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天虞境
短短數月發生諸多變故,讓暝殊一時不能接受。
四天後,站在尋古店的屋頂上,眼見西邊隱隱暗紅,凶煞之氣不斷,暝殊見了心生懼意。
昨天土地來,知道了先前發生的事,經由暝殊描述才發現,那次打傷土地的就是欺尨了。土地這段時日暗自查訪,還去了外省詢問當地的地仙,三個多月前在雲夢澤有一水虺才剛修成角龍飛升,未到天界就墜入雲夢澤。因那日傍晚起了大風,不多時便雷雨交加,四周無人,那條角龍是隨著一聲雷響而墜。
雲夢澤的地仙恐有事端,只在雲夢澤周圍靜待,過不到一個時辰,看見一男子躍入湖中,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條小蛇。若是凡人看了大概只認為是條蛇罷了,只是那時剛好天空過閃,雲夢澤的地仙只見閃電照亮的一瞬,哪裡是一人一蛇,分明是大鵬抓著那條角龍。
「我詢問了那個地仙,照他說的樣貌,那個大鵬就是欺尨,平日化作人形。近來各地都發生了屠龍事件,看樣子是他乾的。前些時候,我管轄的地方也有條龍被殺,就在距尋古店東邊百里遠的地方,那時候就開始覺得不對頭。」土地說話的時候臉上掛著少有的嚴肅,他當時的樣子,讓暝殊心裡隱隱不安,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
暝殊聽后不禁想起數月前某一日下雨,似是隱隱看見遠處有什麼從天而墜,現在想來或許是哪條被欺尨殺死的龍了。
雖說大鵬以龍為食,但照理,大鵬該是在海上尋食將死之龍,從沒聽過有鵬到各地抓龍。此外,依土地所說,欺尨還未修成大鵬,現在只是個半大不小的鵬而已。但因為鵬是龍天敵,不管那鵬是大是小,龍看到了總是會害怕,若是應龍還好,興許會有逃生一念,若是角龍水虺這樣的遇到鵬,大多是老老實實化成蛇形,坐等被食。
土地說完這些,再三叮囑暝殊小心那個非天,之後便土遁不知去了哪裡。
暝殊看著揚起的黃土塵埃落定,心裡也似乎有什麼落了下去。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欺尨的主上就是焱斐天……
這幾日終於不下雨了,入秋之後卻是異常炎熱。站在屋頂看著西邊雲彩是滾滾的紅色,暝殊思復著該不該去看看,上次見焱斐天,唇齒相交……他似乎渡了些道行給她,要去探究的話,也不像先前那樣心有餘而力不足。
只要在十二個時辰內回來就好,更何況,就算自己離開很久,真的會有誰來追究么?上面不是已經暗潮洶湧了,天玄準備已久的事情,正一步一步的進行著。至少目前來看,他的計劃正一一實現,興許,真的是要變天了。
打定主意,對著西邊深深一口氣,一躍而上,直衝青天。招來朵被晚霞映紅的雲踏上,雖然知道這裡幾乎被他們遺忘,但還是要如時而歸的好。回身揮手,店門閉合。
有時候責任感,就是在自己不知不覺間漸生出來的,當初暝殊剛來時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這麼放不下尋古店。
乘雲而至不到一個時辰,遠遠一團氤氳黑氣向這邊飄來,暝殊登時警覺起來。等那團黑氣近了才發現是中瘟史文業,等級比暝殊高出許多,見了他施禮,史文業只是點頭,又急急的飄走了。
從暝殊身邊過時,他身上帶著的死氣濃重。
史文業是五瘟總管,無大事是不會出現在人間的,想到近來各地都出現大小疫情,該不會是他們受了上面指示四處散播瘟疫?
