限,去公司最經濟的路程只剩下了地鐵五號線,天通苑又是五號線的大站。很多北漂都為房子糾結過,環境好的房子多在四環內,且租金不菲,全北京租金低廉、房源充足又入住迅速的,似乎只剩下了天通苑。
合租半月,我迎來更大的不安,九十平方米的兩居室,住著不下十個人。緊鄰我的主卧,是東東和她的好友大派對,一個個濃妝艷抹的視覺系兼性別不明的殺馬特,每日里分不清多少人在進出。客廳打成兩個隔斷間,南隔斷住著KTV陪唱姑娘和她的小白臉男友,北隔斷住著大個子房地產銷售和他的同事兼女友。北次卧是個豐腴白皙的短髮姐姐,她男人看起來比他大二十多歲,做工程的,一月只現身幾次,也就是說這位姐姐是個住外宅的小三。
我住南次卧,是唯一的獨居戶,唯一的單身族,唯一朝九晚五上班的人。相比我的規範與蒼白,我的鄰居們充滿活力:殺馬特們白天睡覺,晚上泡吧,大半夜結伴歸來接著鬧;和殺馬特前後腳到家的是陪唱姑娘與她的小白臉,倆人廚房吃一番,浴室洗一番,床上斗一番,幾乎夜夜笙歌。大個子不用按點上班,開大音量放流行歌曲迎接女友,花大把時間將走廊、廚房、隔斷間收拾得一塵不染。
一更天,主卧派對開始狂歡,一幫人邊喝邊唱,邊唱邊喊。他們起鬨,男男女女分成兩派吼叫,互相挖苦,互相嘲笑;他們內戰,殺馬特大聲斥責視覺系弟弟,視覺系弟弟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叫:「我跟你拼啦!」東東在一旁拉勸說:「你們自己人跟自己人鬧,有勁嗎!」
我關掉電腦,爬上床,幻想自己接受電視台採訪,努力激發困意。一小時后,我睜開眼,門縫中飄來殺馬特的喘息、東東的呻吟、小白臉的喘息、陪唱姑娘的呻吟、大個子的喘息、女銷售員的呻吟、木床吱吱嘎嘎的聲音,拍打在牆壁上,拼湊出一段層次分明的樂章,夾雜在其中的各類曠世粗話更是交相輝映、源源不斷。突然,女銷售員殺豬似的「嗷」了出來,她這一嗓子足以超過「協和」號飛機,瞬間刺破夜空,冷卻全場,捎帶著驚醒半個小區的美夢。銷售員情侶率先結束演奏,跟他們從事的房產業務一樣,虎頭蛇尾,響亮卻不能持久,而短暫的驚愕過去后,餘下的喘息呻吟紛紛捲土重來。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整個世界終於安靜下來,黑暗中東東嬌嗔道:「怎麼,完事了連句表揚都沒有啊?」殺馬特應付說:「嗯,你好乖。」
我平躺在床上,望著空氣中的虛無,只覺得自己住的並非人間,千萬隻精蟲充盈在我的周圍,使我難以呼吸和視聽,我已經出離憤怒了。
這也是我對東東媽充滿好感的原因之一。東東媽的出現,直接逼走了東東的狐朋狗友,徹底封殺了主卧派對,緊接著隔斷間的銷售員情侶分手,大個子閉門傷懷,不再大聲播放神曲,從此這個地方只剩下陪唱姑娘一屋之號,也漸漸淪為無傷作息的笑談。
3。
東東媽和東東長得並不像,儘管東東很美,但東東媽在東東這個年紀時恐怕要比東東美上五倍。東東媽毫不掩飾自己的美,她說她當年是一縣之花,追她的都是黑道、白道的大人物,至於為什麼嫁給東東爸,那是上輩子的緣分。上輩子的緣分,一般存在債務關係,於是在這一世變成孽緣,一縣之花的東東媽,虎狼之年邂逅京城舊愛,一發不可收拾,而後東東爸出車禍死掉,東東媽改嫁到京城。那時東東已初諳人事,拒絕隨母親進京,跟了姥姥姥爺生活。東東媽在北京給東東生了一個同母異父的小弟弟,將東東接到北京讀中學,東東死活不住后爸的房子,一意孤行輟了學,半工半娛地過起了她那種非主流女阿飛的生活。
東東媽婚變換來的錢,令她不用再為生計發愁,可她還是想要女兒,於是主動搬來,承擔了主卧的房租和伙食。她同時帶來了東東的娃娃親對象陽陽,陽陽的媽媽是東東媽的乾妹妹,乾妹妹在老家生活拮据,兒子高中畢業進京,便託付給東東媽照顧,內向的陽陽和奔放的東東顯然不在一個頻道,他們更喜歡以姐弟相稱。
陽陽嚼著黃瓜站在門口問:「東姐這種人從不和陌生人說話,更別說鄰居了,超哥你怎麼降服她的?」我低頭算著月賬說:「就因為吃。」他說:「不會吧,東姐應該會做飯啊。」我說:「你吃過她做的飯?」他說:「沒吃過。」我合上賬本說:「這就是了,你們來住之前,就是我養活她的。」
我告訴陽陽,那是個清風徐徐的周末,我收拾完房間鑽進廚房炒菜,主卧突然跑出個穿睡衣的短髮姑娘。她蜷縮著瘦弱的身板,偎依著掉漆的木門,期盼與我四目對視,我白她一眼,她立刻撥弄頭髮嫵媚地微笑。我說:「你主卧的?」她說:「嗯。」我說:「吃了嗎?」她說:「沒。」我說:「有碗嗎?」她說:「有。」
東東媽掌家后,我獲得解放,至少不用再在早市留意那些自己不願吃的蔬菜,東東媽三星級酒店級別的廚藝,勾引著我也開始了蹭飯生涯。傍晚,下班回來,看到東東媽拴著圍裙在廚房裡忙活,我擼起衣袖走過去,東東媽嫌棄地說:「你別跟這兒裹亂,和陽陽一起去樓下夜市買點兒冷盤,順便再給你老丈母娘買包煙。」
東東家除了偶爾跑來看望媽媽的未成年的東東弟,基本都是酒罐子,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喝酒,一屋子人盤腿坐在地板上,圍著矮桌子邊喝邊侃,酒過三巡,東東開始挑她媽媽的刺兒,東東媽雖然反駁,但每次都故意敗下陣來。
陽陽打開門,獃獃看著呂小嫣,問:「你是……?」呂小嫣面無表情地說:「我找王蛋蛋。」我掂著鍋後仰身子說:「找我的,讓她進來。」東東媽笑起來:「超,你小名兒還真叫王蛋蛋啊,還以為你跟我們說著玩呢。」我笑著繼續沖外面說:「嫣兒,這邊。」
作為我的朋友,呂小嫣被安排在正對電視的位置,東東媽不停地給她夾菜,呂小嫣不喝酒,端著盛滿菜的碟子一遍遍道謝,東東媽微笑著說:「乖,吃好了啊。」其餘大部分時間,呂小嫣面無表情,對眼前的一切無動於衷。
送呂小嫣回來,我重新坐進酒席,東東媽喝著酒問:「這姑娘也住咱們這邊?」我說:「她住北一區,挺遠的。」東東媽接著問:「租的房子?」我說:「買的,以前是她老公的,離婚後判給了她。」東東和陽陽齊聲「噢」了一下,東東說:「她都離過婚啦?看不出來啊。」東東媽豎起眉說:「你們倆吃飽了沒?吃飽了一邊玩去,大人說事你們別跟這兒起鬨。」
飯畢,廚房,東東悄悄地從後面摸上來,東東媽驚恐地說:「你幹嗎?」東東說:「蘭姐,你好大,哈哈哈。」東東媽扭動身子:「給我滾一邊去!」東東抱住媽媽後背繼續撒嬌:「蘭姐,不嘛,嗯,嗯,哈哈哈。」東東媽說:「你瞧瞧,你瞧瞧,你讓你超哥瞧瞧這副臭德行,她平常就這麼和我說話。」我在一旁看樂了,走過來說:「行了,幫你媽洗碗,要不別跟這兒搗亂。」東東笑著跑掉。東東媽說:「你說這個多讓人愁得慌,都這麼大了還沒個正形,邋裡邋遢,跟一幫不男不女的人瞎混,也不說找個正式點兒的工作,還得我過來伺候她,早晚給她氣死。」我說:「小姑娘嘛,總有一天會長大,您也別管太嚴了。」東東媽說:「還小姑娘啊,她都二十了,我像她這麼大都生了她了,你二十歲時是這樣嗎?」我說:「我二十歲時還在讀大學,也挺渾的。」東東媽說:「那也比我們家這個強。」
我幫東東媽點上煙,她放下袖子靠在灶台邊上說:「跟阿姨說說你今兒帶來的這個姑娘,幫你把把關,阿姨看得出來你喜歡她。」
凌晨,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裡一遍遍想著呂小嫣的模樣。呂小嫣和我的緣分始於大學,當年我暗戀她,她不屑,皆因她有著苛刻的擇偶觀。呂小嫣童年不堪回首,其獨生女身份遭家人嫌棄,母親兩次試圖殺死她,一次用枕頭捂,一次用繩子捆,均未得逞。最終,這對萬惡的父母離婚,她跟著奶奶一路清苦地長大,立誓嫁入高修養、高資產的家庭。十幾年後,呂小嫣夙願得償,嫁給京城一個外地商人的兒子,對方在天通苑最好的地段買了複式房迎娶她,之後不久,她辭工待產,生下女兒,引起公婆不滿。丈夫不敢為她說話,開始夜不歸宿,她抱著吃奶的娃娃終日飲泣,度日如年,最後不得不主動提出離婚,夫家得到女兒的撫養權,她得到天通苑的房子。
上帝給呂小嫣畫了個餅,她志在必得,到頭來依舊逃不過宿命。東東媽認為,呂小嫣這種姑娘年少時怪命,長大后完全應該怪她自己,她說:「你和她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一般這種遭遇的女人對男人都比較絕望,性格也特彆強硬,除非你能滿足她所有的要求,不然她還會第二次拒絕你。」
隔斷間陪唱女開始呻吟,我最後想了一遍呂小嫣和東東媽的話,閉上眼沉沉睡去。
4。
天通苑的戰爭,永遠是租戶與中介的戰爭。中介從業主手中租下房子,抬價轉租給住戶,每隔三個月,老闆娘就開著二手國產車前來收賬,趾高氣揚,態度蠻橫,兩句話不對就叫嚷:「不想住就給我走人。」北次卧的「三姐」因為回老家奔喪,耽誤了幾天房租,老闆娘在樓下破口大罵,引來大批居民圍觀。「三姐」滿腹委屈,交完錢上樓,撥通了包工頭的電話。
包工頭站在走廊上傾聽大家申訴,我說:「那老闆娘可不是東西了,我簽合同那天,她故意拉我到外面聊,讓男助理進我屋偷簽的合同,我要了好幾回,才給了個複印件,合同上她的身份證號都是假的。」陪唱姑娘說:「那人簽合同的時候笑得跟朵花似的,簽完就變成瘋老娘兒們,說話處處帶髒字。上次我跟她講理,要不是我朋友在,她差點兒動手打我,神經病!」大個子說:「東西壞了他們從來不給修,還埋怨是我們弄壞的,口口聲聲扣我們押金。我一個哥們兒也是租他們公司的房子,退房後去要押金,還挨了他們的打。」東東說:「她還在樓下罵過我兩個過來玩的朋友,說我們這些人都該滾出北京。」
