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素貞為情囚寶塔(5)
雷鋒塔大門緩緩打開,白素貞一身素衣,慢慢步入雷峰塔。
忽然,她身後一聲嬰兒啼哭傳來。
許仙亦不舍道:「娘子!」
白素貞回頭,便看到許仙抱著孩子,淚流滿面地看著她。
白素貞淚盈於睫,囑託道:「官人,仕林就交給你了。素貞無福,不能看著他長大。待他懂事後,告訴他……娘親愛他。」
白素貞又看向許姣容,「姐姐,官人和仕林就拜託你了。大恩大德,素貞來世再報。」
說罷,白素貞在塔內跪倒,朝著許姣容三叩首。許姣容捂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姐姐……」小青哭著跑來。
白素貞溫柔地看著她,「小青,你要照顧好自己。秉承善念!」
「姐姐……別走……」小青痛哭不止。
「官人,我們來世再見。」
雷峰塔的門緩緩合上,摯愛的兩人雖只隔著道門,卻咫尺天涯。
許仙在門外道:「娘子,生生世世!我都會一直等,直到你我重逢的那一日。滄海桑田,星移斗轉,我不信這雷峰塔永不倒,西湖水永不幹!」
敖廣見小青怔怔地望著雷峰塔,柔聲道:「青兒,隨我到東海吧。從此水晶宮就是你的家。」
小青搖了搖頭。
敖廣央求道:「你若不想見我,我可以為你另立行宮……」
小青搖了搖頭,「我已經答應觀音大士,隨她前往紫竹林修行。雷峰塔倒之日,便是我回歸之時。」
若非她在朔月之夜行下錯事,之後就不會有一連串的惡果,害得姐姐和官人分離,有一半原因是因為她任性妄為。
小青看了眼敖廣,眼中早已沒有恨意,她轉身御風而行,不見了蹤影。
十八年後。
金科放榜。報榜的隊伍從街上走過,高頭大馬前端,立竿揚起紅綾旗上是「狀元」二字。
法海讓到一側,看著眼前走過的隊伍,雙手合十道:「文曲星君終償所願。」
鑼鼓喧囂中,報榜的隊伍拐進了曲苑巷。
待到了許宅門前,報榜之人翻身下馬,領頭的手執皇榜,大聲喚道:「皇城發榜,許仕林殿試奪魁,高中狀元!」
屋內,許姣容匆匆奔出,喜極而泣。李碧蓮扶住母親,激動地跳腳大叫。
「我們曲苑巷竟然出了個狀元!」
曲苑巷一片歡騰。
眾人正翹首企盼,一名手捧聖旨的內侍走出來宣讀,許仕林下跪聽旨。聖旨中言明今夏癘疫大作,百姓深受其苦,天子特命新科狀元許仕林領命前往疫區,為百姓解難!
許仕林叩首接旨,事情緊急,收整了行禮很快走馬上任去了。
疫情刻不容緩。許仕林不停地走訪,趕路,只見各村莊到處熏艾,煙塵四起,因疫情嚴重,病斃者甚眾。
許仕林一身官服,想要往村子里走,官差疾走幾步,上前阻攔。
「大人,這王村是蕭山縣疫情最重之處,您不能再往裡走了!」
許仕林不以為意道:「我奉命賑災,自當深入疫區。這裡疫情最重,必有緣故。」
官差緊緊跟隨著他,生怕有個閃失,「已經查出來了。我們封了兩口水井,讓大家都去上游取水飲用。」
許仕林停步轉身,「哦?怎麼查到的?」
官差據實回稟道:「前幾日,有位大夫雲遊至此,與百姓同吃同住,發現了端倪。我聽說,這位大夫被人尊為當世醫聖,已經調製除了治疫之方,很快會徹底根治疫病呢。」
許仕林喜形於色,「快,帶我去見他!」
官差們帶著許仕林進入了祠堂大門,只見屋檐下擺著二十幾張床板,眾多病人橫卧其上,痛苦地呻吟著。
