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神意
485
李白愣了。
他目送老道跨出大門,半天沒緩過神來。眼看本來似乎平靜如一潭死水的陸府,竟一時間雲湧浪起,這事兒到底如何去了結,還真費思量。身旁的眾人早已散去,四周重歸靜穆。李白一時無所適從,茫茫然走出前院、讓人開了旁門,踱到坊道的另一頭,抬眼朝東麵老道的歸處望去。
此刻,大雪已斜了下來,滿世界都是哀哀素色。
老道前不久留下的足跡,已差不多被新雪遮蔽。隱隱約約剩下一條細線飄然而去、消失在墨黑的坊道盡頭。隻有他丟棄在道旁的畫了符的幾張白麻紙片,被一塊塊小石子壓著,在風中哆哆嗦嗦。
李白麵對一條暗黑色的坊道和兩旁滿眼高低無序的白茫茫的屋簷屋脊,似乎看到了一首詩。
這正在他低頭尋訪多日、早離他遠去的詩的頭續。
可就在他正要循著這思路追去時,老道的身影突然在麵前晃了一晃,這詩的頭續卻又一下斷了。李白歎了口氣。就在這雪地裏,李白做出決定:
今兒就留在“廣濟堂”過夜。
待會兒先解決女尼一凡作法降神的事兒,再好好籌劃下一步的事宜。
一個人麵臨重大事件之所以會彷徨不前,往往是找不到理由接受這個挑戰。而一旦做出決定,就會一身輕鬆、無所畏懼。
現在的李白就是如此。
回到後院,老管家董述找上門來。老道這一鬧,也把接女尼一凡作法降神的事兒擱下了。李白把自個兒的決定告訴了他,準備按原先的決定請他回一趟陸府。
出乎李白的意料,這回老人沒馬上接口,而是默默地瞧著眼前的落雪發了一陣呆。
半晌,他才進屋走到陸申的病榻前。俯身看了一眼陸申的臉色,又去摸了摸他的脈,然後仰起腦袋,隨後轉身走了出去。
瞧著董述消失在前院深處,李白再次來到庭院。
他一方麵把院子內外又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一方麵吩咐下人謄出一座僻靜小屋。
因為是要供女尼一凡作法降神用,
所以他特別關照要收輟幹淨。
486.法術
這兒諸事還沒辦妥,就聽院前有人來。
可遠遠瞧去,來的是一高一矮倆人影,走得特疾。這使他頗為驚訝。
李白料想是侍女來請示事項來了。
再定神一瞧,卻是老董述和女尼一凡。於是,便掠出院門來迎接。這一行人來回如此快捷,大出他的預料。瞧著李白有點兒發愣,青阿掩嘴一笑。原來青阿與董述、丹砂來到陸府前院的小屋一瞧,女尼一凡早已換了一身潔淨的白褂,正在獨自準備作法降神。
青阿見狀驚得目瞪口呆。
董述把來意一說,女尼一凡隨即應了一聲,默然收拾起作法降神一應用具,跟著眾人疾疾而來。
眼下,她瞧見李白迎上前來,隻是低頭朝他斂衽一拜,然後攜了隨身法器,自顧來到陸申病榻隔壁那間小屋。她四下裏打量了一會兒,沉思片刻,吩咐老郎中打開一麵南窗。然後就在屋子一塊離銅香爐三五尺的空曠處席地而坐。她抬眼一瞧,剛才還在院子裏四處尋查的老董述,早就不請自來,垂腦袋倚靠在炕前。而李白早已一本正經地象個學生似的扶膝端坐一旁,眼巴巴的朝她瞅過來。
女尼見狀慘淡一笑。
隻見她左手執了一隻小金鈴,一麵搖鈴,一麵默默頌了一段經文。良久,她才從隨身的一個狹長的青布包袱打開,抽出內裏的一柄極狹的桃木劍,席地趺坐在屋子的空曠處,默念了小半個時辰。
隨後霍然起身,原地上下舞動木劍。
起先,她還隻是一板一眼地舞動。那輕脆閱耳的鈴聲與此相伴著,頗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曠遠清新之感。不久,她整個人就象是一根淡青色的玉簪似地飛速轉動,奇怪的卻是悄沒聲息。而屋子四麵八方倒不斷湧動起清涼爽潤的風潮!奇妙的是,這不斷湧動風潮還緊一陣,慢一陣,節奏與速度變化無常,卻使人心旌搖撼、有了一種欲哭欲狂的感動。
正當李白要暗自喝起彩來,她卻嘎然而止。
隨後,她麵北而立、鈴聲大作,喃喃自語了半天。這女尼一口本地話,加之言語含混,李白瞪大了眼仔細辨別,還是啥也沒聽明白。他悄悄把身子移到老董述跟前,正要向他打聽究竟,卻被他擺擺手、頗為粗魯地打斷了。
李白一愣。
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瞧過去,隻見此時女尼卻把嘴閉上。
那本來還有點兒暖色的臉,早已是冷汗橫流、
蒼白如紙。
487.人算與天算
老董述急了。
他沒等女尼停下腳步,便疾疾來到女尼身旁。顯然,女尼的巫語他是聽懂了。見女尼不語,他愣住了好不,容易才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等她重新睜開眼來,便與她用本地話嘰嘰咕咕說道起來。須臾,女尼起身,幾乎是哭喪著與老董述一起慌忙離去。李白瞧著他倆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兒