想到這裡不禁又朝史文業遠去的方向看,目極之處,東邊天色已黑,但卻還是能看見除史文業外另有四團黑雲向那邊飄去。
果然是那五瘟了,與史文業匯合的是另外四瘟──春瘟張元伯,夏瘟劉元達,秋瘟趙公明,冬瘟鍾仕貴。
想到趙公明,心裡有些羨慕,他即是瘟神又是財神,司掌兩個職位。不過瘟神才是他的老本行,只是現在的人漸漸淡忘罷了。
見五瘟聚齊歸天,看來過不久,人間要有場大疫病了。天上住的那些,還當真是無情呢,說來就來了。
暝殊估算時間還有富餘,便乘雲四處遊盪,經過幾處皆是有災有難,不是天災便是人禍,人世間的災苦,大體是這兩樣了,小的又有百千萬種。
本來只是隨處飄蕩散心,但經過一處時,發現此地上空凝結著許多水汽,近了更看清,是百千萬顆水珠凝聚空中,遠處看去便像是水汽了。暝殊好奇,輕點眼前一顆水珠,那水珠只是在原地歪七扭八的顫了顫,便又恢復原型。手指上沾染了些許,放在鼻下嗅著,那是一種苦澀的味道。
從下面有隱隱哭聲傳上來,剎那間明白了這些是什麼。那裡大概死了很多人吧,不然這麼多的哭聲怎麼會痛徹天際。
暝殊凌空在上,周身被那些淚水包圍,被那說不出的悲痛包圍,心裡難過,跳脫出淚聚的地方,漸漸平復心情后,發現那些淚珠儘是向著南方飄去。形成一條似有若無的小溪,不急不緩的向那邊流動著。
眼前一顆顆淚珠與自己擦身而過,暝殊不願再聽那悲愴的哭聲,即使那哭聲震天,也該讓天上的聽,不該是自己。遂轉身跟著溪流去了南方。
南邊天際已染成墨,星辰滿布,不知是多久了,心裡估算了一下時間,只剩下不到兩個時辰,現在卻還沒見到淚水飄向的終點,回去是一定來不及了。既來之則安之,都已經這樣了,沒必要再多顧慮,大不了回去被發現再罰她多個百千年來守店。
約摸又行了一盞茶的工夫,前面漸漸現出一條山脈。淚水盡向為首的山頭上面去了,跟上去才發現,那條山脈為首的是天虞山,天虞山下多流水。在凡人眼裡是難以尋及的仙山,在神仙眼裡,只不過是座普通的山罷了,都是不屑於來此的。
天虞山雖說不大,卻是很高,站在山下看不到山頭,都埋進雲霧裡。見那些淚水還在往上飄,暝殊只好再跟上去,既然已經跟到這裡,總要看個究竟才算不虛此行。
越是往上,空氣越是稀薄,暝殊慶幸自己不是凡人,不然會被憋死。衝出雲層的時候,身上結了一層薄冰。天虞山的山頂居然是與天界相連的,若不是這次來此一看,怕是永遠不會知道這裡原來還有另一番景象。環顧四周,不見其他,茫茫雲海中只有天虞山的山頭,獨立在此,顯得突兀又孤獨。
這個地方就天界來說,也算是荒僻之處了,無人問津是很正常的。
來到山頂,下了雲彩,連續幾個時辰沒有落地,一時有些站不穩,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前方水霧濃重,隱隱見右邊有塊大石頭,走進才看清是個石碑,入地七分,只留了三分在外,上面刻了字,奈何被掩埋了,暝殊施法清理土地,石碑有六分露了出來。掃去碑上的浮土,上面刻著「天虞境」三個大字,看那字的體態是上古時的文字。既不是天界文字,那這座天虞山最早應是凡人發現的了。
過了石碑往前,到了一處水邊,煙霧朦朧中,這裡應該是一個湖,至少看起來像是湖。正猜測間,頭頂上有閃爍星點落進湖裡,仔細去看,是牽引自己追尋而來的那些淚水。
繞湖而行,走至另一端,有寬三丈的缺口,湖中的水從缺口流出卻沒有向山下落去,卻是在半空中緩緩流動,飄向遠方。站在天虞境的邊緣,頓生離世之感,回身看那些淚珠星星點點的落入湖中。
突然想到,這裡似乎就是那個自己曾經想要尋找的地方,「這裡難道是……」
「這溪水,是一萬年來的淚水聚集而成,三界六道中的一切淚水彙集在源頭,傾瀉而下,一直到這裡,漸漸成溪,所以才取名汍瀾。裡面的魚不知道是何時開始出現,大概是淚中所帶的感情凝聚起來的。」
「源頭來自天上,有興趣你可以循著這條小溪去找源頭。」
焱斐天的話不斷重複在腦海里,藉由想到那日他的面目神色……不知道他的另一面之前,在暝殊眼裡不過是個喜歡淺笑的少年罷了,現在……是個殘忍無情的修羅。
「原來竟不知不覺來到了汍瀾溪的源頭……」暝殊站在那裡喃喃自語,也許都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自有牽引。
不知道現在的時辰,但出來這麼久,還是趕快回去的好。
回到尋古店時,還是夕陽西下的景色,卻已經不是離去時的那個,因為西邊已然沒有那凶煞之氣。若不是昨天去西邊查探,怎麼也想不到,那股不祥之兆竟是五瘟帶來的,凡人也想不到,是眾神下令帶來瘟疫。已經無所謂了,現在,誰還會去祭拜祈求於天神仙人,早已沒人相信。