就在眾人身旁,一位灰色長衫的男人正在低頭忙碌著,或診脈,或開方子,一刻不停。感染了疫病的居民向他說著身體痛楚,他溫言撫慰,待到無人留意,倚靠在牆邊低咳嗽著。他身形瘦弱,渾身掩蓋不住的疲倦之意。
許仕林皺眉問道:「這就是醫聖?」
「回稟大人,是他。他已在祠堂住了一月,不分晝夜,照料病人。」
許仕林心中感佩,上前幾步恭敬地道:「晚輩許仕林,聽聞醫聖在此,特來討教一二。」
許仕林恭敬作揖,待對方轉過身來,震驚地看著對方,驚訝於兩人的容貌竟然如此相似。
那人直直地盯著許仕林,慢慢眼眶泛紅,剛要說什麼,突然用袖子掩住嘴劇烈地咳著。
許仕林過去扶他,他緩緩地擺了擺手,藏起那截衣袖道:「不礙事的。」
他眼神明亮地打量著許仕林,感慨道:「仕林,你長大了……」
許仕林頓了頓,紅了眼圈,哽咽道:「爹……」
許仙抵著牆,緩緩點了點頭,向周圍指了指道:「疫情的源頭我已經找到,藥劑對幾個病人很有效,大家的癥狀都有不同程度的緩解。」
他的話再度被咳嗽打斷,撐著口道:「方子我已經寫好了……你要人照方子抓藥,」
話未說完,他一頭栽倒在許仕林懷裡。
「爹——」
許仙仰面躺著渾身力氣散盡一般,碧空如洗,他慢慢勾起嘴角,喃喃:「素貞,十八年了,今生……不知還有沒有緣分再見。」
「許大夫!」有人擔憂地喊著他。
周圍官差將許仙安置在院子里的空塌上,急忙去找其他醫者。
有被他救治的百姓自發送來米面藥材,有的對天叩拜懇求保佑許仙能轉危為安。
許仕林心中抽痛,他看到了父親袖口的血跡。
自那日後,許仙便陷入昏睡,請來的郎中都不如他醫術高明,每個臨走都是搖頭嘆息。他們對許大夫除了欽佩還是欽佩,十八年來他為貧苦百姓診治,分文不收,常年累月下來,身體熬垮了,以至於他能為疫區的百姓治病,對他自己卻毫無辦法。
許仕林看著父親霜白的鬢角心如刀割,他知道他這麼做是為母親當年水漫金山贖罪,這十八年來他於各地奔走,百姓中流傳著他醫中聖手的傳說。
楓葉漸紅時,時疫已經得到了控制。那日,家家戶戶點了燈火時,許仕林剛跟官差視察回來,就看到父親穿戴整齊地站在屋前的藤蔓下,月華為他披了一層輕紗,他負手站著。
聽到門響,他向許仕林招了招手。
「附近的莊子都走訪了?」許仙問。
「全部去看過,感染的患者按照您的方子服藥,已經漸漸痊癒了。」
許仙欣慰地點點頭。
許仕林發覺今晚父親的心情很好,他遙望著滿月,思緒似乎穿越天遙地遠,萬水千山,落在臨安城外的寶塔上。
半夜,驚雷炸響,天地顫抖。許仕林從夢中驚醒,心中大痛,從床上一躍而起向許仙房中奔去。
「爹。」他輕聲哽咽,跪坐在許仙床頭,像是怕驚擾到床上人一般,「爹——!」
許仙神情安然地躺著,嘴角掛著淺笑,半握的掌心裡是一截蛇形簪。
驚雷陣陣中,許仕林痛哭難以自持。白色的電光辟在屋內,樑上似乎迴響著許仙最後的喃喃。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素貞,來生,我會先找到你。
半年後。
旌旗飄動,傘蓋華麗,仕林率祭司官員緩緩登上高台。
旁觀的百姓相互議論著。
「奇了怪了,今年祭天,為何選在此處?」
「我聽說,狀元郎親赴越州,滅除災疫,立下大功,卻不要賞賜,只求皇上以真龍之身,叩請上蒼讓他們一家團圓。皇上感念許家狀元郎的孝道,便同意狀元在此祭天,以求團圓。」
「一家團圓?許家狀元?難道這雷峰塔下的白娘娘就是……」
