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0.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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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
陶寶森道。
“有啥可奇怪的?”半晌,還是炕上的陶寶昌打破沉寂說了句,“解鈴還得係鈴人。這戲法得到“三和”去變!”。
他老哥說罷沒等陶寶森回話,便扶了炕沿,溜下炕來。他一麵聽任胡守仁那婆娘為他整治衣袍,一麵吩咐給她給自個兒溫一溫昨夜喝了一半的湯藥,再準備一個蒸餅(包子)。
陶寶森一下沒反應過來。
這一變故,把個陶寶森看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昨夜還危在旦夕的老哥,如今卻象換了個人似的,竟然能出門辦事了。
事到如今,他也隻能依老兄的心意去做了。
於是,一番動作後,這陶氏兄弟跨了倆勁驢,由一幫後輩小子簇擁著,趁了清早坊門甫開、車稀人少的空隙,
直奔“三和”大酒樓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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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誰也沒說話,走得飛快。
這邊陶氏兄弟一行才到得“三和”的後院,吳川早已迎了出來。瞧見陶寶森陰沉的老臉,他心裏不禁一涼。就著一棵老杏樹的掩蔽,他把悄聲昨晚與張蓋等會麵的情形,跟這老哥倆、主要是陶寶森稟報一過。
出乎他的意料,沒等陶寶森說話,陶家老大已應聲讚許起來。
隨後,他給吳川使了個眼色,說自個要解個手,要吳川領了老弟陶寶森先去拜會客人。
吳川會意。
他一麵請已與張蓋等熟識的管家帶師傅拜會客人,一麵把陶寶昌引入院子前的一所小屋。
他單獨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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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陶寶森。
此次會麵是在堂屋後的庭院裏。吳川說,為的是這兒更隱蔽一些。對此,他非常滿意。
庭院東邊有一叢南竹,這在三秦地帶卻實屬難得的。
雖然竹身一派蒼黃,依然有股子勁氣在。要緊的是它把東麵高聳的大酒樓上的視線給全擋在了一邊。竹叢下十來步,早已放置一隻大腳爐,四周圍了三張食床;床麵擺放了五六套酒具,還有一燙酒的大錫壺。床下是一圈草氈墊底的胡人編織的粗毛毯。
此時,爐內碳火正旺,把個不大的院子烘得暖融融的,頗有點兒早春的氣象。
陶寶森站在竹叢下徘徊了有一柱香功夫,就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他轉身抬頭一瞧,是張蓋率了弟子元丹丘到了。
此時,隻見張蓋遠遠地就頓住腳,笑吟吟的朝陶寶森肅手一拜。
陶寶森見狀,慌忙施一大禮,隨後大步上前摻扶老張蓋。
一陣寒喧後,他因而不免有點兒詫異,也挺失望的。
此行本是由他更為看重的齊浣牽頭。
他還想在齊浣身上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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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吳川來了。
他陪著陶寶昌,匆忙來到堂屋後門。彼此一番禮拜。隨後,大夥兒圍了大腳爐席地而坐。那陶寶昌搶在老弟之前,對早年那次給予他老弟的援手表示感謝。
說罷,他大笑。
隨後接過吳川斟滿了的一大碗已加了薑片燙熱的紹興酒,略敬了一敬張蓋,一飲而盡。
張蓋對陶寶昌其人之前有了了解,卻沒想到他竟然也這般豪爽,不禁大喜。
他哈哈一笑後也滿飲了一大碗。這一來,席間的氣氛,也為之一振,騰起一股親切爽利如早春的寫意。陶寶森到了此時,早把對老哥的不滿拋在腦後,不得不佩服他的老成煉達。也滿滿地灌了一大碗他並不喜歡的紹興老酒。
許是心緒好的緣故,這淳和的紹酒,感覺還真不錯。於是,他便問起齊浣的事兒。