從屋頂跳下,不等起身站穩,就看見他的衣擺在眼前晃來晃去。
「你怎麼來了……」暝殊低著頭,心裡有些怯意,還有些害怕。像她這樣道行淺薄的小仙,見到修羅或者像天玄那樣的上神時,總是會在氣勢上被壓下去,手抖腳軟也是正常了。雖然從前焱斐天把自己身上散發出的氣勢隱藏得很好,但暝殊知道真相后,即使沒有氣勢上的壓迫,心裡卻還是膽怯。
「我今早就來了,沒見你,等了一天,你去了何處?」焱斐天見她久久不站起來,上前去扶,從她手臂上傳來的陣陣戰慄讓他鬆開手,眉頭霎時蹙緊,「……你怕我?」
暝殊憑他扶著自己手臂,僵在那裡一動不動,「興許……興許你哪天不順心,彈指間就把我變成肉糜也說不定。」才說完,便覺得手臂被他握緊,緊到令暝殊皺了眉頭。此時香氣乍濃,繚繞在周身,濃到讓人頭暈。
每每焱斐天情緒變動,他身上的香味就會變濃,或許是因為不願說出口,憋在心裡更是難過。
「原來在你眼裡我是如此這般,」焱斐天放開她,後退幾步,眼神里閃過什麼,像是被尖刀在心上劃了一下,但轉瞬即逝,「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說道:「我是非天,好鬥殘忍是我本性,將凡人化作肉糜算得什麼?待我與天玄將天帝拉下那位子,我想怎樣就怎樣!」
暝殊看他那癲狂模樣,突然後悔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刺激他。心裡或許是怕他,但不論怎樣,那種自己不確定的感情,出乎意料的深。如果有一天他與天玄的計劃失敗了,結果不論是什麼,總歸不會是好的。那時候,自己該如何?
暝殊看著他,覺得這時候還是轉移話題更安全。有些遲疑的發問;「你可還記得帶我去過的汍瀾溪?」
周圍的香氣時濃時淡,透露出他心中的起伏不定。
見他不答,暝殊繼續道:「我找到汍瀾溪的源頭了,就在我離開這裡的那段時候。那源頭就在天虞山上,有一面很大的湖,我看到那些淚珠落進湖裡。」焱斐天一直沒接話,暝殊也說不下去了,默默嘆口氣,問道:「你是欺尨的主上……?」想了很久,總歸是要問出來的。
霎時間,焱斐天周身戾氣頓現,雙眉上挑,嘴角帶笑,那笑詭譎難測,卻可以感覺到騰騰殺氣,暝殊不由自主的後退兩步。
「沒錯,我就是欺尨的主上。」焱斐天步步逼近,香味濃得令人窒息,「你知道的不少,是啊,欺尨是我放出來屠龍的,我知道土地老兒在查這件事,區區幾條龍而已,不過是給我的寵物當點心。」上前扼住她的下巴,嘴唇游移在她臉頰卻不觸碰,溫熱的氣息呼在她臉上,引起陣陣顫慄,「你還想知道什麼?」
暝殊攥緊衣角,全身緊繃,不敢有稍許動彈。
「不回答就是沒問題了?沒問題了嗎?沒有問題了!?」焱斐天手上用力,暝殊聽到自己下巴上傳來的碎裂聲,徹骨疼痛霎時傳遍全臉。焱斐天放手,她疼到跪在地上,發出嗚嗚的聲音,不敢碰。
焱斐天蹲下身子看她痛不欲生的樣子,微微嘆口氣,說道:「我不喜歡遮遮掩掩,有問題就一次問清楚,現在不問,過後又要背著我去偷偷查探,我知道了會很不高興的。」
暝殊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下巴的疼痛有些許減輕,卻越發的熱脹難忍,焱斐天的話也只聽見了七七八八。沒什麼可說的,有也不想說了。
非天,真是名副其實,現在看來,不光殘忍好鬥,還精神失常。
見她低頭不語,焱斐天端起她的下巴,引起她一聲聲慘叫,「你不必害怕,我是捨不得殺你的。更何況,天下即將大亂,殺了你,誰來守店?一時間還真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暝殊睜大眼睛瞪著他,顧不得傷痛,狠狠推開他,猛然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有些錯愕的他。
天玄不殺她是要她守店,這沒什麼,反正是不相干的,說再狠的話都無所謂。但現在說出這話的是焱斐天,心裡五味雜陳,已經說不出是酸是苦。溫熱的液體流到下巴時,變得滾燙,此時此刻說什麼都多餘,強忍著疼痛不再發一聲。轉身走進店裡,店門在身後關上。
突然間,就在店門關上的那一刻,似乎這世上的恩怨情仇都與自己無關了,坐在搖椅里,看著那扇把自己與外界阻絕的門,或許一直守著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