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鷹出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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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說到這兒,估計有讀者煩了。
我知道,這是因為頭緒紛繁、似乎過於冗長了。可我有啥辦法?誰教這印氏叔侄倆,竟弄得各方人馬牽掛不已呢。這會兒,我得把上麵的情節先放上一放,回頭再來說一說印氏叔侄。
下麵說的,是他倆回到鎮子後的故事。
初八一早,印氏叔侄倆潛入“恒昌”鐵器商行後院。此後,他倆就都歇在此地。
這“恒昌”鐵器商行,是陶寶森長樂鎮他家祖屋、現由大哥經營。東盡頭靠河岸,是“恒昌”的老庫房。陶寶森為防不測,還差他的徒孫、眼下的商行掌櫃吳八,不時在偏院、後院和河岸間來回巡察。
他倆蟄伏不出,隻是午後和傍晚在後院散散步。
如此這般,安全是安全了,卻也堵了印氏叔侄的耳目。與外間,差不多是隔了聯係。因此,劉陵與司馬無疾先後過訪的消息,都瞞過了他倆。
陶寶森倒是來後院兩回,看望撫慰一番,但也來去一炷香功夫。
據說是太忙。因為他是自小就在商行玩耍,鐵器經營並非外行。如今老哥把鋪子托他照料,不得不時常去廳堂、賬房點點卯察看指導一番。
印西橋何等機警伶便,也看出情勢有點不對勁,頗有鷹兒誤入籠中的感覺,隻不過一時間沒找到發飆的理由。不過,他倆倒是都有了拔腳走人的心理準備。當日傍晚,見印鎮退燒蘇醒過來,印西橋借機提出動身進城。還是陶寶森勸他說印鎮傷重,剛退燒身子虛弱,一兩內經不得折騰,才勉強留了下來。
印西橋嘴裏沒說甚,心裏卻也對陶寶森有了幾分警惕。
入夜,印西橋煩了。
他反複捉摸劉陵的去向,怎麽也睡不著了。三更棒子響了。於是起身,在屋裏的黑影裏踱步。
北窗前移過一條高大的貨船。
他猛然想起一件軼事。他曾與陸申乘船從京城到長樂坡,在小鎮度過的一段美好時光。那是途經灞橋驛客棧時,劉淩告訴他的。那麽,眼下劉陵要是沒出事,該會逗留在“泰和”貨棧。於是悄悄然翻出“恒昌”後院院牆、掠入“泰和”貨棧,來找劉陵。果然,劉陵就在貨棧。隻是,當時碰巧劉陵此刻返回東南村落、為那人家的病人急疹,沒遇見他。
印西橋幾經周折,找到了他的住處。
察看了他的行李物件,卻並沒有找到有可能被劉陵藏起的秘簡。看看天快亮了,不能再等下去。隻得給他留了個字條,約好前晌在“恒昌”河埠頭會合。
將字條折好塞進劉淩的劍鞘,又將自已衣襟上的一隻紐結扯下,放在他的劍柄旁。
他悻悻而歸,叫醒印鎮、合計了有一個時辰。
最終也沒拿出一個拔腳走人的好辦法。
重要的是這機會一時半刻不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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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後來情形更糟了。
天剛蒙蒙亮,吳八送來早點。印西橋托他請陶寶森來,商議個事兒。不料好半天,陶寶森也沒影兒。著人催,他卻又差了孫女婉兒來說,鋪子裏正著哩,脫不開身。
而這婉兒,一來就賴著不走了。
她有兩天沒見著印氏叔侄,倒挺樂意陪著他倆聊天。這一來,弄得印西橋叔侄倆哭笑不得。他倆此時可說是心急火燎,坐立不安。
約模過了半個時辰,還是吳八跑來說了實話。
今兒可不順。先是從城裏來了幫兵痞子,由裏正陪同來查戶口。接著,就是老掌櫃的大哥突然回家來了。老人擔心漠北客還藏在鎮子裏,怕被牽扯進來。他老是纏著老掌櫃的,不讓他脫身。老掌櫃囑咐,印氏叔侄千萬留神。白天不要再在偏院露麵。
沒過多久,那吳八又回來了。
這次,他聲言風聲吃緊,著人搬來一大摞柴草,將通向河岸的巷道堵了個嚴嚴實實。
這一來,印氏叔侄倆頓感憋屈,就像是被人徹底在了不通聲氣的地窖裏一般。
印西橋心續大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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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轉機也說來就來。
