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惑
177
李白好詫異。
不過,眼下他正心煩著呢,哪有功夫去想這是咋回事。他煩的是,那些歹徒到底安的是啥心、要怎樣才好收場。
好在事發時,他本人就在現場。
他很快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了,於是趕緊把閑雜人等都打發走。隨後,李白把董述先送到郎中屋裏去歇息,自個兒徑直回房炕頭坐下來,讓丹砂給沏了壺濃茶。
接下去,他得再琢磨琢磨,如何把掩人耳目的戲唱下去。
眼下離宵禁還有一段時辰。這陸府後兩進院落,雖說離街市有一段距離,又是地處重宅深園,一般吵嚷爭鬥聲很難傳出多遠。雖然還沒到夜闌人靜之時,剛才那陣激烈的砍撕殺難保不被人聽見並傳揚開去。要是惹來了官方的介入,又是個不小的麻煩。
他心裏一直很困惑:那幾個歹徒,到底是誰派來,又是如何殺到後院來的?最奇怪的是,他們並沒在棺材上做文章,卻直奔原本安置陸申的東邊的後院而去。也許是在沈如筠協助下,那兒的防衛做得到位,沒給歹徒留下空擋,所以來一個聲東擊西、安渡陳倉。也有一另個可能。瞧這情形,似乎可以斷定,陸申沒死的消息被透了出去。還算好,他及時補上了這個漏動,將陸申移到了“廣濟堂”。而對手晚了一步。要是他們昨夜今早就在陸府動手,可慘了。即使沒沾邊,也至少鬧得老爺子心神大傷。
突然,他來了靈感:也許是被人耍了。
說到這兒,有讀者恐怕笑話我的這個李白太俗,不似傳統意義上的大英雄。以往武俠故事裏的主人翁,大多不是這個樣。他們哪一個都是武功蓋世,一出手便贏;遇事則洞察一切,算無遺策。哪象李白總是慢一拍、跟在高人後瞎忙活。
我還得提醒諸君,這故事雖然是虛構的,情節的發展卻也要合於當時曆史背景、環境和人物的性格。此時的李白,還不是大英雄。其實世上有沒有所謂的大英雄,是值得懷疑的。要我說,如果有,也無非因雲際會而已,個人的因素是不太大的。因此,就是到了後幾部,我這故事裏的主人翁,也不會象那些人物那般無所不能。李白是天才,也是有缺點的活人。有缺點的活人和偉人,缺點後來會漸漸少了,偉大處卻可不斷放大、放大。這才是更接近真實的李白。
我的李白。
你的李白。
159.念頭
我接著說下去。
不一會兒,胡一家聽說陸府出事,從“廣濟堂”趕了回來。李白先問了陸申病況。胡一家頓了一會兒,說了句“還好”。李白多精怪,曉得這裏麵有文章,便眼緊盯他的臉不放。
胡一家無奈地笑笑。
他說,本來還真不錯。隻是他到這兒來之前,老人突然病情有點惡化——當時他正跟老人說著話,隻見老人臉色大變,開始大口喘息,隨後一仰腦袋便暈劂過去。這一變故,太出乎他的意料,可把他給急壞了。他一邊慌忙使勁扶起陸申,撫定他的後背,運動內力為他接濟真氣;一邊著青阿喚來值了一夜更、剛在炕上打盹的藥號老郎中曹牧雲。還好,經過大夥兒好一陣忙亂,老人的一口氣,總算順回來了。再看老人,蠟黃的額頭爬滿了冷汗,還喃喃著想說點甚。胡一家不敢聽,又不敢貿然抽身走人。於是,他隻是一個勁地叮囑他安心養病。老人隻得閉上眼兀自歇息。不一會兒,老人的呼吸平穩下來、睡了。他見狀,這才急忙往回趕。
李白笑道,老人身子還弱,經不得刺激。別是你說得有點多,他受不住了。
胡一家瞧了他一眼,歉然。
他說,老人在他去後剛醒。他見身邊並無外人,老人精神不錯,便將他傷後昏迷,及這兩夜一天來的詳情,備述一過。陸申默許了。隨後,他問老人起長樂橋逸血案發生後的情形。胡一家沉吟片刻,見他氣色還好、情緒也不錯,又將眼下所能了解的長樂橋逸血案的背景,和隨後萬年縣衙來人胡攪蠻纏的勁過,說了一遍。最後,他提到高力士、北門羽林軍遣人探訪和寶昌寺住持暜潤大和尚遣弟子按排佛事追薦亡靈等情形。