「是啊,那可是十八年前的往事了。」
眾人竊竊私語,直到鼓聲響起,現場安靜下來。許仕林點上清香,態度肅穆地獻祭天神。
金山寺佛堂之中,兩個僧人也在窗口望著不遠處的祭天儀式。
年輕僧人好奇道:「這塔經風歷雨兩百年,怎麼可能會倒?」
老僧人垂下眼,「阿彌陀佛,方丈說過,真龍回首,星君祭天之時,便是雷鋒塔的大限。」
年輕僧人呢喃,「真龍回首,星君祭天?」
塔前,許仕林紅袍玉帶,向著雷峰塔的方向,一步一叩:「錢塘許仕林,叩請天帝恩典!」
天地一震。
許仕林起身,又伏地一叩:「錢塘許仕林,叩請神佛庇佑。」
地動山搖。
許仕林起身,伏地再叩:「孩兒許仕林,叩請母親出關!」
走到雷峰塔台階下,許仕林額頭已經叩得青紫。
片刻后,在眾人的注視下,雷峰塔一晃,轟然倒塌,煙塵四起。一陣清脆的敲罄之聲,從佛堂中傳來。
許仕林喜形於色,待煙塵落下,卻見地室的門緊緊關閉,沒有開啟的跡象。
許仕林轉頭,看著波光粼粼的西湖水,呢喃說道:「雷峰塔倒,西湖水卻未乾……」
他握緊拳頭,眼圈通紅,不知該如何是好。父親等了十八載,至死未等到母親出塔,他無論如何都要破開塔門,救出母親……
人群中,忽然有人驚呼,「你們看!那是什麼?果然是條真龍!」
只見一條青龍騰雲而來,青龍髯須飄起,角聳軒昂,張開大嘴對著湖水一吸,頓時將西湖水全部吸入腹中。
眾人驚呼不已,祭祀官員也忙著「救駕」。
青龍卻一個盤旋,落在雷峰塔前,化作小青的模樣。
她得意洋洋,叉腰站在許仕林身邊道:「誰說西湖水干難?別忘了,還有我呢!」
許仕林聽到她的話,面露驚喜之色,「你是小青姑姑!」
小青溫柔一笑,「乖!」
二人正說著話,只聽塔門發出吱呀一聲,眾人齊齊抬頭望去。
若干年後,金山寺的住持已經換了三人,寺院卻還是那個寺院。
許仙自記事起,就知道自己在尋找一個人,卻說不出那個到底是誰。夢裡有個素白的影子,擎著傘,在煙雨蒙蒙中踏上石橋,慢慢向他走過來……
她是誰呢?誰家女子?為何屢屢進入自己夢中?許仙眼前猶如隔著層綾紗,只能看到裊裊的白色倩影,具體樣貌卻看不真切。
他自小聰慧過人,博聞強記,隨父親走過許多地方,年僅十八歲就已升任館閣校勘,可以隨意翻閱皇家藏書,搜集整理資料,修葺完善郡縣地圖。
他每年會跟同僚踏遍各個郡縣,修繕當朝的郡縣地圖。這工作辛苦不說,並沒有多少油水可撈,是件吃力不討好的活計。許仙卻很喜歡,他正好有機會各地走走看看。
測繪臨安城周邊的郡縣之前,他把能找到的相關典籍通讀一遍。
一日,在閱讀珍藏的臨安城異事的地方志時,看到書中記載了數年前臨安城的那場滔天大水,不過令人驚奇的是,水患驚人,卻並未造成多少百姓傷亡。
許仙覺得這絕無可能,按照典籍的記載,既然能水漫金山,整個臨安城都應該遭遇的是覆頂之災,怎麼可能沒有巨大的傷亡?不過記載之有寥寥數字,難以窺探詳情。
「白蛇為救心愛男子,不惜水漫金山?」
許仙將書丟在一邊,心中嗤笑,覺得這故事寫的毫無邏輯。
「雷峰塔倒是因為白蛇之子祭塔?荒謬!」
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屋內灰塵飛舞,有風吹過,剛剛被他扔回去的書從書架上掉了下來。
許仙伸手去撿,卻發現書頁中有一小幅肖像畫,是個女子低頭捧書的畫。