包工頭青筋亂顫,扔掉煙頭說:「大伙兒跟我一起去他們公司,老子今天砸了她。」大個子說:「叔,他們跟黑社會差不多,咱惹不起的。」包工頭說:「黑社會算什麼,老子專打黑社會,我的人馬就在樓下,有三輛全順,走!」東東媽說:「對,大伙兒都去,陽陽、超和大個兒,你們這些老爺兒們到時候沖前面,護著咱們家女的。」
我承認那天是恐懼的,邁進大廈的一刻,雙腿還在打飄。作為年少時頑劣過的男人,我並不害怕肢體衝突,但我已到了忌憚後果的年紀。我昏昏然跟隨眾人前行,腦袋不斷播放衝突畫面和十幾種後果,三十多人,二十多個手持傢伙,在北六環最著名的鬧市區鬧事,勢必招來警察,我無法想象一個上市公司的白領去警察局做筆錄或被拘留,那樣我丟掉的將不僅僅是工作,也許還有未來。但我同時又十分蔑視自己,我簡直就是個笑話,我自視有著比多數天通苑人更優越的學歷和文化,卻在天通苑式的生活面前變成了孬種。
文明,多麼美的詞,美得似乎可以融化一切恩怨,可弱肉強食的社會,有幾分真誠的文明?我們大多時候嚷嚷的文明,不過是對自身形象的保護,或是占別人便宜的借口。
我在電梯口攔住家裡人,說:「他們已經進去了,咱們在這裡等著就好。」
事後,包工頭和手下被警察塞進車帶走。中介老闆和他真正的老婆來我們住處道歉,他們說收房租的那個女人不是他們公司的員工,只是和他們公司簽約的二房東,公司早已開除了她,大家可以重新和公司簽訂正式、合法的合同,以後有什麼問題可直接與公司聯繫,保證當天就能處理。
一個淮南來的包工頭,用北方流氓的方式為情人出了氣。當然,為真愛做流氓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包工頭與其手下因為尋釁滋事、擾亂秩序、毀壞他人財物等罪狀被治安機關依法拘留,雖然他們沒有傷人,但包工頭還是付出了巨額的賠償與罰款,也不得不暫停了自己的工程業務。
出乎意料的是,東東媽對我那天的舉動大加讚賞,她說我配得上一個成熟男人的標準,我問她什麼是成熟,她說成熟就是在頭腦發熱的時候也懂得有所為有所不為。
砸場子事件給這所房子帶來里程碑式的影響,各房間的人開始正式通話,建立信任,然後迅速打成一片。「三姐」加入東東家的晚宴,大個子開始向東東獻殷勤,陪唱姑娘也在廚房與我拉起家常。當然,陪唱姑娘主動跟我們說話也有其他原因,她的小白臉男友走掉了。一代天驕小白臉,不知在哪兒賭錢,輸掉十萬,無路可走,請來黑龍江的爸爸,爸爸答應替他還債,但有兩個條件,一是立刻和陪唱姑娘分手,二是回老家,並且這輩子再不許踏入京城半步。
陪唱姑娘不承認小白臉是她男友,因為她還沒有離婚,儘管和老家的丈夫斷絕來往一年多了,離婚手續卻一直拖著沒辦。一個二十五歲守活寡的姑娘,在天通苑的KTV上班,無論生理上還是生活上都需要有個男人,所以乾脆找了個有模樣、敢打架的小白臉。有意思的是,小白臉也曾與我聊天,他否認陪唱姑娘是他女友,他說小區門口超市那個營業員才是他女友,他花了十五分鐘時間吹噓他家在黑龍江是如何有勢力、如何的趁錢,又花了十五分鐘時間數落陪唱姑娘,說她背著他在外面跟個老頭子來往,說她在老家還有個三歲的女兒。
陪唱姑娘離開廚房,東東溜進來,拿起一根油條嚼著說:「超哥,你剛才和那個小婊子聊什麼了?我算看明白了,你就好已婚婦女這一口。」我說:「閉嘴。」她說:「喲,超哥生氣啦,哈哈,超哥你要堅持住啊,趕明兒我也嫁人了,生個娃離個婚,然後來找你,你帶著我遠走高飛。」我說:「滾。」她邊滾邊喊:「媽,超哥欺負我,他說我胸小,媽你要給我做主啊。」
5。
呂小嫣抓起貨架上的帽子說:「你也是,早跟你說過了,我這邊經常有退租的,你搬過來住多好,離地鐵又近,你瞧瞧你那邊都住的什麼人?你也算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現在為了省那幾百塊錢,非得跟一幫盲流合租。」我說:「你不能這麼說,我的鄰居們出身是差點兒,但都是正經八百的好人,受過高等教育怎麼了,受過高等教育就一定是好人?」呂小嫣放下帽子:「我沒說他們是壞人,只是這類人都不安生,你們跟中介公司鬧只是個開頭,這往後還指不定出什麼事呢。有句話叫『富生驕,窮生變』,你懂不懂?」我說:「什麼富啊窮啊的,大家不都是在天通苑住的嗎,有什麼差別?」「你什麼意思?」呂小嫣瞪起眼,「你這是在諷刺我嗎?」
我拿起她手裡的帽子問:「幹嗎買這麼多?這頂是送給誰的?」她說:「給我媽的,回頭我給她快遞迴去。」我說:「你還會給她買帽子?你不一直恨她嗎?」呂小嫣白我一眼說:「恨怎麼了?再恨那也是我媽。」
半年多孜孜不倦的問候,呂小嫣終於默認了我的追求,每逢周末,我都會去她那裡住兩天,周一下班再回到自己的住處。我沒法兒對鄰居隱瞞自己與呂小嫣戀愛的事實,他們都和呂小嫣一起吃過飯,也知道我全部的心思。
「你會和她結婚嗎?」「三姐」把衣服架取下來遞給我。我說:「不好說吧,沒問過她。」「三姐」說:「都在一起了,幹嗎不問問?就算她給不了你準話,你也應該問問,她會很高興的,起碼知道你對她是真心。」我笑了笑,說:「我沒信心,真的,我們相處得並不好,她是個各方面要求都很苛刻的人,我們經常為一些小事吵架。比如買東西,她的錢包比我大好幾倍,但每次都故意讓我掏錢,我一旦沒帶錢或者掏錢慢了,她就沖我黑一晚上的臉。我確實是真心喜歡她,她不一定。」「三姐」說:「你呀,戀愛談得少,不懂女人,女人一般愛比較,她閨密的男朋友如果都是積極型的,她自然會對你不滿意,你得多留意她身邊的人,多學著點兒。」我望著窗外不作聲,「三姐」拍拍我肩頭說:「有時間再把她帶到家裡吃個飯,讓東東媽開導開導你們倆。」
元宵節,東東媽帶著我和陽陽忙活半天,擺出和上次一樣的規格迎接呂小嫣,主卧的家庭晚宴也因為「三姐」、大個子等人的加入比往日更加熱鬧。呂小嫣七點半準時趕到,和初次拜訪時的姿態並無兩樣,整個過程面冷語寡,除了必要的問候和答覆,幾乎沒話。晚宴接近尾聲時,東東媽乘著酒意故意吹捧我各方面的優點,東東也跟著添油加醋地幫我說話,但表達能力遠不如自己母親,張口就釀出禍端:「我媽的意思是我們超哥這樣的你得珍惜啊,正經沒結過婚的潛力股。」
呂小嫣柳眉倒豎,啪的一聲摔下筷子,起身到門口,飛快地換上高跟鞋,大踏步向外走去。我酒正喝了半口,始料未及,狼狽地站起來跟過去。東東在後面說:「這人怎麼這樣?耍什麼橫啊,這又不是你家!」東東媽喊:「你給我住嘴!」
樓下,我按住車窗,氣喘吁吁地說:「她一個小姑娘,說話不經大腦,真沒別的意思,你能不能別這樣?」呂小嫣說:「把手拿開!」我說:「給我個面子行嗎?後面你要我怎麼補償你都行。」「王蛋蛋!」呂小嫣尖叫,「把手拿開!」
我回到家中,去廚房幫大伙兒收拾,東東媽說:「讓他們幾個干吧,超,你別管了。剛才我把東東訓了一頓,你別往心裡去啊。」我說:「沒事,她就那個脾氣,習慣了。」東東媽靜靜地望著我,依舊一臉歉意。
陪唱姑娘敲門,我睜開眼爬起來說:「坐吧。」陪唱姑娘挨門坐在床邊,拘謹地說:「我來借充電器,你沒事吧?」我說:「沒事。」她說:「你這女朋友脾氣挺大的。」我說:「她氣她的,傷不到咱們的脾胃腎。」我把充電器遞給她,說:「拿走用吧,不用還了,我明天出差,可能過一個多月才回來。」她抓著充電器,想再說點兒什麼又咽回去,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我一頭栽回床上。
6。
兩個月的差旅結束,我回到北京,得知家裡出了大事:東東和大個子好上了。
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是陪唱姑娘,我把從南方帶回來的煙遞給她,她抽出一支點上說:「那個東東到底喜歡女生還是男生?」我說:「什麼意思?」她說:「你剛出差沒幾天,她就跟我隔壁的大個子搞上了,你也知道,隔斷間不怎麼隔音,我親耳聽到好幾次。」我說:「不會吧,他們認識才幾天。」她說:「大哥,現在的年輕人猛著呢。」我說:「那這事她媽知道嗎?」她說:「哪裡會知道啊,她媽回老家走親戚,和你前後腳回來的。不過這事指定瞞不住,你想啊,大家都一間屋住著,加上那姑娘那個張揚勁兒,她媽早晚會知道,到時候一準鬧,東東媽心氣多高啊,怎麼會看上那個大個子?」我嘆了口氣,說:「唉,這小姑奶奶真是厲害。」她笑笑說:「這小姑奶奶在你跟前沒少說我壞話吧?」
東東媽鬧起來,顯然這一切對她來說過於突然,她眼眶微紅,動作僵硬,路過我房門時停下,探出半個腦袋說:「東東,你來屋裡一下。」東東不抬眼皮地說:「什麼事啊?打牌呢。」東東媽說:「打個屁牌,快點兒,有事跟你說。」東東覺察到媽媽語氣不對,臉色漸沉,回道:「沒空!」
東東媽在隔壁一遍遍敲牆,大個子越來越慌,放下手裡的牌說:「過去吧,你媽都急了。」東東說:「沒你的事兒,打牌!」大個子無動於衷,東東怒了:「你有種沒種啊,老娘們兒喊就把你嚇成這樣了!」我拉著陪唱姑娘一起把牌放下,對東東說:「還是過去一下吧,把事兒說開了又能怎麼樣?」東東甩下手裡的牌,說:「真受不了!」
