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面具(1)
又是一年上元燈節,長安城裡熱鬧非凡,遠遠看去似是浸在燈火闌珊里的不夜城。
坊內一戶人家的後門打開,探出一個腦袋,東張西望一陣之後又縮了回去。
「有沒有人?」一個焦急又膽怯的聲音問著。
「沒人,……四娘,你真的要出去?」婢女小心翼翼的問著,不自在的扯著衣角。
「當然要出去!」李雲晴伸手輕拍婢女的腦袋,然後探出頭去,左看右看,確定真的沒人之後,大步跳出門外。
李雲晴深深吸氣,仿若從牢獄脫出般,「總算可以出來了!」興奮不已的聲音回蕩在坊里。
「四娘,你這樣偷跑出來,主人發現我會被罵的。」婢女的聲音糯糯的,甜軟入耳。
「多嘴,我今日一定要出去,誰也別想攔我!」李雲晴眼裡閃著賊光,對著婢女大吼。今日阿耶攜妻妾和三個哥哥出門拜訪親友,那些家丁下人也都偷偷溜出去逛燈市,自然是沒人能攔她。
李雲晴從小就如男孩子般,淘氣到無人能管,李父有四個子女,老來只得這一個女兒,捨不得打罵,也就隨她去了。
但是,在她八歲那年,發生的事情讓李父對她這個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出現了態度上的極大轉折。
那年天很藍,水很清。有一天李雲晴和一群野小子出去玩,非要上樹掏鳥窩,結果爬上去后才發現自己下不去。坐在樹上不敢下來,那群野小子見事情不妙一溜煙兒全跑了,瞬間消失在五裡外。李雲晴害怕得一直哭,結果重心不穩從樹上摔了下來。那天李雲晴沒能等到家人來援救,便已負傷,幸而那棵樹不是很高,摔斷了左腿而已,休養了許久才好。
為了不讓寶貝女兒再出事,從那以後李父再也沒讓李雲晴出過家門,逢年過節要出門拜訪親屬也是緊緊盯著,讓她片刻不離視線範圍。
「你怎麼能知道我的感受。」李雲晴握拳含淚對明月,雖然這八年間曾試圖多次溜出,但每次都會被發現,後果就是阿耶加派人手看著她。
「八年,我錯過多少美好的日子。」搖晃著眼白上翻的婢女,李雲晴著實對這次能出門激動不已,整個坊里再次回蕩著她的聲音。
今日天時地利人和,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安靜的坊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灑在地上,巷子兩頭是無限延伸的黑暗,坊牆隔絕了繁華市集的燈火和人聲,一里一外仿若兩個世界。
「四娘也真是的。」婢女雖是嘴裡嘟囔抱怨,但想到逢年過節自己都可以回家看看,四娘卻只能關在府上不可出門,確實可憐。
「小玉你發什麼愣,還不快過來!」李雲晴不知何時已經走出了坊門,在門口對著婢女大喊。
她這樣喊叫倒嚇著了那婢女,見四娘走那麼遠了,應了一聲急急忙忙追上前去。
市集里人潮緩動,比肩接踵,路人邊走邊向街邊小攤張望。男女成雙成對攜手看燈,這般繁華熱鬧的景象,大概只有在長安城裡才能得見。加之大唐律法有夜禁,除了這樣的節日在晚上可上街娛樂,其餘時間入夜後不得有人在街上走,所以每年只得那麼幾次可以逛夜市,長安城裡的郎君娘子們必然是不會在這天留在家中的,紛紛湧上街頭逛燈會。
正月十五上元燈節,亦是元宵節。天氣雖寒,但仍擋不住人們的好心情。
婢女提著裙擺,亟亟跟在李雲晴身後,這裡人山人海,一不留神就找不到人了,因為個子太小,抬眼望去看見的都是人頭。
「四娘等等我。」婢女氣喘噓噓的跟在她身後,生怕跟丟了她。
李雲晴不耐的回頭,看著跟自己有段距離的小跟班,小聲催促道:「慢吞吞的,快點快點。」待婢女跟上來后才又繼續前行。
行之不久前面人頭攢動,將市集圍堵得水泄不通。似是在圍觀什麼新奇玩意,李雲晴踮著腳卻看不見,皆盡被人擋住,只好拉著婢女向前擠去。
「各位郎君娘子都來看看啊~剛到的崑崙奴!」販賣奴隸的攤主站在木台上高喊著。
李雲晴帶著婢女擠到前面,眼見木台上站著一個個男人,皮膚黝黑頭髮捲曲。chi裸上身斜披帛帶,橫幅繞腰站在那裡。