陸申聽罷,沉吟片刻,竟滿臉怪異地笑了一笑,神色有點難看。
後來,青阿過來給老人喝藥。老人朝青阿瞧了一瞧,不禁濕眼。沉吟良久,他扭頭目視胡一家,象是還有事要問。
胡一家本想再就此把陳子亞派人傳話一節告訴老人,請他拿個主意。可瞅著陸申精神不甚好,稍一猶豫,又把到嘴的話咽了回去。等過了一會兒,他見老人借機攆走青阿、開口說話。可就在此時,陸府有人急忙過來找他。是陸府出事、老管家讓他趕緊回。他剛想跟老人告退,事情卻忽然發生了後來病情戲劇性的變化。
他瞧了一眼陸府靜下來的屋外,很是焦灼不安。
李白望著他的憨勁兒,一個新的想法突然浮上心頭。
他點點頭,將院裏發生的變故,簡單地說了說。隨後陪著胡一家,來找老董述。——眼下,“廣濟堂”陸申那裏,由胡一家和他師傅大槍劉以及原先在陸府的三個身手不凡的護院,日夜看守。這人還是陸申一位的老友。不過,為保險起見,“廣濟堂”掌櫃的還是要大槍劉找來當年軍中的副手、同樣曾是江湖梟雄的葛老七,幫著在屋裏照看。經今夜一鬧,陸府裏外諸事更不好做。下一步怎麽弄,尤其是他的那個新的想法,得跟老管家好好商議。
這一段路,其實不長。
可他還是把這想法,又前後仔細揣摩了兩回。
160.好事還多磨
“廉頗老矣”。
李白想。
再見到老管家,他最先想到的,就是這話。
隻見老管家斜倚在炕頭,瞧去精神頗頹。他傷得不算太重。可到底上了年紀,經不起折騰。李白請胡一家把跟他說到的情形,告訴老管家。他聽說陸申病情仍重,情緒大壞,本來就不好的精神,變得愈發糟糕。身子軟下來,話也懶得多說。一提要跟他商議陸府裏外諸事,他便打斷李白的話頭,請他全權斟酌著辦。
見此情形,李白隻得安慰了幾句,與胡一家一同退了出來。
他想了想,“廣濟堂”有了大刀劉等幾位高手,即便如今要把胡一家調出來,對付小股打上門來的刺客,已是綽綽有餘。於是,他交待胡一家仍回陸府來,並把的防備重心,從原來的陸申後院,暗自移到陸府與“廣濟堂”之間的通道。
經此一鬧,他覺得人手還有點緊。於是,他又去拜訪沈如筠,把陸申沒死、現在“廣濟堂”養傷的情況,向他做了通報。他還請沈如筠把陸申學堂大些、又有點功夫的學生調幾個來。就在大院內選一屋子住下來,一邊學,一邊協防陸府幾天。
胡一家回來後,李白壓力陡降。
這一夜,李白除了偶爾到院子各處巡察,他一直守在陸府大廳裏。不過,更讓他牽掛的,其實還是長樂坡命案的真象到底如何。——他的腦袋瓜子裏,裝的全是有關這場命案的種種線索,而且在互相打架。這案子實在不尋常。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會是普通的財產人事糾葛。從陸申提起事情的緣由,便臉色大變、病勢急轉直下的情形來看,背景似乎更為複雜,已牽扯到了不少朝廷高層人物。這裏除了司馬無疾告訴他的、張蓋與印西橋的個人恩怨外,他最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高力士也摻和到了這裏麵。
來京以前,每每想到的身為閹奴卻又位居朝廷三品高官的高力士,他就極為鄙薄。
他為全天下的久居下僚的才俊豪傑忿忿不平。而到了京城,卻聽說這高力士雖然地位特殊、對皇上如何處理與幾位權臣的關係有非同尋常的影響力,卻也本分得很,極少在皇上麵前正麵表明他的態度。而在皇宮以外,除了一二言官,他也很少與朝廷重臣結交,更不必說手握重兵的禁軍將領如葛福順等。
那麽,此次為何突然關心起一個普通商人陸申的死活和小鎮長樂坡發生的案子?