東東媽跑進來,拽住東東的胳膊向外拉,東東掙脫著說:「有事就跟這兒說,你拽什麼拽!」我和陪唱姑娘站起來拉勸,東東媽紅著眼說:「超,你看看她,她今天就想把我氣死。」我按住東東說:「你把手鬆開,鬆開!」東東鬆開手,我轉向東東媽說:「您先消消氣,讓我們先勸勸她。」東東媽看東東一眼,又動了氣,大聲說:「今兒你們誰也別管,我就不信收拾不了這個小丫頭片子!」
主卧房門緊閉,東東在裡面喊:「我沒管過你的事,你也不許管我的事!」東東媽說:「什麼叫你的事?你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還有理了!」東東喊:「我沒做見不得人的事!」東東媽說:「沒做你急什麼?我叫你,你怕什麼?你以為我願意管你這些破事啊,還不是為了你好!」東東喊:「我,用,不,著!」
「三姐」走出來,看著走廊里的大伙兒說:「剛才我在屋裡全聽見了,要不咱們再進去勸勸?」陪唱姑娘說:「門都反鎖了。」「三姐」說:「那怎麼辦?」我說:「沒辦法,等著倆人吵完吧。」我們一起看向大個子,大個子像個石頭樁子似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坦白說,我也不看好他,他人不壞,可是以他的收入和閱歷,根本不可能駕馭東東這樣的姑娘,更不要說東東的媽。
東東媽與女兒的溝通失敗了,不得不重新找到我,要我以半個兄長的身份出面勸這對戀人分手,我對她說:「我沒權利勸人家分手,您也沒權利,人家都是成年人了,有自己選擇生活的權利。不過這事您甭急,這倆人性格犯沖,短則倆月多則半年,根本長不了,等著就好。」東東媽說:「好,超,別人我不信,就信你一回,我聽你的,我跟她耗,看她後面怎麼跟我交代。」
二十天後,東東便甩了大個子,簡直比攤煎餅還快。
她怒不可遏,跑到我屋裡吐槽,說大個子徒有其表、自私虛榮、講話擺譜兒、十足的大男子主義。大個子也跑到我屋裡訴苦,說東東生活挑剔、難伺候,為了個不男不女的朋友對他發火。我對倆人統一回復說:「算了。」
東東與大個子回歸最初的鄰里關係,但這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地方,陰霾升起便再難散去,事實上這段介乎偷情與戀情之間的交往所造成的後果,遠不止兩個年輕人分手這麼簡單,它完全撕開了東東母子之間長達十幾年的裂痕。
周末家庭晚宴,大伙兒照舊幫著東東媽忙活,洗碗切菜,端盤碼筷,一切就緒,呼啦啦盤腿開喝。酒酣,東東媽最後一個打圈,她端著酒杯對「三姐」說:「你人好,也機靈,可我告訴你,寶貝兒,別把男人想得那麼簡單,要論鬥心眼兒,女人永遠鬥不過男人,記著,最後真疼你的還得是手裡的錢。」「三姐」舉杯喝完,垂目不語。接著是陪酒姑娘,東東媽說:「你覺得我們超怎麼樣?」陪唱姑娘喝了一半的酒嗆回杯子,紅著臉說:「哎呀,阿姨你喝醉了。」東東媽說:「我哪兒醉了?我的酒量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這些孩子,甭跟阿姨來這套,你們那點兒破事我一眼就能瞧出來。」陪唱姑娘沖我使眼色,我示意她別過分緊張。
東東媽轉過頭說:「來,大個兒,跟阿姨喝一個。」大個子急忙雙手端杯挺起身子,在場所有人緊張起來,東東臉色尤其難看。東東媽擺手說:「不用這麼正式,坐下坐下,聽阿姨說。大個兒,東東說得對,你們的事我管不著,不過阿姨覺得你們沒成其實對你是好事,這丫頭,我都降不住她,難道你能比你阿姨更牛嗎?你以後多學學你超哥,好好在工作上努力努力,將來事業做大了,有錢了,能找一萬個比劉奕東漂亮的。」東東拍桌子說:「媽,行啦!」東東媽說:「你急什麼,我還沒說你呢,你什麼時候讓我省心過?你說!」東東說:「我說什麼說!話都讓你說完了,我說什麼說!」
我、陽陽和東東弟拉著東東媽,大個子、「三姐」和陪酒姑娘拉著東東,一屋子人手忙腳亂,酒瓶子、菜盤子摔得咣當響。東東飆著眼淚喊:「我爸爸當初怎麼死的!你說我爸爸當初怎麼死的!」東東媽喊:「他摔死的你也問我!你有什麼資格問我這個!你們姓劉的沒一個好東西!」東東喊:「我爸爸是自殺的!你當初就是為了錢才嫁給我爸爸的,然後呢,然後你做了什麼你敢說嗎!」東東媽喊:「我就是為了錢怎麼了!用得著你這個小白眼狼教訓我!你給我滾出去,劉奕東!」
夜色,籠罩著天通東苑。
7。
很多時候,我無法讀懂東東和東東媽,也無法看清她們各自存有的那個心結。一對母女,名分超過二十年,在一起的時間不足五年,又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成為心底一塊難以撫平的傷疤,這塊傷疤如此敏感,不慎輕觸,便可激出痛楚與苦膿。
東東走進來,裹著被子蜷在床邊說:「超哥,你能陪我聊會兒天嗎?我心裡堵。」我摘下耳機,轉過椅子說:「怎麼了?」她說:「我想我姥爺。」我說:「東東,你應該理解一下你媽,不要老跟她對著干,很多時候她只是教導你,並不是害你。你將來有天也會做母親,難道你會成心害你的兒女嗎?」她說:「我已經很讓著她了,可她真沒資格來教訓我。我知道她搬過來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沒有家了,也沒臉回老家,就指望我嫁個有房有錢的北京人,以後好靠著我。我憑什麼要養活她?我小時候她那樣對我和我爸,現在看我長大了,又過來拉關係,我憑什麼要養活她?」我說:「誰年輕的時候沒做過錯事?你不能因為這個就一輩子不給她改過的機會,何況她還是你親媽。你也是大姑娘了,在北京混了這麼多年,應該知道血緣關係的分量,外人對你再好,最後疼你的還得是你家裡人。」東東抹著眼淚說:「超哥,我想結婚,想找個老家的人結婚,我什麼都不圖,只要他有錢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說:「沒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媽媽當年一樣嗎?」她說:「我不怕,結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說:「你呀……我朋友公司最近在招女店員,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別老跟家裡窩著鬧心了。」
陪唱姑娘站在菜市場一頭招手,我走過去說:「怎麼了?」她說:「有個事……想看你有沒有空幫個忙。」我說:「什麼事?你說。」她一臉彆扭地說:「明天不是周末嗎?我們那個地方新來了個領班,想讓你明天下午把我送過去,跟她打個招呼,你假裝是我男朋友,裝一下就行,然後你就回來,回頭我請你吃飯。」我說:「不是太明白,你那邊不允許單身?」她說:「你是不明白,我們那一行,領班一般都沒什麼好人,有男朋友,她就不敢隨便欺負你。」
傍晚,我扮演完別人的男朋友,和陪唱姑娘一起從KTV出來,她站在公交站牌下,一臉得意地說:「明天吧,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我說:「這點兒事不用請客,挺好玩的,以後還需要我裝就說句話。」她說:「這個領班不經常在這邊,給她看一次就行,你也別推辭了,幫這麼大的忙,我得請客。」我瞟了眼遠處說:「你真想謝我?」她說:「是啊。」我說:「那接下來兩分鐘你別說話。」
她皺起雙眉,我捧著她的腦袋親過去,她渾身顫抖一下,睜著眼一臉錯愕。
我抱著陪唱姑娘,望著十幾米外的呂小嫣,呂小嫣黑著臉鑽進車,啪的一聲摔上車門。陪唱姑娘臉頰像著了火一樣滾燙,扭過頭笑笑說:「行了,你趕緊放開我吧,你女朋友要開車把咱們撞死了。」
東東接受了我介紹的工作,每天和陽陽一起搭地鐵去海淀區上班。面試那天,我故意帶著他倆在那邊的工業園區轉了一圈,目的是讓他們見識一下北京最現代的職場氛圍,並以此激發他們對另一種生活方式的認知與嚮往。陽陽顯然中招,雙目不停地打轉,嘴裡嘖嘖不停,東東不以為然,一路無話。
郭小羽邊開車邊說:「你介紹的那倆人不錯,尤其那個東東,聰明、勤快,做事情有條不紊,最主要是懂得學習,經常主動向我反映崗位上的一些問題。這姑娘在銷售和行政兩方面都有天賦,以後這樣的人你記得多拉點兒過來。」我看著窗外說:「你們公司要是不要求學歷,我能帶一堆這樣的人過來,可惜啊,你們這邊都眼皮子淺,看不起我們底層人。」他回頭看我一眼說:「少來這套,你放心,我現在是部門經理,東東干好了,我照樣給她個主管當。」
三個月的試用期結束后,東東給我長了臉,她是同崗位二十多個新人里業績最好的一個,甚至比許多老店員都出色。她走出櫃檯與老顧客們合影,遠遠看見我走過來,拖著長音喊:「超哥!」我笑著對另一個朋友說:「這就是我們家那個小東東。」她說:「幹得不錯,報表我看了,外店部好多人誇她,郭總也老誇她,說要培養她做店長,你回頭問問她,看看她願不願意做管理類工作。」我說:「當然願意啊,你們一句話,她一準答應。」
