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劫

  25.


  我下麵補說橋東的“泰和”。


  這到底是咋回事?下麵,就請讀者隨我穿越過滻水、到“泰和”一探究竟。


  長樂橋腳下的“泰和”,主營南北貨批發。幾十年來,是京都內外享有盛名的大貨棧,一年進出貨物有上萬船。店裏有三個賬房,老少夥計常年有三十好多個。其中有十多個身坯強悍、武功上乘的漢子,在管理倉儲、腳力之餘,兼負防盜防火值夜職責。


  此外,忙時還會雇有一二十個強壯短工。


  今兒才初六,按鄉間風俗,元宵沒到,新年便算不得是過完了。


  所以貨棧裏大多數人回鄉過年,還沒回店裏來。


  眼下貨棧東邊三間緊臨街麵的客廳,排扇似的門麵大敞四開。廳內裝飾豪奢、暖意融融;主客隻兩人,卻談得風生水氣,好不歡恰。眼下,商號老板陸申,正麵朝東扶膝坐在屋子西邊的客床旁。他左手捏著一把棋子,與一位氣勢咄咄逼人的中年客商紋枰對壘,間或瞅一眼北窗後漕渠上緩緩移過的吳船。


  這陸申是個年近花甲的瘦長老者。


  形容枯槁、一副謙和小掌櫃的樣兒,卻是個居京都而小天下的大富商。


  眼下,他看似怡然自得。


  其實心好苦。


  26.


  此話怎講?


  頭一個煩惱,是“泰和”大掌櫃突然病倒了。


  這大掌櫃叫樓長善,是本地人氏、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商界高手。近年多病。陸申隻得找來他的陸府護衛頭領胡一家,他爺倆送回鄉下瞧病。胡一家帶了倆幫手、駕車便去。不料,這胡一家卻是一去不回、連個招呼也沒打。


  前晌過後,麻煩一件件,沒斷上身。


  先是不斷有些個年輕陌生人從斜對麵的客棧,跑到這兒來。他們借這貸那、變了法子頻頻進出,態度甚是驕橫無理。有的到廚房找水喝、有的到院子裏拉屎撒尿、到帳房櫃台扯三摜四,攪得這一溜屋子亂轟轟不得安寧。


  午後,更大的麻煩接踵而來。先是闖進一似曾相識的中年客商。


  這位帶著三個隨從、出手闊綽。他自稱從漠北來,太原府駐軍近來弄來一筆錢,有意合夥與“泰和”做筆軍火大單。可沒說上三句,陸申便瞧出滿不是那回事。那話卯榫不對倒在其次,還總拿些太原府衙門的瑣碎事務,來套問陸申。而他那三個隨從,也是進進出出、要這要那,把陸申的外甥女青阿和一老一小兩個夥計,支使得的溜的溜亂轉。


  剛才,有一道童,陪了位膘漢找到那客商,比劃嘀咕了幾下。


  那客商變了臉,一邊叫來引來倆佩弓攜槍的粗蠻騎兵,把住了院門。


  再也不準人進出。


  連在院內走動也不許。


  27.


  “啪—”


  突然對麵傳來一清脆的聲響。陸申一驚。抬頭瞧去,原來是對麵的中年客商拍出一粒黑子。


  中年客商笑道:


  “該您老了。”


  陸申再低頭朝棋盤上一瞅,才發覺自個兒的一條大龍,不知何時被對方給圍了個水泄不通。這陸大老板書本上懂得不多,卻是棋道高手。可今兒他哪有心思陪對手玩兒。他明白,今兒的對手,意不在棋;況且,此公的棋藝臭的要死,還自以為特有才,專弄些讓陸申哭笑不得的奇招。好像不把他最後一點耐心搞掉,不能盡興似的。

  陸申剛才堵了他一條大龍的去路,心想他可讓消停一會。


  不想他腦子倒轉得不慢。


  等陸申低頭一瞧,著實吃了一驚。棋盤上反倒是他要打自個的劫。不會吧,剛才局麵還是好端端的,怎麽說變就變了呢。等他再把疑惑的目光投過去,卻碰了個冷釘子。這客商長出一口氣,一臉得色地道:

  “沒錯,劫了!”


  陸申愣住了,道:

  “咋,咋的了。”


  28.