他怔怔地盯著,突然生出種念頭:這女子笑起來一定很好看,明媚、歡快。
「誰?」他突然轉頭,剛剛余光中似乎見到有人就在近旁,伸手想要來摸他。
風將書頁吹得作響,他將那小像收進袖子中。
他轉身走出藏書閣,鎖好門,並未聽到閣內那聲嘆息。
記錄地理數據,許仙隨身攜帶布滿方格的小本子,遵照「製圖六體」記錄眼前的大山的位置。
他爬上山時,站在崖邊目測距離,疏忽了腳下,一頭栽了下去。
跟隨他的小吏們駭得大叫:「大人!」
許仙知道自己肯定必然不會倖免,這麼高的山,就算不能立時摔死,也會粉身碎骨,苟延殘喘片刻,可惜,他還沒尋到夢中的女子。
他緊閉著眼睛,卻覺得不太對勁,耳畔有風掠過,下墜的速度卻不快,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托著,緩緩地下降。
他睜眼時,果然落在一株巨樹的枝丫上,渾身上下沒半點傷口。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過去兩年裡,他遇到過山匪打劫,原本已經被綁到了山上,結果被恭恭敬敬送下來,還賠給他兩匹好馬和不少山間野味;燒著的客棧里濃煙一片,他護著個懷孕的婦人向外走,被嗆到險些昏迷,正遇上暴雨傾盆……他娘說是他得神佛護佑,許家這一脈要昌達興盛了,他總覺得冥冥之中身邊像是總有人在看顧他。
可他向來不信鬼神之說,又怎麼解釋墜崖毫髮無傷這件事呢?
許大人趴在樹冠上翻來覆去地想,直到月亮升上來實在耐不住餓,爬下樹,自己尋回去的路了。
花開花落又是一年。許仙已經二十有二了,許家父母為兒子的親事著急,他才貌雙全身體康健,卻一直閉口不談娶親之事。
早些年上門說親的人要磨平了門檻,後來許仙時常山川大澤地轉悠,平日連人都見不著,這城內的媒人們心也淡下來了。
經不住母親整日哭哭啼啼,他沉默著應下了成親的提議。許家富庶,兒孫有格外出息,放出話后,每天府里的人又變得絡繹不絕,送來的女子畫像捲軸書桌上都要放不下了。
上元佳節,府中眾人都去街上猜燈謎、逛夜市去了,整個宅子靜悄悄的。許仙自斟自飲,微醺之際,正靠窗凝望夜空的他,目光落在一盞盞飄起的孔明燈上。
十幾年了,那個白色的影子都在他快要淡忘時,突然冒出來,似乎在提醒他什麼。他這幾年已經走訪了不少郡縣,甚至親自去過金山寺,卻並未見到什麼特別的。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他徐徐念道,突然蹙起眉,恍然覺得自己似乎什麼時候也在燈上題過這兩句。
什麼時候題過?為誰題的?
腦子裡又騰起了煙霧般,絲絲裊裊,讓人分辨不清真相。
他靠坐在耳房的椅子上,不小心將桌上的幾個捲軸碰掉了,俯身撿起,原來是媒人送來的女子畫像。
這般情形他好像經歷過,記憶中耳房牆上滿滿都是一個女子的畫像:坐著的,躺著的,撐傘的,在斷橋邊的……笑著的,眉頭輕蹙的,低頭沉思的……
果然是醉的不輕,竟然出現了幻覺嗎?
他指頭叩叩額頭,彎腰將地上一掛泛黃的捲軸撿起,沒想到指頭一勾,畫幅竟然延展開了。
畫像中,女子頭戴金釵,但面部的位置卻被水暈染開,看不清楚面目。許仙忍不住伸手去觸摸那幅畫,朦朧中,似有一女子盈盈向他走來,耳邊似乎有十分關切的女聲:「官人!」
泛黃的紙張被暈開,許仙摸了摸臉頰,很是驚奇,他竟然哭了?
