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賑災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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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書僮劉文。
這小劉文遵從董述的吩咐,另選了一頭健驢,從後園角門出去後,經陸府大門前的坊道一路向東疾馳。到了坊道盡頭的大街旁,他駐足扭頭朝北眺望,隻見不遠處的“廣濟堂”大門前,早已是人山人海。
有抬了擔架的,有背著扶著的,人頭攢動、哭泣聲喧囂聲此起彼伏,情形好不淒慘。
見此情形,劉文明白他是很難不動身色地通過大門進到院內的。
於是從驢背上溜下,牽了那驢從街旁的巷道,七彎八拐,好一會兒才來到“廣濟堂”西側院門外。
他四下裏瞧了瞧,見巷子兩頭並沒什麽人,這才上前叩門。
過了好久,才有人前來過來。一問是書僮劉文,門裏的人忙不疊地把門開了一道縫,差不多是把他給硬拽進去的。這一來,弄得他撐在牆頭的左手都給噌脫了一塊皮。抬頭一瞧,原來給他開門的是女傭二妞。
劉文很是惱火。
於是,他不禁朝二妞嘟噥了一句,甩開她就朝裏走。他一邊走,一邊放眼瞧去。
隻見眼下偌大的一個的院子,有站著的,有在磚地上躺著的。那甬道旁、牆角邊,竟差不多被四鄰八鄉來的重傷員和陪同的親友倚著靠著的給占滿了。而院子門前,竟還有人抬著、扶著陸續朝裏湧來。
院子一角,有一群藥號的工友們正在立柱紮棚,看來是要弄一個簡易的天棚遮蔽風雪。
二妞最過來大罵道:
“趕殺場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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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書僮扭頭。
他皺起眉,惱了。他不明白,往常極好說話的二妞,今兒怎麽如此惡,簡直潑婦一個。因此,他真想放手跟她鬥一鬥。可轉而一想,今兒身上背的事要緊,犯不著在這兒跟這沒輕頭的小娘們糾纏。
這麽一想,不禁一笑。
他心裏鬆了。他決定先去找人了解情況。於是拐了個彎,徑往後院去。不料沒走兩步,就被從後麵趕上來的二妞一把拽住。
她一邊“嘻嘻”笑著,一邊順手擰住他的耳朵。
雖說這二妞如今比他矮了些許,到底長了他三、五歲,已是陸府的老人。劉文無奈,隻得討饒。等二妞放手回頭,他趁二妞沒防備,在她肥嘟嘟的屁股上踹了一腳,隨後拔腳就朝後院跑。
不料那二妞也不好惹,高聲罵了句“龜兒子”,一路尾隨著他快步追來。
小書僮心裏一緊。
他本以為她是瞎乍呼兩句就算了,不曾想她還真的追過來。他明白,眼下是不能亂往後院闖的。於是猛地頓住腳,做出與二妞拚命的架勢。
二妞才沒把他放在眼裏。
隻見她大踏步走過來,裝著隻是嚇唬他的樣子,不曾動手去逮他。等到身子快靠近他時,突然如老鷹抓小雞似地,硬是把他摁在脅下。書僮劉文猝不及防,毫無還手之力,於是“呀”地一聲慘嚎、賴到了牆角的磚地上。
二妞一驚、鬆了手。
此時,腳跟前平空移過來一大片暗影。
二妞扭頭一瞧,不禁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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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引泰像一堵牆似的穩穩地堵她腳跟前。
他低頭瞧向她,麵無表情,眼裏又似乎透出一股讚賞的神色。
二妞明白,這不是讚賞,分明是在嘲諷。
原來,剛才“廣濟堂”大掌櫃的嚴引泰正由一老媽子攙扶著,拐出了後院甬道。猛然瞧見這倆家夥扭在一起的情形,先是嚇了一跳,隨後禁不住皺起眉來。——他是個重規矩、做事一絲不苟的生意人。
陸申隨和好客。
對下人,他相當寬厚,有時也把家人寵得沒了規矩、常幹出些出格的事兒來。他對此很不以為然,逮著機會,總要敲打敲打他們。還好他眼下有傷在身舉步履維艱,否則非把她倆喚到跟前、踹上兩腳。
那二妞也夠機伶的,抬頭一瞧,見是恰好遇上了嚴引泰,知道該罷手了。
於是一吐舌頭、“嘻嘻”一笑,給大掌櫃的鞠了個躬,翻身一溜煙走得無影無蹤。
小書僮腦袋被二妞摁到了她的脅下,自然瞧不見外麵。突然間二妞一撒手,摔了個大八叉。他正要破口大罵,卻冷不丁瞧見那老媽子站到了他身後,朝他直擺手。再扭過頭來,正遇見嚴引泰盯著他的小臉“嘿嘿”冷笑。
“媽哎——”,他不禁脫口嚷了句。
隨後“噌”地一下從磚地上跳起、扭頭就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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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已晚了。
隻聽身後一個低沉的男人嗓門吼道:
“回來!”