元丹丘一笑,便把齊浣在玄都觀受了驚、昨夜又是勞神半宿,清早起身後就精神有些萎頓如今隻得在炕頭再歇一會兒,不能趕來奉陪的緣由說了一說。
陶寶昌默然。
他老弟聽罷不禁欷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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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見狀,會意地一笑。
他早已從老朱二的嘴裏,聽說了昨晚在玄都觀發生的事情的經過。他就此繪聲繪色的搬弄一番,順便把元丹丘上乘的輕功大大誇讚了一番。
這一來,話題便又由齊浣身子骨的孱弱,轉到了道家養生起功一路。
這樣少不得是元丹丘的話說多了。而元丹丘,其實並不太著意煉丹服餌,倒是因了出身教養的關係,由為看重意氣散淡。他於草舍山野吐納養氣、讀書弄劍,多的是蘊涵在道家大氣裏的儒俠氣韻,流蕩出別出一番天地。雖然話說的不多,卻一新人的耳目,把賓主雙方都興致高高地吊了起來。
這賓主雙方各有各的心思,卻是誰也不願意丟了主動權,便在這打起了太極拳。
小院裏,早春氣息甚濃。陶寶昌來意本是巴結張蓋以自保,因而深知該在這場合對那些個江湖上的趣聞軼事,說它一說。而在陶寶昌,這可是駕輕就熟。他不慌不忙,由張蓋早些年在長安調侃北門禁軍教官管某、人稱管萬敵的事兒起了個頭,大談有唐尤其是開元以來關乎萬騎軍的演變的掌故。
這個頭一開,便有點兒收不住了。
眾人是你插一句他補兩段。於是聊著聊著,已到了前晌。於是吳川就在庭院裏開上飯食,便吃便聊。飯後,下人抬來一大壇由酒樓老掌櫃親自調和而成的陳年女兒紅。掀開封土,醇香撲鼻。更把眾人樂壞了。
由是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沒多大一會兒,這一夥人便把一大壇酒
喝了個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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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夥兒酒都多了。
由新年天旱起頭,大夥兒又聊到京都昨夜今晨幾起火災。吳川就把手下了解到的災情說了一說。
其中提到了城南的太平坊。
著火的那所宅子,還是北門禁軍幕府書記朱鎧的名下的產業。據傳是廚房的下人不小心把留待元宵用的爆竹燃著了。場麵挺嚇人,卻因救得及時損傷不大。
正這麽聊著,誰也沒注意小一了溜了進來。
隻見他湊到師傅元丹丘跟前,一麵老鼠搬家似地低聲咬起耳朵,一麵卻隻是不住地把一對小眼朝斜對麵的老張蓋瞅過來。
張蓋意會了。
這老張蓋幾多機警,知道肯定又發生了重大變故,於是托故酒高了,起身要走人。
而元丹丘趁此機會趕緊起身,尾隨老人離席而去。吳川見狀,趕緊請管家幫著招呼不明就裏的齊浣與陶氏兄弟,自個兒起身引導張蓋師徒倆去歇息。吳川想趁著送客的機會,再與張蓋師徒倆深入聊一聊。
誰知張蓋卻執意請他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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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把客人送到後院門口,便翻身離去。
但他並沒有回到前院,而是出旁門來到街對麵的一家珠寶首飾鋪子,上樓麵對“三和”的方向坐了下來。——自從沾上陶氏兄弟這樁棘手的案子,為避人耳目、討個清靜,他便把這家徒弟和人合開的鋪子,辟為另一辦事場所。
眼下,他要靜靜地坐下來想一想下一步該怎麽走。
那天在“回春院”樓上西南角的包房,陶寶森打開秘函封皮一瞧內容,不禁頭皮發麻。他趕緊找來吳川商量對策。這爺兒倆反複推敲,決定把事情先往下壓一壓、看看情勢發展再說。
如今,吳川最在意的是元府這邊兒的動靜。
因為在他看來,如今他師傅手裏不是奇貨可居,卻是捏著一隻快燙壞了手的烘山芋。眼下要緊的並非跟人討價還價,而是但求得自個兒的金身不壞。你瞧,那東西今兒後晌才弄到手,就被道人老過給盯上了。據說此人背景極複雜,既與宮裏的高力士關係密切,又跟吏部、兵部的頭麵人物稱兄道弟、有求必應。而那猴哥”繞過他與“金蛤螞”跟北門禁軍幕僚接頭,監控陸申府邸的事兒,他是早有所聞。此舉誠屬大孽不道,在他卻也無可奈何。
