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武戲文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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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的是太原府掌書記印重。
原來,剛才青阿離開李白後,便起身去找印重。
她是昨晚在這鎮子的老裏正、也就是剛才從李白身旁走過的高挑個兒的圓臉老人家,結識印重的。
初次見麵,印重給她的印象便不同凡響。
乍一瞧,此人個兒倒挺高,卻是黑黑瘦瘦;疲弱不堪。深陷在眼框下的一雙眸子,滿是憂鬱黯然的神色。而讓她忿忿不平的,是印重竟沒正眼瞧她一下,便匆匆離去。她一打聽,才知道這印重是為大批禁軍官兵和剽悍異常的陌生人接二連三湧入小鎮,威脅到他負責看管的太原府淄重,特地來找老裏正商議如何保障大批淄重的安全的。
而他似乎已經知道,在長樂坡截殺印西橋等人的,正是以妖道彥修為首的禁軍官兵。
老裏正也是憂心忡忡,卻無計可施。
最後,老裏正與印重說好,他自去跟顏修打招呼,囑咐他近日管住手下弟兄,貓在驛站內守定淄重,千萬別外出惹惱這一大批人為好。留下空間,任由他見機調度。
後來,青阿又去見了驛站亭長。
她是陪老裏正進的驛站。老裏正要求亭長收攏驛站兵馬,以應付突然事變。
那驛站亭長是個退役軍曹,滿臉絡腮胡子、豪氣幹雲。此人曾經在漠北軍營裏呆過十來年,並不把小股劫匪放在心上,大大咧咧地敞開胸脯,把腰間的大刀一拍,便不再打話,隻是大口大口地喝他的老白幹。
老裏正無奈,隻得再找來一驛站老兵,小聲叮囑幾句了事。
而青阿再要會一會印重。
這一次,她吃了閉門羹。他的隨從告訴她,印重偶感風寒早就睡下了,連見一眼都不可得。青阿惱了,眼看就要鬧起來。還是那隨從找來了驛站亭長,才把她給勸走。不過,她還是從這小夥兒當時那一臉疲憊與無奈間,覓出一股深藏不露的沉著與殺氣。這種軍旅生涯滾打摸爬出來的書生氣,最合青阿的口味,不禁為之著迷。這神秘的印重,倒成了她整夜揮之不去的心事。
第二天一早,她便安排線人打聽此人的來曆。
據線人稱,這年青人也曾是大家子弟。幼時讀過書,後來家族裏有個大官犯了事,被朝廷誅及三族。他碰巧去了外家,逃過一劫。那年趕上印西橋亡命漠北,瞧著他可憐,便把認領作了養子、也帶了去。這一去便是十多年。漠北的鐵血生涯,沒打造出他的強悍的體魄和一身殺氣,卻奇怪地把他磨練得更加書生氣。格外老成持重、機伶精警過人。自然,也是滿腹詩書,尤其是兵家韜略爛熟於心為人格外老成持重、機伶精警異常。
因此還不到十九歲,便被太原府少伊嚴挺之庭攬到幕府,成為掌書記、引為第一心腹。
此次回京,要不是他謹慎從事,怕早就隨印西橋一起,被人連鍋端了。
近日他更是難得出驛站一步,把個驛站大院封鎖得水泄不通,大有長此為營的架勢。
而他在灞橋驛廣置耳目。
外間的消息,卻可源源不斷地進入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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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大感興趣。
憑他的直覺,那印重的神神秘秘的舉止,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而他更有意弄清楚印重滯留灞橋驛不願動身前往京城的真正緣由,因為這兩日天氣放晴,此去長安應無道路難行的顧慮。
他在等什麽呢?
