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約會
胡蝶想了想,又低聲說到:「以後,我們不要花錢來這裡看電影了。2元錢,是一個5口之家一周的生活費呢。」
杜蘭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根本沒把她的話往心裡去,反正錢都是那個日本商人的,不花白不花:「你說戲里的女主角穿的旗袍是不是新穎別緻?」
胡蝶點點頭,笑彎了眼:「嗯,旗袍加了花邊,又鑲滾邊,亮晶晶的銀色,好漂亮。」
杜蘭德笑道:「你喜歡的話,明天我給你去買一條。」
胡蝶嬌嗔地掃他一眼:「才不要呢,旗袍開叉都到膝蓋了,誰敢穿呀。」
杜蘭德失笑道:「那怕什麼呀。」
才到膝蓋而已,有什麼不能穿的,外國那些天體浴場里的人穿的可比這要少得多。
胡蝶連連擺手:「不要不要……」兩人同撐一把傘,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漸行漸遠。路上行人極少,兩人邊走邊聊,昏黃的燈光為他們周身鍍上一層暖意,原本形單影隻的兩個身影靠的越來越近,遠遠望
去竟生出幾分悠遠寧靜之意。
局勢逐漸緊張起來,即使北平沒有捲入戰爭,也無法緩解日益壓抑的氛圍。不論是街頭匆匆而過的行人,還是商店裡越來越貧乏的物資,都在昭示一個事實:要變天了。城裡的人對變化不太敏感,自從20年前紫禁城裡小皇帝的一道退位聖旨過後,各方人馬以城市為舞台上演了一出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戲。不論是誰上台,生活都得過下
去;不論是誰上台,日子都還是老樣子。他們早已麻木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次不一樣。這種感覺從很多年以前就開始了,只是當時大家只覺得哪裡不對,具體是哪裡又說不上來。直到九一八事變發生,少帥帶著數十萬東北軍不戰而退,將大片國土拱手讓給
日本人,大家才終於知道不對的地方是哪裡。
亡國滅種四個字再一次懸在所有人頭上。學校里是最能感受到這種氛圍的地方之一,年輕的學生們自發地組織各種宣傳遊行活動,呼籲政府加強備戰,密切注意日本企圖,號召全體民眾提高警惕,做好抗戰準備
。胡蝶走在校園裡聽到的都是各種宣傳口號和抗戰標語,她亦深受感染,許多次都想加入到他們其中。只是每到這時候,她都會想起哥哥對她說的話:「你是女孩,也是我們胡家最後一個子孫,家國天下的事不應由姑娘家背負。記住,去了北平好好讀書,千萬不要參與到這些事里,萬事自保為上,千萬不要辜負父母與我對你的期望,切記切
記!」她無法違背兄長的意願,所以每每接到傳單,都只會攥緊那張薄薄的紙張后低頭匆匆離開。在她的心底,自己彷彿還是那個在父母和兄長的庇護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什
么國家存亡,什麼民族大義,都離她很遠很遠,是她無法承擔的東西。這日,胡蝶又收了一堆傳單,她數次想要加入到那群熱血沸騰的年輕人中去,卻總在邁出第一步后收回腳步。到最後她不得不緊咬下唇小跑著離開學校,以避免自己內心
動搖。
回到家后,胡蝶將自己反鎖在房裡,把揉成團的各種傳單展開,攤在書桌上,痴痴看著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出了神。
她讀過很多書,知道古代有花木蘭,有梁紅玉,外國還有聖女貞德這樣的人物,她們雖是女兒身,卻能和男人一樣在沙場馳騁,留下萬古芳名。
如今國家內憂外患,她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且自家兄長就是拉起隊伍進山抗日的人物,自然應該像同學們一樣為國家奔走呼號。可是幼時庭訓和兄長臨行前叮囑,都讓她無法像別人一樣乾脆利落地投入到救國救民的事業里。這麼久以來,她唯一參加的活動只有前些日子的反日大遊行,那還是被同
學拉去集合現場后受氣氛感染才留下的。
但每每看到校園裡那些充滿激情和幹勁的女同學,她的心底總會羨慕不已,回到家后又會悵然若失。同為女子,為什麼她們能夠如此勇敢,而她卻只能龜縮在後。
胡蝶雙臂抱肩,趴在桌上出了神。
「小姐,小姐?」小玲的聲音伴隨著敲門聲從屋外傳來。
胡蝶陡然驚醒過來,忙不迭地站起身整理好衣服和被壓亂的頭髮,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小玲,這麼急有什麼事嗎?」
「小姐,對面的杜先生來找你了,就在客廳候著呢。」小玲答道。那位杜先生顯然對自家小姐頗有好感,三天兩頭就借著串門的理由來給小姐送東西。男人本就生的極為俊美,又禮數周全,無逾越之舉,加之初見時於他們有恩,因此小
玲對他是持肯定意見的。福叔開始還對他頗有意見,總覺得他意圖不軌,因此沒給過他好臉色看。誰知人家不但不惱,還時不時幫他修個電燈、補個房頂什麼的,只把福叔哄得喜笑顏開。時間久
了,他也就不反對杜蘭德來找胡蝶了。
「杜先生來了?請他稍等片刻,我馬上出去。」胡蝶欣喜地睜大眼,剛準備邁出房門,又低頭看看身上還未換下的校服,最終還是收回腳步。
「好,我這就跟杜先生說去。」小玲抿唇一笑。
胡蝶關上門,急急打開衣櫃,開始翻動那堆掛得整整齊齊的衣物。前幾日,杜蘭德說附近新開了家咖啡館,約她今天一同去看看,她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到底該穿哪件呢?胡蝶面色微紅,小手撥弄著各式各樣的洋裝、旗袍,一件件地拿出來對著鏡子放在身前比劃,又隨手丟在床上重新翻找,遲遲無法作出決定。
突然,她眼前一亮,看到衣櫃角落裡那個杜蘭德數天前送來的包裝精美的盒子。不如,就這件吧?
