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之夭夭
黑雲壓城,雷聲陣陣,原本平靜的西湖上波濤翻滾,浪有千丈。蛟龍盤旋于波濤之上,攻向同樣立在浪尖的兩位青年男子,招招致命,咆哮聲更是驚天動地、攝人心魄。
兩男子左避右趨,身上早已處處傷痕。當右那位手上長劍一招快過一招,在雷電光柱中咬緊牙關,終是找到蛟龍破綻,一劍劃破蛟龍七寸,卻引得蛟龍更是凶性大發,轉首便欲再向男子攻來;當左那位見狀,忙不迭施法設下屏障,阻了蛟龍這猛烈一擊。
「紫宣,我這屏障阻不了蛟龍好久,它以西湖為據,得了優勢。」男子瞪向在巨浪間翻騰,不斷試圖衝破屏障的蛟龍,眼神憤憤。
相較而言,那被喚作「紫宣」的男子,面上雖同樣戰意堅決,眼神里卻多了許多鎮定與淡然,那是多年修行沉澱下來的從容,雖是身處險境,氣度絲毫不亂,依舊飄然欲仙。他凝視著蛟龍,沉聲道:「我引開它注意,凌楚你去趁機斬斷蛟尾。失了尾巴,它便不能依水勢翻騰,要捉它便簡單了許多。」
凌楚頷首,卻一眼瞥見紫宣額間浸出的鮮血,心頭一涼,面上滿是關懷急切之意:「你額間的血……」這分明是元神之傷越發嚴重的癥狀。
紫宣輕聲一笑:「並不礙事,你無須擔心。」一邊說著,一邊運氣,準備再用手中天乩劍與蛟龍奮勇一搏,將其引來背向凌楚。
凌楚趕緊拉住騰身欲起的他:「不可!你元神受損,如何與蛟龍正面一戰!?」此去,怕是猶如送死……
「上回東海一戰,我孤身一人血戰蛟龍三天三夜,都能安然無事,這回有你助我,難道擒不了蛟龍!?」紫宣望向凌楚,笑意淡然,彷彿此時只是最稀鬆平常的時刻,甚至面上神態還有些許少年氣息:「擒了蛟龍,咱們九奚山再較量一番。」
就在此時,蛟龍衝破屏障,怒吼捲起萬千塵土,揚起漫天風雲,幾乎迷濛了兩人雙眼。蛟龍施法,金色光芒直射而落,交錯成密密的網,朝紫宣襲來。紫宣忙用天乩劍劃破金網,卻不防被其纏住腳踝,直將其往西湖底拖。
凌楚大驚,嘶喝一聲:「紫宣!」
「別管我,斬下蛟尾!快!」
紫宣奮力與金網纏鬥,蛟龍擺動身軀,烈焰衝天,凌楚一時根本無法靠近蛟龍半分。眼見紫宣力漸不支,凌楚心中急懼交織,低聲念道:「必須速戰速決,否則紫宣會有危險。」
言罷,他眉間劃過一絲決然與狠辣,從懷中掏出法器——鎖妖塔,並催動術法,指尖凝血滴落其上。
鎖妖塔一出,瞬間他們腳下的土地,俱是轟隆鼓動。紫宣為這巨大動靜吸引過目光,驚詫無比,著急大吼道:凌楚,你怎能以血為引來開啟鎖妖塔,如此一來,必須以生靈為祭,鎖妖塔才能停歇,否則將毀天滅地。
凌楚急聲回道:「我正是要以蛟龍為祭,為久旱大地帶來甘霖。若不用血祭開啟,你身受重傷,我們兩根本不是蛟龍的對手。」
「以蛟龍為祭,必引天下大亂,黎民蒼生將會飽受戰亂之苦,」紫宣眉間緊蹙,知道凌楚這下又惹下大禍,而他依舊不管不顧的樣子,讓人著惱,「況且,殺了蛟龍有違天道。」
凌楚不服辯道:「眼下百姓流離失所,不收了蛟龍,日後也將引發戰亂!比起百姓之苦,殺了蛟龍為祭,算不上殺孽。況且這蛟龍替龍族殺了不少鮫人,生性殘酷……」
凌楚不顧紫宣阻止,執意而為,何況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揚手拋出鎖妖塔,頃刻間便是飛砂走石,黃土漫天,蛟龍失力,金網頓時落入西湖中,揚起驚天駭浪,紫宣趁機一躍而起。而他定睛一看,卻見鎖妖塔巨大的白色光芒中,竟隱隱出現一個人的身影,即刻大駭……
「小白!你怎麼會在這裡?」
紫宣飛身上前,從巨大光芒中,將那身影救下,護在懷中。只見一白衣女子,身上儘是血痕,已是氣息微弱,半睜的雙眸凝視著紫宣,卻是情意連綿。
紫宣既氣且慟:「我不是讓仙鶴看著你!」
被喚作「小白」的白衣女子慌忙抓住紫宣衣角,氣息加急:「別怪仙鶴姐姐,是我求著她讓我來……」
