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常桉宰,人能決定自己的出身麽?”
“當然不能,每一個人出生,都是注定好了的。”
“是啊,我也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我所做的一切……也不算太過罪惡深重,起碼還能情有可原。”
“西厥家那些死去的生命並不是您的錯——”
“但人是我殺的。”
她雖不知情,但西厥楓是她殺的,西厥涼也因她而死。
西厥楓到底是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哪怕沒有親子鑒定,沒有證據,顏焱也毫不懷疑。
以前她還常說,誰都沒有資格怪她父母,但她有。
如今……
卻是她連資格都沒有了。
仇人的女兒,他們還肯將她養大……
她竟然是西厥楓的女兒。
一個……罪人的女兒。
“小姐,快下雪了,要不……回吧?”
常桉宰實在擔憂她的狀態,這寒冬凜冽裏,她身體本來就有恙,再呆下去,指不定又要病上一段時日。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您先回吧。”
然後,便重新低下頭,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任由身上的大衣落下,盡是一副拒絕再談的姿態。
常桉宰太了解她的脾氣秉性,見狀,隻好無奈歎息,伸手將她把大衣蓋好,站起身,無聲告辭。
隻是在他離開沒多久,整個青竹園的燈光開啟,路燈下很快聚集了不少夜間出沒尋找光明的小昆蟲,將光線晃出一個個盈盈弱弱的影子。
沒過多久,顏焱感覺頭上臉上有著什麽冰涼涼的觸覺落下,恍惚中抬頭,便看到了漫天的雪花。
這應該是北城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了。
雪花並不大,零零散散的,肉眼可見大小不一的一團,無法看清雪花原本的模樣。
她遲疑了片刻,從溫暖的大衣中探出手,試圖去接住那些雪花。
隻是她的手太溫暖了。
雪花剛落在她手心,便瞬間融化。
她怔了怔,遲疑片刻,重新將手收了回去。
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想的。
不過是發現自己的身世,發現自己怨恨多年的父母並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而自己恨了大半輩子的人,是她的親生父親。
隻是發現這些早晚都要浮出水麵的真相罷了。
在她尋回良師益友,日子慢慢變好時,發現真相,也不至於會讓她孤苦無依,悲憤欲絕。
挺好的。
這一夜,常桉宰似乎陸陸續續地來看過她幾次。
直到次日暖陽東升,一夜過去,英雄碑前的階梯被撒了一層薄薄的雪,顏焱朦朦朧朧地抬起頭。
坐太久,她並不覺得冷。
隻是身體多少有些僵硬發麻。
扭頭的時候,意外轉落積壓在她頭發肩膀上的雪花。
她怔了怔,下意識看向英雄碑階梯扶手處。
男人高大的身影就靠在石柱上,一把黑色的傘靜靜靠在牆邊,於落一道細長的影子,剛好到那一小圈煙頭上。
他應該來了很久了。
寬厚的肩膀上落了不少積雪,與他黑色的風衣發套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一個又一個燃盡的煙頭,偶爾還有一兩個被埋在雪中。
顏焱恍惚想到,原來這個男人竟然會抽煙。
她怎麽沒有聞到煙味?
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男人徐徐轉身,回頭看向她。
下一秒,將指尖正在燃的煙丟在地上,皮鞋在上方壓了壓,朝她走來。
那兩條修長的大長腿來回交錯,在雪地上落下一排整齊規律的腳印。
顏焱怔怔地看著那一竄腳印,想到貓走路,好像也是這般。
可男人不是貓。
有時候,這個男人凶起來,比踩狼虎豹還要可怕。
就像現在。
他沉著臉,麵無表情地在她麵前蹲下。
“十二個小時是我忍耐的極限。”
顏焱眨眨眼,兵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男人也沒有解釋的打算。
驀然伸出手,小心拍掉身上的積雪。
他說話時,染了雪的溫度,冒出一陣煙霧。
“回家。”
回……家。
回哪個家?
顏焱很想問他,要回哪個家?
也不對。
她的家……
她的家在哪裏?
軍大院?
還是成德恩酒店?
亦或者是……
已被封的西厥府?