吳八去了有半個時辰,陶寶森又出乎意料地來找印西橋了。他把今兒一早的查戶口,到眼下他老哥應付老道人馮處澄,和淮揚豪俠司馬無疾登門騷擾的情形,說了一遍。他告訴印西橋,聽說老道人馮處澄與初七那幫劫道的匪徒有些瓜葛;而司馬無疾大概是聽到了消息,也來湊起熱鬧,似乎要拿他印西橋是問。
如今,他陶寶森已不能保障印氏叔侄的安全。
何去何從,請他拿主意,他提供方便。
而依他之見,西去京城無疑若飛蛾撲火;不如藏到船上去。由自個兒的心腹徒孫吳八,送他倆往東去灞橋驛,暫避於老掌櫃的表弟家。
印西橋考慮再三,同意去灞橋驛。
於是,陶寶森親自把送到侯在河埠頭的烏蓬吳船。
吳八一下下點起船篙。吳船順流直下,行得飛快。眼看船兒駛近“泰和”貨棧,印西橋朝印鎮使了個眼色。他起身把定艙門,請吳八進烏蓬說話。吳八彎了腰還沒跨進蓬來,便被印鎮擠在一旁。情知有變,一提真氣剛要發力攻擊印鎮腰脅,卻被印西橋搶了先手、一個鐵肘打倒在地。
隨後,印西橋疾疾點中他肩、肘和膝間幾處大穴,將他放倒捆了雙手,交給印鎮看管。
他徑自掠上船頭。
一篙在手,他很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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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我得停一停。
是的,這兒我得說明一二。也許有讀者要笑話。你分明說過,印西橋是北人。北地少水,他怎地也能耍船?印西橋是北人,沒錯;也沒玩過船。不過,因為幼時曾在蜀中姨家待過幾年,他也算是看慣了使船兒的關節。擺弄這般小船,他頗有幾分把握。
果然,經過一番忙亂,他總算把這船兒降服了。不久,他將小船兒靠在“泰和”貨棧西麵一極隱蔽的河埠頭。
印西橋瞅了四下渺無一人,便掩入貨棧、徑往劉陵的住處。
這才發現,劉陵的行李已不見蹤影。再潛往偏院,隱隱約約嗅出點腥味。仔細一瞧,院子深處躺了一條大黃狗,已血流滿地斷了氣;而“泰和”掌桂的所歇內屋、“泰和”客庭、賬房,俱是人跡全無。雖沒瞅見有打鬥的痕跡,卻又是一片狼籍,顯而易見被人胡亂搜檢過。
這一來,印西橋愈發驚詫。
他趕緊退出貨棧,將船兒移過河埠頭數十丈遠,靠在對岸的河灘上。印西橋瞅瞅四周,依舊悄然無聲,這才重新鑽進船蓬。對印鎮耳語幾句,他便歉然垂手朝吳八一揖,低聲道:
“吳兄受累了,此舉純屬無奈,還請海涵。”
那吳八隻是冷笑。印西橋也不介意,給他結開手上繩索。隨後溫言問起,近日鎮子上有些甚牽扯到他倆和劉陵的消息。
吳八索性閉了眼,並不說話。
印鎮忿忿然上前便要動手結果了他,印西橋趕緊喝住。
印西橋沉吟半晌,突然仰麵苦苦一笑。他扭頭問吳八,可曾去過漠北。吳八茫然地瞧了他一眼,搖搖頭。印西橋默然,隨即低聲吟道: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咳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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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罷,他動手解了吳八的穴。
印西橋笑了,用一對精光沉沉的小眼死死看定吳八。這吳八苦著臉、還是不說話。隨後,他將自已一行三人的真名實姓、來自何方及所為何事,竹筒倒豆子一般、合盤托出。
隨後,他請吳八給自個兒出出主意、既不傷害他的主人,又有功於國家社稷。
吳八一臉驚愕,神色大變。
良久,吳八活泛活泛筋骨,一疊連聲歎道,“罷、罷、罷!”。隨後稍一頓,他說出劉陵與“泰和”貨棧掌櫃的樓英一的那次過訪的消息。而他潛入“泰和”貨棧去會劉陵,也在他掌握之中。還說劉陵與樓長善,今兒前晌跑到“安樂居”大肆張揚、等著李白來與他會麵,已被那幫羽林軍兵痞子卯牢,恐怕難逃厄運。他表示,他的東家對他倆絕無惡意;東去灞橋驛的確是眼下的最佳選擇。而無論印西橋決定東去抑或西進,他本人都願意幫他倆盡早脫險。
印西橋聽罷這一席話,不禁愕然。
低頭沉思良久,驀地悟出劉陵冒險現身“安樂居”的用意,決定請吳八護送他倆火速西入京城去會劉陵。
吳八低頭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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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長樂坡西去僅九裏,便是長安城。
