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0.悲喜劇
922
又是一陣忙亂。
安頓完，小夥計轉身就走。這當口，鐵匠婆娘哭喪著臉奔了過來。李白笑笑，沒在意。倒是老鐵匠驚得拔地而起。婆娘告訴老鐵匠，善嫂不見了。
原來，她倆回廚房不久，善嫂稱尿急難耐。她隻得任這婆娘去了茅房。好在茅房得門，斜對廚房的窗。她一邊拾，一邊不時瞄一眼那門，倒也放心。她瞧見小媳婦店裏的小夥計引了那挑擔的靦腆莊家漢後生來。於是她趕緊去茅房，想要善嫂與自個兒一塊來幫忙。不曾想這娘們趁她的一眨眼功夫，早翻牆溜走了。老鐵匠扭頭去瞧小夥計，已不見了他的影兒。老人“嘿”了聲，高聲喚來待在隔壁理貨的徒弟，讓他趕緊將小夥計截回。小夥計慌忙回到炕頭，瞧了一眼老鐵匠惡煞似的臉，腿都軟了。老鐵匠哪管他，隻顧厲聲要他好生交代，鎮子那頭出了啥事兒。
李白愕然、連聲歎息。
小夥計哆哆嗦嗦，告訴老鐵匠。那原本離長樂坡東去的張蓋等人，又突然停船上岸、匆匆回到“隆盛”客棧。剛進院，就被聞訊趕來的那一大幫北門禁軍士兵逮個正著。眼下，這兩幫人正僵持著。老鐵匠聞聽此情，臉都白了。半晌，他緩下繃起的臉，把嚇得快哭了的小夥計打發走，要他徒弟力馬找幾個得力的人、帶上家夥，護了李白避往村子後頭的祠堂；他自個兒打馬去鎮子東頭走一趟。
李白不解。
繼而想了一想，恍然大悟。
923
老鐵匠忙給李白解釋。
今兒一大早，就有一大批北門禁軍騎兵朝鎮子東頭奔去。他婆娘家有不少親戚住在東邊鎮子街麵，怕出啥事，纏著他著人去打聽消息。不久，有朋友來告，這幫兵痞據說是來找路過的大俠張蓋麻煩的。這人悄悄告訴他，這幫人兵分兩路。一路把鎮子東邊“泰和貨棧”的貨運碼頭一帶的河道給堵住了；另一路侯在長樂坡橋頭，監控從官道西來的客旅。
沒錯，鎮子東頭終於出事了。八成是張蓋那兒找來的。
張蓋的大名兒，老鐵匠早年便聽說過。對前些日子的“歇仙樓”風波，還有此後張蓋在京城的動向，也大體知道一二。他對老張蓋蠻有好感。聽說張蓋遭難，他立馬遣了一機伶的娃，給張蓋捎信帶路，要他間道走人。不過，那娃轉了一圈回來說，張蓋一行數人確在長樂坡歇過一會兒。在禁軍騎兵到來前，已雇了是一快船東去，眼下怕早已到灞橋。所以，李白造訪，他還以為跟那撥人沒關係呢。直到聽他說已邀張蓋一聚，而張蓋也已允諾，這才急了。
不一會兒，他徒弟牽了一匹高壯的紅騮馬來到屋前。後邊跟了三五個手執槍棒的悍後生。聽罷老鐵匠一番吩咐，眾人就要李白起身。李白哪裏肯依。相反，他拱手勸老鐵匠別趟這混水，隨後一骨碌翻上紅騮馬，打馬就走。等大夥反應過來，李白人馬早已掠上官道。老鐵匠見狀一跺腳，跟著掠了出去。你別小瞧，這老爺子一大把年紀，身手依然機伶過人。隻見他緊掠幾步，便搶到了李白馬前。一邊橫身擋住他的去路，一邊伸手去拽韁繩。李白心裏焦躁，生怕老爺子誤了正事，趕緊撥過馬頭、猛夾馬腹，從斜刺裏掠了出去，一下躥到了道旁。老鐵匠徒弟見狀著了慌、愣在一邊。你也別怪他，撂誰也不過如此。不過他腦子也快，見擁了李白避禍的事兒變卦，眼瞧著老爺子非得跟了李白闖鎮子東。一邊趕緊吩咐眾人四散找馬、火速跟了去，一邊翻身撒腿來追老頭兒。