這些……隻怕都不是吧。
她忍不住歎息。
任由男人將她打橫抱起,一步一步朝階梯下走去。
上下樓梯一起一伏間,她遲鈍地抬頭,看向又好像是重新刷落雪花的天空。
白茫茫的一片,慢慢的在她眼中,化作一方混沌。
驀地心痛了一下。
“你知道……我家在哪裏嗎?”
一夜未曾開口,她的聲線沙啞無力,連吞吐出來的水霧都弱得瞧不見。
男人的腳步一頓,又繼續往下走,“知道。”
“胡說。”她下意識地反駁。
男人抱著她的雙手稍作用力,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她輕聲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裏。”
“我們結婚。”
“結婚?”
“和我結婚,你就有家了,一個屬於我們的家。”
“……好像是這個道理。結婚的話,就相當於有自己的家了。”
“嗯,我們回去結婚。”
“好。”
顏焱昏昏沉沉地應了下來。
直到忽然耳邊聽到熟悉的聲音。
“小姐可是要回了?”
是常桉宰。
顏焱努力睜開眼,朝聲音的方向看過去,點點頭,“是的,您辛苦了。”
常桉宰站在一側階梯上,手中拿著兩把傘,沒有打開,隻是看著顏焱麵色平靜,隻餘一雙空洞的黑眸,眼白中是因一夜未睡而布滿的紅血絲。
再待久一點,怕是連魂魄都丟了。
常桉宰掩去痛心,朝她微微低頭示禮。
“應該的,那我就不送您了,一路安全。”
“好,再見。”
“再見。”
顏焱揮了揮手,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揮手太僵硬,隻好訕訕收了回來。
冷肅很快將她抱上了車。
她條件反射的想要去摸出安全帶扣上,哪知剛要動作,就聽到安全帶扣上的聲音。
“我們要回家了嗎?”
“嗯。”
“是回我們的家嗎?”
“嗯。”
“真好。”
“坐好,我要開車。”
“……哦。”
顏焱安靜了下來。
感受車子在經過減速帶,很快進入平穩的行駛狀態。
良久。
“冷肅。”
“嗯。”
“冷肅。”
“說。”
“冷肅。”
“身體不舒服?”
“唔,不是。”
“那是怎麽了。”
“我隻是想告訴你……”
“你說。”
“我不是一個好人。”
“……”
“你也不要跟我結婚。”
刺耳的刹車聲響起。
顏焱整個人都往前衝去,又被安全帶控製彈回座椅上。
男人的聲音也在此時響起。
“你說——”
“我說,我不是一個好人。”
“後麵一句。”
“我不是一個好人。”
“不是這句。”
“我不是一個好人。”
男人沉默了下來。
顏焱微微扭頭,也不知道自己看向的是哪個方向,終於,慢慢閉上了眼睛。
“我不配……”
男人放在方向盤上的雙手早已因為克製而青筋暴起。
他知道,女人一直引以為傲的信仰,就在這一夜之間,塌了。
誰說不是呢。
冷肅將顏焱帶回了自己的別墅,請了醫生過來看過,確定人隻是著涼發燒昏迷,退燒後便無其他大礙。
睡著後的女人臉色蒼白,安安靜靜的的樣子,倒是乖巧。
隻是……
鄭榮君接到消息匆匆趕來,呆了不過幾分鍾,又接了一通電話,驚慌失色的離開。
別墅當天人來來回回的無比忙碌,又在夜幕降臨之時,恢複慣有的寧靜,連蟲鳴都不曾出現。
顏焱斷斷續續醒來過幾次。
她眼睛看不見了,高燒不退,生理淚水流過幾次,她掙紮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讓冷肅找了條領帶,將她眼睛蒙起來。
她眼睛敏感,冷肅哪裏真敢拿領帶蒙著,從醫藥箱中拿了一卷紗布幫她把眼睛蒙住。
便抱著她不放手。
顏焱也沒有理他。
被蒙住眼睛後,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清醒還是昏睡中。
她的手機一直響到沒電自動關機。
冷肅剛開始還會跟她說是誰給她打了電話,到後麵就幹脆沒再說了。
隻是幫她把手機充上電,開了靜音模式。
顏焱吃不下什麽東西,冷肅也不逼她,除了打營養液,隻是每到一個時間就會拿來打成泥狀的粥放到她嘴邊,讓她喝一口算一口。
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冷肅是怎麽看住她的,原以為會反複不退的高燒,竟然在第二天下午退燒,整個人的臉色也肉眼可見的好了很多。
隻是人卻變了。
“他們在外麵,想見你。”
“我不想見他們。唔,誰都不見。”
顏焱將自己困在了隻有她和冷肅的世界中,誰都不見。
知情的霍去憂或是鄭榮君他們知道顏焱怎麽回事也就罷了,不知情的餘夏年或是熊芒她們,恨不得將冷肅報警抓起來,告他非法軟禁。
曾經每天都要聽鄭榮君匯報工作的顏焱,如今兩耳不聞窗外事。
“今天吳導那邊開機了,我和你都沒到場,吳導那邊多少有些生氣。”冷肅手牽著手帶顏焱走到餐廳坐下,把勺子遞到她手中。
顏焱沉默了片刻,小聲問:“……我不太想演了,可以毀約嗎?”
