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留魂還數灞陵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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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橋驛很出名。
長安往東約四十裏,無數清流由東南方的莽莽秦嶺飛瀉直下,至此造就一條寬達二三十丈的大河。然後浩蕩北去,與滻水合並匯入渭水。此河古稱滋水。春秋時期,秦穆公稱霸西戎,改滋水為灞水,並於水上建橋貫通東西官道,此地即名灞橋。這橋,據說是中國最古老的石柱墩橋,後來橋毀於大水。如今水上也有一座橋,卻是木構橋。橋更大,宏偉厚重,建成於隋開皇三年(公元583年)。緣灞橋而起的鎮子,便叫灞橋鎮。因漢文帝葬於此,遂稱灞陵。又因為此地自古至今都設有驛站,久而久之,這鎮子就被稱為灞橋驛了。
懂點曆史,或者懂點古詩詞的中國人,對灞橋和灞橋驛並不怎麽陌生。
這又是為何?
原來這灞橋驛,是西入長安的必經之地,又為東出中原的第一站。自古以來,京都人送客,主客多有在此地分手的。
據六朝梁陳間人作的《三輔黃圖》記載,漢時長安人送客至灞橋,往往折柳贈別。而又以唐代為甚,成為風俗。
唐人至此黯然,故人呼為“斷魂橋”、“消魂橋”。
此地更是落第秀才、左遷官吏等的傷心處。西望長安,滿眼飛黃騰達的機遇,卻與己無關、失之交臂;東去山遮水隔、煙雨茫茫,從此人各一方。因而在唐詩裏,這灞水、灞岸、灞陵和灞橋折柳,便成了曆代文人騷客的一大話題,簡直是說不完道不盡。
我輩知道灞橋驛,更多的還是托唐詩的福。
晚唐詩人羅隱有一題為《柳》的絕句曰:“灞岸晴來送客頻,相偎相依不勝春。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中唐人元稹有詩道:“悠悠洛陽夢,鬱鬱灞陵樹。落日正西歸,逢君又東去。”李白的同代人錢起,有一首送別詩中說:“灞上春風留別袂,關東新月宿誰家。官柳依依兩鄉色,誰能此別不相憶。”當然,此間最出挑的,恐怕還得數李白後來所作的《灞陵行送別》。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辭曰: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問路歧,雲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雲生。
正當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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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到得此地,已近子夜。
在說李白趕往灞橋驛這段故事之前,我先補充說一件事。
此前在長樂坡,司馬無疾聽說李白去決意長樂寺後,滿臉無奈,呆立著目送李白與恩語踏入通向長樂寺的小道。此後不久,李白的僮仆丹砂,領了一小夥計匆匆而來。他見李白不在,便打發那小夥計走人,隨後自個兒去追李白。
誰也沒想到,不一會兒,丹砂卻又返身而來,便湊到司馬無疾跟前,咬了好一陣耳朵。
司馬無疾聽罷,不住點頭。
隨後他走上前去,喚住在一旁暗暗發愁的樓長善。耳語一番後,樓長善大喜。他招來呆在一旁發愣的陳子亞,要把馬匹行李等準備妥。等到快出發了,司馬無疾才發覺肚子餓的“咕咕”叫。於是,就在“隆盛”大堂旁的客床旁席地而坐,草草吃了頓飯。隨後,這仨人便跨上快馬、往灞橋驛疾馳而去。
顏初子等人離了長樂寺後不久,李白就準備趕往灞橋驛,誰料“泰和”有急事等他處置。於是,他差丹砂陪著青阿姑娘先打前站。
當晚,他處理完貨棧的事務,騎了匹快馬,沿寬闊的官道朝灞橋驛小鎮一路狂奔而來。他此行表麵是要等西來的陸調,而真實意圖,是有意引誘對手道人顏初子一夥傾巢出動,把空間留與已聲稱東去灞橋驛、其實卻是間道回京城的司馬無疾與樓長善等一顯身手。尤其是盡快與丁三聯係上,把劉陵控製住。
直到轉過一個山頭,瞧見前麵出現了隱隱約約的房屋,黑壓壓一片有了點點燈火和狗吠,他才勒了勒馬、把腳步緩了下來。
此地人稱城郊第一繁華去處,李白往日幾度夢到過它。
如今踏上這灞橋驛街頭,卻是這種燈火稀零、人聲寥寂的景象,不免大失所望。李白喃喃道:
“這就是灞橋驛?