上元節后,許家與城內書香世家的女子定了親,婚期就在三個月後。
許府已經在修繕房屋,採買成親用品了。
明月高懸,許府的屋脊之上,白素貞挽著披帛托著腮,靜靜地看著屋中人。
屋內,城內最好的裁縫帶著兩個小徒弟正在為許仙量尺寸,趕製成親穿的衣衫。
裁縫熱絡地向他介紹各種時興的布料,他卻興緻缺缺地應付著,為了防止裁縫繼續說下去,還故意打翻了燭台。
白素貞笑意溫柔地看著他,她向觀音大士保證過,不會幹擾他的生活,如果許仙真得放下了這段情緣,她會專心修鍊以求正果。
她隔著虛空用指頭描摹他的眉眼,畫一下鼻子,念一句: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再畫一下眼睫,嘆一句:到時為彼岸,過處即前生。
不過相距幾十步的距離,那麼近又那麼遠,兩人之間像是被劃了道天塹,她只能在這端守望,除非他主動踏過來……
眼淚落下來時,她仰著頭,望著空中漂浮的點點孔明燈,轉身離開了屋脊。
屋內的許仙似有所感,突然抬頭望向她剛剛消失之處。
幾日後。許仙正在整理書稿,他手下一小吏突然來報,說是前幾日測量的縣下轄的一個村落,憑空又出現了。
許仙曾經親自去過那個縣,也深入山中尋訪村莊,親眼確認過那裡都是亂石荒草,根本就沒有村莊。雖然當地人聲稱,經常在夜裡能見那裡到有村落有燈火。
「大人,有獵戶言之鑿鑿,說是在夜裡的確見到了那個村莊,他因為迷路,還吃過村民的東西呢。」小吏臉色為難,似乎心裡並不盡信,卻禁不住說的人多了,態度便不堅定了。
花妖狐怪之說許仙向來不信,不過這世間難以解釋的事情屢屢發生在他身上,容不得他不信。
「可請金山寺方丈前往查看。」許仙道。
「大人,早就請過了。那大和尚在原地轉了幾圈就走了,就留下三個字:不可說。」小吏攤攤手,想聽他拿個主意,反正只是個地圖上無關緊要的村落,不一定非要考證吧!
許仙卻是個十分嚴謹的性格,不把事情弄清楚,他是不會把手中的圖冊上報的。
既然不是妖物作怪,那村莊時隱時現必然有其原因。他將修訂好的郡縣地圖攤開,靜靜地觀看著。
「今晚我親自過去看看。」
他最終沒定親,這幾日父母動怒,他有家難回,一直住在府衙里,不過心裡卻沒有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了。
夜裡,圓月當空,山間的路蜿蜒崎嶇並不好走,許仙隻身一人來到獵戶指認的出現村莊的位置。
群山崔巍如蹲坐的巨獸,風過樹葉搖動,如濤聲迴響。
許仙站在高崖上向下看,白日里原本是荒草亂石之所,現在竟然有了屋舍,有高牆大院,點點紅燈在風中搖晃,街上有行人往來,吵吵鬧鬧聲隨風飄進耳朵里,似乎有人在吆喝著賣野山參、賣靈芝,竟然還有賣東珠的……說是個村寨,竟然有些縣城夜市的繁華景象。
烤紅薯的味道撲面而來,許仙肚子咕嚕嚕作響。既然金山寺的方丈們沒有理會此處的異狀,說明眼前這些人是人也好,是妖也罷,應當不會害人。
他放下心中忐忑,蹚開荒草樹枝,向著那熱鬧繁華的市集走去。
想來是上元節剛過不久,街上還到處都懸挂著花燈,今夜月圓如鏡,萬里無星。一朵朵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吹落如星雨。
許仙覺得這情景很熟悉,他提起被荊棘勾住的衣襟,向著燈火闌珊處走去。
街上熱鬧非凡,賣各種小玩意的鋪子一個挨著一個,攤主的樣貌都有些異於常人。
