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反複

  303

  轉眼就是新年。


  大年初一,此地風俗在家祭拜祖先,或者給先人上墳。喜慶中帶點肅穆的成分。太陽似乎也體諒眾生,露了大半天的笑臉。初二,天卻陰了。午後,老天愈發不開心、竟連連潑下大片雪花來。本來準備互相拜年的人家,大多決定往後挪一挪。


  戴氏父女卻等不得。


  戴乃宜陪老父親給賈問樸拜了年,便獨自一人上路了。


  新安古道行人寥寥。她卻攜一份不算太薄的拜年禮品,頂著一天大雪踏上、奔歙州城而去。


  新年裏找人忒不方便。戴乃宜好不容易輾轉找到汪涵家門前,才曉得屋子換了主人。


  新主人告訴她,汪涵的父親生意失敗,半年前一大家子移居三十裏外的績溪鄉間。老屋賣給了汪涵文的遠房堂弟即他本人,僅有的幾家店麵也早盤給了別人。


  這一來,難了。


  你想,一個十六七的姑娘,身無分文,拖了個病得剛能下地走動的老父親,往後怎麽過活?那人家起了惻隱之心,建議她爺倆在他家的一處空屋先住下來再說。


  她跟老父一樣好強,謝絕了。


  回到魚梁鎮,已是後晌。她沒敢把這過於殘酷的現實告訴老父,還得陪老父去給鎮子的裏正和商會會長拜年。結果很不巧,又都吃了閉門羹。


  原來,鎮子的裏正午後趕往歙州城,給長官拜年去了。


  商會會長山裏的堂兄娶媳婦起了糾紛,他被請去祠堂議事。一番空折騰。回到客棧,她才道出歙州城之行的實情。


  父女倆都感覺挺累。


  身子累,累得心裏慌慌的。可年還得開開心心過。


  這麽一來,心裏就更疲憊了。


  304

  從初三起,接連有好幾個大晴天。


  太陽像是喝醉了酒,一個勁地在人頭頂晃悠。街麵特熱鬧。可戴通沒敢出門,生怕錯過了商會會長的拜年。為了消遣,他從行囊裏翻出一本梁武帝寫的古棋譜《期評要略》,一邊在小院的陽光下品茗重溫、用心揣摩,一邊靜候貴客臨門。


  結果,初二啥事沒有。


  接下來的幾天,不僅他沒瞧見、聽說也沒人瞧見會長的身影。


  初三裏正也沒了影兒。按理,賈問樸會在那幾天回拜他。結果他也沒來。這棋瘋子不按常理出牌,倒也可或略不計。一直對他謙恭有禮、殷勤關照的客棧老板,也好像刻意躲著他。即使不期而遇,也變得淡淡的、冷冷的。


  這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戴通納悶、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想到,是否揚州那邊來找麻煩、得準備見機走人了。身邊若沒有女兒在,他不會再四處奔逃,大不了一拚了之、埋骨它鄉。女兒在,是斷不會破罐子破摔的。


  走到哪裏去?還得斟酌斟酌。


  歙州、宣州以致京陵一帶,是有一些可靠的故人舊友可以托身的。或者殺個回馬槍、掉頭一直往南去婺州、括州(今麗水)到泉州。但真的跑過去,還是要好好斟酌。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將不爭氣的身子調養好,才可應付危難場景。


  於是,讀書之餘,他嚐試著活動活動筋骨、溫習溫習劍術。


  還在內勁吐納養氣方麵,多用了一些心思。


  幾天下來,倒也有點效果。至少身子清爽不少。

  何去何從頗費思量。


  305

  轉機就在這時出現了。


  初六一早,汪涵的那位遠房堂弟似乎出遠門回家、匆匆來到客棧回拜。一同來的,竟然還有棋瘋子賈問樸。


  戴通很驚奇。


  賈問樸沒等戴通問話,便說起此行的來由。


  原來去年仲秋,汪涵突然奉調改任婺州知州、從泉州到了婺州。年前聽說老父商場失敗、處理了歙州的貨棧店鋪後回到了老家。他擔心老父親過於傷心,很想回家看看。可是自個兒剛接手婺州事務,一時走不開、不便請假省親。於是派人去接他去婺州過年。來人臘月十六就到了績溪老家。哪知才要動身,老人卻病到了。等身子骨硬了一點,已到了除夕,就索性正月初一再上路。考慮到從魚梁鎮往南要走水路,正月初就出門,不合古法;跟船家打交道,接手他生意和房產的那位遠房侄兒,遠比他要圓通威重些。於是便邀他一同到了魚梁鎮、請船家破例早接了活兒。


