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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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
李白掀開厚門簾,眼前白得恍惚。定下神來,再瞧屋簷、牆角,倒也條是條線是線,柔和嫵媚。已是下半夜。濕氣似乎更重。風一過愈發寒。跨出門檻,寒氣狼一般撲過來,得爪子抓得臉生疼。他禁不住一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屋內屋外兩個天。
不過,他的精神卻格外爽。他感覺小腹下有一股野性的生氣騰然而上。人分明好像又活了過來,活得更滋潤。好女人可以是一筆孽債,也可化為一帖良藥。對打算或已經浪跡天涯的讀書人,更像是鳳凰涅槃。李白如果沒在江夏遇見後來的妻子,大概還會一路浪蕩下去。是否成就今天我們熟悉的大詩人,還真不好說。嬌妻沒成他的債,倒確是一帖靈藥,把李白這跡近枯槁的心,滋潤得重新活蹦亂跳起來。在妻子身旁,李白迅速成熟。他的詩,有了更複雜的情感變化,更多的責任感。關於這一點,我後麵再說。眼下,一個跟江夏家中的嬌妻有點象的妖三嫂,竟奇跡般地把李白從失敗感中拯救出來。
荒唐。
李白搖搖頭。
他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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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回前廳。
一路上,他感覺天晴了。果然,抬起頭就瞧見白晃晃的新月兒。月亮爬上了西麵灰蒙蒙的屋脊,如同被咬了一大口的雪白灶餅。朔風俄一卷動,北邊屋麵便旋起一個又一個丈把高的銀柱,經幢般你去我來如夢如幻。
李白呆了。
須舁,月亮又朝後退去。越退越遠,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
李白魂靈出竅了。
那咬了它一口的天狗,跑哪兒去玩了?是躲到它背後去了吧?你好。你隻管跑好玩的地方玩去多好,幹嘛來找月亮的麻煩。好端端的圓月兒,楞被你給咬缺了,多缺德。可如果太陽和月亮總一個模樣,不是更沒意思麽。就因為不一樣,才更有意思呀。你說我比你開心?
是呀,從天空的這一頭跑過來,又顛顛地溜回去,也沒多大意思。
可誰知道啥事有意思呢。你說,人活著有意思麽。
活三十年或六十年,還不一樣要死麽。哪象你長生不老。其實我更喜歡凡間,總有故事。有不一樣的人,就有不一樣的故事。多帶勁。我在地上跑來跑去就有意思麽。意思。意思。意思不就象月亮,照在你的頭頂。頭頂有月亮,你周圍就不黑,不再孤單。也就有了你天狗。天狗說,你跟我一樣糊塗。你比我更糊塗,所以你比我更有意思。你就是天狗。我回家了。天狗走了,月亮又回到了你的頭頂。天空水洗過一般幹淨。
李白對月默視良久。
然後,肅然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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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
李白孩兒般犯傻?其實,讀者大可不必奇怪。據傳,唐代有新年拜新月的風俗。我想這種情形下,他會去拜一拜新月。此時,由月亮,李白想到好友陸調。遠赴洛陽的陸調,再快也得五六才能趕回來。他與陸調萍水相逢,一見如故。若非陸調傾力相助,就不會有訪邠州,走坊州的故事,更不會有陸申前些日子父親般的關懷。而眼下這番淒淒夜色,會勾起他一腔懷舊的情緒。於是,他悄聲吟起六朝詩人謝眺的《懷故人》:
“芳洲有杜若,可以贈佳期。望望忽超遠,何由見所思?我行未千裏,山川已間之。離居方歲月,故人不在茲。清風動簾夜,孤月照窗時。安得同攜手,酌酒賦新詩。”
吟罷一闕,他呆了。
還會作何想。
他大概又會想起,結交陸調前的窘態。窮急無聊;寄身長安城內的鬥雞場、賽馬場;任情豪賭等等。由於鬥雞走馬、出入賭場,又結識了京城的遊俠兒,和一些北門禁軍官兵。長安城內的遊俠兒,大多快意恩仇。依仗一身好拳腳,憑借鋒利的吳鉤,視殺人越貨如兒戲,令李白神往;其鬥雞、賽狗、賭馬而且還賭命,忘情恣縱、花天酒地的浮浪生涯,不禁使李白稱意動心。而北門禁軍官兵,差不多是穿了軍裝的遊俠兒。這幫人對寶馬、金鞍、古劍、錦袍、軍功、寵信,諸如此類的誇耀,和對文墨經濟的鄙薄,又深深地刺痛了李白。
其中有些人更是集兩者於一身:換上軍衣是羽林,套了便裝是遊俠兒。
往好裏說,是少年俠客、人中俊豪;不客氣點兒,可以稱其為痞子、狗腿子、亡命之徒。以李白的天真無邪、豁達大度,固然能在此中覓得一二知已;更多的時候,是失意而歸。去年秋冬之交,就在北門被一夥兵痞子給耍了。要不是陸調聞訊搬來禦史台的憲兵加以幹預,那虧可就吃大了。
此時,仰麵北望,他的思緒應該在北麵的宮闕與眼前屋麵變幻莫測的景象之間穿行。
他不禁感歎前途茫然,如隔關山。
結果,這鬱忿之氣,化為一首叫《行路難》的詩、脫口而出: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曵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
行路難,歸去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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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如何?
我是說,故事這麽來說好不好?我還真沒把握。我隻是覺得,這麽說處在那樣的情形下的李白,要更接近真實。讀者有權利不暫成我這麽做。不過俗話說,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或許我的辦法更好一些。所以還是請讀者耐心聽我說下去。
下麵再回到故事上來。
此時,青阿進了院子。正巧撞見李白喃喃自語,不禁諤然。
她忙疾步湊到阿丹身旁,想問個明白。
阿丹“嗨嗨”苦笑搖頭。
李白聞聲一驚。抬頭茫然瞅著竊笑不已的阿丹,這才看到他身旁神色極憔悴、惴惴不安的青阿。這青阿,是去年暴失怙恃後,來京城投奔舅父陸申的。你別瞧她年歲不大、身子也弱,卻極有主見。而且敢說敢為。今兒的假戲真唱,當然不會去瞞了青阿的。這會兒,李白瞅了瞅她蒼白如紙、淚痕淋漓的臉兒,回想起她今兒在靈堂裏那逼真的如喪栲秕的哀痛勁兒,不禁大為感慨。隨後,他勉強笑了笑,道:
“哦,啥子事?”
“嗯——我還以為又出了甚事。”說著身子扭了一扭,卻又瞅了李白一眼,黯然道,“李公子,人家請您也快去躺一會兒呢。”
她這一舉動,倒引起了李白的注意。
李白默然點頭,隨後又認真地瞧了她一眼。他至此這才瞧出,這小妮子蠻不簡單。身子骨似乎弱不禁風,卻是該凹的凹、該凸的凸,有板有眼。三嫂媚熟。是爛熟的紅桃。是迷人的、能醉死人的一樽醇酒。青阿有點像青澀的蘋果。
李白恍惚。
在他的眼前,這青蘋果突然小了。就象是一隻突然出現的熒火蟲,在野地裏孤零零忽高忽低移動著,等待著一個小男孩去捕捉。她將李白活生生拉回到了童年。拉回到了夢裏。
於是,他禁不住伸出手去,想摟過她一起入夢。
不過,李白伸出手去的手,還是在離青阿肩頭有半寸遠,在半空中,頓住了。
青阿也是個精靈兒,早已羞紅了臉。
須臾,她伸手把個被雪打濕、更顯突兀的前襟掩定。
隨後扭過腰。
一溜小跑避入內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