兩人說話間,蛟龍竟是掙脫了鎖妖塔的牽引,將將從旁閃過。凌楚大怒:「小白!全是怪你!你一身的妖氣,擾亂了鎖妖塔,若不是你,鎖妖塔早該收了蛟龍……」
凌楚話還沒說完,只見那蛟龍終是逃不過鎖妖塔的巨大神力,受了鎖妖塔一擊,已是重傷難治。它憤然嘶吼,拼了最後力氣,吐出熊熊烈火鋪天蓋地而來,洶湧澎湃之力要碎裂天地。紫宣慌忙將小白護於懷中,只見那蛟龍低吟聲漸成長嘯,西湖之水沸騰而起。
紫宣來不及細想,立馬用天乩劍劃過指尖,天乩劍受了他鮮血,旋即破空而出,直入蛟龍之腹,蛟龍吃痛翻騰,鮮血滴落於西湖,將整片湖水染得鮮紅。而當天乩劍回到紫宣手中時,蛟龍也重重跌落西湖,方才翻湧不息的西湖終是漸漸平靜,黑雲壓城、電閃雷鳴的天空,也逐步恢復清明。
紫宣用天乩劍支在地上,撐著他已是無力的身子,長嘆一聲:「我封了蛟龍的元神,讓他沉睡於西湖……」若不這樣,蛟龍拼盡全力的最後一擊,必會讓紅蓮烈火屠盡整個人間。
小白眉間劇慟,手撫上他臉,清澈眸中已是盈滿淚光:「我是何其有幸,遇上了你,一次次的替我解決難題……而我,我卻一再闖禍,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不令你為難?」
紫宣唇邊泛出溫柔淺笑:「你從未令我為難,是我輕忽了人心,輕忽了你的善良。」
他這寬撫之語卻令懷中女子神色更痛,淚如雨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自以為是……都怪我擅自闖入丹藥房,放出蛟龍,這才釀下大禍……」若不是她,紫宣怎會先是元神受損,而今又在重傷之中拼盡一身修為封印蛟龍!
紫宣拇指緩緩拭過她頰邊淚水,本還欲寬慰她,卻突然神色一凜。只見狂風自天邊而來,方才恢復如常的日光又瞬間被烏雲密蓋。而凌楚撫住額頭,襲來的陣陣痛楚,令他不由蜷縮起身子,幾乎說不出話來。
紫宣渾身一震,急道:「鎖妖塔已開始反嗜凌楚元神!」
小白看著凌楚,莫名感到心慌與害怕,低聲倉促道:「鎖妖塔是天帝鑄煉的法器,一旦用血開啟,必須以生靈祭祀……」
只見那鎖妖塔紅光瀲艷,鐘鳴引發萬物悲鳴,一副天地俱毀的氣勢,而凌楚已是痛的渾身失力,一向驕傲的他也控制不住發出陣陣痛苦低吼。小白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了決心,隨後猛然起身,一躍撲進鎖妖塔的紅蓮烈火中:「我來生祭鎖妖塔!」
紫宣神色更變,劍眉死皺,急聲斥道:「你這是送死!以你的修為生祭鎖妖塔,你的元神將飽受紅蓮烈火蝕盡,直至灰飛煙滅!」
一邊說著,他一邊大步踏進紅蓮烈火中,鼓起一身仙氣護住了小白。
紅蓮烈火將天際灼的血紅,紫宣唇邊漸漸泛出絲絲血痕,小白緊緊抓住紫宣,神色慌張的幾近瘋狂,開口聲音嘶啞:「紫宣……求你了,我求你了……不要再散盡你的仙氣,你撐不住的。」
紫宣看她著急,卻是從容低笑:「你是永遠學不會教訓嗎?你以為以你的修為能生祭鎖妖塔?不過是白白送死……」
小白本是稚嫩清麗的臉上,此時卻淚汗交雜,幾盡痛苦:「你別騙我了,紫宣,我是妖啊……我是妖!恰恰能祭鎖妖塔!」她定了定神,唇角泛出絕美笑意,黑白分明的杏眼中透著十足的決絕,她伸手撫上紫宣的臉龐,輕聲道「紫宣,你身上全是冷的,還來得及,你有機會逃出去……」話音未落,她用力一推,而鎖妖塔恰在此時猛然一爆,烈火迅速襲卷過紫宣仙障,焚向他倆。紫宣抓住小白推他的手,趁勢將其緊緊擁在懷裡,那鎖妖塔爆出的紅蓮烈火,便被紫宣的背擋了個乾淨……
小白痛不可當,撕心裂肺:「不!不要!」
紅蓮烈火漸漸消失,凌楚一躍而上,將鎖妖塔收回。
紫宣搖搖欲墜,小白匆匆上前,想要抱住他,卻見他的身軀竟在漸漸消散,小白慌亂無比,眼淚全然失控地大滴墜落,她只知搖頭,不停喃喃喚道:「紫宣,紫宣……」