東東媽很開心,請我到外面吃飯,席間對東東說:「以後跟著你超哥的朋友好好乾,你要真有能耐做店長了,咱們就把你姥爺接到北京來住,行不?」東東說:「嗯,知道了,媽。」我說:「東東現在在那邊很紅,郭小羽說他們一個小店長都看上東東了,整天下班拿束花在她們店門口等著。」東東媽說:「是嗎?這男的多大了?哪兒的人?北京的嗎?」我說:「我見過他,北京人,歲數不清楚,長得不錯,家裡條件也好,爸爸好像是央企的。」東東媽兩眼放光:「好啊,我說我最近左眼皮直跳呢,怎麼樣,讓我說中了吧?我們家姑娘只要進了大公司,一樣能做白領,比他們做得都強。這樣,超,你不是認識他嗎,回頭請他來家裡吃頓飯。對了,還有你那個姓郭的朋友,得好好謝謝人家。」東東白媽媽一眼說:「媽,你行不行啊,又管那麼寬。」東東媽說:「好好好,我不管你,你有機會了就和人家好好談,不許再耍你那個二百五性子啊。」我說:「咱們都別干涉的好,讓人家慢慢處吧。」
8。
周一傍晚,我回到家,把剛買的蔬菜和熟食放進冰箱,東東媽轉過身子說:「咋了這是?無精打採的,又跟你那個呂小嫣干仗啦?」我關上冰箱門,交叉著手臂靠在邊上不說話,東東媽用勺子攪了一下鍋里的湯說:「你說你非得找這份罪受,我給你介紹的我姐們兒家那個丫頭多好啊,苗條、大個兒,跟著她媽開店,掙得不比你少,可你偏偏不要,人家不就是沒上過大學嗎?你那個呂小嫣倒是上過大學,可她對你咋樣?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整天事兒得不行。」我吐了口氣,依舊無話可說,東東媽蓋上鍋蓋說:「行了,說你也沒用,你就這命。」
呂小嫣拒絕了我的求婚。
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不為什麼,就是現在還不到談結婚的時候,我問她那什麼時候可以談,她說至少現在她還不夠再婚的條件,我問她再婚的條件是什麼,她煩了,告訴我什麼時候能買上路虎車再跟她提結婚的事。
呂小嫣的前夫開的是路虎,所以她的意思是我起碼在物質條件上不能輸給她的前夫。她恨她的前夫,那就是個渾蛋,可她也不會輕易嫁給連渾蛋都不如的人。
從北一區回來,我沒去公交車站,選擇了步行回家,我在零落的燈火中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去觀察自己生活的這個地方,以及這個地方和我一樣奔走著的人們,我發現其實所有人沒什麼兩樣,大家都和這裡的房子一樣擁擠而乏味,卻又夢想著高不可攀的東西。
新年過後,我不再主動找呂小嫣,閑暇時只陪幾個新搬到天通苑的老朋友散心,他們都是我上一家公司的同事,領頭的叫白大闖。大闖是膠東人,性情豪爽,自從搬過來常常打電話招呼所有老相識聚會,擁有極高的人氣。
吃過晚飯,打完撞球,大闖不盡興,號召大家湊錢去附近的KTV玩。我不同意,告訴大闖自己認識一家大型連鎖KTV,如果大伙兒去那裡,我願意請客。大闖表示不屑,他一是嫌遠,二是堅持認為那些連鎖經營的KTV沒有這邊的好玩。
包間內,大闖熟練地向服務生索要姑娘,我再次站出來反對,搬出某KTV被查抄的新聞,大闖繼續不屑,鼓動大家投票,一幫人圍著我起鬨打鬧,我沒轍了,只能聽天由命。
姑娘們走進來,熟練地站成一排,亮出野模特的招式和笑容,她低著眼皮別彆扭扭地夾在中間。其實我遠比她尷尬,卻沒辦法聲張。她被挑走,坐在遠處沙發上幫一個男生倒酒點煙。大闖講起黃段子,沙發上開始勾肩搭背,場面越來越熱,我撐不下去了,站起來說:「老白,把我這個跟那個換換。」大闖愣住,說:「×,你還真花心。」我說:「少廢話,快點兒換!」大闖說:「你喜歡這種風格的早說啊,搞得我們還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呢。」我摸出一百元遞給身邊的姑娘說:「你去那邊。」然後指著她說:「你過來。」她坐過來,臉色輕鬆許多,與我對視,發現我黑著個臉,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抓起瓶子給我倒酒,我推開說:「你不用這樣,坐著就好。」她愣了一下,乖乖把酒放在一邊,支起下巴欣賞其他人唱歌。歌罷猢猻散,大家紛紛給身邊姑娘小費,她推開我的手說:「你也不用這樣,先回去吧。」
當晚,陪唱姑娘在別人的攙扶下歸來,醉得一塌糊塗。我站在門口問:「怎麼喝成這樣了?」她的姐妹說:「她就這樣,每個月總有兩天想她閨女,心裡不痛快,恨不得把自個兒給灌死。」陪唱姑娘睡下,我送其他人下樓,其中一個姑娘在樓梯拐角處站定,回頭問我:「你到底是不是她男朋友?」我說:「是。」她說:「那你就該多關心關心她,別回到家才把人當媳婦!」我點頭說:「好的,好的。」
二更天,陪唱姑娘穿著睡衣披散著頭髮站在我門前,我爬起來打開燈說:「醒啦?」她撇著嘴不吭聲。我說:「還難受?」她一頭栽過來大哭。我扶她到沙發上坐下,接了杯水遞給她,她握著杯子一口氣喝完,望著我說:「想吐。」
洗手間,我扶她跪下,一手抓著她的頭髮,一手幫她拍背,她撐起細瘦的雙臂,雙手緊扣馬桶邊緣,吐得稀里嘩啦。吐完漱完,她徹底散了架,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抱她回屋,安置她重新睡下。回自己房間時,主卧門輕輕打開,東東媽露出半個腦袋說:「超,你聽阿姨的,別跟這個女的怎麼著,她也不是省油的燈。」我說:「我和她真沒什麼,我又不傻。」東東媽閉眼點了下頭,輕輕關上門。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再見不到陪唱姑娘的身影,她的房門緊鎖,門口拖鞋凌亂,沒人知道她何時走的,也沒人問起,除了我,大家似乎沒人在乎過這樣的鄰居。
9。
郭小羽找到我,把我拉到餐廳角落,忸忸怩怩半天不知道怎麼張口,我說:「到底什麼事?你瞧你這個費勁樣。」他咬了下嘴唇說:「你能不能找個時間把東東約出來談談?」我說:「她怎麼了?給你闖禍了?」他說:「你首先保證,這件事自己知道就好,不許跟其他人說。」我說:「別廢話,快說。」他說:「昨天下班晚,我路過二號外店,見裡面還有人加班,就走進去看,是東東一個人在收拾庫房,我幫了下忙,然後這姑娘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撲上來了,我當時沒什麼準備。」我說:「你……」他舉起雙手:「我向你發誓,我什麼都沒做,真的,就是擋了下來,然後教育教育她。」他接著說:「我昨天有點兒慌,對她亂說了一通,這姑娘的心事我不懂,我怕她會有什麼想法,你能不能幫我找她談一次,替我安撫安撫她?但是也別太明著說,大家盡量把這件事忽略過去,別影響她的工作。」我說:「你是不是喜歡她,給過她暗示什麼的?」他瞪起眼:「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有女朋友好嗎?我女朋友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胡來嗎?」我說:「那你要我怎麼幫你談?這種事誰心裡有譜兒?」他拉近我小聲說:「我這不是來求你的嘛,你就想辦法安撫一下,我怕這姑娘會傷心,她自尊心挺強的。」
我了解郭小羽,他是那種很職業的高管,對工作上的緋聞一向忌諱,也許他真的只是把東東當作一個優秀的女下屬來看待,就像我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一樣。我也完全能想象庫房內的情形,東東對自己喜歡的人一向不吃素,她的慾望爆發起來足以讓任何一個自稱奔放的人自嘆弗如,更不要說郭小羽這種以穩重自居的男人。
仔細想來,她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露出了蛛絲馬跡,她前所未有地勤奮,前所未有地亢奮,她兩眼放光,家裡或單位,三句話不離郭總,事事都要找這個男人討教,郭小羽高大清秀的長相、儒雅知性的氣質,多少滿足了這個姑娘長久以來的戀父情結。
東東沒有辭職,只是回家住的次數越來越少,偶爾在家,也盡量不與人交談,吃飯的時候她獃獃望著電視機,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東東媽聞出味道,向我諮詢女兒近況,我編了個謊話,告訴她東東最要好的同事辭職了。
商場門口,我遠遠看見她,笑著沖她擺手,她提著袋子走過來,我說:「家裡今天來朋友啊?買這麼多菜。」她說:「陽陽一個高中同學來家裡吃飯,你們晚上也過來吃吧,我媽去菜市場買了好多肉。」我看呂小嫣一眼,說:「晚上我們在外面吃,不回去了。」東東抿嘴笑一下,從袋子里拿出兩隻番茄遞給我和呂小嫣。呂小嫣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扔回袋子。東東說:「你不要嗎?」呂小嫣白了她一眼,說:「什麼爛東西,我不吃這種蔫巴的折價商品。」東東臉色沉下來。我連忙說:「哎呀,你給她幹嗎?她對番茄過敏,先回去吧,東,提著這一兜子東西怪累的,記得跟你媽說晚上不用準備我那一份了。」東東望著呂小嫣,伸手揀出那隻番茄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我追到街口,拉住東東說:「你別生氣,她就那個德行,以後你再見到她,別理她就行。」東東撥開我的手,吧嗒吧嗒掉眼淚,平靜地說:「沒事,是我犯賤,你回去吧。」
