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回 勸爾一杯酒,莫等終局斷了喉
那一蔭百花深處,有咿咿呀呀的女音唱調,帶著悲戚戚的音色,嘶嘶然的尾音,卻是一條斑斕蛇精,下身猶盤桓成蟒,兩片紗羅裙蓋住半截兒,上身卻是豐腴飽滿的女子,白皙柔美,眼角飄著幾分清冷的媚意,朱唇開合,柳琴悠悠,聽來,唱的是一曲《南鄉子》:「何處淬吳鉤?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當年龍戰地,颼颼。塞草霜風滿地秋。霸業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廢丘。」
佳人撥琴淺唱,眼前美酒佳釀。
這是西湖邊一艘停泊的畫舫,泊在遊人很少的楊公堤一側,畫舫二層的窗子垂著珠簾,依稀能看見有個人憑窗而坐,手撐著臉,已經進入好眠。
這樣的曲子唱詞,並沒有人聽。
因為唯一的聽眾,在睡覺。
「……多少英雄只廢丘。」佳人吐出最後一句唱詞,抬眸看了看睡得很熟的那人,看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想要撩起那一縷跑到額前的髮絲。
一瞬間,一股極其鋒銳的殺意抵達咽喉,她立刻凝住身形,紋絲不敢動——佳人那昔日曾為野獸的直覺救了她一命,因為一根筷子,點在了她的喉嚨上。
那剛才還在睡覺的人,眼神陰冷地看著她。
「咦?這是個什麼情況?我已經黑人問號臉了。」華練的聲音響起來。
酒吞移開視線,放下那根筷子:「沒什麼,你選的這個地方,很沉悶無聊。」
華練一臉納悶:「是嗎?不知道,我一向是來這裡吃東西的。」
「這裡什麼時候有歌女了?」衛玠淡淡地看著那個唱歌的佳人。
「卧槽難道是個套!」利白薩大喊一聲。
「你怎麼還沒走?」宮韻白看著跟在他身後的利白薩。
「我現在回去也是個套。」利白薩翻白眼。
「你覺得哪裡不對嗎?」宮韻白不搭理利白薩,轉而問衛玠。
衛玠看著那歌女:「這店我來過數次,並沒有彈琴伴唱的節目。」
宮韻白一哂:「這也好辦。」說著,他拿出玉葉笛,才幾個音符出來,那彈琴的蛇精美人就劇烈地乾嘔起來,然後,嘔吐出一個有點眼熟的玩意。
那是一隻眼睛,非常奇特的,立體的眼睛,眼神無辜,顏色清澈如翡翠。
「這個東西……」酒吞衛玠利白薩宮韻白四個人都立刻一驚。
這不是當年華練醒來之前,那個飛瓊用戒指控制的一些「眼線」么!
「這玩意現在進化了?可以附體了?」利白薩用海神領域罩住那隻眼睛,「只是不知道這次戒指那頭是什麼?我塞褲襠里試試?」
「……歇了吧你。留著你的小鳥兒給阿緹爾芙看吧。」華練把那個昏過去的蛇精美人扶到一邊。
「不小!」利白薩立刻反駁。
幾個人各自落座,酒吞看著沉默的陳輝卿用自己的保溫壺自斟自飲一杯咖啡喝,他的手心還有番天印的痕迹,因此不滿地問華練:「為什麼他還沒有還給你?」
「番天印嗎?我暫時用不上,不想惹眼。」華練隨意地拿過電子菜單。
「我們現在說話,海神領域裡那個能聽見嗎?」宮韻白問。
「能看見,但是聽不見。」利白薩回答,「你被大海淹沒試試,你還能聽見嗎?」
「我又不是生長在海里的低等魚類。」宮韻白反唇相譏。
「這樣的話我們只要一直保持笑容做出聊天愉快的樣子,對方就猜不到我們的對話內容了呢。大家的表情浮誇一點吧!」華練說著,在菜單上一通亂戳,點了菜,「我和卿卿這次收穫很大,我感覺已經能夠理順大概的因果關係了呢。現在,只要把元兇揪出來碎屍萬段就好啦。」