這一行三人同心協力往京城疾疾趕去,雖是逆水行舟,也隻花了近一個時辰。到得在春明門水道柵欄前,印西橋心頭一緊、感覺特別不對勁兒。
他以前乘船從水門走過,似乎並不麻煩。
眼下,不下數十條船,把個本極寬暢的水道堵成一團亂麻。哨卡上兵士們如臨大敵,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兒。印西橋以為會有大動幹戈。他叔侄倆一合計,準備棄船兵分兩路,由印鎮殿後,印西橋與吳八對付哨卡的盤查。沒料到那吳八此刻卻不著慌,隻見他朝印西橋呶呶嘴,疾步搶在他前邊,笑嗬嗬地迎到那哨卡上去。
這一突如其來的動作,著實把印氏叔侄倆嚇壞了。
隻見印西橋疾疾後退、橫到印鎮聲前,悄悄囑咐他小心。
他一麵暗暗纂緊腰間的寶劍,一麵打量起周圍的地形,準備一旦吳八和眾兵士朝他倆轉過身來,他要在第一時間撲過去,好讓印鎮趁機脫逃。
印鎮也瞧出有點兒不對勁,於是硬撐起疼痛難忍的身子。
果然不出所料,那邊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兵曹掉過頭,朝印氏叔侄倆瞧過來。就在印西橋大步上前、準備撕殺的當口,那士兵突然一甩手,扔給他一塊小木牌來,示意他倆從另一頭關卡過。
印西橋順著他的手指瞧去,原來是一處專門為官家準備的一條水道,隻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士兵在那兒看守著。
印西橋再朝吳八瞧去,隻見他一臉壞笑、異常詭詐。
印西橋沉吟片刻,與印鎮一塊兒掉頭上了船。印西橋朝印鎮點點頭,見他背靠船棚、抄起藏在一側的大刀,這才掄起船篙。
隻見船篙一點,那船兒便輕靈地拐了個彎,朝那條便道而去。
船兒還沒到關卡前,那上了年紀的士兵早已候在一旁、伸手去取過卡的木牌,那水中的柵欄已在印西橋的虎視眈眈中緩緩打開。過了關卡,印西橋把船兒靠岸停住,回頭望去。
隻見吳八摸出一串銅錢,塞到領頭的哨爺手裏。
嘻嘻哈哈一番說笑,便令那倆咋咋呼呼、威勢十足的哨佐喝醉了酒似的,漲紅了臉一楞一楞的。
那倆哨佐擺擺手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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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船已來到東市。
直到遠離水門關卡,印西橋才放下心來。這一路,吳八回想起他倆過卡時的神情,不覺莞爾。原來,這吳八以往跟了陶寶昌兄弟進出春明門水道,一來二去,與守門的哨佐混得特熟。
出了關卡,吳八到船頭抄起船篙。
印氏叔侄拉在他身後,眼瞧著他把船兒撐得飛快、直趨東市東南河埠頭,在祈福橋泊了下來。
河埠頭旁邊便是有名的長安祈福橋。
這一行仨人一上得岸來,便到了說再會的時分。可印西橋四下裏瞧了瞧,卻一時無言,感慨萬端。這會兒,長安城正是晌午時分,東市一派喧囂繁茂景象。而這祈福橋又名元寶橋,此刻就象是一隻坦胸露腹的大元寶,聳然高座在那兒,在為營利生財匆匆奔忙的芸芸眾生祈福。而橋下左近,卻有一塊曠地,植了不少常綠的喬木。在蒼黃的冬日裏,愈發顯得鬱鬱蔥蔥。此情此景,如同印西橋熟讀的漢無名氏作的《青青陵上柏》詩中所吟。
印西橋瞧吳八的言語談吐象是念過書,便問他可曾讀過《青青陵上柏》。
吳八一笑,說是早忘光了。說罷,想了一想,低聲吟道,“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吟到這兒,再吟不下去了。於是,尷尬地笑笑。
印西橋聽罷一聲長歎、接著吟道:
“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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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八目瞪口呆。
他沒念過幾天書。原以為這印西橋也是武人,沒曾想印某人還能鼓搗出這一大篇詩來。印西橋解下腰間懸掛的、繳自漠北一番將的古劍,連同一塊栓了紅絲線的碧綠如洗的古玉佩,托他交給陶寶森爺孫女倆。
吳八“咳”的一聲苦笑,說是他如今還怎麽回老東家那兒去?得就此另謀出路啦!