他兩頭都不想得罪,也得罪不起。
師傅陶寶森是個老小孩,可以破罐子破摔。
而他吳川他在京城的家當不算大,上下也有幾百號人靠他吃飯,可不是說走就可走得了的。
他豈能等閑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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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留條後路。
他想。為師傅為自個兒。剛才,陶寶昌把來意原原本本告訴了吳川。同時,他把自個兒想好的主意和盤托出,要吳川配合他演好這出大戲。於是,就有了這幾乎一上午的宜人悅目的太極遊戲。
他瞧得出,張蓋一行對陶氏兄弟閃爍其辭、避重就輕並不滿意。
而他對此是無可奈何。他不能無視陶氏兄弟對他的要求。而一旦把陶氏兄弟和他的生意夥伴惹惱了,恐怕連現有的一點地盤和生意,也會從根本上動搖起來,簡直是危機四伏。可惹上了頗有官方背景的這件案子,也叫他十分煩心。從陶家老大眼下的那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情形,就可看出此事的棘手。要命的是,到目前為止,他還沒弄清楚雙方的情況,卻已陷進這旋窩裏去了。這不符合他的一貫的行事風格。他本想借此次機會交結張蓋這個大俠,不僅可以自保,而且還可擴展在京城的勢力範圍。
看來眼下也很難做到。
所以老朱二這兒稍一動彈,他便緊追不舍。
他思來想去,覺得把老朱二身後的元丹丘和老張蓋攥在手裏,一顆心才有個著落之處,才有立於不敗之地的希冀。於是,他告訴一個親隨,到陶氏兄弟身旁呆著,一有情況立即向他稟報。瞧著眼下也沒甚事可做,他滿腹心事地回到酒店大堂。
他準備讓人再去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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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小一了來了。
原來是張蓋差他請吳川到後院商議。吳川精神為之一振。沉吟片刻,吳川三步並作兩步,便來到了昨夜齊浣與張蓋師徒歇息的後院。
說起來,這院子占地並不比前院小,布局卻有點怪。
這是一所偏向西北的院落,東南麵與前院由一甬道溝通,甬道後是一座茅草複頂的小屋。屋子後有小門可走到院子裏去。院子其它三麵是丈八高牆,把院子與外界隔絕開來。牆下一丈內遍植各色花草,大多卻是枝丫帶刺的如玫瑰、月季和薔薇之類。如今看去恰似一大片冷凜凜棘叢,守衛著象隻溫和的小綿羊蹲在東南麵的屋子。
這便是吳川與手下謀劃機密事宜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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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房門,他愣了。
屋裏滿是沉悶而神秘的空氣。原來,他久在明處,咋一進到了稍暗的屋內,眼前不免有點蒙。隻見倆人影就站在齊浣躺著的炕前,似乎在竊竊私語。等目力恢複再仔細一瞅,張蓋師徒倆麵色凝重,卻一齊朝他瞧過來,把正說著的話兒突然頓住。
見是吳川,元丹丘趕緊上前來招呼他,說是有要緊事商量。
吳川笑了笑。
他把張蓋師徒倆請到炕頭盤膝入席,然後恭謹地把身子傾過來身。元丹丘長話短說,把小一了向他稟告的情況,毫無保留地轉告給了他。
原來,昨晚楊開等人也沒閑著。那一幫三數人前後呼應,把“歙州林記”給死死盯住了。楊開還坐到了“林記”的底樓店堂大耍酒瘋、又哭又鬧,把老婆婆店主、人稱“歙州紅線”的林氏,纏得動彈不得、叫苦不迭。所以李東此後與印西橋師兄弟以至於林竺等人的的一舉一動,直到“歙州林記”後街出事、印西橋師兄弟如何分手以至姚五找到“歙州林記”;劉陵一麵要姚五侍機爬上老槐樹梢取回那件破夾襖,一麵飄下“歙州林記”,追隨那小道而去,這些大體上都落在了他們的眼皮底下。
包括隨後劉陵如何落入馮處澄布下的圈套。
要不是李東等人和楊開傾力相救,那印西橋師兄弟,就非得把老命丟在了在城南的太平坊那所宅子裏了。即便如此逃得一劫,也已是元氣大傷,失去了與馮處澄等人相抗衡的能力。說到這兒,他把話頭一頓。
吳川沉吟片刻,拿一對小眼咬定元丹丘。
