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消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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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柳橫。


  一路上他加倍小心,卻是啥事兒也沒有。不大一會兒,他便來到大將軍葛福順的府邸。


  葛福順家座落在京城東北的安興坊,離北門不遠。


  進了高大的門樓,便有家人回說,大將軍剛出門拜客,恐怕沒到打起宵禁的鼕鼕鼓不會回來。臨走前關照,有事隻管跟他堂弟葛老七說。


  他一聽瀉了氣。


  你道咋地?原來他已聽說葛福順嫌他老邁,特地從老家找來堂弟葛老九,準備讓他將來接替柳橫的管家差使而讓他回家頤養天年。沒想這年還沒過完,便開始動作了。他歎了口氣,找來臉瘦骨枯的葛老九。摸出秘函遞給葛老九,叮囑他千萬保管好,等大將軍回來親手交給他。交了這差使,他心裏格外愜意,徑直朝勝業坊這邊而來。


  這勝業坊,有北門禁軍官兵集聚的青樓“回春院”。


  而那兒的當家藝妓留英,是他的老相好。


  這幾天忙著安排奪秘函的事兒,沒空沾她的邊,還怪掂念哩。於是,一邊走,一邊用口哨吹了支留英特別喜歡、坊間新編的胡笳曲《梅花引》。


  她在幹嘛?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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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逶迤而來。


  這悠閑的儀態,引起滿街人的注意。別人注沒注意,都不打緊。倒是有一個人的眼,著實跟柳橫對勁。


  他就是“回春院”斜對麵的“蔡記”刀剪鋪子老板蔡麻子。


  這柳橫是他鋪子的一個股東,也是生意上的好搭當、風月場上的老師。每年年終,要來他這兒結一回賬。奇怪的是,去年整個臘月,沒瞧見他的影子。這兩天,他找了柳橫好幾回,都沒找著。如今,瞅見柳橫瞧也沒朝他這兒瞧一眼,低頭徑向“回春院”而去,不僅有點兒奇怪。忙迎過坊道,在道旁一把攔住拉他。


  他抬頭見是蔡麻子,不覺喜出望外。


  原來,這蔡麻子不僅是他的財神爺,還是他的酒友。他也聽說了蔡麻子近日有了豔遇,討了個酷似前妻、卻又風情萬種的“新娘子”,而原本生意冷落的鋪子,新來了一位內掌櫃,一下把生意給盤活了。


  柳橫今兒心情不錯,於是就一下改了主意。


  他不僅想叨嘮“新娘子”一頓,更想聽聽他這財神爺在女人上有何長進。


  他對女人很有興趣。


  尤其是蔡麻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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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新娘子”,蔡麻子臉色大變。


  柳橫一時也愣了。他不曾想,也不明白這蔡麻子一聽他提到“新娘子”三個字,會有如此變化。


  蔡麻子見狀,趕緊改頭換麵。


  隻見他偷眼瞧了一下身後自家吵吵嚷嚷、份外熱鬧的店麵,一把拽過柳橫便往“回春院”和它隔壁名叫“裕德池”的澡堂子而來。柳橫瞧他的臉色不對勁,當下有點兒納悶。這蔡麻子久旱逢甘霖,本該高興才對,怎地給他這麽個臉色。再一想,大概是“新娘子”那股浪勁把他給嚇壞了。

  這一想不禁來了興致,也就非常樂意地聽從這蔡麻子安排,抬腿進了“逍遙池”。


  這蔡麻子甚地方不好去,偏偏要把柳橫帶到澡堂子裏來?


  原來,他與柳橫是揚州老鄉。泡澡堂子向來是揚州人的一大嗜好、樂此不疲。而“逍遙池”是京城最大也是最好的澡堂子,為揚州人郝老六所開。說起來,那姓郝的還是他的遠房親戚。因而他倆都是這兒的常客。先到“裕德池”泡它一泡,搓背、推拿外加扡扡腳,然後再去逛“回春院”,最讓揚州來的爺們銷魂。


  就是在“逍遙池”,浴池內外也有數不清的樂子可尋。


  不過,這地方又是個是非窩、藏垢納汙的大本營。經營者如在黑白兩道玩不轉,是別想有一天安生日子過。


  “逍遙池”很有幾個官方庇護人。


  而柳橫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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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一晃,這哥倆已進店堂。


  時值新年,“逍遙池”店麵裝點得份外喜氣堂皇。不過國人早有趕在年前沐浴的習俗,因而眼下生意特淡。淡也有淡的好,別有一種喜氣洋洋的悠雅。於是這兒跟往日相比,少有的貴客盈門。