  此時,院門前亂了。


  這客商也是一愣。近前是一片嘈雜聲。細聽,還有西麵傳來一陣嚷嚷聲,似乎是著了火。陸申嚇了一跳。沒等他緩過神來,此時,院牆外馬蹄聲大作,煙塵高起。隻見六七驃騎突然加速、亂糟糟閃過院門朝西、直撲橋頭。


  再瞧那客商,早應聲彈起身、扭頭招呼同伴快快出手。於是,“泰和”貨棧賬房前後,喊殺聲轟然而起、響成一片。這賬房前的官道上早已是箭杵橫飛、刀槍亂動。隨後,應聲而起的是滿天血霧。煙塵雪硝翻騰直上、綿綿不絕。


  陸申一怔、騰身而起。他一下便明白是怎麽回事。


  於是,他趁著那客商忙於院裏、還沒來得及處置自個的一瞬間,隻動了一動,身子已掠下客席、直奔北窗而去。那客商大驚。陸申奇快的身法,完全超出了客商的意料。他本是各中高手。眼見陸申有越窗一走了之嫌疑,他於是咬牙來了一個“移僵屍”。隻見他身子橫移三尺,生生堵住了陸申好不容易趟出的去路。這一動,他也累著了。好在陸申愣在一旁,已是氣喘噓噓,並沒即時攻擊。


  那客商心裏一樂。


  隻見他頓了頓,把個和善的馬臉一沉,突然抖出袖中鐵扇,一個“長蛇出穀”,向陸申肩井穴點去。


  陸申大驚。他一扭身,躲過這迅疾凶狠的突擊。隨後,疾步退向屋子深處的賬台。


  此時,院門外的喊殺聲和刀槍撞擊聲,越發猛烈。


  客商扭頭朝院門方向瞧了一眼,不禁焦躁起來。瞧得出,這客商本來把陸申當做誘餌。所以隻想、也有把握扣住他。院門前事突發生,他一激靈,隻顧了回頭去招呼弟兄們辦正經的去。他太自信了,壓根就沒想過,陸申竟然一直惦記著要跑,也趁亂差點兒逃掉。更令他吃驚的,是這個看似手腳都不甚利索的老病秧子,還能逃過他的絕活“長蛇出穀”。這一來,他的心態大壞。高手首次出擊,往往格外迅疾凶猛,對手很難防。蓋因既經蓄勢,一動如電而發。若心態已失衡,則動作必會走形。隻要對手有了準備,很難達成目標。一旦失手,心態更壞。如今這客商便是這般模樣。隻見他冷“哼”一聲,氣勢洶洶的狠招又一個緊跟一個地朝陸申使來,就是打算一舉把他至於死地而後快。


  而陸申瞧去羸弱不堪,身手卻也不苯。


  左閃右躲,竟也一一化解了這對手的這一輪急如暴風雨的攻勢。


  但也呼呼喘氣。


  29.


  這客商愣了一愣。


  他調整了一下步伐,抬頭去瞧陸申。他瞧見的,還是先前那個病弱的老者。


  但這回,觀感大為不同。他不得不暗自歎服。這老頭能躲過他如此凶悍的截殺,可見他當年也曾是個身懷絕技的高手。可為何以前沒聽人說起過?


  其實,這是個美麗的誤會。真實的世界,會功夫的人很少。我這書裏,會寫到不少未諳武藝的人物。但恰好陸申是個例外。原是,這陸申南人北相、柔外剛內。世居江南東道姑蘇,卻是三國時吳名將陸遜之後。早年遭家難,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不得已學徒經商。秦地民風強悍,加之祖風熏染,倒也隨俗習武經年。天賦加上學練得法,遂成了是一等一的武藝好手。不過他生性寬厚,多年來南北奔走經商,總以隱忍為上,很少一露身手。

  因而江湖上沒人知道他的聲名。


  隻是近年積勞成疾,武功半廢。如今偶一活動,老先生累得半死。


  至此,這客商心生顧忌、心態穩了下來。他隻是端住架勢,不再急於出手。


  他得好好想一想。


  他要沉住氣,找出陸申的破綻,然後一擊功成。


  30.


  陸申有點心慌。


  他已是衰年,更兼多年來,早荒了武技。你想,這麽一個糟老頭,怎敵得正值蒸蒸日上的壯年對手?相比那客商的真氣彌滿、咄咄逼人,此時老漢早已是氣喘噓噓,臉上爬滿了冷汗。如今還得憋著勁以防對手突襲,哪裏還扛得下去。他想,這麽下去,吃虧的肯定是他,得另找出路。於是,他又朝後退了兩步,肅手一拜,道:

  “客官且慢。能否打個商量?”


  “噢。”


  隻見那客商又扭頭瞅了一眼身後的院門,淡然應了一聲。


  他也不答話,似是無意間進了一步。


  陸申心頭一寒,更急了。這一急,忽然開竅。他已然悟出,眼前這客商的本意不在聽他的解釋、排解誤會,卻是步步進逼,以此來耗盡他的精氣神、準備他的最後的致命一擊。可他老陸申不是個缺心眼的人兒。他瞧出,對手比他更著急。


  於是,陸申慢慢鎮定下來。


  麵對勁敵,陸申倍感吃力。他自忖如今唯有紮定陣腳,行險招伺機拚死一擊得手,逃出賬房,或可撿得性命。他一麵應承對手,一麵把個老眼兒眯了起來,四下裏轉悠著,在找脫身之機。嘴裏卻一個勁地“放鴿子”,邊退邊道,“這麽著。我與您素不相識,也—不會留意您老的這趟買賣,何必一意與我一庸商為難。您老盡可先去忙您那門外的活兒,等完了後老夫盡我所有,一定報答您老的大恩大德。”


  那客商道:


  “您老健忘,我可還記得。”他不經意間前踏半步,兩眼餓狼般盯住陸申。“您與賤號有緣?倒也是——”


  陸申後退一步道:


  “今兒落在您老手裏,大概也是個命。隻是,就算是閻王爺交待您老來索取老夫性命,也該有個說法,好叫我這可憐蟲心安理得地上路才是!”