我站在一棵楓樹下,望著東東的背影,胸口湧起一股酸楚。呂小嫣追上來,氣沖沖地說:「幹什麼你!」我說:「呂小嫣!你以後能不能別這麼過分!」她說:「我怎麼過分了,不就扔了個番茄嗎?為個東北的丫頭片子你也要跟我吵?」我轉過身望著她:「東北人怎麼了?東北人比你有情有義!」呂小嫣氣昏了頭,滿臉通紅,不作聲,我丟下她徑直向家的方向走去。
「王蛋蛋!」她喊出來。我停下腳步,她繼續喊:「你他媽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回過頭說:「沒什麼意思,分手吧,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
吃過晚飯,大家幫著東東媽在廚房收拾,我把剩餘的碗碟堆到陽陽面前,洗凈手走至主卧門口,東東正對著床頭髮呆,我拍拍門說:「你來我屋一下,有個事跟你商量。」
我關上門,遞給她一支煙,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點著,抱著腿坐進沙發角落。我坐下說:「我罵了呂小嫣一頓,跟她分了。」東東放下煙張大嘴巴:「啊?你們真分啦?」我說:「你用不著吃驚,其實我早就想分,跟今天你和她的事沒關係。」東東坐回沙發角落,抱著腿不說話。我說:「東東,有句話叫『當局者迷』,我和呂小嫣這段感情,想聽聽你們年輕人的看法,你說為什麼我和呂小嫣會走到這一步?」東東小心翼翼地瞄我一眼,說:「你傻唄,她那樣的女人根本就不適合你,你也駕馭不了她,我媽說得沒錯,你們根本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我說:「是啊,我們為什麼要傻乎乎地去愛那些我們根本駕馭不了的人呢?為什麼去追求那些沒有結果的愛情呢?到頭來可不就顯得自己傻嗎?所以,我覺得今天的事挺有意義的,至少以後我不用這樣犯傻了。」東東抽了口煙說:「你能這麼想當然好了,我也覺得你跟她那樣的人在一起不值。」我說:「其實人家呂小嫣也沒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和活法,只是兩個人在一起不適合而已,不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咱們都會幻想,都會執迷不悟,都會犯傻、犯錯、犯賤,等事情一過,就什麼都明白了,反而活得輕鬆了。」東東咬了咬下唇,點點頭說:「嗯,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我坐近她,說:「所以啊東東,我們得謝謝以前的人和經歷,沒那些人和經歷,我們怎麼能找准自己的生活和位置呢?也就不可能真正獲得快樂,你說對不?」東東說:「你放心,超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跟我兜這麼大的圈子,我不會恨你朋友的。」
10。
新年過後,東東辭去新晉陞的店長職位,重回她醉生夢死的女阿飛生活。
我從外地回來,在機場接到郭小羽的電話,他極其惋惜,聲稱一兩年內不可能再找到這麼能幹的姑娘。東東媽第一時間來找我,拉著我、東東弟和陽陽一起到外面吃飯,席間她讓我出面勸說東東,我問她:「這傢伙哪兒去了?怎麼不見她的人影?」她瞪陽陽一眼,說:「新交了個朋友,四處瘋玩,我說她幾句,她就跟我吵,吵完就不回來了。」
晚上十點,我和郭小羽結伴走進東三環一家酒吧,在角落裡發現了東東與她的黨羽。我衝過去抓住她問:「幹嗎寫辭職報告?誰讓你這麼乾的?」東東甩開我,惡狠狠地望郭小羽一眼說:「就是不想幹了,至於吹鬍子瞪眼嗎你們,還跑到這裡來?」她鬆口氣,揮手招呼身後的幾個朋友,說:「你們看你們看,這就是我們家超哥,怎麼樣,還行吧?」我說:「你媽生氣了,你知不知道?」她說:「生氣?生什麼氣?她哪天不生氣?超哥你倒是跟我說說,她,哪,天,不,生,氣!我哪天要是真走了,她就不氣了。」我說:「是不是因為最近陽陽帶來的那個高中同學,他不讓你幹了?」東東臉色大變,推開我說:「你少在這兒胡說!老子的事不用你們管!」
陽陽帶來的那個高中同學,成了東東的新對象。他與東東同歲,是工學院的學生,家裡人在東北經營木材生意。東東喜歡他,去學校找他玩,拉他去酒吧玩,後來趁著東東媽和陽陽回老家探親,乾脆帶這個男孩子回家過夜。
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懂這個姑娘,或許真像「三姐」說的那樣,她比我想象中成熟。作為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子,東東幾乎追遍了自己可以去追求的男人,這點她遠比同齡人飽滿,她真愛過,假愛過,也錯愛過,如今,她只需要一個值得她去愛的男人。
東東此舉,重傷了東東媽,也重傷了北隔斷間的大個子。大個子上班時間打來電話,非常失落地說:「超哥,今天我起得晚,去洗手間,聽到東東在主卧的聲音,他們大白天都在家裡搞,超哥,我受不了了。」我說:「受不了你死去!早跟你說過,一個家裡住著,別亂談戀愛,不然分手只能搬走,你不聽,還非住在這兒,還非得一次次去東東家入股吃飯,你的臉還沒丟盡嗎?」他說:「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歡東東。」我說:「你真心有個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個子沒有搬走,或許他真的喜歡東東,或許他連搬家的錢都湊不出來。這些不諳世事的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們只懂得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處秀恩愛,愛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載,他們拋棄和被拋棄的次數遠遠超過愛和被愛的次數。
五月初,東東回家,宣布自己懷孕了,她告訴媽媽,孩子的爸爸已經答應娶她。東東媽徹底崩潰,母女倆再次撕破臉,把主卧所有的東西摔了個稀巴爛。我下班回來,發現東東弟在哭,陽陽也在哭。東東弟說,媽媽帶著姐姐去醫院縫針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點兒就劃開了她的肚皮。陽陽說,這次打架,其他屋裡沒一個人出來拉勸。
我打開門,望著地上的行李箱說:「回來啦?」她說:「回來了。」行李箱后冒出個小腦袋,我說:「你女兒?」她笑著說:「是啊,寶貝兒,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人,我推開門說:「快進來。」
陪唱姑娘拖行李箱進屋,眼望四周,說:「怎麼這麼安靜,家裡最近沒出什麼事吧?」我說:「沒什麼事,對了,住北次卧的那個姐姐剛搬走了。」她伸手指著房間說:「就那個……『三姐』啊,跟包工頭走啦?」我說:「沒有,一個人走的,東東媽說包工頭不見了,電話、地址都換了,沒找到人,不過這老傢伙消失前倒是留了點兒錢。」她說:「肯定是人家有了新的、年輕的,不要她了唄。唉,這些有錢人真靠不住。」
我幫著將屋裡的大小東西打包,問她:「這是打算要去哪兒?」她低頭疊衣服,說:「安貞門那邊有個北京朋友,說要我和孩子,我想早點兒搬過去,省得以後我上班了沒人帶孩子。」我說:「那不錯,多少外地人都想嫁個北京人,有房有戶口的,以後你和孩子也算有個依靠了。」她停下手裡的活兒,冷笑一聲說:「北京人就那麼好嗎?他們家的老宅倒是換了兩套房子,可兒子女兒就因為這兩套房子跟他鬧,老婆死了都沒人過去看他一眼。有個依靠,哼!」
我擺正她肩上的帶子,順便撩起她前額的頭髮,她看著我,眼圈一下子紅了:「我這樣的還能指望什麼?有個安生日子過就行了。」我忍住情緒,俯身抱起地上那個看見媽媽哭也開始抹眼淚的小傢伙,說:「走吧,我送你們下去打車。」她抹完臉,拽拽孩子的褲子說:「寶貝兒,快說謝謝叔叔。」
回到家中,東東正靠著主卧房門吃香蕉,她瞟我一眼說:「你的情人走啦?」我說:「你也該走了吧,不是說要回去結婚嗎?你還打算在這兒氣你媽到什麼時候?」東東白我一眼走掉:「切,我又沒氣她。」
街邊的楊樹停止吐絮時,大個子也終於決定搬走。大個子是第三個從這裡搬走的人,也不是第一個對這個地方絕望的人。北次卧的「三姐」自從搬到這裡那一刻起,就深知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如東東媽所說,如果單純從錢的角度來衡量人生,人生會減少很多錯愕與傷感,可「三姐」觸犯「行規」,貿然提及婚姻,招致了不必要的錯愕與感傷。大個子與「三姐」不同,他原本就是個愣頭兒青,對待生活簡單粗暴,所以生活也簡單粗暴地對待了他。我第一次幫大個子收拾房間,是因為他做銷售的女友甩完他后回來掃貨,那個姑娘毫不留情面地帶著新任男友,當著我們的面將屋裡為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一一搬走;第二次幫他收拾房間,是因為告別,他受家人感召回老家工作,表示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我走進主卧,讓東東出來跟大個子道個別,東東邊吃胡蘿蔔邊說:「不去,我又沒愛過他。」
