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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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這麽嚴重吧。
也許會有讀者質疑。是很嚴重。這是有原因的。原來,這李白有緣與陸調、陸申叔侄結識以至於成了莫逆之交和忘年密友,還多虧了青阿。難怪後來當青阿把這段故事講給巧珍聽時,連這情竇未開的小姑娘,也對李白的絕情恨恨不已哩!如果當時我在現場,也許會跟青阿她倆有同感。
這還得從青阿結識李白說起。
那還是年前。那天,她隨管牲口房的老家人徐紀老爺子逛街。正趕上李白上馬市賣馬。
那是一匹隨他七八年、與他一同來到京城的一匹絕佳的棗紅色牡馬。
按理,那馬兒少說也值個五七千錢,可在商賈堆裏混得十分老到的徐紀麵前,他稀裏糊塗地敗下陣來,隻兩千錢便把一匹寶駒出手了。回家路上,那徐紀對這樁買賣非常得意,跟青阿嘮叨個沒完。
可這女娃卻情緒低落、滿臉的不樂意。
原來,她早年聽一個下人說起過隋末天下大亂、“秦瓊賣馬”的故事,從此以後對英雄落難的遭遇尤其同情和難過。這天,她被李白平民裝束而骨子裏那股傲氣和硬氣所折服。瞧著老徐紀對買下的馬兒愛不釋手、說起這馬兒手舞足蹈,她心底那股對李白的同情與傾倒,被激發起來。
此後十來天,她常偷空牽了這馬兒去天街一帶溜彎,以圖再遇李白,把馬兒還給他。
可令她沮喪的是,從此卻沒再見著他。這願望也就壓了下來。這天清早起床後,青阿不知怎地突然心神不寧。於是,她由伺女二妞陪伴、順著大道來到長安天街旁瞧新鮮。正好遇見李白與一幫牲口販子鬧起糾紛。
此時無意間再遇李白,樂壞了青阿。
可沒等她上前說話,卻被隨之而來的北門禁軍的暴行打斷了。直到這些大兵準備把李白與那些牲口販子一同帶到禁軍兵營,而二妞提醒她此事該歸長安縣衙管時,她於是高聲提醒李白該去的長安縣衙“在南邊”。可接著事情還是不能善了。她與二妞急忙退到街旁,給二妞雇了頭勁驢,管她去找表哥陸調想辦法搭救。
於是,就有了陸調搬來長安禦史台憲兵的故事、也有了日後陸調與李白的交往。
若幹年後,李白在《敘舊贈江陽宰陸調》的詩中,寫到過這件事。其辭曰:
“我昔鬥雞徒,連延五陵豪。
邀遮相組織,嗬嚇來煎熬。
君開萬人叢,鞍馬皆辟易。
告急清憲台,脫餘北門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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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麵是青阿說的故事。
李白從去年初夏時分興衝衝從安陸動身,水陸兼程千數裏,來到大唐都城的長安。
本來樂於推賢進士、被寄予厚望的右相張說,卻又病重不起見不得客了。後來碾轉又找了幾個與許家有舊、或有通家之好的朝廷重臣,卻總是陰差陽錯,不是撲了空;或者就是礙於現狀,盡其所地推脫。再不那人幹脆成了戴罪之身,自顧不暇而無力施於援手了。
一圈轉下來,盤纏花了個盡光,隻得又回到右相張說府邸,再拜托張說第二子、駙馬衛尉卿張垍幫忙。
那公子哥兒張垍瞧了他的“行卷”,大為讚賞、吟哦再三,久久不肯釋手。
沒過幾天,張垍就來回拜李白。
他很是誠懇、信誓旦旦地說,要為他搬動皇帝大家的妹子玉真公主說情。果然沒出三天,他就派家人把他送到終南山玉真公主別館等著消息。那天,李白主仆二人隨張垍家的一個老仆上得山來,已是暮藹四合、不辨東西。明日清早,那老人不辭而別。
李白起身走出房門一瞧,便傻了眼。
但見院內雜草叢生、窗台一角早已牽了密密的網。推開廚房門,眼前半明半暗,竟是塵土飛揚。——後來聽看院兒的人說,那玉真公主有一兩年沒來這兒了。
無奈間,李白隻得暫時安下身來。
誰知此後老天一連朝下扔了半個多月的毛毛雨,直到把個濡暑送走了,才轉過一張光亮的臉來。眼見得快入秋了,可長安城裏依然沒有動靜。李白感覺再呆下去不會有指望了,卻又不敢貿然轉回長安,生怕就此錯過與玉真公主見麵的機會。