我的灞橋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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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的誤判。
其實若在大白天,這灞橋驛倒是很繁華的。眼下,普通小鎮人家,早就沉入夢鄉。換了別的小鎮,這時你是連一星半點的燈火也瞧不見的。
李白在街口偏西的的大道旁,找到了一家叫“陶然”的大客棧,安頓下來。
這客棧,也是早訂下的。盡管興致不減,他終究隻是在街口閑逛了一圈後,早早回到下榻的屋裏。不過他並沒歇下,而是差客棧的一個小夥計,去把提前一天來的“泰和”貨棧的老賬房先生請來。原來,李白早在闖入“安樂居”之前,便另遣此老潛入灞橋驛,歇在小鎮另一頭的骨董店。這也是陸申的產業。李白要他通過陸申在此地的老朋友,廣布眼線,暗地裏打探印西橋等人的消息。因此,李白動身前,已讓青阿姑娘和丹砂先與老賬房接上頭。
這人是專為接待陸調準備的。名義上如此。
李白很興奮。來這兒前,他打聽到,隨印西橋從漠北回京的大隊人馬,至今還滯留在灞橋驛。這可太不尋常。
到底是咋回事,他要親自來這兒弄個明白。
他早知道,印西橋把隨他而來押解太原府淄重的一對精銳親兵,留在了灞橋驛,也懷疑他是在此留了後手。眼下,他在哪裏?難道竟瞞過眾多眼線,溜進了驛站?這似乎不太可能。據說自顏修一夥人開進灞橋驛以來,幾乎盡其所有守定小鎮的大小碼頭,似乎看準了印西橋等人會浮水而來。雖然也派人把驛站看管起來,似乎並不曾拿它當著此行的重頭戲。
這邊的人還沒動身,那老賬房先生卻已找上門來。
老先生告訴李白,他本來早睡了。聽青阿和丹砂通報李白等一會要來,所以約了驛站的老站長在一家酒店喝酒。剛才還在跟驛站的老站長吃茶聊天。青阿和丹砂隨後就到。
說到驛站,他告訴李白,隨印西橋而來的一彪人馬,至今還滯留在驛站裏。眼下,那領頭的頗有些不耐煩,卻還沒有動身西去的跡象。看樣子是在等著京城來的消息。此外直至現在,並沒有印西橋來到此地的的消息。
奇怪的是,這倆人聊了有小半個時辰,也沒見青阿和丹砂的身影。瞧著快過了子夜,李白隻得打消了當夜與他倆碰頭的念想。
他把老賬房先生送回住所。
然後在客棧上下轉了一圈,
趕緊上炕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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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李白起身了。
此時,天才麻麻亮。嗽洗過後,他在院內練了有小半個時辰的拳和劍。李白等人下榻的客棧,就座落在鎮子中央偏西的的大道旁,是整個鎮子的置高點。緊挨著的是鎮公所。對麵有一個不下七、八畝地的大院落,便是著名的灞橋驛站。
收勢後,耳聞客棧院外漸漸起了人聲,李白抬腳跨出院門、來到小鎮的街口。
這是個十字型的繁華去處。東西是一條寬闊的官道。兩旁如山巒起複一般滿是大大小小的商鋪。這會兒,沿街的大小商鋪前,“吱吱呀呀”開門聲不斷傳來。滿街的人兒是卸門板的卸門板,掃台階的掃台階,開始懶洋洋的動彈起來。——整個鎮子象是個睡醒了的孩兒,滿臉惺訟地跑到了人前。
李白在街頭巷尾轉了一大圈,眼見除了諾大一個,差不多全鎮的人家都活動開了。就剩一個街口的驛站,似乎還在死死地睡大覺、沒一點兒活氣。
不過,把守驛站的兵丁,倒是滿臉的警覺。
他們攜槍帶刀、不停地在門前遊弋。但凡有閑雜人等靠近驛站大門,便毫不含糊地被他們給驅走了。李白暗暗打定主意,一有機會,就要闖進驛站瞧個明白。
此時,身後突然響起一溜腳步聲。
他扭頭瞧去,隻見離他下榻的客棧還有不下一箭地,青阿和丹砂朝他匆匆走來。