而那個陪唱姑娘,我愛過她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在我面前動容,然後又選擇了離去。
一縷陽光驕傲地抬起頭,終止了我的夢境與回憶,我睜開雙眼,光腳走向窗檯,第一次拉開了厚厚的窗帘。我一絲不掛,目光獃滯,盡情享受對面樓閣無數個窗口的驚詫目光,我想告訴他們,我已經脫下了最後一件外衣,我和他們一樣,都是天通苑的孩子。
11。
夏天來了,夏天又來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長的大排檔,燒烤、海鮮、冒著白沫的高腳扎啤,將幾十萬人拉上了天。晚風中,赤膊的東北漢子講起往事,煮餃子的山西人端出大碗,賣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聽的姑娘將雪白的大腿伸出老遠。
走進熟食店,售貨阿姨迅速地堆出笑臉,說:「下班啦?」我點了下頭,她繼續忙碌著說:「聽東東媽說你要換工作,不在這邊住了?」我說:「是啊,新公司離這裡太遠,只能搬家,在北京工作不都這樣嗎?住處隨公司走唄。」她抓起兩條烤腸遞給我,我說:「我今天來買雞排的。」她說:「拿著吧,姐送你的,以後不忙了多回來看看。」
複試完畢,我請所有新上司到天通苑的大排檔吃飯,其間主動向他們介紹各區的地理環境。這幫人在京多年,自然聽過天通苑的大名,紛紛趁機展示自己的優越感,他們指責這邊的房屋設計太功利,吐槽這邊的人太市井,埋怨這邊的中介太黑暗。我諂笑著一遍遍點頭附和,等他們講完,我坐下來望著四周的樓宇說:「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住什麼人,其實住哪邊不一樣呢,因為人都沒什麼差別。」
東東回東北完婚,我沒去送她,因為我在上班,陽陽沒去送她,陽陽也在上班,陪東東前去東北老家見公婆的只有她的媽媽。
東東媽喝下啤酒,擦了擦嘴角說:「你那邊住的房子是公司給租的嗎?工資能給漲多少?」我說:「是公司給租的房子,工資自然要漲點兒,不然跳槽圖個什麼?」東東媽說:「那就好,唉,我多盼著我的孩子都能像你這麼有出息,哪怕像你這麼懂事,我也知足了。」陽陽說:「乾媽,別老怨東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個有錢人。再說,你不是還有我們嗎?」我說:「東東不是個壞孩子,只是對生活理解得有點兒片面。不過她現在成家了,也有了孩子,過幾年也許就什麼都懂了,養孩子您比我們有經驗,東東這個女兒,您還得再等等。」「我還等啊,超?」東東媽放下杯子,「我等了這幫小兔崽子多少年,可我等來什麼?一個個的不聽話。」她指著東東弟說:「就像這個,現在整天黏著我,誰知道將來會不會跟他爸爸一個德行。」「兒子!」東東媽喊道。正在啃雞爪子的東東弟迅速抬起頭,東東媽大聲說:「你長大了跟媽媽親,還是會跟你東東姐一樣?」東東弟嘿嘿笑了兩聲。
呂小嫣發信息來約我吃飯,我去了,之後陪她看了場電影,並一起回了家。我沒有告訴她我換工作的事情,她也向我展現出不同往日的、陌生的溫柔。午夜,她傷感起來,黑暗中問我說:「蛋,你說人為什麼要結婚?」我說:「為了組建自己的家庭。」她接著說:「那愛情呢?是不是有了愛情,婚姻才會幸福?」我說:「不一定,這年頭相親閃婚的也有過得不錯的。」她說:「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註定是不幸福的,可有愛情的婚姻最後離婚的也有很多。我不明白,想了幾年了也不明白,愛情到底是什麼,婚姻到底是什麼?你跟我說說。」我煩起來,扯過被子說:「愛情和婚姻就是個屁。你到了懷春爆發的年紀,稀里糊塗跟人上床;到了臉色變黃的年紀,慌手慌腳尋找備胎,最後你選擇一個自認為靠譜兒的男的領個本登個記,然後他在外面奔波,你在家裡抱怨,他嫌你沒女同事漂亮,你嫌他沒鄰居大哥會賺錢。你們吵,你們打,當年你們互相哄哄就能解決的矛盾,現在挖苦爭辯一整夜都沒完。你男人早就厭倦了這個家,卻只能強顏歡笑地把精力用在事業上。你變老了,安全感越來越低,你渴望丈夫一夜暴富,卻擔心暴富后的丈夫遠走高飛。最後,你變成夕陽下臃腫的潑婦,成為社會的雌性贅肉;你男人整日以工作為借口在外偷腥,成為始亂終棄的渾蛋。」
她不再說話,嚶嚶地哭起來。
那一夜,我夢見自己去追一個多年未見的姑娘,姑娘輕盈飄逸,很快就消失在大道盡頭,我悵然若失地回過頭看,周圍是一片高槐,滿樹都開滿了白花。
2012年秋天,我離開了天通苑。我按下車窗,掃視一眼高樓和人群,思念起國外留學的一個朋友。當時她站在機場安檢處深情地望著我說:「到那邊我肯定會想你們的。」我說:「親愛的,能走,就不要回來了。」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邊疆
最近傾訴欲爆棚,原因陳列如下:
吃散夥飯的時候,三個森林武警基友[
]一起恐嚇我:當軍嫂很苦的。
然後是有個很好的森林武警朋友跟我說,他擔心以後給不了姑娘幸福,覺得心有虧欠。
然後是一個不是很熟但是曾經在我大一患急性腸胃炎的時候帶我去醫院的森林武警同學寫了一篇日誌回顧了一下他的感情,順便充滿憂患地展望了一下未來。
再然後是我男人對我說:「我也不知道下了飛行團之後生活會怎麼樣,說不定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
再再然後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姑娘跟我的一個武警內衛基友在一起了,妹子在上海,基友被分到哈爾濱去了。
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今天看到我男人轉發的一個狀態,說一個大四的學長給談了七年的女朋友打電話說:「我們分手吧,我被分到邊疆去了,我給不了你幸福。」
作為一個二貨,我就開始代入感很強地感覺到內心的小宇宙在熊熊燃燒了……尤其是目測我家爺們兒貌似還很贊同那個學長的做法,這讓我內心充滿不安。為了防止明年此時我在家吃著西瓜唱著歌,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說「我們還是分手吧」,我就直說了吧……
我覺得很多人都小看了一個姑娘的決心。
你覺得對於一個妹子來說什麼是幸福?
如果你都不清楚一個姑娘所要的幸福是什麼,那麼就不能夠用「我給不了你幸福」這種理由來退出一段感情,那只是你以為的幸福而已。
這種借口要不是英雄主義情結作祟,就是不想讓自己有所虧欠,不願意讓自己承擔太多的責任和壓力。你希望在一段感情中雙方是兩不相欠的,這樣你就不必加倍報答以緩解心中歉疚……
但是兄台你真的多慮了……
實際上,一個會用「我為你付出了這麼多」來要挾你的姑娘,根本不可能甘願為你付出。
願意等你的姑娘,圖的根本就不是哪一天你飛黃騰達,或者是你能夠像偶像劇男主角那般溫柔多情,更不是你有朝一日加倍償還。
對一些姑娘來說,能夠在你心裡佔據那個別人取代不了的位置,就已經足夠了。
我知道整個社會都在傳達一種「姑娘越來越現實,姑娘越來越物質」的理念,但是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一根筋的姑娘認為精神比物質更牢靠。你們不能因為看到很多姑娘很現實很多姑娘很物質,就否定另外一些姑娘,對不對?
一個姑娘能夠在大學這種花花世界里堅持四年異地戀,還不能說明一切嗎?你這樣judge人家姑娘,讓人家情何以堪?
如果有一天有人這樣judge我,我一定會……很悲憤的!
所以……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邊疆,不要給我打電話跟我說分手好嗎……
雖然我沒學過地理,不知道中國最南最北最東最西到底相距多遠,但是其實就算知道了,這個距離在我心裡也不過是個數字而已。
只要你還在這個地球上,只要你不被神10神11神N發射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我就可以坐飛機坐火車坐汽車坐馬車坐驢車走路找到你,當然如果你給我報銷路費的話我會更開心的!
我會提前百度好車次路線不會走丟的好嗎?我不會跟陌生人說話不會被拐走的好嗎?我胳膊肌肉很發達你不用擔心我拎不動行李好嗎?
我會給你帶好吃的過去好嗎?不管你想要上海的還是高郵的,你就算要湖南湖北廣東廣西的我都會給你弄到的,還包郵哦親!
你有空了給我打個電話發個QQ信息我就能樂顛顛好幾個鐘頭你知道嗎?就算邊疆不能打電話不能上網,你可以給我寫信什麼的,我保證好好回信好嗎?我會給你寫很長很煽情的話,給你彙報各種思想動態人生經歷好嗎?