  那侄兒名汪清遠,原本經營竹、木、瓷土和生漆等土產的運銷生意,是歙州商界的後起之秀。


  接手了汪涵家的茶葉生意後,他一躍而為歙州最重要的茶葉大亨。


  眼下,他知道這回的說客不好做。於是,他一邊找好客棧,一邊請了早年給他醫好過病後來一直又有往來的老朋友賈問樸來陪伴老人、消遣長夜。果然,新年伊始,船家多不願意單獨早做了祭拜儀式出門。汪清遠與魚梁鎮船家有頗多商業往來。即便如此,他也是費了近一個半時辰、好大的一番口舌,才說動一位老船家客戶勉強應了差。


  當晚,一行人就歇在鎮上的。


  初二一早,船家在碼頭做好一應祭拜儀式後,那汪清遠和賈問樸正要離去,卻被老人拖住、硬要他陪自個走一趟。對汪清遠,這是好事,因為他在跟婺州商家少有商務往來,將來要在婺州乃至衢州開拓發展,還有待堂兄照應;於賈問樸,卻是趟苦差。老人顯然想請他瞧瞧病,而他卻不想再掉進醫界這圈子。老朋友的麵子,駁不得、隻能應允。


  到了婺州,賈問樸就想早點回家。


  可被汪涵苦苦挽留了三日。他對堂弟和賈問樸這一路給予老父的照應非常感激,一連三天親自交代飲食住行;尤其始終把賈問樸奉為同鄉長輩看待,格外謙恭誠懇。當汪涵父親說到還有一些未了債務,要他記得償還時,汪清遠提到戴通女兒曾來故宅拜訪。他誤以為戴通是伯父往日債主,此次借道魚梁鎮赴婺州,還特別瞞了他。汪涵大怒,斥責堂弟丟人誤事。他說出戴通其人與往日的交情,令汪清遠慚愧自責不已。當賈問樸與汪清遠啟程回魚梁鎮,汪涵修書一封,請戴通包涵堂弟的疏漏。他亟盼戴通一旦身子康複,務必攜千斤來婺州一聚。


  他備了重金、要堂弟一定登門謝罪、妥加撫慰。


  當然,這最後戴通女兒給汪清遠拜年一節,當了汪清遠的麵,賈問樸沒有詳說。後來還是汪涵的父親與戴通閑聊起時,才不經意間透漏出的。


  戴通無語。


  306

  說到茶,容我多說幾句。


  茶出中國本土,可自古有荼字卻無茶字。荼,苦菜(《雅-釋草》)。學界認為,有唐一代荼去一劃,才有了大名鼎鼎的茶字。陸羽作《茶經》,才出現茶學。至於國人的飲茶史,有多種說法,如先秦、西漢和三國說。

  唐楊華在《膳夫經手錄》中所說:“茶古不聞食之,近晉宋以降,吳人采其葉煮,是為茗粥;至開元、天寶之間,稍稍有茶,至德、大曆遂多,建中以後盛矣”。在隋朝和唐初以前,北方雖然也知道和有少數人飲茶,但畢竟業茶和嗜茶是盛於南方,屬於南方特有的一種區域性的文化現象。誠如唐封演《封氏聞見記》所指出,在唐開元以前,我國對茶,還隻是南人好飲之,北人不多飲。所以,茶基本上處於一種南方自產自飲的狀態。


  那麽,茶和飲茶,是何時傳入中原地區的呢?


  眾所周知,在漢以前,我國人口大多聚居在黃河中下遊地區。雖然唐朝時,南方的人口經漢末、西晉末年和安史之亂等幾次北民南移的充實,人口有了較大增長,但與中原相比,還呈北方人口多於南方的狀況。


  而至唐代中期以後,如《膳夫經手錄》所說“關西山東閭閻村落皆吃之,累日不食猶得,不得一日無茶”。茶聖陸羽《茶經》也說:“滂時浸俗,盛於國朝,兩都(長安和東都洛陽)並荊、渝間,以為比屋之飲”;不隻南方,中土的京畿一帶,其對茶葉的崇尚,也和我國茶飲的故土荊、渝地區,沒有什麽程度上的不同了。


  “兩都”是城市,北方農村這時飲茶的情況又怎樣呢?

  穆宗時李玨稱:“茶為食物,無異米鹽,於人所資,遠近同俗。既祛竭乏,難舍斯須。田閭之間,嗜好尤切。”


  這即指出,其時不但北方城鎮,連農村也和全國“同俗”。


  視茶同糧食和食鹽一樣須臾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


  甚至農村對茶“嗜好尤切”。


  307

  有了茶,就有茶事。


  唐開元後北方飲茶的風起,對後世影響甚巨。有了這北方飲茶飲茶,我國南方的茶葉生產和南北茶葉貿易,也相應較快地發展了起來就不奇怪了。結果,如《封氏聞見記》所載,南方各地所產的茶葉,源源“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