眼下,李白側耳一聽,不遠處驛站大院的已是歸於平靜,倒是四周騰起嘈嘈切切的的吵嚷聲。
這一切反而讓李白覺得更有意味。
於是伸出手,在青阿脅下捏了一把,又順勢一拽青阿,自個兒已先出了巷子、橫過官道,徑直奔向驛站大院。至於身旁的竊竊議論,也早就聽而不聞了。
這青阿雖有些惱怒,卻還是抿嘴一笑。
她一瞧李白這浪蕩子的德性,不僅沒生氣,反而更是吭奮。
於是她一挺酥胸,隻一扭動身子,便趕在李白頭裏,徑直朝驛站而來。可沒等她靠近高聳的門樓,已是半掩的大門,忽然“砰”地一聲,關了個嚴嚴實實。
這一來,把個青阿惱得胸襟亂動、直喘粗氣。
隻見她一摔手,抬腿便跨上前去,伸出嬌臂去拍門環。此時,隻聽身後傳來一聲粗獷而略有些溫柔的低喚:
“小姐可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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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阿回頭。
一瞥之下,不禁呆了。離她僅咫尺之遙,竟是一個有著一副極粗獷狠悍的身材、手提樸刀的老兵。
她不禁好奇,於是扭過身來、又抬頭一瞧。這一來,倆人正好對上了眼。
隻見對麵這人有意眯縫起一對豹眼,滿臉的絡腮胡子,正朝她簌簌抖擻著。她不禁一哆嗦,後退了半步。再仔細瞅過,才認出原來是有一麵之緣的驛站老亭長。
於是她斂妊一揖,把個頓時羞紅了的臉一掩。
隻怪她剛才走得急,沒注意身旁背了她守在半掩的驛站大門的人兒。這下,倒教老亭長那粗手大腳沒處安頓、好不自在。
好在此時李白已趕到,朝老人一施禮,算是給這老少倆人結了圍。
這邊,青阿把李白介紹給老亭長。
老人“哈哈”一笑,連稱幸會。
而李白正待找人摸一摸驛站這頭的情況,沒料到老天竟把這老亭長送到了眼前,不禁暗自慶幸。
可如何把這老亭長攏在自個這一頭,卻也費思量。
正沉吟間,他猛一抬頭,瞧見緊挨驛站門樓西麵底下,便有一家西域風味的小酒肆。這下,他有了主意。於是趁勢一指驛站門樓西麵底下的黃幡,邀請老人家過去喝上幾碗酒,一祛寒氣。
老人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點頭稱是。他似乎更樂意去那兒。
於是,這幾人朝西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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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當行市。
這胡人開的小酒肆不大的黃幡後,傳出陣陣刺鼻的烤羊肉的異香。沒等一行人來到酒肆階下,就見有個妙齡女子一掀門簾、搶上前來,差點兒跟扭頭與李白說笑的老人撞了個滿懷。
是當壚的胡姬。白膚深目、極其豐饒美豔。
老人樂了,伸出長臂、一把將她攬入懷裏。這情形,倒教李白吃了一驚。青阿一瞧這架勢,掩嘴一樂,忙拽了一把李白的衣袖、退在一旁,悄聲嘀咕了幾句。
李白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胡姬與老人本就是多年相好的一對。老亭長甘心情願沉淪下僚,就是此因緣。
李白偷眼瞧去。這是個極妖饒的半老徐娘,胖而不膩,象顆熟透的大葡萄搖弋多姿。
不過在李白看來,卻也頗有幾分漢族女子的謙卑恭順。
此刻,隻見這倆人把李白和青阿撇在一旁,隻顧說起悄悄話來。李白一笑。他扭頭閑觀街頭。無意間,他瞧見斜對麵便有一家大酒店,幾個店夥計正朝這兒探出腦袋,頗有幾分詭異之色。
這不免引起李白反感,便想等一會兒該趁勢暗暗觀察對麵大酒店的來路。
不料此時老人推開那胡姬,走到李白身旁,說是有緊急公務在身,不能陪他喝酒了。李白大失所望,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斜對麵那家酒肆店堂裏,奔出一機伶小夥計,一溜煙挨近老人,對他耳語幾句。
老人聽罷大喜,朝李白一擺手,竟邀請李白與青阿到斜對麵喝酒去。
這不免使李白別扭。
轉而一想,正好起了如入虎穴,去探個究竟的豪興。
於是,他頓時爽快地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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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少仨趟過大街。
這邊老少仨還沒踏進酒肆大門,酒肆店堂深處麵對橫街,早站起一大高個兒來,朝來人肅手一拜。
李白頓住腳,放眼望去。
隻見此人又黑又瘦;顴骨突兀,深陷在眉下的兩眼滿是憂鬱之色。不過,李白還是能在書生氣十足的臉上,瞧出那種置身於荒漠戈壁、在血雨鐵馬的軍旅生涯滾打摸爬出來的而又深藏不露的沉著與豪爽。他心想,此人便是任太原府少伊嚴挺之的掌書記的印重了。李白此時才明白,那幾個店夥計剛才朝他這兒探出腦袋,原來是這麽回事。對印重的精警,倒頗為賞識。
於是李白大踏步走上前去,長身一拜,又雙手合十道:“蜀人李白。敢問印書記好!”
印重一愣,隨即宛而一笑道:
“幸會。請!——”說罷,掉過臉去,朝身旁的一個矮個兒的年青書生道,“這李太白,果真是風神俊秀的大俠氣象。”
“那裏!——”
李白“嗨嗨”一笑。他一撩棉袍,席地就坐。印重臉一冷,隨後朝李白吟道: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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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愣了。
這是曹植的《名都篇》。詩似乎在讚頌京洛少年快意風光的青春活力,卻暗諷這班人的耽於享樂。
怎麽會是這樣?
