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如初見
1
近百年前,九奚山。
這裡乃天界聖地,也是千年前平定四海之亂的首功之臣——青帝成仙后的修鍊隱居之地。九奚山終年下雪,凡入目處皆是蒼茫一片,純凈空靈的白,更令此聖處凜然高潔,讓人不敢隨意侵犯。
雖是隨時嚴寒刺骨,山中的一汪清潭卻未冰封,靜靜倒映著雪白山頭,偶有北風輕卷著雪碴子從潭面拂過,山影水色一道起了皺褶,卻是因雪光粼粼,煞是好看。外行凡人若是到了此處,可能只會沉迷於當前仙境般的美景,而若精通奇門之術的道友至此,卻能發現潭邊石灘上的塊塊奇石那看似隨意無章的排序堆砌,竟是頗含五行八卦的機關陣法。
而就在這奇石陣中,一男子盤坐至高巨石之上,正信手撫琴,琴聲閑適自如,恰是高山流水之音,琴旁香爐之中煙氣裊裊,氤氳在這一片雪景之中,襯得男子仿若畫中仙人,歲月全然為其靜止。
而就在此時,雪地里卻響起細微的奔跑聲,劃破了此情此景。仔細聽得那聲音漸近,男子眉間微蹙,迅速將琴收於身後,一躍而起,迎向聲音來處。騰躍之間,視線中卻突然闖入雪地中一條通體雪白的小蛇,男子瞳仁微縮,一頓一點,來到小白蛇面前,右手一抄,將白蛇抓起,繼而快速在奇石間穿梭,唇邊泛出一絲苦笑,默念道:「沒想到,他竟追到此處!」
幾乎同時,是另一青年男子不滿的聲音在山間響起:「紫宣,我已經聽到你的琴音,無論如何,今日你是躲不了的!」
紫宣嘴角苦笑更盛,視線餘光卻突然收進自己手中那小白蛇,或因快速穿梭之故,被撲面而來的風雪吹得昏昏欲睡,便忙不迭用術法升了一團火在小蛇旁,語聲略帶責怪:「九奚山終年是雪,你怎麼跑到這種地方來?是不是迷了路?眼下我得躲躲,不方便帶著你!」
小白蛇似是能聽懂紫宣所言,強打精神專註地望著他。濃濃的睡意,讓它眼睛一張一闔的更顯可愛。紫宣失笑,用術法拈出一片荷葉,飄於湖上,更小心翼翼地將小白蛇托放於荷葉上,方才變出的那團火跟著小白蛇,更顯得它白的透明一般,大眼睛也是水汪汪的,煞是可愛。
紫宣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全身雪白,倒是漂亮。」
小白蛇聞言,竟抬起頭望了一下湖面,像是照鏡子。紫宣更覺有趣,拍了怕它,道:「若今日我能順利脫身,我再來找你……若我沒來,記住了,九奚山不適合你,你們蛇類一到冬天就得冬眠,你另找個暖和的地方。」
而就在他說話之時,小白蛇從湖中見到有男子來勢兇狠,從天而降,一劍劈向紫宣!它張著口想提醒卻喊不出聲,只見紫宣將將避過此劍,騰出個架勢,面對來人的不依不饒、步步緊逼。
「沒料到,你竟然不守承諾!」來人劍招兇狠,更出言相諷。
紫宣無奈嘆道:「凌楚,四海之亂方休,你我又何必再度一較高低!」
凌楚冷「哼」一聲:「這可是你我二人師父許下之約,要你我分出勝負!」
紫宣不由更覺頭痛:「千年前,他們兩位老人家也不過是隨口一說……」
凌楚卻不聽他勸,依舊招招進擊:「你身具七殺格,而我則是破軍。你投入青帝門下,我則是白帝首席大弟子。人人都在拿你我比較,今日,勝負較量總該有個結果!」
紫宣笑著搖頭,輕嘆一聲:「凌楚,你太執著於名利心,我們較量,只是切磋,何必太過認真?」
「對我而言,卻不是!」凌楚咬牙揮劍,劍眉星目中俱是執念。
