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老鐵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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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身後,現出一家鐵匠鋪子。
鋪子喚作“姚記”。很小,活兒卻極好,聲名卓著。眼下,鋪子內正有倆鐵匠在爐前“丁丁當當”地忙活。身旁,有一群小鄉鄰,圍著倆鐵匠瞧熱鬧。見來了客,有大人招呼,小鬼頭紛紛後退、一轟而散。
那正打鐵的是個後生。
他感覺奇怪,抬頭瞧了瞧。這一分神,下錘的節奏便有點亂。結果被對麵的老鐵匠熊了一句。老頭一直埋著腦袋、一心在活計上。熊了徒兒,也沒抬頭。後生被熊了個滿臉開花,趕緊恭謹地埋頭幹活。沒多大一會兒,老鐵匠一錘落下,抽回坯料。李白笑道:
“好活兒!”。
老鐵匠沒理來人。他隻是揚起手裏色暗如橘的劍坯,左右仔細端詳。半晌,他才歇手回頭。見來人是李白,又不禁愕然。連道“怠慢,怠慢。”一邊說,一邊擱下劍坯,將雙手在圍裙上擦了兩擦,轉身恭請李白入內。李白也不客氣,躬身還了個禮。他朝老鐵匠擺擺手,翻身在火爐旁的一半截樹墩上坐了下來。隨後,他喚來小媳婦,從懷裏摸出一串錢,請她乘了他的馬回店裏,弄幾樣菜、一壇酒來。老鐵匠忙喚“不可”,正要去攔小媳婦。卻被她扭身閃過,一溜煙走了。老鐵匠轉身,朝小媳婦走過得方向嚷了句“帶一壇好酒便罷”,然後解下圍裙,扔給一旁的後生,示意他找來老伴備菜待客。那善嫂見狀也想走人。不曾想李白大大咧咧,一口一個“善嫂”,硬是把她的腳給拌住了。就在此刻,外出串門的老鐵匠的婆娘匆匆奔回。老鐵匠朝她一板臉,又對呆立一旁歪歪嘴。那婆娘會意,將善嫂她一把拽進了西邊簡陋底矮的廚房。
李白臉一苦。
而老鐵匠卻仰天哈哈大笑。歪著走回、倚在老槐樹上。
吼起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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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演的哪一出?
這也難怪。原來,老鐵匠跟李白並非初交。自李白頭回來長樂坡,他倆就相識了,簡直就是一見如故。
鐵匠姓陳,本乃趙邯鄲貴族,漢末遷並州。這陳氏富家兒早年是並州乃至三秦出名的遊俠。十九歲那年,因在京城任俠與人械鬥負傷,被追殺一路逃到長樂坡,要不是當年“姚記”的主人、他後來的嶽丈將他藏進地窖,早沒命了。此後,老頭不僅出麵將這場禍事擺平了,還把寶貝女兒嫁給了他。他後來歇影江湖,就在長樂坡待了下來,以打製販賣農具為生。他有兩大好,一是喊秦腔;二是鑄寶劍。或埋頭鑄煉寶劍。或外出個十天半月、尋訪曲藝高人找樂。活兒再忙,隻要來了興致,非丟下活自去。我前麵說李白尋訪民歌手,指的就是此人。那天,老鐵匠與李白煮酒夜話,說起早年遊俠往事。李白豪飲之餘,趁興賦詩《俠客行》。詩成,驚得老鐵匠涕泗橫流。其詩道: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詩成,驚得老鐵匠涕泗橫流。
話又說回初六。長樂坡出事時,碰巧他回老家並州。回家已是初十一午後。聽說陶氏兄弟和李白都裹入其中。“恒昌”的鐵器商行,是他的老主顧。他的活兒,大多由“恒昌”高價訂製。不限時日,多年如此。陶家老三,更是他的鐵杆老朋友。他當即單身攜劍入城找他。結果,百般打聽,四處奔走,就是沒遇上,也沒打聽到任何消息,悻悻而返。明日,有人傳來消息:陶家老三丟了性命,李白也受了重傷、不知去向。
不曾想,今兒這李白卻還活蹦亂跳。
自個兒送上門來,還不樂壞了。
他見妖嬈的善嫂湊上前來,於是幹脆讓老婆子給劫去廚房。
生怕她敗了今兒的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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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喚來那後生。
他要後生陪老鐵匠繼續打他的寶劍。老鐵匠雖不以打鐵鑄劍出名,其實對這一行用心至極、造詣極高,李白也想瞧個新鮮。
老鐵匠不樂意了。他沒好氣地攆走那後生。一邊高聲嚷著叫老婆子手腳麻利些,先弄一個火鍋端來;一邊轉身拽過李白的手,回到屋裏。他將李白安頓在炕頭。又找出一酒壇、倆土磁碗,頓到李白麵前。
李白“嘿嘿”一笑。接過倆碗,頓在案上,倒上酒。
倆人相視一笑。
端起碗一口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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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鐵匠探身要問。
李白更性急。沒等老鐵匠開口,便搶著把這幾天的事兒和今兒的來意,兜底告了他。老鐵匠眨巴著細眼,半天沒吭聲。末了,聽說李白今兒此行是為送張蓋,老人驚得臉色刹白、半晌合不攏嘴。李白以為老人是為他的傷勢擔憂,特意忍痛抬起左胳膊,晃了兩晃。老鐵匠瞧了一眼李白透出濃濃藥味、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左肋,歎了口氣,道:
“你太較真。”
李白笑道:
“沒事兒——喝酒。”
今兒太陽真帶勁,一直斜探到炕前半步。李白興頭特高,一邊頻頻勸酒,一邊用掌輕拍炕沿,高歌《俠客行》。而老鐵匠,卻垂頭瞧著日影兒,懶懶地喝酒,想起心思。
不一會兒,善嫂樂嗬嗬地跨進屋來。隻見她一手托了個陶製的圓碳爐,盤底是小山般燃著的鬆碳;一手提著個大竹籃,放了幾個時鮮鄉間疏果的盤子和兩雙筷子。她的身後,是端了一鐵鍋盛滿白菜羅卜燒羊肉的鐵匠婆娘。
善嫂先將碳爐安在炕頭,然後麻利地安頓好盤子和食具。
那鐵匠婆娘忙不迭地拿鐵鍋頓到碳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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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啦,行啦。”
老鐵匠大聲道。他沒等這兒剛手忙腳亂地忙完,便揮手、要將她倆攆出屋子。老婆子佯作發怒,甩手快步離去。倒是乖巧的善嫂毫不理會,直到將活兒調理妥當,才笑吟吟地扭身退出。
李白嗬嗬地樂、饒有興趣地瞧熱鬧。
沒多大一會兒,就聽門外傳來“嘎吱,嘎吱”的擔聲。李白抬頭瞧去,是小媳婦店裏的小夥計手提一隻小木桶、快步跑了來;他後頭,跟了個挑擔的靦腆莊家漢後生。擔子一頭馱了個半人高的大酒壇,另一頭,是一大摞店家送餐的食盒。那小夥計來到老鐵匠身前,恭恭敬敬地擱下小木桶,奉上桶蓋上疊了幾塊白毛巾,翻身來接身後的挑擔後生。
老鐵匠朝廚房瞅了一眼,“哼”了聲。
李白應聲而起。
這回,輪到李白照應了。
他明白,老鐵匠有點惱。
鐵匠婆娘本應聞訊奔來幫忙,卻沒見。
善嫂也沒了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