  “嘻嘻。那得問您老自個兒才是呀。”


  “可——”


  31.


  該到頭了,陸申想。


  身後便是半人高的賬台。他心裏有底了。隨後,隻見他佯裝體力不支,身子往右一晃。看似失卻重心、倒在了賬台的一把算盤上,其實卻早已死死抵住身後硬梆梆的賬台。與此同時,他斷然出手了——將早先攥在手心的一把黑棋子,狠命擲出。硬實的黑棋子,雨點般疾射客商麵門。


  這客商一驚,猛地偏過身子、避過殺到的棋子。


  他上當了。陸申的那一把棋子是個虛招。棋子剛出手,他隨後右手順便抄起賬台上的算盤,而左腳腳弓疾收,一個“兔子蹬腿”,借力狠命踢向客商的小腹。

  對陸申的後手,這客商雖說也有點兒防備,卻沒料到他的勁腿到得如此之快,躲閃不及,右胯重重挨了一腳,往後一挫。陸申一擊如願,一邊不免暗自慶幸;一邊扭過身子、準備走人。客商大怒。隻見此人身子一矮,扭了半步。接著,他左腿順勢跨出一步,掄起右臂、將手中手中鐵扇朝陸申咽喉疾去。這回,那鐵扇還倏地彈出約一尺長的尖刃。他本以為一舉製服陸申即可,所以出招雖狠,卻沒想要他的命。不曾想這半死不活得老東西,竟耍了他一把。要不是有點兒防備,簡直要廢了他。看來隻好得罪了。


  陸申沒想到,他竟將身子調整過來、斷然出手。


  更是想不到,這殺手鐵扇裏,竟然還暗藏利刃。


  等到再去閃避,已慢了半拍。隻聽“撲”的一聲,那快如急電的尖刃,早將左肩幾乎洞穿。


  他痛得大喊一聲。


  隨後晃了晃。


  幾乎暈厥。


  32.


  咋回事?

  這殺手不禁一愣怔。確實,他的回調和出擊夠快夠絕了。多年來,隻要他出得這一手,對手都是立斃眼前,還從沒人能躲過他這一手的!

  好在此時的陸申,反而更清醒,也異常機警果斷。趁這殺手稍作愣怔之際,他一咬牙,一麵負痛將手中的算盤疾疾砸向那人下巴,一麵倚靠著賬台,使出“雁翻雲”的絕技,掠上窗台。隨後,他又一個“燕子抄水”。轉眼之間,他已落身於十數步外靠在自家的河埠頭上。這一番動作做得真可謂驚世駭俗,卻幾乎耗盡了陸申的心力。隨後,他拿住最後一點氣,縱身躍向一條準備沿漕渠東去的貨船。


  船,終究是上了。


  他腳一軟,已半跪在艙板上。


  33.


  再說那客商。


  這人也是身板極硬的武壇高手。否則陸申那一腳,早把他踹個半死,更不必說躲開陸申隨後快如疾雷的算盤。此人閃身再看陸申,見他已掠下北窗。他自歎輕功技不如人,加之傷胯,肯定追陸申不及;要說舍棄,卻又惱羞萬分,心猶不甘。於是橫下一條心,硬忍胯痛,緊跟著掠上賬台,傾力將手中鐵扇擲向陸申後心。他這鐵扇跟鐵劍無異,遠擲也是下過一番苦功的。一出手,想那已是強孥之末的陸申,是再也躲不過這一疾如閃電的擲擊了,不禁暗自得意。


  果然不出所料。


  盡管陸申上得快船便力竭跪倒,還是一邊本能地扭頭觀察身後動靜,一邊偷偷去抽腿上備而不用的匕首、以防後手。那客商的利刃未至,風聲先到,驚出陸申一身冷汗,趕緊低頭矮背閃避。


  可背脊還是被它狠狠犁過,爆開一道長口,鮮血飛濺。


  陸申痛極,又由痛生恨。


  隨後,他忍痛一個側翻,抽出腿上的匕首。此時,恰好瞧見客商的前襟已完全敞開。於是喘息片刻,將手中的匕首向他疾疾擲去。這客商沒料到陸申此時還有勁力反擊,又因剛才一得意,卸了氣勁。再閃避已稍慢半拍,右脅下的被飛來的匕首撕開一個小窟窿。這客商疼得一個踉嗆,險些摔倒。


  不過晃了兩晃後,他就又穩穩站住了。


  顯然,此時隻要這客商掠下窗台追殺過來,他再無生機。


  陸申心一寒。


  垂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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