「這是什麼人吶?」李雲晴小聲說著,不敢久視那些崑崙奴,看起來凶神惡煞的樣子,且衣著luo露,如此天寒竟也穿這麼少,長安城還未開放至此,在旁圍觀的娘子有的別過頭去不敢看,有的捂住眼睛從指縫窺視。
婢女聽到她的話,耳語道:「四娘不知道,近幾個月已經送來好幾批了,聽說這崑崙奴性情溫良又體格壯實,很多貴族都搶著要呢,我看今天這些奴隸也要被搶光了。」
李雲晴聽她說著又看向台上,見那些崑崙奴確實都很健壯。果不其然,那販奴的攤主喊了幾聲之後便有幾個衣著華麗的人出錢要買。
「走吧走吧,不看了。」縱是怎麼身強力壯性情溫良,自己也不可能買回去。
鑽出圍觀人群,往前的路上人倒是少多了,想來都是被那些崑崙奴吸引堵在那裡觀看。
走不多遠,前面有處攤子,是賣面具的。長安的上元燈節,人們喜歡戴著面具賞燈猜謎,不知其他地方是什麼樣子。李雲晴多年不曾出門,見了面具自然心裡歡喜,三步並兩步跑到攤子前面,那攤主正愁沒生意吆喝著,見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娘子前來,急忙堆笑招呼。
婢女跑到李雲晴身邊,「四娘要買面具?」撫胸順氣,偏頭看著那些色彩艷麗的面具,自己竟也想買來個玩玩。
「這麼多面具啊~」從架子上摘下一個美女面具,看得入神。
小販看了忙說道:「這位小娘子好眼光,這是西施面具,你看這做工多精細,要不要來一個?只要二十文。」
「小玉,你來幫我挑,挑個好看的給你也買一個。」李雲晴放下西施面具,又拿起一個紅臉的。
小販看到在旁解說「這是關公臉。」
看了看沒覺得什麼特別,抬頭見上面也掛滿了面具,皆是黑底上描畫了人臉,仔細看,這正是剛才見過的崑崙奴。
「拿下來我看看。」李雲晴抬手指著高掛在上的面具。
小販依她指示拿了一個遞送到她手中,「這是近幾日才新到的崑崙奴面具,如今貴族以府上有崑崙奴顯示其地位,會做生意的人抓住機會也做了面具。」
李雲晴戴上面具猛然閃到小玉面前,嚇得她尖叫連連,遂而摘下面具,滿意的點點頭,「就要這個了。」不能買個崑崙奴帶回府上,買個面具總是可以的。
「小娘子要這個面具?這比其它面具要貴,五十文一個。」小販殷切說著。
「你還怕我付不起?」瞪了小凡一眼,頤指氣使的對他說:「再拿一個給我。」
「是是。」小販連聲應著,又摘下一個面具遞給她。
李雲晴拿著兩個面具興奮不已,立刻戴上,另一個塞給身旁的婢女。
小玉有些不情願的拿著面具,這面具貴是貴的,可上面畫的崑崙奴比那真人還恐怖,真駭人……還是那個西施面具更好看些。
付錢之後,小販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小娘子大方,這面具不如真人搶手好賣,今晚算上小姐也只賣出去六個,走在街上少有人與小娘子重樣的,倒也顯得獨特。」
婢女老老實實的戴上面具,緊緊跟在李雲晴身後。
繼續往前走,戴面具的人越發多了,賣面具的攤子也密集,幾乎每個攤子都有賣崑崙奴面具,只是不知那些攤子賣出去多少,迎面來的人群有三三兩兩帶著崑崙奴面具的從身旁經過。前面不遠處聚著一群人,檯子上掛了不少燈籠,心裡猜想是燈謎會。急不可待的上前去看,不自覺加快了步子。
李雲晴在人堆的外圍,踮腳看著裡面掛著的燈籠。只是那燈籠看得見,上面的字卻看不清,密密麻麻一片,不知寫的什麼。正看得眼花繚亂之時,身側卻響起了念詩聲:
燕草碧如絲,秦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是李太白的《春思》,這首詩自己早就知道,只是不知為何,從那人口中念出,卻似別有情意在其中。
轉頭看向身側那人,戴著與她一樣的崑崙奴面具,但與自己所戴不一樣。他的面具底色為褐色,而自己的是黑色。那男子手中提著盞燈籠,上面所寫正是他念的那首詩。李雲晴聽那人聲音悅耳,不自覺靠近了些,全然不知自身已貼在他身側。
那人忽然低頭看她,聲音若緩流的溪水,流過玉石般,「這位娘子,你再靠過來,我就要被你擠出去了。」說著摘下臉上的面具,滿眼含笑的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