情急之下,他提筆以詩代書致衛尉卿張垍。詩中道:
“愁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
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
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
清愁何以慰,白杯盈吾杯。
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
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
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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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贈詩的頭一首。
詩的後半部分,已透出了一股不平之氣。入夜,因了心裏惱火失眠,他索性翻身而起,便一口氣又寫了第二首贈詩。
詩的最後還拿了《南史》劉穆之的故事,來消遣張垍。——劉穆之當年是個“丹徒布衣”,卻又好酒食。因了家中貧寒,常到嶽家打秋風。一次,舅子江氏兄弟大宴賓客,怕他到時丟人現眼,事先叫他別去。他偏偏大搖大擺地去了。酒醉飯飽後,還若無其事地大嚼檳榔。那江氏兄弟就挖苦他道,“檳榔是消食,您老餓肚子,用不著檳榔代勞”。後來,劉穆之做了官,回鄉省親,就叫他老婆把江氏兄弟找來。老婆著了慌,哀求他放過她倆兄弟。劉穆之道,“你怕個啥?我隻是要請他倆吃頓飯!”果然,他真的把江氏兄弟好好款待了一回。最後,他還叫廚子用黃金盤子盛了一斛檳榔,請江氏兄弟享用。
這就是日後的《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
這詩書是第二天差仆人丹砂送進城的。丹砂動身之前,李白想了一想,還是把第二首抽了去。
三天後,仆人丹砂帶了倆張垍的家人,用一頭羸弱不堪的小毛驢,馱了一擔閑雜用品和一個食盒、一小壇土燒酒,回到玉真公主別館。那領頭的老家人,帶來了張垍的口信。說是已把李白的情況,告知玉真公主。近日家父病重,一時脫不開身去催促玉真公主來別館與他見麵。隻得先讓他來這兒致歉。
老人一麵不停地代主人給李白賠罪,一麵指派手下人打掃房舍、重新安頓李白主仆二人。
李白見狀,也不好再說一個不字。
這一等就是月餘。
直到院裏的草頭上著了第一場霜,眼瞧著再沒希望,李白才懊喪地回到長安城。無端被張垍耍弄了一回,他不願再給光祿卿許輔乾添麻煩,住進一家東市附近小客棧,隻是讓仆人丹砂去給許輔乾報了個平安。同時,他又另派人把第二首贈詩給張垍補送了去,算是給這一段傳奇做了個腳注。
此時的李白睚眥必報、出了口惡氣。
不料以後天寶三載,李白奉昭入京與張垍共事,為這當年的意氣用事吃足苦頭。
那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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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光祿卿許輔乾。
此前,他早就聽張垍家人說過李白,明白李白此行的景況和不是。後來也從張垍那家人那兒,讀到了李白贈詩的頭一首。他讀出了李白的怨氣,心裏直埋怨他的魯莽粗疏。不久,他又讀了張垍轉來的、李白另派人給張垍補送了去的第二首贈詩。他心涼如水。更怕連累到自個兒的前程。總算是不看僧麵看佛麵,沒給丹砂吃閉門羹。明天,他打發下人給李白送來三千文錢,要他先回安陸。
而李白卻一笑了之,沒再多說半句話,隻是把那三千文錢賞了來人。