直到下半夜,他也沒能把紛繁複雜的頭續理清楚。
反而弄得腦袋生疼。
161.插科打諢
“篤、篤、篤”。
似乎是陡然響起。李白一驚。再一聽,原來是打更聲。聲響在院門外的坊道。高亢而激越。隨後是更夫低沉得吆喝聲。高低兩種不同的聲響互相撞擊,然後水波般蕩開去。蕩得很遠很遠。
李白睡意全無、長身而起。
他想,與其傻待著頭疼,還不如走出去清醒清醒。
陸府除主建築外,還有好幾個院落。散在各處。李白對東邊熟些。於是,他抬腳往東邊的後院來。夜快見底前,天色愈發昏暗。道有點兒暗。而碎石鋪成的小甬道,豈止是暗,有的地方簡直是烏幽幽的一塊。李白垂了腦袋,“踢踢撻撻”一路走去,不知不覺來到東牆下的後門前。
恰巧此時,隻聽身後“呀”的一聲。
他扭身瞧去,左近有一處小院。院門大敞,一個黑影動了動,竟徑直朝他懷裏撞來。
李白心裏一凜,正待運力防備。誰知那人早軟綿綿地歪在一旁。他定神一瞧,原來竟是青阿姑娘!——她是先前隨胡一家一同回來的。此時,這盈盈少女身子裏特有的一股清雅稚潤的氣味,鑽進了李白鼻子。
青阿把身子往旁一讓,“嚶嚶”直樂。
她又悄聲告訴李白,她剛才為給老人準備完明日的早點,順便去瞧了正做夜課的曹劉氏,還同她在一塊聊了一會天。
她笑說,那曹劉氏似乎對李白相當了解,總是李白如何如何。此人對他的印象極好,她此行,是要討李白的口風,好去做一回媒婆、討一口喜酒吃。
李白心裏好笑。
他本沒在意那曹劉氏會對他如何。而今瞧她那妒火中燒的模樣,又覺得特別好笑,有意逗她一逗。
於是斜進一步、輕抒猿臂就來摟她。
那青阿正得意間,突然見眼前黑影罩過來。
她一驚。沒等反應過來,已經一頭跌進李白懷裏,嚇得她張嘴就叫。——不過,她沒能嚷出聲來。因為隻見李白隻一動,一巴掌兜住她的櫻嘴。
青阿一掙。
後腦勺撞到李白胸前。
162.讀書
青阿趕緊討饒。
李白“嗨”地一聲壞笑,鬆了手。
隨後,他又一把將她推開,翻身回到大廳。
青阿心有不甘,也嘟囔著跟了過來。
丹砂應聲而來。
李白吩咐他點起一盞短檠,自顧把身子移到客床上。接著,他席地而坐,從床下的書箱裏抽出一冊《莊子》,翻到先前沒讀完的那一篇。
這邊,丹砂早捧過盛了熱茶的紫砂茶壺和茶盅,肅手侍侯。
李白要他自去歇息,他卻並不動身,象是有話要說。
李白隻是不理,用心讀下去。
青阿姑娘見狀,覺得特別有趣,索性也不走了。她一麵湊到丹砂身旁,陪了他悄聲聊天,一麵癡癡的瞧著李白,看他還能不能靜下心來念書。不料李白楞是不管不顧,一心隻在書裏。
這一讀便是小半個時辰。
見天色略明,李白這才放下手裏的《莊子》。——他讀的這一篇是《莊子·達生》,講的是養神。莊子特重人之精氣神。他要人看破生死,拋卻名利,排遣雜念,才能暢達生命。及至讀完第八段,李白不禁掩卷扶膝而起,呆了半晌。隨後把書卷遞給丹砂——這丹砂打十一二歲起,就跟了李白直到如今。長年累月耳濡目染,加之天性聰惠,很識得一些字。丹砂本有正經事兒稟告,瞧了李白一副不依不饒的神色,不禁使起氣來。他把遞過來的書卷隨手塞給身旁的青阿姑娘,轉身隻一掠,便已到了院門前。青阿有意再逗一逗李白,於是瞧也沒瞧,便把那書扔回李白懷裏。