  這哥倆一跨進宏大寬敞的店堂,就引來一陣騷動。


  沒等走在頭裏的蔡麻子發話,早就有一老成乖巧的中年跑堂笑吟吟地迎上前來,準備把他倆引入樓上包廂。柳橫注意到,就在忙亂之際,有一機伶的小夥計,就轉身朝東一溜煙拐進老板郝老六呆的那間會客室兼賬房的屋子。而一些個與他似曾相識的老浴客,也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更有人朝他投來詭異的眼光。


  柳橫“嗨”地一聲冷笑,旁若無人地撒開大步,徑直朝二樓的樓梯口而來。


  沒等這倆人剛踏上第一級樓梯,老板郝老六已從另一頭慌忙拐過來,肅手拜了一拜。隻見他先是斥去那個要把他倆引上樓去的中年跑堂,隨後朝大浴池出入口聚在一塊兒咬耳朵的老浴客瞧了一眼,這才湊到他倆麵前。隨後,隻聽得他低聲招呼一聲,親自把柳橫他倆接到了安排好的自個兒呆的屋子。


  進了屋子,這郝老六伸出頭去瞧了瞧甬道的兩頭,隨即掩上門,悄悄說出一番話來。


  再瞧蔡麻子,早已是垂了腦袋。


  一張本就黃巴巴的臉變得毫無人色,渾身上下都在嗦嗦發抖。


  也把柳橫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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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可如何是好,柳橫想。


  原來,就在此前小半個時辰,有好些個北門禁軍官兵陸續來到“回春院”大門前。這幫人滿身都是一股子遊俠兒的習氣,雖說眼下也沒怎麽惹事生非,卻也弄得市麵上人心惶惶。

  如今,這幫人又大多鑽進了“逍遙池”。


  有的帶了短兵器進了堂皇的大浴池,有的藏槍埋刀盤垣在進出口、樓道裏。行家一瞧便心裏有數,他們是占據了各個關卡要道,不知是在等候、護衛甚要人,或是找什麽人麻煩。瞧苗頭,也許是與先前來這兒小浴池泡澡的陶氏兄弟和陶寶森的小徒弟胡守仁有關。而郝老六還瞧出,有另一些陌生人也跟隨在陶氏兄弟和胡守仁後進了“裕德池”,怕也是在打上那老兄弟倆的主意。


  那郝老六說罷這一席話,也是半晌沒吱聲。


  這“逍遙池”除了有一個宏大的大眾化的大浴池外,還設有一小巧精致的小池,麵積隻有大者的四分之一,卻是各種設施更完備、更高級,是專為休憩娛樂的達官貴人設置的高檔場所。此外,它還有一條道與二樓包房以及隔壁的青樓“回春院”相通。他早就知道,這兒是陶寶森的徒弟吳川的地盤。其實他郝老六,也是常在吳川跟前走動的人。想到這兒,柳橫愈發惆悵起來。


  離別陶寶森也不過一個時辰,事兒也辦得挺順的。


  怎地如今又是哪路神仙把他哥倆給卯上了?要曉得,這兒可是吳川的地盤,沒一點把握,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的。


  這到底是禍是福?

  他一時還真說不好、道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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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郝老六見狀急了。


  眼下,隻有柳橫能救他。於是,他也顧不得臉麵,一個勁地服軟,請他給自個兒拿主意。


  他明白雙方或是三方,都不是省油的燈,是怕他們一言不合在他店裏動家夥幹仗,那他這輩子算是完了——就算他不想幫吳川,可那幫夥計卻十有七八是吳川的人,而來的浴客也明裏暗裏向著他哩。這一架打起來,還有完沒完?而他知道,那些個北門禁軍官兵,雖說並不都是大將軍葛福順的人。可今兒來的那些,有的就是葛福順的親兵。這些人,大都與柳橫熟識,也很買他的賬。


  說著說著,他的眼睛就紅了,就差給柳橫下跪了。


  柳橫一把抱住郝老六。他笑笑,叫郝老六稍安勿躁。接下來,他問明那陶氏兄弟和胡守仁還在小浴池,要郝老六差一個機伶的小夥計扮做浴客,先打探清楚他們仨在聊些個啥,然後再決定是否就便發出警告並把他們仨弄走。


  郝老六想了一下,也隻有聽他的才好。


  於是親自去做安排。——讓人找來他的賬房先生和那個叫曹二、綽號曹操的心腹小夥計,悄悄囑咐了幾句,便請賬房先生把曹二當著小浴客送進小浴池。並要他一旦有了消息,趕緊回來稟報。


  隨後,他把倆人送到小浴池門外。


  直到瞧著曹二笑走嘻嘻地隨賬房先生走進小浴池,


  郝老六繃了半天的臉,才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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