你要是沒空我會自己好好待著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好嗎?我既不喜歡逛街也不喜歡去夜店所以基本上給我一個電腦一個手機我就可以一個星期不出門的好嗎?我不會覺得孤單也不會覺得寂寞因為我知道某一個地方有一個你在那裡啊!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邊疆,不要跟我說你給不了我幸福好嗎……
對於我來說,幸福不是天天跟你膩歪在一起好嗎?也不是名牌包包名牌衣服好嗎?我的價值觀就是一個男人能給我多少幸福跟他能給我多少物質完全不沾邊好嗎?像學姐這種內心純爺們兒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錢啊權啊地位啊這些東西的好嗎?圖樣圖森破有沒有?
學姐是什麼人你最清楚的啊,學姐是個「流氓」啊!「流氓」是什麼意思,「流氓」就是對一個人死心塌地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啊!「流氓」就是千金難買我願意啊!
我願意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就是幸福啊……這麼簡單的事情很好做到啊,不要拿這個做理由好嗎,那樣學姐會覺得自己在你眼裡和其他姑娘沒什麼區別,學姐會覺得很挫敗的好嗎?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邊疆,請你自己照顧自己好嗎……
你不要老是打籃球了,上次我把你膝蓋的核磁共振片子拿到301醫院,大夫說讓你定期複查,但你老是不聽,去了邊疆肯定沒有什麼特別好的醫院,你一定要自己注意保養。
你不要說話那麼直,別人惹你了你不要生氣,你生氣了我沒辦法給你順毛,那樣憋著很傷人的,大家都在那麼遠的地方都挺不容易,男人每個月都要來大姨夫的。
抽煙沒關係,喝酒也沒關係,但我還是那句話,不要沒有節制就好了。劣質的煙不要抽,劣質的酒不要喝,那樣對身體的傷害特別大。
你知道的,我是一個有很多缺點的人,但是你也知道,我內心很強大,遇到很多事情我會哭會抑鬱但是我會自己擦掉眼淚去處理問題,你不用擔心我的呀!
學姐是個純爺們兒呀!
你可以對我說:「我真的很討厭你你脾氣這麼爛我們分手吧!」
你也可以說:「我看上那個胸大屁股大的萌妹子了,我們分手吧!」
你甚至可以說:「我從一開始就沒喜歡過你,我們分手吧!」
等等等等。
你說這樣的話,我肯定毫無怨言地收拾東西,默默地從你的世界里滾蛋。
但是如果是「分到邊疆」這個理由的話,不管我在哪裡,我都會跋山涉水翻山越嶺找到你,打你個生活不能自理,以報復你對我的不理解、對我造成的巨大傷害!
那些真相說到底不過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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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科畢業去C城之前,問過幾個朋友的意見,其中就有CPB少女。
CPB少女並沒有阻攔我,她還特地請我去她家,做了一桌好菜算是跟我告別,她說:「你總要試一試,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反正還年輕,都來得及。」
CPB少女之所以叫CPB少女,是因為她是我所認識的少女中,唯一使用CPB,準確地說是長期用得起CPB的人。
CPB少女並非富二代出身,但是在大學的時候就開始用全套的CPB,她沒有傍大款,沒有找富二代男朋友,也沒有去做兼職模特。她學的專業是歷史,但是因為文筆好,給一些雜誌寫專欄,賺著並不多但是在她的安排下也能夠滿足各種小願望的稿費。
CPB少女對我說:「其實傍大款對於我來說也不難,追我的富二代也有,但是我不能做這些事情,如果我真的靠出賣色相生活,就會強化我自己被貼上的標籤,你明白嗎?大家都在給漂亮姑娘貼標籤,覺得好看的人就應該利用這種資源,利用這種資源確實賺錢更輕鬆更容易,但我就是不想這麼做,就當是我清高好了。」
我因為平時也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偶然認識了CPB少女,我們算是朋友,更準確地說,我是CPB少女的腦殘粉。儘管CPB少女不是什麼明星大腕兒,也不是什麼學術大牛,她只是一個少女,但她是我見過的最睿智的美少女。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希望自己能夠成為CPB少女那樣的人,可以說,如果沒有CPB少女,我要在艾斯比階段多停留很久,甚至永遠停留下去。
2
我走的時候,CPB少女已經畢業四年了,並且在一年前找到了一個朝九晚五的編輯工作,還算穩定,每天都要上班。我剛到C城,她在QQ上跟我說,老家親戚組團來北京,要她接待。
「我要上班啊。」CPB少女說,「但是他們好像什麼都不管。」
「為什麼啊?」我問CPB少女,「你為什麼不拒絕他們,來了住哪兒啊?」
「住賓館唄,」CPB少女說,「還得帶他們到處玩,又是一筆大錢啊。」
「為什麼要你花錢啊?」我問。
「老家的親戚都覺得我在北京賺大錢啊。」CPB少女說。
「哦……」
「換成你,你能拒絕嗎?」CPB少女問我。
我想了一下,告訴她:「不能。」
「所以你看,這些事我們也就是說說而已。」CPB少女說,「儘管明白問題所在,但是完全沒有強勢的立場和理由。我一個親戚親口對我說:『你人長得這麼漂亮,在北京賺錢肯定很輕鬆。將來再嫁個大老闆,等發達了讓我孫子去投奔你,在北京也算有個靠山了。』」
「……」
「他們真的是那麼想的。」CPB少女說,「我跟他們說我只是一個編輯,他們都說我故意跟他們哭窮不地道,還說編輯也都很有錢。他們好像覺得北京遍地是黃金,到處能撿錢一樣。這種想法傻×吧?你我都知道很傻×,但是你能當著人家的面說嗎?」
「不能。」我說。
「所以啊……」CPB少女說。
「讓他們來感受一下帝都的地鐵吧。」我說。「顯然不行啊,」CPB少女說,「我最近準備去租個車。」
「帝都這交通,租車真心不如坐地鐵。」我說,「地鐵雖然難擠,但是至少一直在開啊,而且只要你們巧妙地避開高峰期,還是很不錯的,租個車給你堵在路上怎麼辦啊?」
「你跟我說沒用啊。」CPB少女說,「我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們不覺得啊,回去跟我父母一說,我連車都沒有,我父母又要怪我沒給他們長臉了。」
「不會吧……」
「你要知道,從小到大,大家都羨慕我父母。」CPB少女說,「他們自己也很驕傲生了個漂亮女兒,要是這個漂亮女兒再碰巧有點兒出息,他們就更驕傲了。這麼多年來他們被捧慣了,根本下不來了。」
CPB少女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接待她的親戚們,事後在QQ上跟我吐槽,雖然這個時候CPB少女又開始表現得很強勢,對什麼都一針見血,但是其實我知道,就算吐槽吐得再狠,她還是不忍心傷害一些並沒有太在乎她感受的人。
她就是那種「內心柔軟」的人。
3
我認識CPB少女的時候,她剛剛大學畢業兩年,那個時候我大三,每天都在渾渾噩噩地過日子。CPB少女渾身閃耀著光芒,經過我的世界,刺瞎了我的狗眼。
CPB少女身高一米七,大長腿,膚白,長發齊腰,明眸皓齒,且有一個筆挺的鼻子,真是無懈可擊的一個人。
但是CPB少女對我說:「以前我覺得自己美得跟天仙似的,後來到北京,漂亮姑娘那麼多,我算什麼啊?」
北京漂亮姑娘的確超級多,自恃漂亮的也多,而且還存在著一些明明不漂亮也自恃漂亮的姑娘,像CPB少女那樣明明令人驚為天人卻對自己的外貌輕描淡寫的姑娘,真是不多見。
我當即向CPB少女表達了我的想法,CPB少女說:「沒什麼,人各有志。」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把CPB少女當作人生的標杆和偶像,因為在她身上同時糅合了出世和入世兩種人生態度,而且她閱歷比我廣,經常給我提供一些指導。
CPB少女雖然對自己的美貌不以為然,但是對身材和容貌的保養一點兒都不含糊,她曾經告訴我:「我大一的時候體重也逼近一百三,雖然我個子高,這樣的體重不算胖,但是看起來很壯。後來有段時間心情不好,莫名地就瘦到一百〇五斤。然後我才發現,這個世界,真的是美女好辦事。」
CPB少女這段話說得誠懇,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CPB少女說,儘管人們表面上都說不要以貌取人,但是兩個陌生的人見面,第一印象就是外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最要命的是,人生在世,有多少人能夠跟你熟悉到了解你的內在呢?買東西的時候面對的店員、辦理各種手續的時候遇到的行政人員、找工作的時候面對的面試官,這些人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了解你的內心世界。
這些真相,說到底也不過是人之常情而已。
4
那段時間CPB少女在找工作,雖然她當自由撰稿人足以養活自己,但是她的家人覺得,一定要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工作,朝九晚五的生活對外說起來才比較有面子。否則,別人問起「你家姑娘現在在哪裡」,回答「大學畢業待在家裡」,真是一點兒都不高端洋氣上檔次。
CPB少女的朋友給CPB少女介紹了一家公司,讓她投了簡歷去面試。
去之前CPB少女跟我說:「怎麼辦?我之前都沒有面試過。」
我說:「你不要怕啊,肯定可以啊。」
在我看來,CPB少女這麼美貌睿智,面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簡直是手到擒來並且令對方感覺蓬蓽生輝。
沒想到CPB少女面試回來,恨恨地對我吐槽:「面試官腦子有病嗎?一直刁難我。」
「怎麼了?」我問她。
「那女的一上來就問我為什麼畢業兩年了都沒有工作經歷。」CPB少女說。
「你就告訴她你做自由撰稿人啊。」我說。
「我說了。」CPB少女說,「然後她就問我:『那你寫過什麼文章啊,出過幾本書啊?』我心想我要是出過幾本書還來你這兒面試啊,我就跟她說我沒出過書,結果那個人說:『你沒出過書還叫自由撰稿人啊?』」
「這個……」
「然後又問我英語水平怎麼樣,還好我英語六級過了,不然估計又要被羞辱。」CPB少女說,「之後又問我為什麼想去他們公司,問題一大堆。到最後我都懷疑我朋友介紹我過去是玩我的。」
「哦……」
「你知道我最生氣的是什麼嗎?」CPB少女說,「那人後來竟然說我身上穿的衣服是這個牌子今年的最新款,問我是不是我家庭條件特別好,我說不是,她就反問我:『那你怎麼買的?』然後還用一種『你不說我也知道』的表情看著我。」
「嗯……」我說,「這個問題有點兒不友好啊。」
「我又不傻,」CPB少女對我說,「那個面試我的女人不就是想證明我除了長得好看之外什麼都不會嗎?」
「那個女的好看嗎?」我問CPB少女。
「也就那樣吧。」CPB少女說,「那麼刻薄的人能好看嗎?而且歲數又大了,更顯得尖嘴猴腮,下巴能鑿冰。好像還是個小頭目什麼的,真是太噁心了。」
「那你工作怎麼辦呢?」我問。
「沒戲了我估計,」CPB少女說,「雖然我也沒跟她撕破臉,但是我態度也挺不客氣的,不過算了,本來我也不想工作,實在是家裡人逼得太急了,我也沒辦法。」
我覺得很驚訝,以CPB少女的性格,完全不是那種會因為家長的強迫而做出讓步的人。當我向她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CPB少女說:「我也不想讓步,我也不相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樣的話,我也知道他們逼著我去找工作其實只是為了滿足他們自己。」
「但是?」我弱弱地問。
「但是我們生存於其中的這個社會有一套規則,這套規則運行得太久了,我們都沒有辦法打破。」CPB少女說,「想當然的人太多了,然後他們把天朝變成一個想當然的社會。我以前覺得我能夠對抗這種想當然,其實不能。」
那天的最後,CPB少女對我說:「大家都覺得這個社會歧視長得丑的人,但是有幾個人想過,其實社會也在逆向歧視長得好看的人。」
5
CPB少女跟我也聊感情,但是很少給我意見。她對我說:「其他的事情我可以跟你說怎麼做,但是談戀愛這事不行,因為我自己的感情也很失敗,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夠找到好的男朋友,而且,就算我給你意見,你也肯定不會聽。」我雖然沒有反駁CPB少女,但心裡是有異議的:你都沒有提建議,怎麼知道我不會聽?