相較於她的悲痛欲絕,紫宣卻依舊是淡然又鎮定,甚至如她初見他時,他從容撫琴時飄飄欲仙的模樣。唇角牽開一絲淺笑,紫宣輕聲嘆道:「可惜我沒時間教你了,其實你一直很好,並不是我說的那樣懶惰,也不是你自覺的那樣呆傻……」
紫宣身旁漸漸泛起白色雲煙,站在一邊的凌楚駭然:「難道你的劫數竟是今日?而非與饕餮一戰!」
小白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慌亂搖頭:「不!紫宣,我馬上離開九奚山,離開你,不再出現在你面前!沒有我,你就沒有什麼劫數了!你會順利飛升上仙!紫宣……我求你,你別灰飛煙滅!」
紫宣緩緩搖了搖頭:「命中劫數不由你,亦不由我,終由天定……」
小白下唇被她咬出了血,她凄聲苦道:「我不怕什麼火嗜元神之苦,對我來說,灰飛煙滅又算什麼?你為什麼要替我……紫宣,你告訴我,要如何才換回你一命?我什麼都願意做,只求你好好的,好好的在九奚山生活……」
她再度想去抱住紫宣,卻依舊撲了空,微風帶起她的髮絲,揚在終復澄澈平靜的空中,凄美至極……紫宣眼帶憐惜,努力抬手,似是想撫她長發,可已近透明的手卻直接穿過髮絲……他苦苦一笑:「讓我好好看看你……小白,其實在我眼中,你早就是一個真正的人,可惜這一世,我再護不了你……」
「紫宣……」小白噙淚張口,這一喚卻嘶的全然無聲。
紫宣凝視著她,眼底有壓抑克制的情意:「答應我,好好的活著。你愛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名字嗎?記住了,你的名字是白夭夭……」
紫宣臉上有著從容的笑,而天乩劍卻忽然一落,跌在地上,撞出不絕於耳的低愴龍吟,紫宣卻如同一縷清煙,消失於天地間,清風一吹,便是毫無蹤跡。
白夭夭撿起天乩劍,緊緊抱在懷裡,仰首朝著虛空凄聲嘶吼,目光急切搜索,一手五指張開,似是拼了命的想挽留,指間卻留不住分毫紫宣的氣息。
「紫宣……紫宣……紫宣!你去了哪裡?」白夭夭狀若癲狂的左右尋找,急聲呼喚;「你告訴我,為什麼將我留下?我孤身活著的意義是什麼?你回答我啊!」
語聲消散於蒼茫,再無記憶中那人清風般的音容笑貌來回應。
白夭夭心無限地跌落,她拿起天乩劍意欲同歸於盡,卻被凌楚一把奪下。
凌楚怒喝:「夠了!我們的命都是紫宣換來的,我們誰都沒有資格輕賤!你這麼做,也換不回紫宣!」
白夭夭閉眼搖頭,只倉惶慟道:「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該來!甚至……甚至我一開始就不該出現於九奚山,是我害了他……」
「那我呢?」凌楚自嘲一笑,若不是他疏于思慮,執意放出鎖妖塔,紫宣也不會用命生祭,「是我們兩人逼的紫宣魂飛魄散,這筆債,無論如何,是還不了了,你……唉,就以白夭夭的身份活下去,畢竟,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白夭夭聞言,握住天乩劍欲自刎的手終是漸漸放鬆,眼底水澤卻化成漫天大雨。初初放晴的西湖一時又復閃電交加,雷聲隆隆猶如悲鳴,潑天雨霧無邊無際,悲涼哀凄!
「記住了,你的名字是白夭夭……」
這是她喜歡的人,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白夭夭輕聲低吟,「下半句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我知道的,你教過我的……我記得的,我記得的……」
她會努力做一個宜家宜室的好女子,他卻永遠醒不過來了,更何談「之子于歸」呢?
白夭夭跌坐在地,在暴雨侵襲中,卻突然憶起了百年前的九奚山,那時一片寧靜,尚是一條小蛇的她,初見畫中仙一般的他……
而他,從來便待她很好……
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