隻聽“咚”的一聲,劉文撞在了牆角上。瞧著眼前這嚇得魂飛魄散的小子,那老媽子一邊笑罵道:
“你跑啥子麽!”
她一邊說,一邊朝劉文擺擺手,讓他趕緊走人。
嚴引泰不置可否。
劉文此時哪敢再動彈,趕緊站直身子,給嚴引泰行了個禮,袖了雙手、擺出一副恭聽教誨的模樣兒。隻是兩腿不爭氣,正不停地打哆嗦。嚴引泰其實是個極機警的人,早瞧出他的異態,心裏是又好氣、又好笑。於是“哼”了聲,自顧朝甬道外走去。
那老媽子趕緊把小書僮喚住,咬了句耳朵,尾隨他而去。
劉文如逢大赦一般鬆了口氣。他正左顧右盼、要挑個時機溜之大吉。卻不料嚴引泰邊走邊道:
“你在忙些個甚?”
小書僮道,“從家裏來哩。家裏——”
嚴引泰回頭道:
“嗯!”
此時,院子裏來來往往有好幾個人,都朝這書僮瞧過來。劉文這才意識到,他是說漏嘴了,不該在當了眾多陌生人的麵說三道四。而且他剛才是昏了頭,沒意識到此行其實要找的人,就是眼前的“廣濟堂”大掌櫃的。於是趕緊一溜小跑,湊到他跟前,朝他擠擠眼,表示有事要稟告。
嚴引泰見狀,把手朝一按,做了個回頭再說的手勢。然後拐了個彎,大步走到往常會客的屋子門前。
可他並沒徑往門裏去,而是突然頓住腳。
沉吟片刻,他這才抬手撩起厚重的棉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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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安啊,你可真忙!”
嚴引泰撩起厚重的棉門簾、低頭進門,迎麵就這是個很蒼桑的、富有磁性的老人的聲音衝他嚷道。
嚴引泰結結實實地愣了一愣。
他表字來安,不過因為很少有人這麽稱呼他,所以不免驚詫。就這一楞神,那厚重的棉門簾脫手擦過不久前剛傷的脅下,疼得他吱牙咧嘴。
於是,他歪在一旁。
幸好此時劉文就在後麵跟著,趕緊將他扶住。
此時,屋子人正聊得興起。
屋子西麵山牆下的客床旁,站了一身材修長、臉龐俊秀的年青人,正舉頭津津有味地欣賞覆蓋了整個東牆的一幅佛教壁畫。
從這年青人從踏進高高的門坎、進入“廣濟堂”店堂的那一刻起,便有些驚訝“廣濟堂”的不同凡響。等到穿過甬道、拐入這議事廳,麵對這碩大的壁畫,才真正感受到什麽叫財大氣粗、聲勢豪闊。他聽得老人衝門外嚷嚷,不禁好奇地扭頭瞧過來。這一來,恰巧瞧見嚴引泰差一點兒摔跟頭。於是,他不禁失聲驚呼道: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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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旁,有人騰然起身。
這客床上扶膝而起的人,是一個身材高大、麵容很滄桑的老者。
這老人,便是久未露麵的“廣濟堂”的二老板曹德元。而他身旁那發聲的年青人,是另一任姓股東的兒子任廣、今兒代表他老爹來給曹德元拜年,給他臨時拉來“廣濟堂”議事的。
隻見他一麵顫巍巍地去摸床頭的手仗,一麵吩咐那年青人趕緊去扶嚴引泰。
就在那人朝他走來時,嚴引泰已經重新站穩腳跟,忙不疊地給走上前來的年青人和遠處的老人行禮如儀、道聲新年發財之類祥如意的話兒。賓主一番寒喧後,紛紛落座。隨後,老人把此行的目的合盤托出。
聽完這一席話,嚴引泰暗暗叫苦、不禁拉長了臉。