許仙隨意逛著,忽然聽到人群中怪聲怪氣的腔調:「姑娘,這珠花可是京城珍芳閣的老闆親自扎的,您看看這上面的東珠,這色澤,其他地方可是沒有的。」
珠花被一隻素白的手托著,在燈下那手的顏色似比珍珠更吸引人。
「老闆,這個怎麼賣?」清脆悅耳的女聲問。
許仙如被雷擊,他突然轉身,看向站在攤前的女子。
女子背對著他站著,一身雪白素衣,黑髮披垂。許仙如失神一般慢慢走過去,心跳如鼓,眼前的那抹倩影似乎也夢境中人重合了,他迫切地想看清她的樣子,想知道她的身世。
「姑娘且慢,」許仙出聲阻住女子正要從錢袋裡拿銀子的手,他走上近前細看那珠花,輕聲笑道:「這款式雖然與珍芳閣的很像,卻並非出自珍芳閣。你看這珍珠,」他將珠花遞到女子面前,「東珠生長的水域極寒,蚌類生長的極慢,這麼大一顆東珠,就是找遍整個京城怕是都沒有。就連皇後娘娘頭冠上的東珠,也僅僅這一半大而已。」
他頻頻向女子使眼色:假的!千萬不要上當!
「老闆,我要了,幫我包起來吧!」女子臉上扣著枚面具,看不清面容。聲音緩緩從面具後傳出,乾淨透徹如泠泠泉水,讓人好奇她面具下的長相。
「好嘞,還是您識貨!」老闆從旁取過一片樹葉,將那珠花包好遞給女子,嗤笑道:「不像某些人,不懂裝懂。」
女子眼神帶笑,收好珠花,向著下面的燈謎攤子走去。
「姑娘,你真的被騙了,那絕對是假東珠……」他快走幾步去追前面那道白色影子。
女子在一處賣燈籠的攤販前停下,各式各樣的燈籠讓她目不暇接。
攤販觀她神色開口道:「這位姑娘,你是出謎還是猜謎呢,出謎請自行題寫一個燈籠,若是猜中了謎底,便可以領走你喜歡的燈籠。」
女子偏頭看著,輕聲道:「那,我便先出謎吧。」
接過攤販遞過來的燈籠,她提筆在燈籠上寫下謎語:行也卧,立也卧,坐也卧,卧也卧。
許仙站在她身後,將她的謎面瞧得清清楚楚,急忙向攤販道:「我也來出謎,就以我的謎面應答這位姑娘的。」
他挽袖提筆,同樣在燈籠的一旁寫下一行謎語。
小販在一旁念道:「寒暑易節換舊衣,雖無雙足走得急,攀緣樹木多輕巧,雄黃鋪路步難移。這說的也是蛇?公子以謎面答謎面,倒是別緻得很。這頂燈籠,是公子的了。」
人群中頓時暴發出了喝彩聲。
許仙拿著燈籠,對著女子辯解道:「不是姑娘你的謎容易猜到,而是我……一向就很會猜謎。姑娘你,」
他話還未說完,就張目結舌呆立當場。
「那這位公子是什麼意思?你是想把這燈籠送給我嗎?」女子抬起纖白的指頭,將面具摘下來,戲謔地看著他。
腦子突然一片空白,許仙覺得周圍的人和時間停滯,這大千世界彷彿只有他和她。
「我……」他腦中有畫面快速輪轉,夢中那個擎著傘在煙雨朦朧上踏上斷橋的女子,面容漸漸清晰,與這女子合為一人;泛黃的捲軸中,被水漬模糊的女子的容顏也一點點顯露,那靈動的眉眼與狡黠的神態與她殊無二致。
許仙好一會兒才回神,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道:「我、我叫許仙,舉家剛遷來臨安不久,今年二十有二,還未婚配。姑娘你呢?」
白素貞籠著雙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輕輕地開口。
風過,落英繽紛,天上星光與人間燈火呼應,兩人四目交接,時間變得厚重綿長。
我知這人世光陰,本如煙花般短暫。
然而,有你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