說話間,天色有點兒亮了。他惘然地望著女尼和老董述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心兒突然墜了下去,變得如一隻稱砣沉甸甸的。半晌,他回頭瞧了一眼老陸申病榻旁的青阿。他發覺,青阿不時去瞧病人的臉,自個兒的神色也滿安怡,心裏這才好受些。他想等董述回來,問個究竟。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老人的身影。於是就站在屋簷下,望著天空紛紛揚揚的雪片發呆。李白是個直性子,有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瞧著左等右等,就是沒等來董述。於是,他索性大步來到院牆旁的一棵老樟樹下,站了個混元樁、練起內功來。這李白一旦做起什麽事來,總是全神貫注、物我相忘。直到二妞推開門,走近他身旁,他才回過神來,道聲:
“你說”。
二妞麵帶喜色地悄聲說道,病人情形似乎有了好轉。大概是心情好罷,又把女尼著實誇獎了一番,對她的法力推崇備至。
李白大感意外,趕緊收了功、與她一塊兒來到病房。
這時,李白再瞧老陸申,已是安然入睡,果然氣息平穩了一些。那張本已如死屍一般蠟黃的臉,卻回了暖,脈息也已穩了下來。這病勢說不上是明顯好轉,倒也並非怎麽樣凶險。李白一顆吊在半空的心,總算落了地。於是問起那女尼到底說了些啥。
二妞告訴他,那女尼說陸申有德,天神可保他眼下無性命之憂。不過“廣濟堂”周遭陰氣太重,要她盡快將病人轉往東北一處僻靜地調養,才可禳了這起大災。她說完仰起臉,隻顧想此地往東北,可有一處僻靜地適合陸申養病。她一麵想,一麵喃喃自語,把身旁的李白忘得幹幹淨淨。
李白心裏暗笑,扭頭走出小屋。
不過耳邊卻盡是她這話在響。
怎麽也丟不開。
488.難題
此時,前院俑道響起了他已熟悉的腳步聲。
李白猜想是老董述回來了。於是,他搶出門去。李白滿肚子疑惑,心想也不知是咋地,這老人一去差不多有小半個時辰了,不會又有啥意外罷。
來人確實是老管家董述。
這老頭見了李白,便急迫地問起病人情形如何。聽李白說到有了好轉,他“嘿”地一笑,喜滋滋地告訴李白,這跟那女巫的估計一點不差。
李白問起他對女尼作法的結果看法。老董述沉吟良久,見身邊再沒旁人,一字一句地說出他的意見。他不讚成把陸申轉往別處養病的意見,至少眼下病人的情形不太合適。要說安全,還是原地不動最安全。李白一向對鬼神力怪頗不以為然,不過對老人的這說法卻不認同。是否找個機會把與寶昌寺住持暜潤大和尚的小師弟、知客僧普衍來與老董述接頭的事,稟告給陸申。--據那和尚說,暜潤大和尚其實早就斷定,陸府是在演戲。他眼下就在等在前院客廳,以便見過陸申,拿了這邊的消息,去給老師兄回話哩。
李白沉吟片刻,把他的主意合盤托出。
他以為,如果董述覺得暜潤和尚可靠,可以不必再等陸申醒來就索性對暜潤和尚告以實情,趁著小斂三日已滿,今兒一早便先將棺材移入寶昌寺。借暜潤和尚和寶昌寺眾僧之力,蒙下去再說或求得自保。如今看來,詐死一節眼下還不能說是走漏了風聲。以他看,如果一旦棺柩去了寶昌寺,那麽此後的“廣濟堂”非但說不上危險,反而大隱隱於市的獨到之處,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安全感;再說老爺子的病勢剛有好轉,也確實不宜動彈。他也可借此機會,了解暜潤和尚醉翁之意,是否也在那秘函。隻是覺得,此事可以分兩步走:先把棺柩移入寶昌寺,瞧瞧外界的反應,再做進一步的打算。--他提議,不妨先聽一聽暜潤大和尚的意思再作打算。
尤其是那大和尚頗有幾分大背景,如果他真的可靠,把陸申移到那寶昌寺,倒就此把這難題給化解了。而借此機會,了解暜潤和尚醉翁之意,為以後情事的發展早做準備更是一步高招。
對陸申的病症,他與幾位朗中探討過。
主要還是因為傷到了肺腑的緣故。所以眼下把病人轉往一空氣新鮮的僻靜處調養,倒也滿好。隻是如果往東北去,路途的安全更成問題,得有一個周全的策劃。
董述一聲苦笑,不再言語。
489.
天空隻亮了一會兒,就又馬上陰晦了。接著,雪片又“嘩嘩嘩”地從高處潑了下來。這一老一少瞧著眼前的落雪、各懷心事。
半晌,老管家董述默默進屋、朝李白點點頭。
李白瞧得出,他已不再反對易地養病的主張,心頭為之一鬆。隻見他走到陸申的病榻前,俯身看了一眼陸申的臉色,又去摸了摸他的脈,然後垂下腦袋,沉吟起來。隨後,他吩咐二妞打來盆熱水,胡亂搽了把臉,匆匆回陸府找知客僧去了。李白沉思了好一會兒,還是不太放心。於是決定即刻就派小夥計丁三去探查一下徑去寶昌寺的路線。
按唐代風俗,無論出殯或停柩寺廟,必繞道而行,以避鬼神回家作祟。
陸府就將大張旗鼓地抬了棺柩,從西麵繞道移送寶昌寺。而陸申的真身怎麽走,其實是個更大更難的問題。
李白嘟囔道:
“這確實不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