後來我慢慢領悟了,其他的人都給過我意見,包括左邊姑娘、Nana在內的我最信任的朋友都勸我跟當時的男朋友分手,甚至如果換成我旁觀別人那樣的經歷,也會提出同樣的勸告,但是我真的沒有聽他們的話,直到後來我自己走了出來。
事後CPB少女對我說,她也經歷過類似的感情,旁人都不理解,她自己無法自拔。這種無法打破和改變的局面,只能通過一個人的變心來解決。一定要等到另一個人出現,強行把你們兩個人從這種狀態中拉出來,否則誰勸都沒有用。
當時我覺得很吃驚,身為一個美女的CPB少女,理應備受寵愛和呵護,竟然也會經歷痛苦的愛情。果然生命這條長河千迴百轉,你有你的十八彎,我有我的九連環。
我經常跟CPB少女說:「我要是男的,肯定玩命追你啊。」
CPB少女調侃我說:「我看你主頁上很多姑娘也這麼說啊。」
「如果不是你把我從傻×之河裡往外撈,我估計現在還停留在矮矬窮狀態啊。」我說,「你是真女神,我認真說的。」
「因為你跟我熟,所以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CPB少女說,「你看那些陌生人,尤其是男生,看了我一個頭像,就覺得我一定是沒有腦子那種人,以前我還喜歡發點兒評論,後來我發現只要我一發評論就有人試圖來教育我,我難道把『沒文化』寫在臉上了嗎?他們哪裡來的底氣,覺得所有漂亮姑娘的心智都要比他們低一等?」
「其實是因為只有有這種想法的人才會來教育你,所以你才感覺自己遇到的都是這種人啊,」我說,「那些對你沒有偏見的人,因為沒有主動聯繫你,所以你也不知道吧,這其實是個悖論。」
「我再告訴你一個悖論,」CPB少女說,「那些說著如果是男生一定會喜歡你追你的姑娘,等她們真的變成了男生,還是喜歡溫柔漂亮沒腦子的姑娘。」
6
我在C城安頓好之後想起來問候CPB少女,那個時候她剛剛送走去北京觀光遊覽的親戚們,CPB少女對我說家裡人又開始催她結婚了。
我說:「那就結吧,反正你總是要結婚的。」
CPB少女反問我:「你覺得結婚的意義是什麼?」
我一時語塞,CPB少女說,如果是找個人過日子,她一個人也不是過不下去,如果是為了傳宗接代,她只是個女的,傳也不是傳她的,況且,人口那麼多,也不缺她出這份延續物種的綿薄之力。
「最關鍵的是,」CPB少女說,「我覺得為了工作的事情我跟父母彆扭了那麼久,又跟這個社會彆扭了那麼久,這才消停多久,就又要馬不停蹄地彆扭了。而且可以預見,這次肯定更嚴重,就讓我拖一年是一年吧。」
「拖太久也不好吧?」我說,「你要知道,社會對女人還是很苛刻的。」
「但是一時半會兒跟誰結呢?」CPB少女說,「很煩啊,不管跟誰結婚都是問題。你嫁個有錢人,別人會說,果然漂亮姑娘就是愛錢;你嫁個沒錢人,別人又會說,長那麼漂亮有什麼用,還不是嫁個普通人。這些事都關他們屁事啊?但是你又不能直接一巴掌扇他們臉上說『關你屁事』。真是要命啊。我離家這麼遠,他們又不可能跑到北京來追著我說,但是我父母聽到他們議論就會追著我說啊。我其實巴不得他們跑到北京來追著我說,反正我又不在乎,但是父母不同啊。」
CPB少女跟我的生活圈子基本上沒有什麼交集,因為工作關係,平時她有機會接觸到好多模特之類的漂亮姑娘。
「真的是有很多姑娘,為了一個包就能跟人上床啊。」CPB少女有一次跟我感嘆,「你知道我什麼感受嗎?」
「覺得是豬一樣的隊友吧?」我說。
CPB少女給我發了一個get√的表情,她說:「我有的時候覺得特別煩,這些女的為什麼這麼庸俗這麼不上路子還這麼好看?真是拉低了好看姑娘這個群體的智商水平,但是後來我想想,算了,反正她們都這麼好看了,就算庸俗點兒不上路子也沒什麼關係,反正她們不愁生計了,真是矛盾啊!」
我說:「就跟美帝歧視金髮白人妹子一樣啊。這種東西由來已久,這個群體中的大多數都是這樣,然後少數人就被這個大多數吞噬掉了。」
「都是這樣啊,」CPB少女說,「我工作之後發現越來越多的事情都是這樣,大家都習慣性地把人分類,然後給每一類貼標籤,之後遇到一個人就把這個人劃分到某個標籤項下面去,完全忽略了個體差異。」
「這樣做省事啊。」我說,「因為了解一個人很難啊,就算朝夕相處都未必能夠了解對方的全部,貼標籤就省事多了,略去了了解的過程,節省很多時間。」
「我知道。」CPB少女說,「所以我之前才跟你說想當然的人太多了。但是我現在發現這種想當然往往有一定的依據,就是某個群體中大部分人的行為。大家都說漂亮姑娘腦殘,我覺得這就是偏見,而且我出去找工作或者做別的什麼,都會被這種先入為主的偏見困擾,但是好多漂亮姑娘真的是腦殘。」
「所以一切都是人之常情啊。」CPB少女最後總結。
7
在認識CPB少女之前,我對於很多事情並沒有什麼了解,以為世界就是自己所見的世界,CPB少女作為一個先於我離開校園走上社會的人,通過讓我看到她眼中的世界,帶我重新建立了對世界的認知。
這個社會上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規則,這些規則雖然有著萬般的不合理,卻由來已久。以前我們想不通,覺得不能接受,但是後來發現,所有這一切,不過是人之常情。
而我們是不能跟人之常情對抗的,這個世界需要的不是對抗。
前幾天一個中國女留學生嫁給外國男生的照片在網上很紅。結婚這種本來應該被祝福的事情,卻因為女生相貌並不美麗而備受詬病。
那些在評論中冷嘲熱諷的人,如果抽離出這個具體的事件,一定也會承認「以貌取人是不公平的」,因為這是我們所有人一直接受並普遍認可的教育,是合乎道德準則的一個觀點。但是結合到具體的某一個人,這種抽象的規則就被完全忽略了。人們的第一反應大多是「我靠,這不科學」。
抽象的道德所帶給我們每一個人的刺激,遠遠不如一張照片來得直觀,這種刺激直觀到讓很多人忘記了「不要以貌取人」這件事情。
這就是人性的必然。人性的必然是一個事實判斷,而這種必然是好是壞是一個價值判斷。事實判斷可以證實或者證偽,價值判斷則不能。
CPB少女說,最開始的時候她滿懷豪情,想要跟這種偏見死磕到底,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慢慢發現,這種偏見的存在有著無比複雜的背景和基礎。就像一棵樹木,露出地面的只是枝幹,在看不見的地下,早已延伸出了更龐大的根系。
「蚍蜉撼大樹,這不是自作孽嗎?」CPB姑娘說,「而這個社會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儘管在許多場合美女都受到歧視,但是她們確實又是相貌資源的既得利益者,許多人一邊覺得美女都是腦殘,一邊對美女大獻殷勤。最關鍵的是,有些時候,他們竟然是因為覺得美女是腦殘才對美女獻殷勤。」
都是人性使然。
「之前我覺得這種偏見就是不好的,」CPB少女說,「價值判斷太好做了,現在看看,沒那麼簡單啊,哪能用好跟不好來判斷一種社會現象?」
在我和大多數人一樣,還在為這個社會的正向相貌歧視而努力減肥努力美容以圖提升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時,CPB少女和那些跟她相似的睿智而美貌的姑娘一邊享受美貌的「福利」,一邊面對不可迴避的逆向歧視。
更不要說以貌取人只是人性中的滄海一粟。
生命還真是,大河彎彎。
也許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樣,笑著面對生活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