此後一連十數日,李白把仆人丹砂一個人丟在東市附近小客棧裏,整日價跑到北門五陵一帶的鬥雞走狗場和酒肆妓院狂賭濫飲。
就此,李白不僅迷住了不少妙齡胡姬、才色絕佳藝妓,還結交了一批京城的遊俠兒。
不久,他就把丹砂偷偷藏起、準備當做回家的盤纏的七八千文錢花了個精光,還欠下了一大筆賭債。
直到有一天,他惹下了大麻煩了。
那日,他又在北門一家妓院喝得爛醉、一夜未歸。明日前晌,仆人丹砂找來,把他給背回了客棧。李白卻沒一點心思,高臥鼾睡。夜幕剛落、宿醉未醒的他,又著仆人丹砂去附近的酒肆打酒。丹砂哭笑不得地告訴他已身無分文,客棧老板大清早就把他叫去臭罵了一頓,逼他交來欠下的房租。
李白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愣在炕頭,對這些日子的荒唐懊悔不已。
想了半天,竟是無計可施。仆人丹砂一旁哭喪著臉道,“如今可是到了火燒眉毛的時節了。眼看這鬼地方凍死人的天就要到了,少爺還不知得呆多久。瞧情勢怕不是幾匹縑、幾千文錢能對付得了的。隻有去當了夫人那一小包首飾才好,等少爺發跡了後再贖回來就是了。要不,就隻有賣了小的了——”李白沒等他說完,把一對虎眼瞪了起來,大罵一聲道,“放屁”。
這聲暴喝嚇得丹砂把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苦巴巴地垂侍一旁再也不發一言。
李白愣了半晌,想起行囊裏還有夫人臨行前交給他的那一小包首飾。便令丹砂去當鋪當了它。
一半還了欠下的房租。
一半權做回家的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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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想家了。
眼下的李白,實在是百感交集。晚夏至仲秋,在終南山樓觀台玉真公主別館連旬苦雨,以至於窮愁不堪的情景,又重現眼前。家有嬌妻不得顧,而國無良謀卻又不能顧,真是急殺人。
想到嬌妻許氏如素,他的眼前一片朦朧。
朦朦朧朧的眼前,分明又疊現出妻子許氏那圓潤如一潭清水卻嬌情湧動的雙眼,和望情地埋入他懷裏的赤裸裸如歸巢的小鳥一般濡嫩嬌憨的雙乳。那一刻她的愜意而怯懦的嬌喘,痛楚卻任性的呻吟還曆曆在目;而那張羸弱而雋秀的臉龐,分明又增添出了不少淚痕,更透出滿腔閨怨。她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話還算數麽?”
他不禁一楞。
這可是他數年前,那個新婚之夜所發出的盟誓。一時間,他不禁失悔於自個兒數月前的的孟浪。
這季節是一天冷似一天。
這天,李白起了個大早。一方麵是念叨著如何擺平那筆不小的賭債,一方麵是給凍醒的——夫人臨行前給他置下的皮袍子,早已在三天前半夜換酒喝了。那是因為而那天正好有一個早先結交下的禁軍伍長犯了命案,躲到他住的客棧來。他讓丹砂打酒,丹砂寧肯挨他的揍,也死死護著回家的盤纏。於是索性開溜了。李白無奈拿皮袍子換了一壇三十斤禦寒的土燒酒,喝了一整夜。
小客棧早晨的院子裏總是人動牲口叫、極嘈雜的。
今兒李白才不管這些,早早占住一個地方,便耍起一勢勢拳來。直到身上暖流四處轉動,才停下來。
出得客棧大院,他在街角買了兩隻胡餅,邊吃邊朝北門疾走。
他終於決定,近日打道回府。
今兒再去北門,並非要賭最後一把。他是來跟他的賭友道個別,也期望欠下了一大筆賭債能緩一緩,等來年他再回京城加倍奉還。說來這種還債的法子,也隻有不諳世事的李白才想得出。
可他楞是覺得還有人信,也有人樂意陪著他玩。
這樣的好事,就像天上掉餡餅,還真讓他的腦袋給砸上了。
這話是青阿說的。
她還加了一句:
老天沒長眼。
她後來想,大概也隻有像李白這樣的傻瓜,才會有另一個更傻的傻瓜,來給他作伴。
也證明世上有李白這樣可愛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