一時間，就見官道人馬亂動。
吵嚷聲四起。
924
李白呢，該走遠了吧？
沒！原來李白正待撥回馬頭趕路，突然有一黑影撞到馬胸前。馬兒騰身一跳、閃向一旁。李白毫無防備，差點兒被馬兒這一跳顛下地。他吃驚之餘定神一瞧，撞到跟前的，是一頭嫩而健黑驢。和一女娃。
此時，對麵有人失聲驚呼。
李白抬眼一瞧，十丈開外斜對麵有條巷道，道旁有一家竹棚搭成蘆席覆頂的小漿湯館。此時，這館子有一男人歪歪斜斜地搶出，眼瞅著女娃奔來。他身後不遠，跟出一女人，一邊追，一邊在拚命喚他。顯然，剛才這女娃，就是從那兒出門騎驢上道，急急趕路。嫩驢嬌娃，碰巧遇見進退失矩的李白，鬧了個大碰撞。
李白頗感抱歉。
他慌忙欠身、已示安撫。
奇的是，這女娃全沒在意，竟“嘻嘻”一笑。隨後，隻見他麻利地從驢背上溜下。一邊扯下頭巾，一邊順手拽住了李白坐騎的韁繩。李白再一瞧，原來這人啊，竟是小小老板娘。正詫異間，那奔過來的，是一瘸腿的中年男人。老一小倆人，已掠上官道。李白認出，此人正是老板娘那家館子的老板。而那跟來的女人瞧李白在朝她詫異地瞅來，翻身就走。就像一條蛇，隠入道旁的街坊。
那是善嫂！
925
小小老板娘道：
“店裏的酒食還沒送到？”
李白沒反應過來。小小老板娘瞧了他一眼，趕緊吩咐瘸腿老板疾去鐵匠鋪子。李白見狀更納悶了。隻見她扭頭瞧了一眼身後，趕緊蹭到李白身前，小聲道出原由。這娃口齒伶利，京郊的土話說得飛快。李白一時沒聽明白。倒是已趕到他身旁的老鐵匠，聞聲臉色頓時慘然一變。
等老鐵匠補說了幾句，李白不禁大怒。
原來，這小小老板娘先前與善嫂同來見他，是被逼的。善嫂跟今天來鎮上的匪徒是一夥的。今兒一早丹砂甫到長樂坡橋，正撞見她上街買菜。說到此番來小鎮是會張蓋，她告訴丹砂，張蓋等人已浮水東去。當時，丹砂趕緊打馬去追。不久，就聽說張蓋令船主泊了船，隻身隨他回到橋東的“隆盛”客棧，坐等李白。於是，丹砂興衝衝再回頭來遇李白。這回，被侯在橋頭的六七個北門禁軍拽下馬、送到她那小店關押起來。隨後，那幫人綁了她當家的、找來善嫂，逼她跟了善嫂來找李白。善嫂所謂丹砂讓她倆來傳話，以及那一番說辭，更是子虛烏有。目的就是先穩住李白。等解決了張蓋等人後，再回頭收拾他。當她從鐵匠鋪子回到小店後不久，善嫂就奔回來，把她也給捆了。出人意料的是，她讓那幫人改了主意。在給李白準備、由小夥計送去的酒裏下了毒，要先毒殺李白。好在此後那幫匪徒押了丹砂去“隆盛”客棧，對她疏於看管。她這才掙了繩索、脫身跑出來。眾人聽說此事，更是嘩然，場麵夠亂。