隻見元丹丘話題一轉,回到眼下。他說,據可靠消息,馮處澄與高力士,如今都已從不同渠道知道陶寶森手裏握有那封秘函。眼下,這幫人正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陶氏兄弟這邊。馮處澄的大隊人馬,正從灞橋驛往京城趕,可能有強奪秘函的企圖。而以目前馮處澄的實力,要辦成此事並不吃力。他說:
“事情有點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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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聽罷驚呆了。
隨後,他穩住神,表示要再聽一聽張蓋的意思。張蓋問他師傅手裏是否有那兩方都在爭奪的甚書簡。吳川麵有難色,沉吟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了一句:
“莫須有”。
張蓋笑道:
“如果你師傅手裏真握有甚書簡,不妨先瞧一瞧道底是些啥內容,才能再做打算。得想個法子置身事外才好。”
吳川點頭稱是。張蓋謂酒高了,身子不爽,請元丹丘代他與陶氏兄弟賠罪。吳川連稱不敢,隨後請張蓋歇息,與元丹丘結伴來找陶氏兄弟。
此時的“三和”庭院裏,氣氛分外閑雅。
本來就不小的庭院,已按管家的吩咐,撤了酒具和部分席具,顯得尤為寬暢。換上剛沏的極儼的上好烏龍茶,正好醒酒。陶氏兄弟正捧了小茶盅,觸膝相向、低聲私語。諾大一個院子,隻留那管家親自在侍奉。如今,這管家正把守在院門旁垂頭沉思。聽得甬道深處有了腳步聲,猛一抬頭。瞅見吳川與元丹丘神態自若地結伴而來,趕緊肅手趨身迎了上去。陶老大聽到聲響,掉過頭來,臉色一冷。陶寶森為人疏曠。他抬頭,眼見吳川笑嘻嘻與元丹丘結伴而來,不禁一樂。
那一顆吊得老高的心兒,放下了一半。
732.新聞
吳川朝老管家使了個眼色。
他示意老管家堵在院門外,別讓任何人進來。老管家笑笑,悄悄溜出院子,反身帶上了院門。
吳川見狀這才來招呼元丹丘。
而此時的元丹丘,早已代他的師傅張蓋溫言先給陶氏兄弟賠了罪,還給這倆兄弟各斟了一盅熱茶。
吳川見狀心頭一熱,慌忙請他麵東入席。
隨後才趕緊來給師傅、師伯請安,傍了他倆而坐。接著,他把從張蓋師徒那裏聽來的消息和意思,告訴了這倆兄弟。而元丹丘也在一旁稍作解釋和補充。陶寶森笑笑。他剛才與老哥正在討論。眼下對那封秘函如何處置,他哥倆已做出決定:如若情勢不對勁,可以把那函件轉到張蓋手裏,由他隨意處理。如今聽罷吳川的稟告,正要說話,院門外卻突然傳來一串粗重的腳步聲。陶寶森遲疑了一下,還想說下去。便被他老哥一擺手,把他才要出口的話兒給攔住了。
隨後,便瞅見老管家閃進門來。
隻見他頓住腳,不住地拿一對無神的小眼瞧著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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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點點頭。
老管家見狀趕緊搶上前去。聽完老管家的一番低聲訴說,吳川揚起臉,思索了一會兒,要他留在院門口,自個兒回到眾人跟前。
他說,剛才有人來報,今兒一早,有大幫匪人來到陶寶昌女兒家,鬧著要找師傅陶寶森說話。眼下,那幫人還逗留在她家院門內外,那架勢是不瞧見要找的人,不會走人。
元丹丘不禁一愣。
他低頭稍一思量,提議由他與吳川去跟那幫人交涉。而陶寶森沉吟片刻,便要起身。卻被老哥一把摁在席上。隻見陶寶昌朝元丹丘欠欠身子,淡然一笑道:
“其實外間的傳聞並不準確。那所謂的秘函,眼下並不在舍弟手裏。而若是有人據此大動幹戈,豈不是太莽撞了。老夫倒想再會他們一會,——”
吳川一驚。陶寶森更是大驚失色。陶寶昌笑笑:
“這檔子破事兒,不難!”
吳川目瞪口呆。
而陶寶昌更是大搖其頭,一臉蕭散地扶膝而起,搖搖晃晃地朝院門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吩咐吳川給他備個驢兒。陶寶森趕緊騰然一動,展身掠到老兄身子前,橫在了那兒。而吳川更是搶步堵在了門口。陶寶昌大怒。隻聽他一聲低喝道:
“多大個事兒,沒出息!”。
大夥兒都有點兒發愣。
就在這當口,隻見他緩緩轉身,朝向元丹丘肅手拜了一拜。
隨後飄然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