一個小時后,胡蝶和杜蘭德已經坐在名為塞納河畔的咖啡廳里。咖啡廳的設計充滿洛可可風情,簡潔典雅的法式水晶燈撒下一片淡色光芒。店內牆壁以白色為主,大量顏色細緻淡雅的抽象花紋覆蓋其上,天花板上畫著一幅幅貴族男女
出遊的場景,就連椅背和扶手上都刻有金色的葉片浮雕,與壁畫上的紋路相交輝映。靠窗的白色雕花圓桌上擺著兩杯微微冒著熱氣的咖啡,咖啡盛在潔白的瓷杯中,杯沿上有兩道細細的葉形花紋,把手則是一片捲曲的葉子。一柄頭部被刻成天使雙翼的銀
質小勺與杯子一起擱在同色系的杯托上。胡蝶穿著錦緞織成的鵝黃色旗袍,微微低頭拿起小勺攪動著白色圓桌上的咖啡,一段如天鵝頸般優美的脖頸從旗袍立領處露出來。未施粉黛的面龐雖仍稚嫩,卻燦若桃花
,依稀有了幾年後成熟時那種風韻。店裡的留聲機上黑膠唱片緩緩轉動,婉轉的女聲帶著膠片特有的音質隨之流淌開來:毛毛雨下個不停,微微風吹個不停,微風細雨柳青青,哎喲喲,柳青青,小親親不要
你的金,小親親不要你的銀,奴奴呀只要你的心,哎喲喲,你的心……杜蘭德面前桌上也擺著一杯咖啡,他卻不急著喝,也不像胡蝶那般用銀質小勺攪動,只是不停地打量胡蝶,直看得她面頰緋紅,握勺的那隻手攪動得更快,另一隻手則直
往下抻著旗袍。
對方不說話,胡蝶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兩人就這麼安靜地坐著。
許久之後,杜蘭德輕輕嘆了口氣打破僵局。
胡蝶心中一驚,忙問:「嘆什麼氣?」難道是自己今日穿得太大膽,杜先生覺得她輕浮了?
杜蘭德微微笑道:「你好美,美得讓我心動。」
胡蝶羞澀地低頭,面上紅潤更甚,雙手握住杯身嬌嗔道:「盡瞎說。」
見對方這麼說,她才放下心來,只是這樣似乎比她想的更令人害羞。「我說真的。」似是怕她不信,杜蘭德追加道,「看電影的時候,我就尋思著那件旗袍你穿著肯定比那個胡蝶更好看。後來找了好幾家成衣鋪子才找到一個從上海來的老師傅
,求他半天才訂了這件。電影上映后,這件旗袍也火了,很多人都想訂。」
胡蝶微微張嘴:「是大柵欄里的那家老字號嗎?」
那家店的祖上據說是給後宮娘娘做衣服的人,也是城中達官貴人最愛的成衣店,據說訂做一件衣服至少一個月,可這才半個月他是怎麼做到的?
「你也知道那家?」杜蘭德點點頭,「也對,你們姑娘家對這些事肯定比我清楚。」
店裡的老師傅據說是上海一家老店的鎮店之寶,是北平這家店花了大力氣請來交流的人物,性子傲的不行,就算是少帥府上的人來也得排隊。為了能讓對方給自己加塞個號,杜蘭德打聽到他沒別的喜好,就愛下棋,於是死馬當活馬醫拉上自己認識的人里唯一一個會下棋的房東張叔,在他常去的棋樓里守株待兔
。
沒想到其貌不揚的張叔居然是個高手,連續三把將老師傅殺的片甲不留,逼得對方不得不答應他加塞的請求。不過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他不打算告訴胡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