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倒計時
老化的階梯因人走動而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杜蘭德收回目光向閣樓的入口看去,面容憔悴的胡蝶端著碗湯走上來。杜蘭德望著她日漸消瘦的臉心痛不已,可恨他如今重
傷在身,莫說尋找食物,就連走下閣樓都沒辦法,只能窩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等著胡蝶來照顧他。
「阿杜,吃飯了。」胡蝶強打起笑容喚他,可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是安太太痛哭的面容和那幾個妓女手裡的襪子。
杜蘭德低頭望去,胡蝶手裡豁了個口的碗里盛著滿碗清水,底部泡著團辨不出原型的糊糊。
「你自己吃了嗎?」杜蘭德並不伸手,只是直直看著她。
「我?我在醫院就吃過了。」胡蝶捋捋耳邊的碎發,露出極為自然的笑意,「你趕緊吃吧,還想不想養好傷的?」
「好好好。」杜蘭德無奈地搖搖頭,接過她手裡的碗筷。但他卻不急著吃,反而用筷子插進碗里不停攪拌。
胡蝶不明所以道:「阿杜,你這是幹什麼?」
此時杜蘭德已經將那團糊糊徹底攪化:「我天天躺在這裡,沒怎麼動過,實在吃不了多少。你在醫院那麼忙,要的是體力,這碗東西我們一人一半吧。」
胡蝶一愣,心裡卻覺得暖暖的:「我真的吃過了,你還在養傷,你全吃了吧。」
杜蘭德三下五除二喝掉半碗,將碗遞給她:「我飽了,你吃。」
「我不餓,真的。」胡蝶擺擺手,推拒著他手裡的碗。
「你吃!」杜蘭德像賭氣的孩子似的,把碗湊到她嘴邊,大有她不喝就誓不罷休的勁。
胡蝶無奈地搖頭,伸手端過來:「好好,我吃好了。你怎麼跟小孩子似的。」
「你啊,滿心想著別人,就是不會想到自己。」杜蘭德苦笑著說,「以後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擔心。你若是垮了,怎麼去照顧更多的人?」碗里東西不多,胡蝶也是餓極了,顧不得形象問題,三兩口就喝了個底朝天。喝完才想起來杜蘭德就在旁邊看著,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我是不是太粗魯了,不好意思
啊。」
「沒事,挺好。」杜蘭德傻呵呵地笑著。
「對了,你剛說那句話什麼意思?什麼『別讓我擔心』?說的好像你要走似的。」此時胡蝶才想起來他剛剛的怪異之語。
杜蘭德臉色僵了僵,扭過頭不自然地笑:「沒什麼意思,就是讓你好好照顧自己。」
「不對,你明明就——」
胡蝶的話被窗外的一聲尖叫打斷。
兩人對視一眼,以為日軍又跑進安全區行兇,忙靠到窗邊往邊界處看去。
只見披頭散髮的安太太抱著小安子大聲嚎叫,身旁還有一隻盛著大米的襪子。驚慌失措的女人倒出大米拚命地往兒子嘴裡塞,可往日里會甜甜對她笑的兒子再也給不了她任何反應。不論她怎麼搖動,怎麼呼喊,兒子的雙眼都閉得緊緊的,一雙乾瘦
的小手軟軟地垂在身體兩側,不復往日的靈動。
不對啊!不應該啊!明明剛剛自己還喂他吃了點饅頭,怎麼一下就沒了呼吸呢?
「孩子啊!」安太太抱著小安子的屍體失聲痛哭。
胡蝶砰地一聲關上窗戶,身體不由自主地慢慢下滑,癱坐在牆根邊放聲大哭。
杜蘭德知道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沒用,只得將哭得渾身顫抖的女人抱在懷裡,慢慢撫著她的後背,讓她哭個痛快。
這一路走來,她背負了太多太多,可她終究是血肉之軀,也有承受不住的那天。
所以,她需要發泄。至少現在,他還能陪在她身邊。
第二日一早,有早起的難民發現里弄的石牌坊下,安太太已經自縊身亡,僵直的身體在清晨的微風中輕輕搖蕩。
穿著善堂服飾的工人面無表情地解下屍體,堆放在旁邊的收屍車上。
那裡,已經放滿了餓死之人的屍體。難民們神色木然地看著善堂工人的一系列動作,彷彿對這一切早已習以為常。工人臨走時隨手撿起地上的幼兒屍體,像拋垃圾一樣拋在收屍車上,漠然地推著堆成小山的
屍體離開。
亂世人命如草芥,他們自己都朝不保夕,實在沒有多餘的憐憫分給別人。
杜蘭德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他尋思著今日已經是在這個時空的最後一天,不能再在閣樓窩著,於是掙扎著站起身,扶著樓梯慢慢地往下走。
聽見廚房有響動,料想胡蝶在做飯,杜蘭德便想去給她個驚喜。
然而剛到廚房門口,男人就頓住了腳步,驚愕地看著胡蝶。