青阿告訴李白,前些日子李白派出的信使從東麵來,說是陸調一行兩人該在今兒前晌到了。
李白一怔,忙朝東望去。
隻見莽莽蒼蒼的天邊,不知何時已暈了一抹胭紅色。而不遠處,平緩的白茫茫的山穀,升起了幾點青煙。這一派祥和溫馨的氣象,換來他的滿心歡喜。古製,驛道隔每一段距離,道旁設一亭,方便過往驛卒或客人休憩。長亭五裏,短亭三裏。往往長短交替,故有傳說是李白作《菩薩蠻》名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灞亭在灞橋驛東邊,約三裏。座落在緊傍官道的半山腰,隱約可見。
於是,他改了主意,先登灞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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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
丹砂歡喝一聲,趕緊去做準備。他這般快意是有道理的。本來,他還要專門花一段時間溜馬。這一來,大夥一塊外出,形同春遊;還省去了這不大不小的麻煩,豈不快哉。青阿倒矜持起來。她思前想後、不敢先動一步。而李白是個急性子、說走就走,搶了個先。於是大夥一哄而出。三裏地,一忽兒便到了。
這一行人才也沒來得及瞧一眼四周的環境,便亂哄哄匆匆離了官道、登上亭子。
這灞亭因為地處灞陵之側,故又叫灞陵亭。
我前麵說過,古人尤其是唐代人,出長安東門相送親友,常常在這裏分手。準確地說,大多最後是在灞亭分手。無非是此地高爽,四方風煙可盡入眼底。所以,灞陵亭自古以來名聲就挺大,李白的《灞陵行送別》雲“送君灞陵亭”,便是這個道理。
不同的是,今兒李白到此,卻是準備接客。
其實,如今的灞亭,也不過是個四麵漏空、茅草覆頂的敞屋。它的左前,是高曠的灞陵。其下,是流浩浩的灞水。近旁,古樹甚多、遮天蔽地;散落了三兩戶農舍。灞陵亭的名聲,靠的是地利,占盡了人和。
這李白日後詩中寫到的灞陵亭,眼下由一落魄秀才慘淡經營。他的身後,上下滿眼都能瞅見置辦得恰到好處的古董、前輩畫跡和名家墨寶。還特意為一些個喜歡到處逞才使氣的家夥,備下了足夠的空間與紙硯筆墨以一展身手。此刻,這人百無聊賴,手裏一根長蕭嗚咽著,蕭聲低沉幽怨、悱惻動人。眼下因還沒過完年,所以這亭子氣象依舊,卻並無往常的喧囂。往常,總會有幾個小販在這兒流連忘返,賣些茶點雜食和旅途必備的小物件。今日隻有一老翁在此擺了個茶攤賣茶。茶爐等設施相當齊備。雖然簡陋,卻也古樸雅致。
李白一笑、興致勃勃搶在前麵。
登高東南四望,不禁稱絕。可眼光轉到西邊,他沉默了。
眼下,在高曠的天底下,原本氣勢恢弘的灞陵,倒顯得有點逼仄,也愈發蕭瑟。山野無聲、古道悠悠,往昔音塵杳然,一切的繁華、奢侈、荒唐,都被埋葬了。隻剩下蕭瑟的西風,與蕭瑟的陵墓相伴著,還會百年、千年地存在下去。李白想,等到了黃昏時分,如血的殘陽,會跟它渾融在一起。那時,過去、現在、未來的界限被取消了,隻留下了“西風殘照,漢家陵闋”,會有怎樣一種興衰之感裹挾其中。
據說,天寶三載李白離京東去,於灞亭寫下《憶秦娥?簫聲咽》詞。
近代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獨有千古。”這首詞中的氣象,與人們常所說的唐玄宗開元時代的“盛唐氣象”已有很大不同,但它又確實是盛唐氣象之一種。它博大深厚、意境開闊、氣韻沉雄,又帶有悲涼之氣。眼下,我把這首詞抄在下麵,看看我的讀者諸君,是否可以從中感悟到李白此時此刻的觀感: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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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噓噓不已。