而印重朝李白笑笑、不以為意,反而高聲吟道: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餘巧未及展,揚手接飛鳶。觀著鹹稱善,眾工歸我妍。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膾鯉鐫胎鰕,寒鱉炙熊蹯。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連翩擊踘壤,巧捷惟萬端。白日西南弛,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複來還。”
李白暗道一聲好、表麵卻不露聲色。
他雙手接過店小二斟滿酒的粗青瓷碗,麵向印重略舉了舉,一飲而盡,道:
“見笑,見笑。倒是書記鐵血戎馬、揮斥方遒。卻依然留得好一派書生本色。”
隨後,他瞅定印重。印重慌忙端起身前的半碗酒,灌下喉去。
眼下仔細端詳印重,李白不禁黯然神傷。
這是一張年剛過二十的南人國字臉。本該是挺柔俊的,如今卻已粗糙不堪、蒼桑如老樵夫。頷下有一條長長的傷疤,透出股暗紅的亮色。
更出乎意料的是,這老於世故的臉,竟被他瞅得漲紅了。
大概是大漠景況太苦、太孤獨,難怪他牢騷滿腹,衝我而來吧。他暗想。他為邊塞人的苦辛與孤獨而傷感。由眼前的印重,他突然想起了前朝詩人庾信。於是,庾信的幾句樂府歌辭,朝他眼前撞來:
“薊門還北望,役役盡傷情。關山連漢月,隴水向秦城。笳寒蘆葉脆,弓凍紵弦鳴。”
他心頭一凜。這一來,以邊塞歌詩稱雄文章界的前輩們的力作,紛至遝來,在他的腦際湧起。諸如陳子昂的感遇詩:“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黃沙漠南起,白日隱西隅。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匈奴。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還有楊炯的《戰城南》:“塞北途遼遠,城南戰苦辛。幡旗如鳥翼,甲胄似魚鱗。凍水寒傷馬,悲風愁殺人。寸心明白日,千裏暗黃塵。”眼前這印重,似乎不是李白想象中叱吒風雲的邊塞英豪,卻不知怎地令他感到更親切。於是,他朗聲道,“還是邊關大漠,戰士辛苦。可付出亦是值得的。”說罷,扶膝而起、吟道:
“二庭歸望斷,萬裏客心愁。
山路猶南屬,河源自北流。
晚風連朔氣,新月照邊秋。
灶火通軍壁,烽煙上戍樓。
龍庭但苦戰,燕頷會封侯。
莫作蘭山下,空令漢國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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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重諤然。李白道:
“當年駱賓王大概也不過如此啊。”
良久,印重才道了聲“好”,仰臉爆起一聲豪笑。他身旁的一個矮個兒的年青書生也是連連點頭。而隨後趕到的驛站老亭長,瞧見李白豪飲高唱,更是一掃先前緊鎖的粗眉,歡喜不盡。他一麵將手中的樸刀擱在一旁的牆角,一麵緊挨了那瘦小書生,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吩咐小二給李白斟酒。
這書生是驛站的賬房先生,見狀忙膝席起身,招呼店家待客。
其實不然,老亭長身後早有一小二備了酒具侯在那兒,隻等老人家入席。老亭長卻不耐煩人侍侯,轉身一把奪過小二手中備下的酒具,自斟自飲,好不痛快。
李白心頭一寬。
他想,剛才那一陣的衝突,如今已暫時化解了。
原來妖道顏修眼見早過了時辰,卻沒能在預定的碼頭發現印氏叔侄的身影並拿住他倆;而布署於其它地點的眼線,也無情況變化的稟報。他懷疑印氏叔侄趁了今日年後碼頭周圍商家快要恢複交易的忙亂,僑裝改扮、躲過了手下人的緝察,從另一通道悄悄溜進了驛站。
於是便調集手頭所有人馬,把個驛站圍得水泄不通;又令一老成禁軍伍長率領倆弟兄,假借禦史台憲兵追緝走私人犯的名頭,進入驛站搜查。
這邊的印重,更是鬆了口氣。
驛站大院內的那場衝突,早在印重的預料之內。卻因為他的疏忽大意,沒及時關門卻客,差點兒釀成大禍。
好在事出之際印重調度有方,這才沒將個小鬧劇,演變成這一場大殺戮。
這一幕,把個嬌小嫵媚的青阿看得目瞪口呆。
她不想撓了眾人的豪興,趁了沒人注意便一扭身子,從酒肆旁門掩入隔壁一家染坊的甬道,直奔後院。
那兒,有一她熟識的老板娘。
她找這老板娘聊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