「你用這麼愉快的表情說這種事情,看著還真的挺有演技呢。」宮韻白一手托腮,一手握著茶杯,也是滿臉喜悅的笑容,就好像華練剛才說了一個特別好玩的笑話,把他逗得眼睛里都閃著淚花。
「我的演技顯然不如你。」華練大笑著看著宮韻白。
「哈哈哈那麼華練你就說一說你到底發現了什麼嘛。」利白薩也笑得十分狂浪不羈。
「沒關係你說吧我已經和店主打好招呼,不會有人來的。輝卿也落了法陣,這裡應該還是很安全的。」衛玠也漾起笑容。
「這樣笑著也很累啊,不然我來想個辦法。」酒吞笑得更是邪獰,他走到剛才的佳人身旁,在佳人的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那佳人悠悠轉醒,看見眾人,也不覺得稀奇,抱起柳琴彈奏起來,唱得是一曲《苦晝短》:「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這詩不錯,裡面既有我,也有卿卿。」華練捧臉。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那佳人唱著這句。
眾人了悟,依舊笑吟吟地,說了幾件瑣碎事情,打算等會兒上完菜無人打擾,就好好說道一下華練和陳輝卿在那些蟲洞那頭的見識。
這畫舫經營的是仿古菜,主打《紅樓夢》系列菜。店主雖然是妖精,但卻一直致力於與人交際,因此這館子一層是開放給普通的人類的,二層原本未想著會有,但衛玠於這店主有恩,因此店主每逢衛玠在杭,都會力邀衛玠來吃飯,衛玠常帶著八荒界的朋友,飲食談笑多有不便,店主特地重金修了二層,專門等著衛玠和他的朋友們來吃飯,圖個安靜方便。
華練不是第一次來,所以點菜輕車熟路,湯是火腿鮮筍湯,要了一份火腿燉肘子、酒釀清蒸鴨子、炒茄鯗、油鹽炒枸杞芽兒、野雞瓜子以及奶油松瓤卷酥和豆腐皮包子。
雖然這些美食出處是《紅樓夢》,但入了畫舫做了售賣的菜,也就降了些格兒,沒那麼高大上,菜量也加了不少。尤其是那道因為太過著名連陳輝卿和酒吞都知道做法的茄鯗,裡面已經加雞丁兒了。
最末一道菜,是店主的心水之作,名叫四季瓜,用的就是做茄鯗的方法,將豇豆、葫蘆條兒、蘿蔔、絲瓜、西葫蘆、苦瓜等四季常見的蔬菜,拿野雞崽子炒了,再收了雞油煨著,做得一罈子帶著點兒鹵醬味道的雜菜,吃的時候拿出來再炒一下,咸津津的,鮮美下飯。
大概是心知肚明這一次去的時間久了,回去要挨抱怨,華練決定拿個三五罈子的四季瓜回去賄賂一下清平館眾人。
「你趕不回來並非你的錯,也不必弄得跟醫患關係一樣。」衛玠安慰華練。
「這個話說得是沒錯,但是法理歸法理,人情歸人情。」華練想起金逸,心裡頭難過,臉上卻還是堆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不要讓我真的抓到那蕭瑟和迅猛昭,不然,這些年我見過的陰鬱手段,都要在他們身上練習一遍。」
利白薩捏了捏那海神領域裡面的眼睛,也嘿嘿笑:「你們說,這眼睛要是那個蕭瑟或者迅猛昭在用的,我們是不是應該讓他們看點兒什麼啊。」
宮韻白笑出聲來:「這個主意挺好的,難得你智商上線了啊。」
利白薩十分滿意地拍著宮韻白和衛玠的肩膀,看著華練:「在我的海神領域裡面,它出不來,別的進不去,想弄死弄沒都不行,除非幕後那人不看了,可想來我們這群人聚集在這裡,他也捨不得不看吧。」