紫宣從容持劍,身法快似殞星墜落,刀光之處帶起片片雪花,凌楚一招一式,風馳電掣,兩人不相上下,刀影紛亂。小白蛇見兩人在奇石陣內穿梭,緊張的頭跟著上上下下擺動,只見並不多時,凌楚的劍招便漸漸紊亂,紫宣劍上依舊不帶一絲殺氣,卻逼的凌楚退了幾步。凌楚牙關一咬,眸現兇狠,拼盡全力的一劍直往紫宣胸前!紫宣還未作何反應,那小白蛇卻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與仙力,竟然一躍而上,想保護紫宣。
眼見凌楚的劍就要刺穿白蛇,紫宣一手將白蛇抓住,護在胸前,劍上用了力將凌楚的劍格開,逼得凌楚踉蹌而退,竟狠狠撞上山壁。
「凌楚!」紫宣見狀忙將劍收回,一躍上前。
凌楚硬生生想壓下翻騰氣息,卻是適得其反,喉頭腥紅洶湧而出。紫宣欲攙扶於他,凌楚卻憤然揮手避開。他瞪向紫宣懷中的白蛇,憤恨道:「這條白蛇壞了事!」
小白蛇聞言,竟似是恐懼,在紫宣懷中瑟瑟發抖。
紫宣擔心於凌楚傷勢,卻也注意到懷中小蛇的戰慄,他以為它是冷了,更覺不能在外久留,便對凌楚說:「趕緊跟我回去,讓我仔細看看你的傷。」
2
紫宣引凌楚在客房的床上坐下,將仙氣緩緩渡予他。
仙氣入體的剎那,凌楚沒忍住輕「哼」了一聲,渾身早被冷汗浸透。
運功完畢,紫宣長嘆一聲:「你一身的傷瞞了多久?」
凌楚猶自強撐:「一身小傷,全無大礙。」
紫宣伸手輕拍向凌楚胸口,引他痛的倒吸一口涼氣。
「小傷能讓你痛成這副模樣?」紫宣無奈搖頭,「有傷不肯好好休養,偏要來找我較量。」
凌楚決然道:「至少得輸個心服口服。」
紫宣唇角笑意溫柔:「以你的心性,眼下肯定是不服的。」
「當然!若不是那條白蛇壞事,勝負可是難料!」凌楚一聽便是要炸,目光也變得狠厲,「不要讓我見到它,否則我非剝了它的皮不可!」
他意欲剝皮解恨的那條小白蛇此時正爬至門外,聽得此話,嚇得渾身哆嗦。
「它無端捲入,關它何事?」紫宣的聲音此時在小白蛇耳朵里簡直仿若天籟,它忙不迭的點頭認可。
只見紫宣端了碗葯遞給凌楚:「這是東海冰心芝,能暫時壓制你的心火。你也別再心心念念勝負,咱們分不出不也挺好?」
凌楚將葯飲凈,眉宇間卻是執著:「我可沒你洒脫。」
話音剛落,他卻突覺胃中翻騰不息,狠狠吐出一口鮮血,紫宣忙拉開他胸前衣服,只見前胸竟是一片紫紅。
紫宣眉頭皺緊,語氣也是嚴厲了不少:「你的心火竟嚴重到如此地步!你為何不早說,再拖延下去會耗損你的仙力!」
凌楚面色低沉,竟有一絲可怕的陰鷙滑過:「蛇心性涼,不知能不能治心火?」
小白蛇聽了,渾身更是抖的厲害,忙不迭地掉頭就溜。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小白蛇使出渾身勁頭往外爬,但九奚山上風雪漫天,那股子逃命的硬氣不過幾個時辰便在這寒冷刺骨的氣候中軟了下來……它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心中給自己鼓勁:「不能睡不能睡啊,如若被取了蛇心,命都沒了,還修個什麼仙?還游什麼名川大山?還吃什麼九重天的蟠桃?堅持一下,只要再努力爬上個那麼三年三個月又三天,我就回到驪山了,我就……」
它內心的豪言壯志尚未語畢,就被一雙腳擋住去路,甫一抬頭,便只見凌楚眼神狠厲,毫不留情地一劍刺向自己。
腹部劇痛,鮮血漫出,小白蛇內心哀嘆不已:「蛇生漫長,我卻因貪玩倉促結束短短一生,種種夢想終成奢望……」
凌楚伸手捉它起來,小白蛇扭頭便向凌楚咬去,卻被他死死捏住了臉。
小白蛇感覺自己臉有些變形,更是難過:「完了……這下不僅要死,還會死的很難看……」