印西橋點點頭,說聲,“也好”。
他沉吟片刻,他又問可否請吳八再幫個忙。吳八說可以。
於是,印西橋告訴他趕緊再雇一條小船,徑直去灞橋驛找他的養子、太原府任書記官的印重,把他與印鎮的去向通報給印重,要他視情況而定把太原府淄重完好無損地解入京都國庫。
做完這事後,他可以先找個地方躲一躲,以後他印西橋會把其中的利害得失講給陶寶森聽。
如果他願意,還是回陶家去。
接著,他從懷裏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滿臉虔誠地塞到吳八手裏,還不由分說地攏起他的手掌。
吳八哪裏肯收。
唐時的通貨大多是銅錢和綢帛,很少用到銀子。十兩一錠的銀子,價值極昂、更是罕有。僵持良久,路人為之詫異。吳八見印西橋態度堅決,再不收下,恐走不了。於是笑笑,將銀錠納入懷中,卻並不道個謝字。
印西橋又問吳八,離了灞橋驛打算去何處落腳。哪天辦完了差事,準定來找他聚一聚。
吳八一笑了之。
隨後,他拜了一拜、
掉頭朝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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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八的身影漸行漸遠。
這下,倒弄得印西橋有點自慚形穢了。他雙手抱拳,久久地望著眼看吳八的背影。眼見不一會兒,那吳八便淹沒在了茫茫人海裏沒了影兒。
印西橋悵然若失,半晌這才轉過身來。
此刻,正是晌午時分,長安城東市人來人往、一派喧囂繁茂景象。忽然,橋腳一側傳來一陣哄笑聲。印西橋引頭瞧去,隻見那兒圍了一群人,圈子中間擺了一測字攤。左近是一老瘦窮困、似瘋若顛的江湖術士。
此間,這老者正斜著昏暗的老眼朝他溜過來,神情頗為詭異。
印西橋一向對此道不甚感興趣,於是淡淡一笑,把臉轉過來,朝身後的橋頭熙熙攘攘的人流瞧去。這橋頭的人真多,可沒一個是他夢裏遇見過的。印西橋叔侄倆傍橋而立,不時被川流不息的人流推來搡去,頗有些鄉巴老進城的尷尬。終於又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長安城、回到了他兒時玩耍嘻戲過的長安市。
直到現在,他才有了此行久違的安全感。
奇怪的是,此時印西橋腦際疊現的卻是落日西下,置身於大漠曠野的蒼勁而淒涼的羌笛;深穀裏、河灘旁,士兵們麵對篝火初燃卻囊中無糧、兜裏無藥的絕望的眼神。這使他突然想起一首前不久才讀到、卻一見難忘的好詩,那詩就象是為他印西橋度身定製的一般,隻是不知作者是何許人。
眼下,這一連串的詩句紛至遝來。濟濟攘攘。詩道:
“驄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鉤。
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
追兵一旦至,負劍遠行遊。
去鄉三十年載,複得還舊丘。
升高臨四關,表裏望皇州。
九衢平若水,雙闕似雲浮。
扶宮羅將相,夾道列王侯。
日中市朝滿,車馬若川流。
擊鍾陳鼎食,方駕自相求。
今我獨何為,坎壈懷百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