胡蝶站在灶台邊,正提著一隻襪子,將為數不多的米粒倒進鍋里。
那隻襪子……
杜蘭德對那隻襪子的來歷清清楚楚,胡蝶竟然——
聽見動靜的胡蝶猛地回頭,忙不迭地將襪子藏在身後:「阿杜,你……怎麼下樓了,小心崩裂了傷口。」
她見男人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匆忙丟下襪子,大步趕上來扶住杜蘭德。杜蘭德奮力推開她,反手就狠狠摑了她一掌。
男人的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胡蝶捂住臉頰,吃驚地看著杜蘭德,嘴角滲出的鮮血順著她消瘦的下顎滑落在地。
這一系列動作下來,杜蘭德的傷口不出意外地崩裂,鮮血瞬間滲出,染紅了繃帶。男人咬牙切齒地說:「我……寧可死,也不吃你帶回來的骯髒東西!」
杜蘭德似乎感覺不到胸口的疼痛,更不想看到女人淚光盈盈的雙眸,索性返身大跨步跑上樓。
胡蝶含淚看著他的背影,委屈地叫了聲「阿杜」。杜蘭德卻置若罔聞,甚至連腳步都不曾緩一下。
沒過多久,樓上傳來重重的關門聲……
胡蝶無力地跌坐在地,將頭埋進雙臂里哭了起來。她知道,生命里最重要的那部分東西她將永遠的失去了。
閣樓之上,杜蘭德坐在窗前,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滲落……他是現代人,從來不在乎女人的貞潔。只要雙方都同意,隨性所欲有何不可?貞潔,不過是用來禁錮慾望的枷鎖,是該拋棄在歷史塵埃里的東西。可是,此刻的他卻出奇
憤怒,心臟也像被千萬把刀子捅來捅去,痛到不停抽搐。
胡蝶是那麼聖潔無暇的女孩子,怎麼能夠被那些禽獸不如的日本鬼子玷污!
另一個讓他心痛不已的認知慢慢浮現出來,胡蝶是為了他才會走上這條路,是為了讓他有口飯吃才會任由鬼子侮辱。而他卻打了她,還嫌她臟!他還是人嗎?
杜蘭德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望向無垠的天空:上帝,我能做什麼?我能為這個時代、為這些難民、為胡蝶,做點兒什麼?
過了許久,胡蝶才頂著紅腫的雙眼慢慢走上樓。她推開房門,一眼就看到杜蘭德背著門坐在窗邊。胡蝶關上門,想靠近又怕他嫌棄自己,只得收回賣出的腳步,倚著門框憂傷地看他:「阿杜,我知道我不該這麼做,我辜負了別人的信任,這糧食,是我背棄了誠實和品德
換來的。」見男人還是毫無反應,胡蝶抬手擦掉不斷滾落的淚水,聲音也帶上了哽咽。原本她的驕傲不允許自己將真相說出來,可如今她顧不得許多,只希望杜蘭德不要誤以為她是
個貪生怕死,向敵人搖尾乞憐的人:「可我不能看著你死去。我發過誓,當你需要我時,永遠不再做一個束手無策的弱女子。」
果然!果然是這樣,她是為了他才會委曲求全任由日軍欺凌。可他是個男人,男人的自尊讓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不在乎貞操,也不在乎她是否被人玷污,可他在乎自己是個
廢物不能保護心愛的女人,他在乎心愛的女人要為了他去送上門任人玩弄。
他也恨自己不分青紅皂白就出手打了她,甚至侮辱她。
杜蘭德想轉過身去抱住她,可手腕處突然開始持續震動。
他知道,時間到了。
「阿杜……」見杜蘭德還是一動不動,胡蝶有些急了,正欲上前觸碰他,誰料異變陡生。
杜蘭德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手錶發出耀眼的藍色光環,他按下手錶上的按鈕,一束白光從天而降,將他團團籠罩其中。
胡蝶不敢輕易靠近白光,只能站在外圍,一遍又一遍地喊「阿杜、阿杜……」杜蘭德的聲音從白光中傳出來:「我不會為你哭泣,不會為你痛心。你,對我而言,只是一段歷史,僅僅是一段歷史。我是一個時空的旅行者、一個歷史的觀光客,我不會
參予其中。我要走了,永遠不再見你,永遠……」
白光愈來愈熾烈,晃得胡蝶眼睛生疼,她不得不抬臂遮住眼睛,直到光線徹底消失。
胡蝶忙不迭地放下手臂,朝座位上看去,那裡已空無一人。
杜蘭德已然隨著那束白光徹底消失在原地,就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
無法接受事實的胡蝶撲上去,趴在杜蘭德睡過的草垛上失聲痛哭:「阿杜,你不要走啊阿杜。阿杜,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你不要走,不要拋下我一個人……」胡蝶本就精神狀態不好,大驚大悲之下,竟哭泣著暈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