凌楚哪裡知道它心中所想,通紅雙眼望著手中獵物,輕聲說道:「只要治癒心火,我就能贏……」
突有掌風襲來,將他手中白蛇奪走。
凌楚自然知道是紫宣,重哼一聲,他收回手,目光卻是偏執陰狠:「紫宣,這個蛇心我要定了,你若敢阻止……」
紫宣不待他說完便封了他穴,凌楚身子一晃,倒在了紫宣身上。
紫宣將凌楚帶回客房,仙鶴端著剛熬好的葯跟了進來,見他身上滿是冰霜,柳眉微蹙,上前用手拂去,柔聲勸道:「蛇並非善類,用蛇心治癒凌楚心火不是再合適不過?何必又另外一天一副丹藥費心調理著?」
紫宣神情凜然:「蛇心雖能馬上緩解凌楚的心火,但若用了蛇心,害了蛇的性命,對他日後修仙卻極是不利。」
仙鶴瞭然,但看向此時昏睡中亦不安穩的凌楚,又是替他緊張:「他如此心急……」
紫宣接過話頭:「必是昆崙山出了什麼大事。而白帝極好顏面,肯定不願聲張,因此才無半點消息……眼下我們不便插手昆崙山之事,先將凌楚治好再說。」
仙鶴頷首,又想起那條白蛇,心中疑惑:「自三百年前我受傷落在這九奚山上得你收養療傷,你不是便設了結界於此?一般動物根本不能進入……」
「那蛇身上有修行。」
仙鶴印證心中猜想,更是驚疑難定:「來路不明,恐會引來大禍。」
紫宣卻是神清氣朗,毫不在意:「上回我與凌楚較量,這蛇居然不顧自身安危,想替我擋下一劍,若它是人我必報恩,是條蛇,我總得護它周全。」
見仙鶴還要再勸,紫宣忙阻了她:「去把上次百草仙君所贈的東海冰心芝全拿出來吧。」
「全給凌楚療傷?」仙鶴有些心疼。
紫宣卻不在意:「要是能換得凌楚無恙,便再好不過了。」
仙鶴頷首,卻又忍不住抬頭覷向紫宣,眸中水色溫柔,漾著濃濃情意。
3
紫宣向仙鶴吩咐完凌楚的事情,回到房中,又是忙著給小白蛇上藥包紮,一陣忙活。
小白蛇疼痛稍解,此時房中又溫暖如春,它覺得安心又舒適,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跟著紫宣,不願離開他分毫。只見他拿出一個樣式古樸的木盒,裡面有若干白凈如玉的圓潤果子。
紫宣回到床上,修長如玉的手指捻起一枚那果子,喂向小白蛇。
小白蛇眼睛撲閃撲閃的,試探著咬了一口,只覺清脆爽口,又有香氣盈盪唇齒之間,滿足地閉了會兒眼睛,忙一口接一口地將那果子吃了個一乾二淨。
吃完就又痴痴望著紫宣,尾巴左右閑適搖晃著,紫宣從它這般模樣中讀出了期待之色,難免失笑,便又執起一顆果子喂向它。
等到喂第三顆的時候,小白蛇已是親昵地纏繞在他肩膀上,頭就靠在他肩上開心吃著。
白蛇心道:「大難不死,必有口福哈哈哈。」一時早就把什麼腹傷和凌楚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紫宣喂它吃完這第三顆,沒忍住用手彈了下它額頭,笑道:「你啊你,雪櫻子這麼名貴的藥材,修仙之人得一顆便如獲至寶,吃一顆便能漲百年功力,你卻當成核桃般連吃三顆。」
小白蛇用頭在紫宣懷裡蹭著撒嬌,更惹得紫宣又撫了撫它:「真是越發覺得你有靈性了,凌楚剛說要取你蛇心,你便連夜逃了。只是爬的速度忒慢了些,還沒出谷就又被逮了。」
小白蛇似是有些窘,玩鬧似的張口就想咬紫宣的手。
紫宣一閃避開,笑意裡帶了些無奈:「還會發脾氣?看來你真能懂人語,那你記著,以後我就喊你小白了。」
望著白蛇搖頭晃腦的樣子,紫宣笑意盎然,伸手去摸了摸它的頭,柔聲喚道:「小白……」
話未全落,眉便皺起,手上忙不迭施了個障眼法將白蛇化為一支白笛,迎向推門進來的凌楚:「你不好好休養來這兒做什麼?」