華練咯咯笑著,在利白薩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旁邊聽了幾句的衛玠莞爾,搖頭道:「你們可真的是心態很年輕啊。」
「直接說我們幼稚嘛。」華練摩拳擦掌。
衛玠起身去吩咐店主把畫舫開動起來。
眾人又繼續吃飯,片刻之後,店家端來了雞油蛋黃豆子粥,這粥老遠便有噴香氣味,咸鮮微膩。粥燉的十分軟爛,米和豆子幾乎融化,蛋黃之類也和雞丁火腿筍乾之類切碎的配菜一同攪合在裡面。
華練嘗了一勺,皺了皺眉頭,突然乾嘔起來。
眾人立刻表情凝重,陳輝卿搖搖頭,扶著華練,摸了摸她的肚子。
宮韻白虎著一張臉,看上去像是在責備陳輝卿,但說出來的卻是:「我說東君,你的演技也挺自然啊。」
話音一落,那邊酒吞已經揪起來陳輝卿的衣領,一臉怒意,似乎在質問陳輝卿是不是把華練的肚子給弄大了,只是嘴裡說的全然相反:「我覺得她懷的應該是我的孩子才對呵呵呵呵。」
衛玠起身看似要去叫人拿水。
華練突然撐住桌子,重重地嘔了一聲。
眾人連忙都圍攏過來,利白薩正巧擋住了那海神領域裡面的鬼眼瞳的視線。
等華練直起身,虛弱落座,鬼眼瞳再看,卻是極其令人崩潰的畫面。
華練把一肚子的東西吐在桌子上,黃黃白白雜色一片,然後,輕嘆一口氣,惋惜浪費糧食似地,拿了勺子,舀著她吐出的東西,吃了起來。
「就算我知道內情但是看著也很奇怪啊喂。」宮韻白扶額。
「這是你處女座的悲哀。」利白薩吐槽。
華練一面做出虛弱不堪的樣子,一面舀著那雞油蛋黃豆子粥:「你們也點一碗吃吧,真的挺好吃噠。」
原來,華練根本沒有嘔吐,她不過是假裝而已,先做足鋪墊,乾嘔起來,再趁著利白薩擋住那鬼眼瞳的時候,把她要的那碗雞油蛋黃豆子粥扣在桌子上,接著假裝剛剛吐出來,拿勺子撇著上層不挨桌面的粥吃。
只是那鬼眼瞳沒看見華練扣粥的動作,而那豆子粥冷眼一看,又真的很像是吐出來的,所以這前後疊加,效果奇葩。
「啪。」
有人扣了那鏡子。
那是一面古樸的海獸葡萄鏡,周圍鑲嵌著詭異的,像是眼睛一樣的翡翠石,原本鏡子里能看見那西子湖畔畫舫里幾位大神正在發生的事情,可偏偏那鬼眼瞳被人發現了,附體失敗,被趕了出來抓住,關在了一個奇怪的領域裡面。
她原本是想根據那些人的表情來推測一下他們在說什麼,可是那些人的語速很快,嘴唇也不怎麼動,根本讀不出口型,而表情,似乎是飲酒作樂,再聊著什麼很愉快的事情。
這也還好,最多不過是浪費一點時間,橫豎,裡面那個日本百鬼遣唐使,還是長得十分俊美好看的,她原本是想讓那歌姬勾引得他入瓮,看一出活人好戲的。奈何那個遣唐使也是機警。
沒戲看的話,能細看看也不錯。
唯獨沒想到,那個號稱天下最強女神的燭龍,竟然孕吐了,而且,竟然,竟然把吐出來的東西吃進去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胃裡也波濤翻滾,噁心的不行。
寧可不去監視,也不能再看下去了。
她立刻就扣了鏡子。
「可惜,這個鬼眼瞳廢了,你一共也就得了三個可以附體的啊。」一雙手搭住了她的肩膀。
「阿瑟,不是還有兩個,那一個可很有用,算算,時間也很自然,差不多可以再出場了。」
「你說,她會發現嗎?她真的沒懷疑嗎?她在人間界已經死了,她的室友卻不知道,這麼明顯的漏洞,她真的不會想嗎?」
「她又沒什麼經歷,一切都是白撿來的,當然是個白痴了。」
「那樣的話,我們就試試看吧。」