  在一個不長的時間內,我國南方主要是長江流域各地的茶業生產,差不多翻了一番。


  唐代我國南方茶葉產地為“山南”、“淮南”等,稱之為“八道”。


  後世一般叫“八大茶區”。其中浙西有湖州、常州、宣州、杭州、睦州、歙州、潤州和蘇州;浙東有越州、明州、婺州和台州;其中後世的安徽地跨浙西浙東,是中國古老的茶區之一,也是中國茶業的核心區之一。早在唐代,安徽茶葉不僅風靡大江南北,而且流於塞外,形成了“浮梁歙州,萬國來求”的茶葉貿易盛況。今人丁以壽說,“東晉南北朝時期,宣城郡轄今宣城市、池州市、蕪湖市等,廬江郡轄今安慶市大部、六安市和合肥市部分。皖南、皖西兩大茶區雛形已成,奠定了後世安徽茶區的格局。”


  具體這些茶區的茶葉生產情況又怎樣呢?

  以浙西婺源一帶的情況為例,如《婺源諸縣都置新城記》載:“大和中,以婺源、浮梁(今江西景德鎮)、祁門、德興四縣茶貨實多,兵甲且眾,甚殷戶口,素自奧區”,於是升婺源為都,隸彼四邑,轄此一方兵刑課稅。


  而我這故事發生時,汪清遠的茶業經營,大抵還在浙東和浙西即後世的安徽一帶。


  他的高明之處是眼光毒。


  當然也很準。


  他比常人看早了一步,看到了茶葉生意輝煌的發展前途。


  後來,他把自個的茶葉事業做到了全國。


  連帶著的,是歙商即後代之徽商的遍行天下。


  當然,這是後話了。


  308

  戴氏父女的命運就此翻轉。


  原本可能很悲劇的逃亡,被這樣一個插曲生生打住。後麵,還連帶著上演了是一連串的小鬧劇。一個大山深處的小山村,轉眼莫名其妙地成了戴通的風水寶地。


  前麵說過,汪清遠眼下是歙州商界後起大佬。


  他對戴通的回拜,盡管很低調,在魚梁鎮還是如一聲重雷,轟得大地震顫不已。不明就裏的人,還以為戴通是微服私訪的高官或神通廣大的財神爺。他走後沒多久,多日沒露麵的鎮商會會長與鎮子的長官即裏長,先後攜大宗禮品登門回拜。誰也不提前幾日的事情,隻說盼望戴通今後調養好身子,如何多多指教、造福魚梁鎮鄉梓。後來有人告訴戴通,汪清遠離開客棧,便去拜訪鎮商會會長和裏長,請他倆多多關照戴通。


  明日,會長陪鎮子上的汪氏族長來訪,請戴通屈任汪氏宗祠學堂的教長。


  族長聲明,學堂原有一老一少倆教師。他不必親自執教,隻要偶爾指導監督一下、把把關即可。


  戴通以身子不適婉辭。


  初九,也就是三天後,汪清遠再次從城裏來瞧戴通。據說商會會長與他在街頭巧遇,告訴他戴通不願就人任汪氏祠堂教職一事。於是誠懇地勸說戴通暫且接受教職、待身子康複後再做打算。還說,像這樣的俠義之舉,正是戴大俠應該做的。


  這麽一說,倒教戴通不好意思了再回絕了。於是決定接下邀請,每日一個時辰到職、暫以半年為限。


  之後汪清遠請戴通陪他去瞧賈問樸。


  其實,這回來魚梁鎮,他主要是與賈問樸商議如何開拓婺州乃至衢州市場。年後他很忙,還照顧不到那裏。而不久賈問樸會去杭州送貨結賬。他想請賈問樸回程代替他到那兒跑一趟。


  他當著賈問樸的麵,把戴通狠狠地誇了一誇,稱戴通別具大俠氣派。等到問及賈問樸對他的主意的看法,老道的賈問樸也暈了,跟戴通一樣很俠義地一口應承下來。


  汪清遠很高興,出門後把賈問樸的俠義也狠狠地誇了一誇。


  接下來,汪清遠還幫戴通解決了居所問題。


  初六那天,汪清遠再次誠懇地邀請戴通父女住到他歙州一處清爽僻靜空屋去,被他婉言謝絕。之後,總有一些與戴通認識與不認識的街坊,跑到客棧來瞧稀奇。他們在客棧逗留盤桓、說長道短,弄得戴通不勝其煩。至此,不得不考慮另覓一處屋子居住。


  空閑而且合適的屋子,很不容易找到。


  結果,還是汪清遠請裏正出麵,很公道地賃下了鎮公所旁一條巷子裏的靜謐小院。


  其實,那是汪清遠前年為一個外室花重金購置的。那個可憐的人兒沒快活幾天,被悍妒的正妻打上門來、攆了出去。如今這屋子已經閑置了有大半年。這忙幫很討巧。其實,汪清遠更想把它白送出去。不過,因為知道戴通根本不會接受,老道的他,當然不會這麽去做這種自討沒趣的蠢事。


  當然,這是戴通後來才曉得的。


  笑話,戴通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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