就在此時，東邊蹄聲大作、雪霧紛飛。說話間，一彪人馬排山倒海般轟然壓上來。匆匆趕來的老鐵匠徒弟，急得大呼小叫、招呼他的那幫悍後生鄉親趕緊過來。秦地的民風極厚道而狠悍。道旁村子裏的村民，料想這兩夥人會大起衝突，自個一方的人要吃虧，紛紛從宅前屋後湧上官道。
一邊催促老鐵匠和李白等人後撤，
一邊結成一道厚障、堵在了那自西向東轟然而來的人馬前。
926
離眾人一箭之地，這彪人馬在緩了下來。
雖然在人前罵罵咧咧，瞧去很不情願。那表情卻輕輕鬆鬆，並不像剛在長樂坡那兒撕拚過一場的模樣，也似乎沒打算在這兒幹一仗的架勢。
眾人見狀，不禁舒了口氣。
而李白卻是一驚。
你道是何原因？原來，李白眼尖，一眼就認出，押在這幫人後頭的騎手，正是前些日子的怨家仇三郎。而此時的仇三郎，一邊拍馬上前，一邊緩緩挺起手裏的長槍，一臉煞氣地盯住了他。老鐵匠見狀不妙，右手接過徒弟遞來的大刀，翻腕垂到身後。隨後張開長臂，撥過攔在李白身前的鄉親，挨向仇三郎那匹棗紅馬。還沒等這老人近身，早有一杆大槍朝他胸前抵過來。緊接著，原本一齊壓向眾鄉親的騎兵，又“呼啦”一聲偏出官道、朝老鐵匠包抄過來。而老鐵匠的徒弟和鄉親見狀，也全從外邊圍住那些個騎卒。眼看又要鬧血案。仇三郎“嘿”地一笑，將長槍高高揚起，朝李白做了個騎兵式敬禮，嚷道：
“好樣的李太白，趕明兒會！”
說罷，他獨自撥轉馬頭，斜掠過官道；邊走邊扭頭對身旁的眾騎手喝聲，“起了，起了！”。
眾騎手見狀，也一齊撒手。
回身隨頭兒疾去。
927
“咋回事？”
“這鬧的是哪一出？”
這一來，大夥都糊塗了、紛紛嚷道。李白也是一頭霧水。隻是重傷病在身，剛才勉力支撐，還顯得豪氣逼人；眼下勁一泄，人整個軟了下來。隻見他身子晃了兩晃，差點兒從馬上栽下。老鐵匠見狀，趕緊上前將他扶住。
他明白，李白還在想著這是咋回事。而他卻一下心底透亮。
他猜想，肯定是仇三郎接到新的指令，急著往回趕。於是他不僅沒再揪住張蓋等人不放，即便撞見對頭李白，也撒手不管了。他一邊拱手謝過眾鄉親，請他們散去；一邊喚來徒弟，跟他耳語一番。那徒弟點頭，跨馬疾往東去。隨後，他把自個的想法告訴李白，要他放寬心，歇一歇再去東邊的橋頭。他吩咐徒弟去逮善嫂。
李白想想也有道理。
但多少還不放心，硬要著急往東趕。
老鐵匠無奈，隻得翻身上馬，
陪他疾疾走上一遭。
928
一路亂象、人聲嘈雜。
這一老一少匆匆朝東趕。其間，李白約莫瞧見，“歇仙樓”前人頭遄動。有異乎尋常的動靜。
隠隠有熟悉的嚷嚷聲。
他心思隻在橋東的“隆盛”客棧，見此情形，可並沒過多在意。隻是更焦心橋那頭張蓋等人的安危。離橋頭愈近，他心裏愈亂，也愈焦躁。長樂坡橋西，有一長長的向上的斜坡。
沒等全馳上斜坡，李白已從馬背上騰身抬頭、朝橋東望去。
這一瞧，不禁又是一驚。
隻見昔日宏闊繁盛的橋東，滿眼竟是一派白茫茫、空落落的景象。分不清哪是屋、哪是道。鬼蜮般荒寂。那孤懸在官道上的長樂坡橋，更像是勾畫東西陰陽兩隔的判官筆。他瞪大眼，半天才辨出，座落在橋東逸那一片宏大的白色的一角，正是“隆盛”客棧。同樣，那兒也是人跡全無。