冷肅在她身邊坐下,並不感到意外,“可以,但,未來你也許會後悔。”
“什麽未來,能活在當下就很好了。”
“你知道,我在等你站起來。”
是啊。
顏焱懷疑冷肅什麽都知道。
又懷疑他什麽都不知道。
但他就是這種可怕的男人。
在這種時候,像是個瘋狂小迷弟一樣,無腦支持她,相信她,陪著她。
她知道自己這幾天有多像一個神經病。
不哭不鬧地,也不說話,整日隻沉寂在自己的世界裏。
她抿抿唇,握緊手中的勺子,低聲說:“你什麽都不知道。”
“你可以告訴我。”
“告訴你隻會更糟糕。”
“難道還有比現在更糟糕的事情嗎?”
沒有了。
已經是最糟糕的事情了。
顏焱咬唇,被唇瓣的刺痛時刻提醒著,才不至於讓自己陷入某種黑暗的深淵。
許久。
“冷肅,你能給我最後的體麵嗎?”
“什麽是體麵?”
“我不想太狼狽,那樣更糟糕。”
“什麽是狼狽?”
“就是有一天,我變成電視電影中的反派,淒慘伶仃悲壯而死。”
陶瓷碗重重放在桌上的聲音在她眼皮子底下響起。
顏焱心頭一跳,就聽到冷肅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
“有我在,你不會有狼狽的一天。”
低沉而堅定的好聽男聲,似乎將她心口的某一條裂縫縫了起來。
可某些東西,裂了就是裂了,哪可能粘回來。
“你知道行屍走肉嗎?聽說那也是一種反派的最佳下場之一。”
“你不會。”
“可為什麽你要那麽肯定我不會?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相信你,你不會。”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呀可是。冷肅,你是不是傻啊?”
傻什麽。
冷肅握住她拿著勺子的手帶動她舀起一勺粥,放到她嘴邊,“我認識的人是你,愛的人也是你,想結婚的人也是你,無關你的以前、你的過往好壞。”
“這種話是甜言蜜語嗎?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會上當受騙。”
“你現在說的話就是小孩子。”男人說到這裏,無聲歎息,“罷了,先喝粥。”
“……哦。”
顏焱老老實實的安靜喝粥。
過了片刻,又忍不住開口。
“冷肅,你會把我掃地出門嗎?”
冷肅:“……?”
“算了,你當我沒問。”
冷肅額頭青筋挑了挑,“……你又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要是嫌棄我,把我掃地出門,我是不是就得去自首——”
“閉嘴,喝粥。”
“……哦。”
真凶。
顏焱再次安靜喝粥。
直到聽到勺子敲打在空碗上的聲音出現,她立即放開了勺子,轉頭問:
“為了我的麵子,要不我自己走,這樣你會不會記住我最美好的一麵?”
冷肅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麵前才喝了一半的粥不得不放下來,扭頭問她:“你知道你現在的問題讓我想做什麽嗎?”
顏焱一怔,緩緩睜大眼睛,“做什麽?你要把我趕走?那我——”
“我在想如果你不能自己振作起來,我真不介意把你一輩子都關起來,隻屬於我一個人。”
顏焱:“???”
冷肅驀然冷笑,“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早就想這麽做,把你關起來,誰也瞧不見。眼下你盡管招惹我,看看會不會碰到我底線,讓我真把你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