今兒來到此地的李白,看重的大概也正是這一點。他感歎一番、轉身回到堂前。隻見那人吹完一曲,放了蕭,朝李白躬身一揖、請他坐下。
李白向老翁買了一壺茶,席地而坐。
隨後,他耐心地聽主人興致勃勃地聊起來,說的盡是有關灞橋驛的趣聞軼事。連主人身旁不起眼的老翁即他的叔叔,也是當地鄉紳、早年有名的遊俠。直到又來一過客買茶,主人去給叔叔幫忙,他才意猶未盡地起身。這時,就聽得亭子下方猛地一派喧嘩。有人在大聲嚷嚷,說是要找一姓李的書呆子理論一番。
青阿聽罷,臉色驟變;一旁的丹砂騰然起身,大踏步走向亭子台階口,按住腰間大刀朝下瞅去。
隻有李白會心地一笑,繼續悠然自得地走向一旁賣茶的茶攤。
他聽出那是恩語和尚。
不過對恩語跑到灞亭來,還是有點奇怪。
昨日,送走顏初子後,恩語師兄弟把李白和沈如筠引入大殿,說明的此次請他赴宴的真實用意。赴宴的真實用意。原來恩語從香積寺北來,就是他倆秉承師傅、寶昌寺暜潤大和尚的旨意,專門找李白一聚,助李白一臂之力。老道馮處澄早就對長樂寺以恩言和尚為首的眾僧,在此次案子中的所作所為起了疑心,有意為難他師兄弟倆。隻是礙於暜潤大和尚的麵子,加之恩語又曾在數年前救助過顏修的小徒弟積惠,才沒動手。
而他師兄弟倆今日來到灞橋驛,也是因為想給李白以援手。
李白當下釋然。這幾人一合計,讚同李白先前調司馬無疾等人東去灞橋驛的決定,隻是再加碼由李白、恩語先後增援灞橋驛,把聲勢造足,將馮處澄等的注意力引向京東郊外;沈如筠則留在長樂坡,監視印氏叔侄的動向;而恩言速去西京,安排人手接應小丁三,確保把劉陵那“要命的東西”先留在手裏再做打算。
此行如能與劉陵聯手,便有了七成勝算。
須臾,果然隻見恩語敞開懷、帶著一小沙彌大踏步拾階而上跨入灞亭。他瞧了瞧起身迎候的李白,單手執佛、咧嘴笑笑。
隨後,他也不打話,便自顧在他左近一個境界開闊的位置站定、朝四野上下望去。
李白也不為仵。他笑吟吟地轉過身來,瞧著他的背影、等他過來。良久,恩語翻身跑到李白跟前,把他拽到一旁說話。
他告訴李白,他在灞陵亭有個朋友。
今兒一早,他便來到灞陵。之所以沒進鎮子去見李白,而去找了這朋友,是因為他擔心顏初子在鎮子外圍埋伏下人手。如果一旦跟顏初子交手,會被這些人例外夾擊打個措手不及。
剛才朋友告訴他,這幾天確實有一批人在附近遊弋,要他加倍小心。
而他剛才四處觀察了一番,依然有一二可疑之處,倒是沒發現太大新的變化。也由此可見,印氏從灞陵向東逃逸幾無可能。
李白十分驚奇。
他沒想到外表粗獷的恩語,竟然還如此細心縝密。相反,倒對自個的疏忽懊惱不已。這一來,他對恩語大為放心。不過,對恩語及時趕到灞陵滿心歡喜之餘,他也對恩語把小師弟恩濟帶來這是非之地,卻不以為然。畢竟這太危險。
恩語道,本來他沒打算帶他來。
不曾想這小鬼已對李白入了迷,拚命纏著他,要帶他來找李白。
李白對這小鬼大感興趣、不禁失聲道:
“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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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語苦笑。
須臾,他給李白講了一個這小師弟故事——這還是唐開元十八年春的事兒。那天,王毛仲妻子劉氏,帶了幾個家人,來到京南的香積寺,為王毛仲的老母親燒香還願。
香積寺這一帶山疊水環,端的是一節一色,蔚為大觀。
而香積寺又在密林雲峰深處。自南梁起,便依山傍潭築起香積寺。隋、唐以來,屢毀屢修,俱是竭盡一時財力。因而這廟宇香火代代相承,成就了它遠播三秦的遠大聲名。