原來,“廣濟堂”一向對公益事業很起勁。前一陣子積下的雪,終於在昨夜惹出禍來。今兒這一行人,今兒要在“廣濟堂”紮下營盤,商量著如何賑濟長安城這次雪災,尤其是給雪災中受傷的災民裹傷賒藥、開設病房。
這在“廣濟堂”,並非是從未有過的新鮮事兒。
今兒的情形,與往常大不相同。不僅如今陸申還隱居在店裏,對外人是唯恐避之不及。而這一層,又是暫時沒法跟曹老板說道的。更麻煩得是這兒已經被人盯上,隨時有被人乘亂襲擊的風險。一旦大批災民湧入,場麵很容易失控,結果不堪設想。
這曹老板一向好說話,也一向特立獨行,還不曉得會再弄出啥新花樣。
更麻煩的是,一旦發起脾氣也蠻嚇人的、很難侍候。
你說嚴引泰難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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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這曹氏,有得一說。
其人出身三代藥商之家。他的府邸,就座落在藥號西南與平康坊隔了條坊道的的宣陽坊。
這個街坊,到處豪宅靜舍,是長安城出了名的富貴之鄉。
其人雖然身為商賈,卻似乎沒沾染一絲生意人常有的俗氣,平日隻是粗茶亂服。又以好結交文人騷客自命,端的是風流倜儻、幽默滑稽。更好玩的是,這“廣濟堂”不比別人家,幾個股東沒一個是好攬事的主。因此,藥號的大小事務,一般都由大掌櫃的嚴引泰處置。股東們一年裏難得碰一次頭商議事兒,還往還往選在酒樓妓院或曹德元的鄉間別業裏。
所以,你別看眼下這棟大屋子,裝飾極奢華堂皇,似乎一眼就能瞧出主人的富貴身份。
其實,它跟那幾個富甲天下的股東實在沒多大關係。
曹氏平日喜歡住在長安城外終南山的鄉間別業裏,讀經問佛之餘愛好在床前牆壁塗鴉些山水人物,弄一弄字畫收藏之類。眼前整個東牆的一幅佛教壁畫,就是他請好友、當時官拜小小縣尉、名聲還不甚大的吳道子畫的。如今,吳道子聲名顯赫,一畫千金難求,他倒懶得再與這畫瘋子周旋了。
由此可見,其為人做事,是何等另類作派了。
今年在鄉間過了初五,才在兒孫的催促下回城。不料正趕上前幾日這數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雪。本想正好,有一段清清靜靜的新年可過。今兒半夜,一陣悲涼的哭聲把他從夢中喚醒。到了早晨,有家人稟告,僅宣陽坊就有三個人家的茅草房,被這最後一場大雪壓塌了。——這宣陽坊內的住戶,在長安城還算富裕,屋子也建得不怎麽壞。可想而知,京城還有郊外那麽些窮困戶的茅草房,會是怎麽樣一個情形。
於是,他破天荒起了個大早,趕往長安縣衙。
那縣衙的衙禦也紛至遝來,領命下街坊了解災。據縣尉說,長安城至少有數千人家遭了災。
到了此時,他哪有心思泡在縣衙,趕緊回家辦法賑災才是。
修複倒塌或破損的房屋,這事可由地方官吏和鄉紳統籌處理。對解決市民的禦寒問題,更直接快捷的賑災辦法,是接濟短缺禦寒衣被尤其是綿襖。這個責任,可得由他這樣的人來承擔。恰好剛到家,就遇上任廣、今兒起了個大早來給曹德元拜年,給他臨時拉來“廣濟堂”議事的。
照曹德元的說法,這是老天對世間人的過失的一次懲戒。
而他們賑災,就是來給人的罪孽補贖的,以此祈禱上蒼讓大千世界回到安祥平和的好時光。
誰能說他有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