除了疑惑，還有警覺。
於是，他那緊夾著馬腹的雙腿，不禁鬆了。
馬兒也乖，樂得減了速。
929
這當口，突起變故。
先是奔在前邊的老鐵匠揚起手中的長刀、嚷嚷著招呼李白緩行。沒等李白反應過來，老人已猛地撥回馬頭。
那馬一聲長嘶，甩開後蹄“啪啪”急蹬、幾乎是跳蕩著翻過身，將道旁的積雪踢出一圈白霧。於是一邊強勒韁繩；一邊扭過頭來。正待問聲老鐵匠，為何便卦要他緩行。不曾想還沒張嘴，竟濺了一臉汙雪。扭頭一瞧，好家夥，這老鐵匠人騎一個急折，竟大鳥般翻身斜飛道旁的大樹。這一折一返的馬上絕活，引來路人的一陣喝彩。
李白一愣。
隨後，他不禁暗自慚愧。
他悟到，剛才馳過“歇仙樓”前，耳邊隠隠傳來的熟悉的嚷嚷聲，正是老鐵匠徒弟的。此時的李白，雖然已是焦躁萬分，一心隻在橋東的“隆盛”客棧。老鐵匠突然揚刀要他緩行，畢竟駭人。李白情知非停下不可；而張蓋那頭到底怎樣了，真教人心寒。先顧哪一頭，他前後觀望還在猶豫，更不免焦躁。
就在此時，他的坐騎晃了晃。
緊接著，馬頓住腳。
930
是老鐵匠轉回來。
他的身旁，多了仨人。一個是他的徒弟。一個是丹砂，額頭纏了白布條。餘下的一個，竟是胖和尚恩語。
原來，老鐵匠馬快。騎術更老辣，始終超了李白一個馬的身位。愈近橋頭，老鐵匠卻愈是警覺。還沒到“歇仙樓”前，老鐵匠就見道旁一高過丈餘、白雪蓋頂的柴草堆。邊上圍了一圈人，交頭接耳、神色驚惶。人群外不遠處的老槐樹下，有倆大漢緊挨在一塊。其中一個竟是滿臉血汙的、歪在同伴肩頭。而另一漢子，一邊招呼同伴，一邊焦急地扭身朝西張望。見他和李白狂奔馳過來，慌忙傾身朝他倆直擺手。老鐵匠一驚。再定睛一瞧，這人竟是他那徒弟。說話間，他和李白倆騎已掠過這倆人、直奔橋頭疾去。他暗道一聲“不好”，先是揚起手中的長刀、招呼李白緩行；隨後，這瘋了一般的人與馬，直向朝他那徒弟撲去。
“李太白，別來無恙！”
道旁，這時有人嚷出一聲。這聲音好熟悉，既蒼老，又豪氣。李白扭頭一瞧，樂了。那是老張蓋。他身旁，還有倆笑嘻嘻的故人：戴乃寧和她的老爹、運河老梟戴通。李白就覺得，怎麽像是變戲法似的。悲劇似的開篇，卻有了個喜劇的結局。緊挨著他的，是李白打過交道的長樂坡裏長、老鄉紳劉三。此老跟換了個人似的。神情溫和逍散，全不像那天在“泰和”貨棧院裏的抑鬱模樣。緊接著，老鐵匠和司馬無疾等人相攜而來。李白與老張蓋等人互致問候罷，請恩語和老鐵匠徒弟把丹砂扶上馬歇息。從丹砂嘴裏，李白才知他離開張蓋後的遭遇。張蓋等人得知有人在橋西劫了丹砂，趕緊來救。結果與大批北門禁軍頂撞起來。雙方正要動手，突然有人來找仇三郎。仇三郎聽罷稟報，隨即吩咐手下丟下丹砂回城。接著，裏長劉三告訴李白，接到縣衙熟人通報，皇上已頒製書，王毛仲等遭貶謫。
眾人又不免唏噓。
李白恍然。
這人這事，邪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