這劉氏也是大家閨秀,如今人到中年,一心向佛,心情寡淡。自打嫁給王毛仲,相夫教子、很少出門。出寺廟後,劉氏禁不住家人的慫恿,又去逛了逛集市。因了香火極旺的香積寺,這集市曆來有名。對俗眾而言,集市的吸引力更大。所謂寺集市,由早年的廟會推衍而來。各家商販,包括江湖藝人,就在山下一片好大的平緩的山坡地安營紮寨、招攬生意。雖說有幾分俗、幾分濫,卻是十分可愛、人氣極其旺盛。好些人大老遠跑來,名為拜佛,其實是衝著它來的。
這一行人玩得很是遐意。
之後,他們順路來到小鎮杜典。與香積寺周邊不同的是,這杜典是一大片平緩的開闊地。道旁商鋪林立,卻並不如香積寺山下的集市一般熱鬧喧囂,景象十分平和康泰。
劉氏一路走來,滿心歡喜。
在道旁一棟堂皇的民居前,劉氏停住腳步。
起先她還以為這兒住的是官宦人家。再細細一瞧才知道,是一家醬園。這人家的後院的院牆高高矮矮、筆直地通到一條溝渠旁,足有十來畝地大,種著各色蔬果。劉氏感覺奇怪,便向鄰人打聽這人家的情形。鄰人說,這人家原先祖上也是做官的,後來犯了事,敗落下來。如今的後人靠經營醬園為生,倒也頗有生氣。有個兒子還小,倒是極聰慧。他老子就張羅著給請先生來家教書,如今才十三歲,卻準備來年參加科舉考試呢。
這劉氏聽罷,十分感慨。
她近年也聽說了,王毛仲依仗著皇上的寵信,越來越姿縱橫放。有人還悄悄跟她提到,有兩回的作為,連皇上也很不以為然。
於是回家後就把這事講給王毛仲聽了,意思他們家也該在鄉間置塊地、蓋幾棟屋,為子孫留條後路。
她對小鎮杜典一帶很中意,建議這事就該趁早辦。
王毛仲當時聽罷沒吭聲。
劉氏也沒再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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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個月,劉氏舊事重提。
這回,王毛仲上了心。他找來給他管家的外甥謝乙農,交代盡快按劉氏的意思置辦。那天,大概是心情很好,他還特別關照,不要難為方,也不必過分計較費用。
事情大半壞在這個謝乙農手裏。
王毛仲這個外甥,是他唯一的大姐的兒子。
當年他家犯事,一家人沒為官奴,隻有他姐寄養在一個遠房親戚家,逃過一劫。他姐出嫁後,一家人過得很艱難。
十幾年後,聽說王毛仲發跡了,他母親打發他來投靠舅舅。
謝乙農生得窄小,一對三角眼很不討人喜歡;大字不識幾羅筐,卻極聰明狡詐;什麽新鮮玩意一學就會,拍馬溜須、偷拿耍賴樣樣精通。尤其是來到王府後,隨著王毛仲日益受到皇上的寵信、高官厚祿而愈發驕縱,謝乙農也平添了一股子是陰狠勁。
接受了舅父大人的差使後,他很是賣力。
沒兩天,便將小鎮杜典一帶的地產店鋪查的一清二楚。他覺得置下那醬園最為有利,於是帶了幾個家人,大大咧咧地闖進那人家,一開始就亮出主子王毛仲的顯赫身份,跟主人談起購置他的房產家業的事兒。那人家眼下活得好好的,根本無意出讓祖上留下的家產,便婉言謝絕了這樁生意。
不過,那人家知道這主兒不好惹,還再三賠罪,說是他看上了其它更好的地塊和房產,有意給他說合。
偏偏謝乙農是個驢脾氣,就要定了這人家的產業。言語間,便不大愉快。
仗著舅父王毛仲的赫赫聲勢,他臨走丟下一千錢定金並留下狠話,三天後來辦交割,否則要他好看。那人家大起恐慌,趕緊找人斡旋,被謝乙農一口回絕。那人也夠倔的,到了這份上,隻得硬了頭皮頂了,心想最多也就是打一場官司罷。沒料到那謝乙農竟派人把那人家的兒子綁了去,以此相脅。
這一招沒達到目的後,再把那娃兒送到漠北軍中,安了人家一個交通戎狄、陰謀造反的罪名,被打入死牢。
待到遍賄上下,該判流刑出得獄來,妻女已被沒為官奴,家產全歸了王毛仲。
此人也是條漢子。
他氣忿不過,有一天趁暇從流地潛回,一把火把那王毛仲新得的莊園燒了個幹幹淨淨。
那漢子從此下落不明。
這人家的兒子,就是如今的恩濟。
李白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