李白才待發作,卻又轉念忍了,隻是歎了口氣,“嗨嗨嗨”一陣傻笑。
隨後他把這倆人喚到跟前。
點著書上說的那個段子,
一五一十從頭道來。
163.木雞無敵
這是一小段寓言。
這寓言說的,是西周時一個叫紀渻子的人。這人特別善養鬥雞,遠近聞名。
那時的周宣王酷愛鬥雞,於是就把他召進宮來,專門替周宣王一個人養鬥雞。
光陰如梭,一轉眼間便過了十來天。這宣王見還沒紀渻子的消息,有點兒急了,派人把他找來,問他那鬥雞養成了麽沒。
紀渻子道:“還沒哪。我養的那隻大公雞,瞧去總是一副昂頭賣狠的模樣,恃氣而驕,其實還虛得慌。”過了有十天吧,周宣王熬不過,又把紀渻子找來,劈頭就問起這事。紀渻子答道:“還沒哪。因為那雞還沉不住氣,一瞧見別的鬥雞就狼似地猛撲過去鬥將起來。——它是不懂得‘後發製人’的道理,終究不是好的鬥雞。”
周宣王將信將疑、一笑了之。一晃又過了十幾天,宣王等得不耐煩了。
這回,他差人去問,口氣很是不恭。
紀渻子賠了笑解釋道:“還沒哪。請再等一等。那雞啊,至今一瞧見它的同類,還有點兒逼人的氣勢。凡是好的鬥雞,都不能有一丁點兒戾氣、驕氣和淩人的盛氣。這三種氣,都是孬氣。一旦染上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隻有胸懷一腔浩然正氣,才能寵辱不驚、克敵製勝。所以呀,我是還要磨磨它的性子。”周宣王聽回來的人這一番稟告,哭笑不得。有好一陣子,他簡直就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眼前還暈乎乎的。他想,要說是那人兒耍弄他吧,諒他也沒這膽子。可也沒聽說過有人是這麽養雞的呀。好在宮裏讓他費心勞神的事兒還不少,這一天總算熬過去了。
就這般過了十來天,周宣王又想起鬥雞的事兒。
這回,他遣人找來紀渻子,裝模作樣地笑著問起這事,準備一旦眼前的老小子再托辭訛他,便要叫他好看。
不料這回紀渻子臉有得色地道:“恭喜大王。您那雞總算是養成啦!如今那隻大公雞進了鬥雞圈,瞧了那些個朝它虎視眈眈直叫喚而來的鬥雞,已能穩住神,一動不動。瞧去就象是一隻木頭雕出來的雞兒。隻是到了今兒,這隻大公雞,才算是修煉到家、功德圓滿啦。——那些個衝它而來的鬥雞,才鬧得歡;一瞧見了它,便傻了眼,象吃了瘟藥似的一聲不吭,全掉頭而去啦!”
李白笑笑、就此打住。
“完了?!”丹砂是愈聽愈覺得有趣,還想聽他說下去。
不料,等他抬起頭來,卻見李白早把個眼兒閉了起來,如老僧入定一般,靜靜地呼吸吐納。
丹砂起先還以為是李白在扮木雞逗他玩兒。
可瞧了瞧李白,又不象是在逗樂。他呆了。
那青阿姑娘見狀站起身來、朝外便走。
她一邊走,一邊扭頭一臉壞笑地瞧著的李白主仆。仔細一回味,才覺得這故事無論是對李白還是對她,實在是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深長意味。
於是,她又翻身回到李白跟前,
把茶壺擱到火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