「我服了你給的葯已經好上許多,」凌楚眼神不經意地從笛子上溜過,「我剛醒便聽仙鶴說,你要養那條蛇?」
「怎麼?莫不是你還念著它的蛇心?」
凌楚搖頭:「我也不知自己怎麼了?剛抓到這條蛇時就像中了魔,一心只想殺了它,現在想來,竟頗是可怕……」
紫宣思忖著,緩聲開口:「或是你身上的破軍格在作祟,師父說過,若是「殺破狼」三星齊聚,便會在三界中造成殺孽。」
「但貪狼不明所蹤已有千年,難道是他現世?」凌楚濃眉死鎖,暗暗心驚。
紫宣凝向他,慎重開口:「你身上的傷也有些時日,昆崙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今九重天能將你傷得如此重的人屈指可數,難道是……」
凌楚回過神來,卻避開話題:「你知道我師父性子,我暫不能與你多言。待我傷好了,我自會處理。」
紫宣瞭然,知道無法再問,正是靜默,卻不防凌楚突然出手要奪他手裡的笛子。紫宣將笛子拋高,落下之時,笛子便已幻出白蛇原型,不偏不倚落在紫宣懷中:「一般的障眼法,果然瞞不了你。」
凌楚輕哼一聲:「你處處維護這條小白蛇,並不像你平時不管世事的個性。」
紫宣竟是點頭承認:「我很喜歡這條小白蛇。」
「理解,畢竟這小蛇當初想不顧性命去救你。」凌楚輕笑,伸手想摸白蛇,白蛇卻害怕地直往紫宣懷裡躲,「唉,看來它是真的怕了我喏。」
凌楚哀嘆著準備轉身離去,卻又被紫宣喊住:「你傷勢痊癒前絕不能再使用任何仙力,否則我也救不了你。」
凌楚神色凝重又堅毅,背對著紫宣沉聲道:「行了,我記下了。」
雖是記掛著昆崙山,得了紫宣警告的凌楚也畢竟不敢輕視,除了按時服下紫宣所開的葯,更日日來到九奚山清潭邊打坐,調理氣息,可性子急躁的他只要稍一走神,便會氣息紊亂。
這日又是如此,剛一想到饕餮,便又覺胸口灼痛異常,凌楚額上煞時布滿冷汗,身上卻如被火焚。這時,只見一位面目清癯神態淡然的長者從遠處飄忽而至,將掌覆於凌楚眉心,仙氣淼淼,輕盈籠罩凌楚全身,凌楚終是漸漸冷靜下來。
凌楚睜眼,向長者拜下:「謝青帝出手相救。」
青帝忙扶他起身:「紫宣很擔心你的傷勢。」
凌楚有些苦澀地笑笑:「他派仙鶴時刻盯著我,我也只能先養好傷,治好心火。」
青帝長嘆一聲:「心火是心病,修仙重在無為無念,你太看重勝負之心,無法放下,終是折磨自己。」
凌楚黯然:「我與紫宣同時修仙,眼下卻遠不及他……」
青帝眉頭微蹙,面露擔憂:「你與紫宣仙力不相上下,只是因為受傷才影響了你的仙力。你們天生仙胎命格,這些年雖因我和白帝當年作賭而視對方為命定對手,卻也情同手足。眼下有一事,我只能託付於你……」眼見凌楚抬首望來,青帝才續沉聲道:「紫宣離飛仙之路,只差一步,萬不能於此時有任何差錯,我來是要請你幫紫宣度過一劫!」
凌楚聞言也知輕重,忙拱手道:「還請青帝示下。」
青帝長袖一揮,二人面前出現九奚山至寶——冰鏡。這冰鏡能觀過去,知未來,三界之事,在鏡中無所隱瞞。此時青帝施法,鏡中漸漸出現模糊影像。只見白色的紫宣元神在鏡中時明時暗,分明是有大災之像。
青帝嘆道:「你知紫宣是七殺命格,而七殺之命註定是天煞孤星,一生孤寡,身無至親。我用冰鏡推算,知他就在這百年中將會有場生死劫,若能順利渡劫,他自將位列仙班,如若不然……」
凌楚擔憂得緊,連忙接道:「會如何?」
青帝長闔雙眸,面現痛色:「神魂俱裂,歸於天地……」
凌楚渾身一震,長久無法作出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